四十一
2024-10-09 21:11:52
作者: 陳彥
憶秦娥從藝四十年演出季,算是高高提起,輕輕放下的。她迴避了所有採訪宣傳,就只當平常演出而已。四十多場戲,讓觀眾,尤其是「憶迷」,過足了癮。自己內心,卻是始終處於一種恐懼與隱痛中。
在活動持續降溫的同時,有關方面的調查,卻一直在升溫。查到最後,把注意力幾乎全部集中到了省秦內部。見天都有警察進進出出。他們挨個找人談話,要每個知情者都提供情況。只要平常跟憶秦娥有過摩擦的人和事,幾乎都要問個「底兒掉」,弄得氣氛十分緊張。也搞得很多無辜者怨言四起。是憶秦娥主動找領導、找喬所長,要求趕快停止調查,省秦的惶恐與人人自危,才慢慢平息下來。她弟為這事還跟她大吵一架,怨她就是一個軟蛋、窩囊廢。說壞人不查出來,以後還會變本加厲。可她依然堅持,不讓再查下去了。
她覺得,這件事與自己一生所受的侮辱,又算得了什麼呢?反正知道秦腔的人,就知道憶秦娥。知道憶秦娥的人,就知道她十幾歲就被一個做飯的糟踐了。還說她「褲帶很鬆」,誰都可以解開的。你跟誰論理去?對手到底是誰?敵人隱藏在哪裡?誰有這麼大的能耐,幾乎讓人人皆知:憶秦娥就是個「破鞋」;憶秦娥是誰都可以拉上床的「賤貨」。其實這些侮辱她的文章裡面提到的男人,還遠遠沒有真正想接觸她的男人多。如果她的口風不緊,甚至可以給她羅列出成百上千號人來。多少愛她戲的男人,通過簡訊、微信、電話,甚至郵件,向她表示過曖昧的情懷與好感哪,但她都悄然刪除,從未回復接納。如果是「破鞋」「娼妓」,她可能都跟成百上千個向自己獻殷勤、示好、設套、圍獵、追逐的男人上過床了。有的男人下的功夫之大,真的讓人無法想像:他可以直接送你一個價值數十萬的鑽戒,甚或一套房子、一輛寶馬……她覺得自己的嘴,是嚴實得可以用鐵壁合圍、固若金湯這些詞了。
她懂得,演員這個職業,就是大眾情人。不過你得牢牢守好自己的底線而已。
為了不惹閒話,為了省卻更多麻煩,為了躲避無盡的尷尬、無奈、困窘,她從來都是演出完就回家,既不去任何公眾場合湊熱鬧;也不參加各種名目的宴請;更不赴約去談天說地。並且她平常總是穿著一身練功服,連淡妝都是懶得化的。平板支撐之所以能撐一小時,現在甚至能撐到一小時四十分鐘,就是因為她能靜下來,像烏龜一樣一動不動地縮伏靜臥。即使在家裡,她也不太說話,娘說三四句,她能回一句。手機大多時候也是關機狀態。因為她已飽受了人生最致命的侮辱,甚至對性,都有一種天然的憎惡感。連夫妻生活都一定是要在黑暗中進行的。第一任丈夫劉紅兵,是她說啥就是啥。石懷玉這個「野人」,倒是把她折騰得有所開放。可自打兒子從樓上摔下後,她就越來越覺得,可能正是自己如野生動物一般的「放浪形骸」「荒淫無度」,而讓兒子遭受了報應。她到現在都還恨著石懷玉。覺得自己就是殺害兒子的兇手。而石懷玉是走狗、幫凶、遞刀人。總之,她對自己是越來越不滿意了。她甚至還暗暗覺得,那些侮辱她的東西,包括提到的那些男人,與這個世界上真正對自己有覬覦、有想法、有行動的男人群體比起來,真是九牛一毛了。正像「黑材料」里所指出的:「這些罪狀,僅僅是憶秦娥醜陋人生的冰山一角。」她從來都沒覺得,那些覬覦自己的男人是什麼好東西,包括一些很有身份地位的人。但她也沒覺得那是些什麼壞東西。在她眼中,那些人,也都是佛祖說的「可憐的不覺者」而已。反正她每每就是傻笑一下,裝作不懂、不解,迴避不理也就是了。在她肚子裡爛掉的東西,可真是太多太多了。這些事,如果都讓恨自己的人知道了,再添鹽加醋地炮製出來,還不知要毀掉多少人的生活與前程呢。自己為什麼又要去毀壞這些可能是一念之差,也可能就是可憐得不能自拔的不開悟者呢?潘金蓮就只染了個西門慶、覬覦了個武松,就成淫婦蕩婦了。自己一生,竟然攪擾得那麼多男人不得安寧,論起來,該是要比潘金蓮壞十倍、百倍、千倍的女人了。即使凌遲處死,大概也是死有餘辜的。
有一天,喬所長突然把她叫去,有些神秘地告訴她說:「所有線索,最後可能都指向了一個人。啊?」
「誰?」她問。
喬所長說:「楚嘉禾。啊?你的老鄉。她背後還有人,有寫手,有推手。啊?這些文章、簡訊,大概出自兩三個人的手筆,但都與楚嘉禾有關。啊?她沒文化,不能寫,但她有調動這些寫手的手段。啊?最後發酵成這樣,可能是他們希望的。當然,也可能是他們沒有想到的。啊!整個社會,都被這種很是『有趣』『有色』『有味』的名人『醜聞』,傳播得一發不可收拾了。啊!」
憶秦娥問:「敢肯定是楚嘉禾嗎?」
喬所長說:「還得進一步偵查,獲取強有力的證據。啊!但網已收小。你的這個老同鄉,幾十年的主角爭奪者,也是整個劇團人所提供的懷疑對象。啊?這件事可能要坐實。啊!」
憶秦娥半天沒有說話。大概過了許久,她十分鎮靜地說:「算了,喬所長,不要查了。」
「為什麼?」喬所長有些不解。
「不為什麼。」
「你已經讓這次事件搞得面目全非了,為什麼不查?啊?為什麼不懲治這樣的惡人?啊?」
「不為什麼,我已經厭倦了。對於我來講,澄清也是沒澄清。只要有人想說幾句憶秦娥,就會自然帶出自己的許多聯想來。我十四五歲時的傷痕,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結果說來說去,還是被說得不僅遠離了事實真相,而且污穢了我做女人的一生。越解釋越模糊,越反饋越令我憎惡,還是不說的好。一切都讓它就這樣過去吧!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任何害我的人,我也不想知道。我也不願意看到,他們經受比我心靈還傷殘的懲罰。我需要安靜。只要由此安靜下來,再無人冤冤相報、興風作浪,也就能心靜如止水了。謝謝所長!也謝謝派出所的同志了!改天你們有空,我去給你們唱一次堂會。謝謝了!」
喬所長還想說什麼,憶秦娥已經起身離開了。
也是出奇的湊巧,憶秦娥從派出所回來,竟然在大門口就遇見了楚嘉禾。自惡攻她的事件發生後,楚嘉禾在她面前,是表現得格外殷勤了。過去,逢年過節,她從來都不給她發簡訊的。但今年除夕,楚嘉禾還專門發來一條祝她「新年大吉」「萬事如意」,還有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雲開霧散見太陽」之類的賀詞。她當時心裡還一熱,覺得到底是老鄉,遇事才見人心呢。沒想到,竟是一蹚渾水,讓她越踩越迷糊起來。
她有種身心疲憊感。也有種百無聊賴感。自己還能幹什麼呢?只有唱戲。好好唱戲。唯有把生命全都投入到練功、排戲、唱戲中,才感到自己是沒有傷痛地存在著。要不然,她就會聯想到很多很多:兒子、家人、劉紅兵、石懷玉……幾乎沒有一件不讓她不淘神撓心的事。尤其是石懷玉,還連婚都沒離,就鑽進深山,音信全無了。她憶秦娥到底算咋回事?就這樣亂七八糟地活著人。不排戲、不練功、不一成一個多小時地在門背後平板支撐著,她還真不知日子該怎樣打發了。
好在她心中,還有好幾本大戲要排。她給自己暗下的決心越來越堅定:那就是到六十歲時,演夠五十本戲。忠、孝、仁、義那四個老藝人都說過:往日,一個名角,背不動一百本往上的戲,那就算不得大名角。戲越少,被人超越、替代、頂包的可能性就越大。他們強調說,名角是靠走州過縣唱出來的,而不是喊出來的。她懷疑,她這一生,已經沒有能力和精力排夠一百本戲了。但五十本,還是有希望實現的。演的戲越多,她越感到了拿捏戲的自如。真應了那句話,叫「從量變到質變」了。也唯有不斷地排戲、演戲,她才覺得是在有意義地活著;是填補了生命空虛、空洞,忘卻了哀怨、傷痛地活著。
除了自己排練演出,她還有給養女宋雨教戲的任務。直到如今,她也沒有覺得讓宋雨學戲是件好事。一切的一切,還都是怕孩子受傷害。成了主角,是眾矢之的;成不了主角,也會活得進退兩難;有時甚至還會覺得痛不欲生、臉面全無。總之,唱戲,就是一個讓人愛恨不得的古怪職業。可沒想到,她給孩子只排了兩個折子戲,竟然就引起了這大的響動。聽說全班畢業大戲,都要根據宋雨的條件「量身定製」了。至於上什麼戲,薛團長對外還都保密著。有人說是《楊排風》;有人說是《白蛇傳》;有人說可能是《游西湖》。可把秦八娃老師請來幹什麼呢?難道還要對這幾本戲進行大修改?要不然,殺雞何用宰牛刀呢?
憶秦娥在精神逐漸恢復以後,就想見秦八娃老師。她還有一個夢想:就是在有生之年,再演一部秦老師寫的原創劇目。如果能再演一部,也就是三部了。一生能演秦先生的三部原創作品,也算是沒白當一回演員了。她覺得,演原創劇目,更過癮一些。尤其是演秦先生的戲,幾乎每一部都是巨大的挑戰。需要你使出渾身解數,去理解人物,去創造角色。她也知道,全國很多知名演員,都在找秦先生寫戲。可秦老師說,他只熟悉秦腔,寫不了其他劇種的戲。他說不了解劇種特性,沒有那兒「抓地」的生活,寫出來也是乾巴巴的。因此,他一生只為秦腔寫戲。寫得很少,但「出出精彩」「個個成器」。秦老師也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這幾年一直在為她打理戲。他答應過,是要再給她寫一部原創劇目的。還說那也將是他的「壓卷」「封山」
之作。
秦老師最近一直在西京。她因為遇見這麼些齷齪事,並且把先生也牽連其中,也就沒心思、更不好意思去叨擾了。當喬所長說出楚嘉禾這個名字時,她反倒有了一種釋然感。她從來不自大,但也從來沒把楚嘉禾當回事。那就是個功底很差,但又特別想「上檯面」「出風頭」、當主角的演員。即使老天爺幫她搭了鑲金嵌玉的舞台,讓她站上去,也就只能唱那麼幾齣,發不出任何光彩的「涼桄戲」來。她致命的弱點,還不全在功夫差,更差在缺乏內在情感調動上。她的戲,遲早都只走了表皮,與內心發生不了任何關聯。任導演再說,同行再提醒,包括自己,也是給她說過多少次的,可都無法改變她演戲「不過心」的「頑疾」。「頑疾」二字是封子導演說她的。還不能說她理解能力不夠。她的嘴,甚至比任何演員都能說,角色也分析得頭頭是道。可一表演起來,就是「溫吞水」,就是「涼桄」,就是「傻皮」。誰也拿她沒辦法。這大概就是演員這個職業的殘酷了。內心不來電,無生命爆發力,罵死、打死、氣死也是枉然。也許到了今天,憶秦娥才突然有點不管不顧起來。哪怕別人說她是「戲妖」「戲霸」「戲魔」,是薛團長「他姨」「他婆」「他奶」,甚至「他祖奶」,她也要唱戲。不知誰還給她起了個「憶爺」的外號,叫得到處都是。她明明是女的,怎麼就被稱作「爺」了呢?又不是自己叫的,愛叫讓他儘管叫去。反正她就是要占領著省秦的舞台中心,成為省秦無可替代的「金台柱子」。唯有這樣,她才可能真正從社會的謠言、詆毀,甚至妖魔化中,找回憶秦娥來。
可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秦老師的確在寫戲,並且是原創戲,劇名叫《梨花雨》。還是以女角為主的戲。寫的是舊藝人的命運。但主角卻不是她。
《梨花雨》的主角,是她的養女宋雨。
她當時就傻愣在那兒了。她甚至失態地問:「為什麼不是我?」
秦老師還反問了一句:「把你女兒宋雨推出來不好嗎?」
「她才十六七歲,能擔得起這樣的主角嗎?」
「秦娥,我記得你出道的時候,也才十六七歲啊!在十八九歲的時候,你已經是北山地區的大明星了。這個戲的創作還需要一段時間,等二度完成時,宋雨也該是年滿十八歲的人了。」
憶秦娥雙手微微有點顫抖地說:「你……你不是答應……再為我寫一部嗎?」
秦八娃兩隻眼睛分離得很開很開地說:「我沒有覺得這部戲不是為你寫的。」
「明明是……」憶秦娥激動得都有些說不出話來了。
「秦娥,宋雨是你收養的孩子。她排的兩個折子戲,也都是你手把手教的。團里所有人,幾乎都自然而然地把這孩子叫小憶秦娥了。為她寫戲,把她推上秦腔舞台的中心,難道還不是在為你寫嗎?」
憶秦娥說不出話來了。
她的悲涼感,是從心底慢慢抬升起來,直到手腳都有些冰涼的。
這時,薛桂生也突然來看秦八娃了。他見憶秦娥是這般魂不附體的神態,就有些不明就裡地看了看秦八娃。
秦八娃繼續說:「秦娥,培養這幫孩子,是秦腔事業的需要。托舉宋雨,我覺得既是省秦的需要,也更是你的需要。你的藝術生命,走到今天,唯有依託徒弟的演進,才可能繼續延展下去。否則,等到你六十歲的時候,這幫孩子已二三十歲了,再站不到舞台中間,一切也就晚了。我已是七十七歲的人了,真的感到寫戲有些力不從心了。但看了你女兒宋雨的折子戲,覺得這一生,若不為這個孩子寫個戲,我的生命可能都是不完整的。這裡面有對秦腔的感情,有對一個好苗子的感情,更有對你憶秦娥的感情啊!我覺得,我是在為你賡續生命哪!」
無論怎麼說,省秦上一個原創新戲,主角已不是憶秦娥了,這讓她還是突然感到了生命的致命一擊。
她對薛桂生從來都是尊敬有加的。可今天,她突然感到,這傢伙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陰謀家了。他翹起的蘭花指,也是那麼噁心、做作。秦八娃也是從來沒有如此醜陋過的,儘管那眼睛過去就是「南北調」。有人說,那是一對還沒有進化過來的古生物眼睛:一隻是仰望著天空,一隻是掃描著大地的。他的眉毛昔日就是兩隻相背而去的「小蝌蚪」,但今天看上去,就更像個老戲舞台上,總在暗中搖著鵝毛扇的「大醜」了。在她生命最艱難的時候,他們竟然合謀著,把自己朝秦腔舞台的邊緣上推。並且推得如此決絕,如此心狠手辣。
她絕望了。
儘管宋雨是自己的養女,其實也就是自己從來沒有另眼相待的親閨女。她也希望孩子既然唱了戲,就得唱好,就得唱成台柱子,唱成秦腔響噹噹的名角。可不是現在。不是今天就站出來跟自己搶主角,搶名頭,搶位置。自己才剛過五十歲,還有好多戲要唱呀!舞台中心她是會讓出來的,尤其是讓給自己的女兒,但不是今天。今天就讓她退場、謝幕、下台……真是太殘酷太殘酷太殘酷了。她覺得這是比那些毀滅她的謠言、「黑材料」,更讓她深受傷害的事。
她慢慢站起來,甚至還搖晃了一下身子。
薛桂生用蘭花指扶了她一把。她怔了怔,一把推開「薛蘭花」,憤然走出了秦八娃寫戲的房間。
她聽見,薛桂生和秦八娃在身後還叫了幾聲,但她沒有回頭。
走了很久很久,也不知是怎麼就走到了這個城市最有名的大學校園裡。看著滿園的櫻花,她的淚水,就一直伴隨著櫻花雨,紛紛飄落起來。
也就在這個當口,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石懷玉突然回到西京,辦起了規模宏大的個人書畫展。
石懷玉也來邀請過她,但她沒有見。也沒有任何興趣,去參觀他的什麼破畫展。加之她是至今還都不能原諒,石懷玉那晚不讓她回家所造成的劉憶墜樓悲劇。要見他,就是談離婚。可現在,又覺得不是時機。她不想把本來就一團糟的生活,弄得更加稀里嘩啦的破敗不堪。
誰知開展的第一天,有人就給她耳朵傳來話,說石懷玉畫展的第一幅作品,就是一個女人的裸體。並且咋看,這個女人都像你憶秦娥。憶秦娥聽說後,幾乎肺都快氣炸了。她順手袖了一瓶平常練字練畫的墨汁,就去了畫展現場。一看,狗日的石懷玉,果然是把畫她的那張裸體畫,公然懸掛在了最顯眼的位置。並且圍觀者多得讓她幾乎不能近身。
她是戴著棒球帽和墨鏡進展室的,沒有人認出她來。但幾乎所有人都在說,這畫的是憶秦娥。說憶秦娥曾經是這個畫家的老婆。在她勉強能擠到畫作跟前時,終於忍無可忍、惱羞成怒地掏出墨汁,嘩,嘩,嘩,嘩,連打叉帶揮灑地將一瓶墨汁全潑了出去。一幅丈二畫作,很快就成了一坨一坨的墨疙瘩。
也就在這天晚上傳來消息,說畫家石懷玉自殺了。他是用一把利劍,把自己刎頸在那幅丈二畫作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