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2024-10-09 21:11:18
作者: 陳彥
宋雨終於如願以償了。她做夢都沒想到,自己也是能學上戲的。
很小的時候,村里唱戲,她就喜歡擠到後台看戲子化妝,穿戲服。尤其是女角的戲服可好看了,頭上插花戴朵,還貼得明光閃亮的。身上衣服也是描龍繡鳳、喜鵲、牡丹的。那種好看,是她做夢都想穿戴一回的。可她哪裡就能有這樣的福分呢。爹跟娘不和,經常在屋裡打死架。後來爹出門打工,就跟別的女人好了,說是不要娘了。娘從那時起,也突然收拾打扮起來,天天把臉畫得就跟要唱戲一樣。眉毛也紋得像兩個死蠶在那兒臥著。再後來,她娘連她和弟弟都不要,就跟一個來村里收拴馬樁、收老磨盤、收老門墩石的人跑了。她跟弟弟都跟了婆。在婆眼裡,弟弟是得上學,要有出息、要繼宋家香火的。而她,在婆眼裡嘴裡都是「賠錢貨」。說養大了也是人家的。何況婆確實過得可憐,也養不起。婆是遠近聞名的白案子廚師,就經常帶她出門燒火,也是為了「混嘴」。
婆說:「無論哪家過紅白喜事,也都得折騰個七八上十天的。一月能有一家折騰著,咱婆孫倆的吃喝,也就都有了著落。何況還是吃香喝辣的。」
婆說:「女娃子上學出來,還是給人當媳婦做飯。不如早些學著做,將來也就是個大廚了。」
婆說:「人只要有生老病死,就沒有不拉席待客的。結婚、滿月、做壽、祭日、上學、升官、發財,好事多著呢。只要是太平盛世,像咱們這樣的大村堡子,當廚師,就是比當村長老婆,都差不了多少的好紅火差事。」
婆說:「你知道萬事啥最大?嘴。懂不懂?就是嘴。萬事嘴為大。千里當官,都為的吃穿。吃總是放在第一位的。你沒見現在村上、鄉上,包括縣上、市上來的幹部,走到哪裡,第一還不就是忙著吃?啥好吃,讓弄啥。原來還吃豬哩、狗哩、牛哩,雞哩、鴨哩、魚哩,現在都讓到山裡去打、到坡上去逮了。凡天上飛的,洞裡鑽的,河裡跑的,一夥都弄來吃了。他們逮來、捉來,還得咱煮、咱炒不是?就是嘗鹽味,廚師也是能把肚子嘗飽的。只要他不讓上渾的,翅膀、大腿都隨咱剁哩。人哪,能吃飽喝足,那就是好日子了,你還想咋?」
婆說:「你見七十二行里,誰臉最大,誰養得最胖?廚師。吃的來。」
宋雨就跟婆到處燒火做飯混吃的去了。婆對她也的確好,只要灶房沒人,婆就把好肉旋一疙瘩,噗地撂進她嘴了。只讓她低著頭吃,裝作弄火,別讓人看見。只要出門有事做,她就沒少吃過婆塞給她的炒肉、扣肉、雞心、鴨肝、豬尾巴。有時她弟放學回來,也是要來幫忙燒火的。燒著燒著,婆就把他的肚子塞圓了,然後就讓他麻利回去做作業。
後來,就遇見憶秦娥媽媽來村里演戲了。都說憶秦娥媽媽厲害,是秦腔小皇后。有人爭說,早成皇后了,還小呢。說那就是「咱秦腔的龍頭老大」。那天,憶秦娥媽媽來村里時,她也是擠到人群中,鑽來鑽去跑了好半天。人沒看見,卻把一隻鞋跑丟了。回到灶門口,還讓婆在她頭上磕了一「毛栗殼子」。把她眼淚都快痛出來了。婆說:「不知你湊的啥熱鬧。戲子一來就要開飯,你還有閒心到處亂竄。」說完,把一疙瘩豬心,就塞進了她嘴裡。還用半張油乎乎的皮紙包了一疙瘩,讓她藏好,說晚上拿回去給弟吃的。憶秦娥媽媽演了幾天戲,她只正經看過幾段。那還是她跟婆到後台送洗臉水,站在側台瞭了幾眼。她多想多看幾眼呀,可婆說:「戲子演完戲就要吃飯,洗妝,我們還能看成戲?要能做飯看戲兩不誤,這好的事情,恐怕村長早安排人家親戚來幹了,還能輪到我們。你就安生燒你的火吧。戲就那樣,故事婆都能給你講。今天演的《白蛇傳》。白蛇是個妖怪,可是個好妖怪,是一條白蛇精變的。蛇精變成了個大美女,就像憶秦娥那樣的大美女。有一天游西湖,她看見一個叫許仙的讀書人,一個美男子——比你爹長得都好看——她就喜歡上了……」婆的確講得有鼻子有眼的,就像故事是她編的一樣。後來她正式看憶秦娥媽媽演的《白蛇傳》,真的跟婆講的也差不多。婆還給她講了《游西湖》《鍘美案》《竇娥冤》這些戲。也都跟她後來看的戲情一模一樣。婆說:「這些故事,村里老輩子都會講。好些戲,都是一成幾十遍地看呢。」她問:「看幾十遍了為啥還要看呢?」婆說:「這就是看戲的妙處了。村里老輩子人,都愛看重複戲。是看哪個角兒比哪個角兒演得好,唱得好,功夫硬扎些。真懂戲的,是不需要睜開眼睛看的。只眯著眼睛聽,就知道誰是唱戲把式了。聽著聽著,誰把眼睛一睜開,那就是發現唱得不對勁了。眯縫著眼睛,吧嗒著旱菸,用頭點著戲的板眼,那才叫真看戲,真聽戲,真懂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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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房離舞台不遠。婆在切菜、炒菜之餘,果然有時是要豎起耳朵聽一陣,並要把憶秦娥媽媽讚嘆幾句的。婆說:「是大把式,憶秦娥才是唱秦腔的大把式!」
再後來,說憶秦娥媽媽就把她看上了。看上的原因,直到很久後她才知道,就因為她燒火。說媽媽在過去,也是給人家劇團燒火做飯的。有個大鬍子,後來她也叫過爸爸的,來跟婆商量了好幾次。他們到底咋說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家裡的破房子,大鬍子爸爸是答應給了翻修錢的。他還給婆和弟弟都買了新衣裳。還給弟買了好看的書包。至於還給了些啥,她就不知道了。是婆告訴她說:「你要到省城過好日子去了。咱宋家前世輩子燒了高香,你被秦腔皇后看上了,要收你做親閨女呢。這下,你一輩子都有戲看了。」她說不去,捨不得婆。婆說:「瓜娃喲,你這就算是掉進福窩了,哪有不去的道理。留著,將來就是跟個沒出息的男人。好了,還能出門去打打工,掙點小錢。不好了,一輩子就是戳牛溝子,犁地、耙田的命,能有個啥出息?還是去吧。女娃子在農村,那就是芝麻扁豆,再泡,也沒啥大發脹。要是到了城裡,可就不一樣了。你沒看電視裡演的,城裡人求婚,都給女的下跪呢,可值老鼻子錢了。你看看憶秦娥,活得比縣長都紅火。縣長來村里,也就十幾個幹部前後跟著溜。憶秦娥來,那可是一村人都要蜂窩被戳了一樣,把方圓幾十里都能躁驚起來的。去吧,也算是婆給你這個沒爹沒娘的娃,找了條好活路。去了你就知道了。要是人家待你不好,你還回來找婆就是了。只要婆沒死,就少不了你一碗飯的。」她抱著婆哭了大半晌。最後,她是被大鬍子爸爸,抱上拉戲子的大轎車,進了西京城的。
到了憶秦娥媽媽家裡,她才知道,憶媽媽還有一個兒子,是傻子。村裡有好幾個這樣的人,但都沒人好好管,到處亂跑著,也到處挨著打。有的還用鐵鏈子在門口拴著呢。可媽媽的傻兒子,卻是家裡的寶貝蛋蛋。一見面,媽媽都是要抱住,把他親好半天的。可讓她羨慕了。她打小就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爹和娘一打架,就愛拿她出氣。有幾次,她爹甚至是用打她來氣她娘的。並且罵著怪難聽的話,說娘生了個爛×女娃子,還以為是給宋家生了龍種了。她甚至有幾次是被她爹舉起來,又狠狠摔到地上的。要不是婆護著,都能把她摔死了。後來娘生了弟弟,有一段時間他們好些了。可最後到底還是沒好起來。爹娘就都找了別的人,不要他們姐弟倆,分頭跑了。她被憶媽媽帶回西京城裡,開始能感覺到,媽媽她娘,讓她叫姥姥的,也不咋待見她。說:「要抱養人家的孩子,也該抱個男的。抱個女娃子,也不知算的是啥帳。」有一回姥姥還說:「也好,把這娃養大了,給我孫子做媳婦。」媽媽還把姥姥說了一頓:「你再沒啥說了。我抱養她,那她就是劉憶的親妹妹。再不許說這樣的胡話,再說我可就生氣了。」姥姥說:「不說了不說了,我也就是說著玩的。」媽媽說:「說著玩以後也不許。我們要是有這樣的想法,就是損了陰德,就不該抱人家的孩子回來養。」在媽媽不在的日子,大姨、大姨夫,還有小舅他們,都愛湊到家裡來說事。大姨也這樣說:「秦娥抱養個女娃子回來,肯定是想養大了,給做兒媳婦的。」姥姥就急忙制止說:「千萬別再說這樣的話,你妹妹知道是要罵人的。說損陰德呢。」她那時想,將來要真逼她給傻子做媳婦了,她就跑。跑回去找婆去。她才不給傻子當媳婦呢。
在這個家裡待得久了,她發現,媽媽的負擔的確重。有時做了事也不落好。她就聽過大姨抱怨說:「能抱養別人的孩子,都不捨得給我們多貼補一點。」姥姥就說:「做事要憑良心。一大家子人,從九岩溝搬來,哪一件不是靠你妹妹幫襯著。都沒算算帳,這些年,你妹妹幫你們的錢,少說也在四五十萬往上了吧。還不算我偷著給你們的。那也都是你妹妹給我的孝敬。你弟一天老惹亂子,都是靠你妹妹補黑窟窿著的。老娘在這裡吃喝穿戴,還有給你爹每年款待的菸酒新衣裳,哪一樣不要你妹子花錢。你知道你妹子的錢是咋掙來的嗎?干工資,一月也就五六千塊。演出補貼,一場才百兒八十的。其餘的錢,都是靠走穴走出來的。你知道啥叫走穴?那就是團上不演戲了,私下組織的黑班底,沒遠沒近地跑。一般都是下午三四點就上車走,晚上回來多是半夜三四點了。有時還有快天亮了才趕回來的。一回來,又要去應卯上班。夏天還好說,大冬天,晚上你妹妹回來,凍得手腳麻木,嘴裡牙都直磕磕。有一次回來,剛進門就昏倒在地上了。掙幾個錢容易嗎?掙下了,也是一處燒火,八處冒煙。你當你妹是搖錢樹了?那就是個生蛋的雞。蛋是一顆一顆攢起來的。人活大了,事情也多。人情禮往的不算,光這親戚,都快把你妹子給吃死了。不說別人,就你那個爛杆舅,有時還都得外甥女給貼補呢。都心疼著你妹妹點吧,可不容易了!就是鄉下農民,也沒有像你妹這樣下苦的了。挨罵受氣的事,我就不跟你們說了。你以為戲好唱,名好出嗎?紅火背後的窩黑事多了。你妹都是咬著牙往前挺著的。要放在你們,只怕早都挺不住,要尋繩上吊、撲河跳樓了。何況你們現在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了。不僅有了自己的掙錢攤攤,還連房都買了。那裡面也沒少你妹妹的貼補呀!雖說錢沒結清,可在西京有了能在客廳支桌球案子的房子,那也是把九岩溝人嚇得要吐舌頭的。你們就滿足吧你!」
在大鬍子爸爸跟媽媽結婚這件事上,一家人也是氣得見面就嘮叨。都嫌媽媽瞎了眼睛,怎麼找了這麼個野人。給家裡幫不上一點忙,還勾扯得媽媽連家都不回了。到南山腳下安營紮寨,算是「當了土匪的壓寨夫人」了。後來,劉憶哥哥墜樓摔死,大姨他們還在議論說:早點聽勸,哪會有這樣的窩黑事發生。
她自來媽媽家,就想學戲。一是喜歡媽媽掛在牆上的劇照,可好看了。她就想活得跟媽媽一樣,也化這樣漂亮的戲妝,穿這樣美麗的戲服。看著媽媽在舞台上的好看樣子,還有觀眾跟瘋了一樣地喊叫鼓掌,她就偷偷紮起了媽媽的板帶,學起了媽媽練功的動作。媽媽開始是堅決反對的。只叫她好好上學,說希望家裡出個有知識有學問的人。可她咋都念不進書,就想學戲。有段時間,她越練,媽媽還越反對。直到劉憶哥死,媽媽好像也傷了元氣,才不再有心思管她了。剛好那段時間,劇團又在招新學員,她就偷偷去了考場。結果一考,把所有老師都看傻了,說這娃是塊唱戲的好料,不定將來還能培養出個小憶秦娥呢。她不敢把這事告訴媽媽。最後還是薛團長三番五次找媽媽,才把她收進演訓班的。
媽媽在劉憶哥死後不久,就去歐洲演出了。一去就是三個多月。她怕媽媽回來又變卦,因為當時媽媽就是勉強同意的。也不知咋的,媽媽就是不想讓她唱戲。她甚至都想,媽媽是不是覺得自己不是親生女兒,不想把這吃香喝辣的好手藝傳給自己呢?
媽媽在歐洲的演出,幾乎天天都有消息傳回來。過幾天,西京的報紙,就會登出媽媽在哪個國家演出的照片,還有外國觀眾的反映。一時秦腔都成西京逢人便說的熱門話題了。媽媽把戲唱得火成那樣,為啥就不讓自己學戲呢?媽媽越是不讓學,她就偏下死功夫學。在媽媽不在的幾個月里,她甚至把渾身的勁兒都使盡了:白天練,晚上練,背過別人偷著練。她是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給媽媽一個驚喜。讓她徹底改變主意,不再三心二意。反正她是把戲唱定了。既然媽媽這個燒火丫頭能成秦腔皇后,那她也就一定能。
過去練功,也就是偷著學媽媽的樣子練。一旦正規起來,的確是苦,是累,可她不怕。就連有幾天練得尿出血來,她也沒跟人說,還是堅持著。並且一切都要做得最好。她幾乎每一樣功,都是被教練排在前邊要表揚,要給別人示範的。
可天有不湊巧,就在媽媽快回來的前幾天,她在練習大跳時,落地不穩,一下把腳踝骨給骨折了。媽媽一回來,就跑到紅會醫院,抱著她哭了半天,然後說:「再別練了,還是回去上學吧。媽媽給你找最好的家教,力爭儘快把功課補上。」
她不。
她堅決不。
媽媽說得厲害了,她就拉起被子,把頭蒙住,死也不答應媽媽的要求。
要麼唱戲,要麼就放她回去找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