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2024-10-09 21:06:02
作者: 陳彥
第一件事是,胡老師把娃生下了。
按照胡老師的說法,應該在十一月生,娃才是夠十個足月的。可她生時,滿打滿算,才八個多月。這件事在院子裡,又引起了一陣比《白蛇傳》彩排更加熱鬧的轟動。幾乎每個人都在扳著指頭掐算,算來算去,這娃的「來歷」都是很成問題的。儘管胡老師和醫院說,娃是小產的。但好多人都去醫院看了,娃斤兩並不輕,個頭也不小。說小產娃應該像老鼠一樣,是黑瘦黑瘦的。有人還故意問:「娃那半邊臉,是不是也黑著。」回答的人一笑說:「胡說呢,火藥炸黑的又不遺傳,娃臉上咋能也黑著呢。」
張光榮很快就回來了。
張光榮一回來,大家都特別喜興地上前恭賀著。就連平常不咋搭話的,也要湊上去恭喜一番。恭喜完,卻是要睜大了眼睛,看張光榮反應的。易青娥知道,那裡面是藏了許多許多意思的。張光榮這次回來,自然還是要挨家發糖。這次發,跟過去發不一樣,這次發的是喜糖。在發喜糖的同時,張光榮還加發了罐裝高橙。關係好的,一家兩罐。關係一般的,一家一罐。說是都讓品嘗品嘗,這是他們自己廠里生產的。有人就問,你們不是國防廠子嗎,咋也生產這個?張光榮說:「轉產了,國防廠子都開始轉產了。」在說這話時,張光榮是有些失落的。
張光榮發給易青娥的高橙是四罐。說感謝她,一直跟她彩香姐好著。易青娥說,胡老師是她的恩師,不敢稱姐。她把張光榮是叫叔的。
胡老師一生下娃,易青娥就有些害怕。光榮叔再一回來,她就更害怕了,怕她舅又會出啥事。可她舅偏跟沒事人一樣,別人再議論,他仍是在他那不到八平方米的小房裡,練著鼓藝。弄得整個院子,一天到晚都是噼里啪啦的暴雨射牆聲。
光榮叔這次回來,沒有給她舅發喜糖,也沒有給他發罐裝高橙。但也沒有要跟他發生衝突的意思。因為易青娥看見,兩人在院子裡是照過面的。她舅黑著半邊臉,還刺啦給光榮叔笑了一下。可光榮叔臉定得平平的,裝作沒看見他,就過去了。如果一直這樣,那就萬幸了。好在再過幾天,她舅就跟大部隊出發,到地區會演去了。可就在光榮叔回來的第二天晚上,他與郝大錘喝了半夜酒後,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後來有人說,光榮叔那晚的態度,都是郝大錘上激將法給激出來的。郝大錘在酒桌上說:「張光榮多牛啊,你在外邊幹革命,不費一槍一彈,老婆在家裡連牛牛娃都給你生下了。白拾個爹當著,天底下哪有這便宜的行事,啊?還不多喝幾盅喜慶喜慶。來,啊,喝!」說張光榮當時就把半缸子酒,都澆到郝大錘的臉上了。然後,他踉踉蹌蹌從外面回來,就跟她舅幹上了。
張光榮開始罵她舅,還是惠芳齡先聽見的。然後,周玉枝就打開了門窗。只聽光榮叔亂罵一氣道:「你胡三元也叫人?你狗日的也配叫人?你狗日的是欺負了老子,一個下苦的工人。要是欺負了軍屬,你狗賊這回又該挨槍子兒了。有種的出來!有種你把門打開!狗日胡三元,你給老子滾出來……」然後,就聽見「砰」的一聲響,像是用石頭或磚頭砸了窗玻璃。
易青娥覺得事情嚴重,就急忙穿起來,跑到院子去了。她本來是不想出去的,可這樣鬧騰下去,對她舅,對光榮叔,還有胡彩香老師都不好。並且這幾個人,都跟自己有關係,也都對自己好。自己不出去,又等誰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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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去時,院子已經有人出來了,也在勸光榮叔了。但勸不下。光榮叔還在滿院子找更大的石頭、磚頭,想朝她舅的破窗戶里砸。她聽見舅房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光榮叔酒明顯是喝多了。石頭、磚頭沒尋著,反倒被娃娃們玩耍過的滿院子的半截磚所絆翻。易青娥見有人在阻攔,就想著,還是要去把胡老師找回來。只有胡老師才能對付得了光榮叔。她就急忙朝醫院跑。新醫院離劇團也不遠,她跑到婦產科時,娃正哭鬧得哄不下。她就把家裡發生的事說了。胡老師一下抱起娃,連衣裳都沒換,就跟她朝回跑。易青娥還說,坐月子是不能見風的。胡老師說:「狗日的把我整得要臉沒臉、要皮沒皮的,活都活不成了,還怕風呢。」易青娥說:「胡老師,你去勸勸,我在這兒招呼一下娃。」誰知胡彩香堅決地說:「走,把這『黑耳朵』娃子,給他們兩個拿回去。今晚誰認了,我跟這黑貨就是誰的。」易青娥知道,在寧州這地方,「黑耳朵」,說的就是私生子。看來胡老師是準備回去鬧事的。她就急忙攔擋起來。但胡老師一把將頭上勒著的帕子一抹,扔在地上,又狠狠從易青娥懷裡搶過娃說:「走,看他狗日的再鬧。他倆今晚要再敢鬧了,我就把這『黑耳朵』摔死在他倆面前。看誰怕鬧騰誰。」易青娥把娃搶都沒搶過來,胡彩香就抱著衝出了醫院。
剛出院子,就有一股邪風吹來,易青娥見胡老師急忙轉過身,要脫了外衣包娃。她就立即把自己的衣裳脫下來,幫著把娃包住了。從這個動作里,易青娥就能看出,胡老師是咋都不會把娃摔死的。她就放心大膽地跟著朝前走了。也怪,胡老師剛把娃抱出醫院,娃就不哭了。她還嘟噥了一句:「你哭哇,咋不哭了。今晚你要不把爹定下來,一輩子有你丟臉的時候。」易青娥真的搞不懂,他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們跑回院子時,她舅的門已經打開了。易青娥聽旁邊人說,是她舅背不住罵,也擋不住從破窗戶里扔進去的磚頭、瓦塊,自己把門打開的。她舅把門一打開,說張光榮就撲上去,跟她舅扭成了一股「肉繩」。拉架人拆都拆不開。朱團長都驚動了,但來了還是沒辦法。朱團長想把「繩子」解開,還讓滾來滾去的「肉繩」,搓掉了一個指甲蓋。正在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胡彩香抱著娃回來了。只聽胡老師大喊一聲:
「張光榮,胡三元,你兩個砍腦殼死的都聽好了:今晚要再鬧,我立馬就把這個沒人認的『黑耳朵』娃子,摔死在你們面前,你們信不信?我數一二三,要是數到三,再不朝開滾,我就摔了。一、二……」
胡老師的「三」還沒喊出來,那股「肉繩」,就自己散開了。
易青娥生怕胡老師做出啥極端事來,她一直是拿手護著娃的。
就在兩根「肉繩」散開後,被胡老師舉起的娃,突然「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胡老師大聲問:
「張光榮,你不認這個娃是吧?娃小產了是事實,醫院醫生都這樣說的,我有啥辦法?我能不讓這個黑貨出來?你要不認了,今晚就給個痛快話,明天咱就把離婚證辦了。我不能讓你這樣不明不白地,把我先人羞了,再把娃的先人也虧得沒襻襻了。才出世三天,這一輩子就沒法見人了。」
張光榮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胡彩香又喊叫她舅:「胡三元,你啞了,你死了是吧。你為啥不給個明話?院子裡那些嚼牙幫骨的哈,想咋說壞話,就任由人家咋說。你平常聽了連屁都不放一個。不放屁了也行,你還覥著副黑驢臉,刺啦著笑哩。笑你媽的×是不是?你笑是啥意思,這娃就是你的了?你那黑鍋底臉,也能生出這樣的白娃來?既然是你的,你今晚就認下來呀!認了我就跟張光榮離婚。離了婚,就跟你這個黑驢臉過……」
胡彩香喊著喊著,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易青娥早已把娃接在懷裡了。娃也哭得像是聽懂了什麼似的,幾個人都哄不下。
最後,是張光榮先起身,慢慢偎到胡老師跟前說:「彩香,起來,咱回。你還在月子裡,不能坐在這涼冰冰的地上。」
「回你媽的×回,我還朝哪裡回?你狗日張光榮,把我的臉都丟盡了,你讓我在這院子……還咋活人哪!」胡老師哭得更凶了。
張光榮磨磨嘰嘰地說:「我……我也是聽人煽惑哩。我該死……我該死……」說著,張光榮還扇起了自己的大嘴巴。「娃是我的,我張光榮的。我第一天回來,就聽醫生說了,是小產的。都怪我……人話不聽,鬼話當真哩!狗日郝大錘,你就不是個好子兒,把我灌醉,亂煽惑我哩!」光榮叔是半醉半醒著,又把郝大錘拉出來亂罵了一通。
朱團長看院子裡聚的人越來越多,連外面的人也有半夜被驚動起來,蹭進劇團來看熱鬧的。他就急忙讓幾個勞力好的小伙子,把胡彩香弄回醫院,把張光榮也抬回房裡躺下了。
易青娥看見她舅,從「肉繩」散開起,就躺在那裡,沒吱一聲。等人都散了,她跑過去看,才發現舅的頭上、手上,都流著血。她要舅上醫院。舅說,不咋,他試著,還沒傷到筋骨。易青娥問咋傷著的。舅說窗戶砸破了,這條瘋狗給房裡亂扔東西砸的。他是沒法躲了,才打開門的。她特別恨著她舅地說:「不管咋,你也吱個聲。是不是你的事,吱個聲總行吧?」舅說:「咋吱聲,我咋吱聲?」就再不吱聲了。她舅就這人,在跟胡彩香的事情上,誰再說啥,他都不明確承認,也不明確否認。說到關鍵處了,還愛刺啦一笑,把齙牙露多長。好多事情,也就是這樣才不明不白、沒完沒了的。
到第二天的時候,易青娥才發現,她舅的幾根指頭都血腫著。易青娥說:「你這手,還能到地區敲戲?」舅說:「不咋,沒傷著骨頭。」
要傷著骨頭,到地區會演還真就麻煩了。她舅可是敲著一本大戲和五個折子戲的。
就在這件事的同時,團里還發生了另一件大事。不過對於易青娥來說,幾乎是她毫不關心、也不大懂得的事情。
還是光榮叔跟她舅打架的那天中午,縣上突然來了幾個人,說要給劇團選一個副團長。讓全團人都投了票。
她舅自然是沒資格參加的。她也不知道該問誰,該投誰。惠芳齡坐在她旁邊說,乾脆把你寫上。她還說了惠芳齡:再別開玩笑了。她就想寫她老師苟存忠。可人家上邊來人反覆強調,說要選四十五歲以下的,苟老師已經五十多歲了。但她實在不知該寫誰,最後到底還是寫了苟老師。那天,在會場最活躍的算是郝大錘了。他不停地給人打招呼,讓都寫他,說上邊就是來考查他的。還說黃正大主任跟上邊領導熟,專門給打過招呼。說朱團長也推薦的是他。後來有人還問過朱繼儒。朱團長光笑,就是不回答。據說這趟投票,給上邊來的人還留下了長久的笑柄。說在劇團考查幹部,出現了許多怪票,有寫座山雕、彭霸天的;有寫豹子頭林沖的;還有寫韓英、劉闖、焦贊、楊排風、白娘子、李慧娘的,反正是亂七八糟,讓考查組人出去笑話了好多年。
大概是因為考查結果,讓郝大錘當天知道了,他就喝起酒來。到地區會演,他沒戲可敲,但也堅決不給胡三元打下手。他就被朱團長安排著,留下看家護院了。
大部隊走的那天早上,郝大錘突然冒出來,用煤油點著七八隻老鼠,燒得嘰嘰呱呱地亂跳亂竄著。一隻老鼠,還差點鑽到了易青娥的褲腿里。氣得朱團長美美把郝大錘罵了一頓:
「郝大錘,你是找死吧!」
大家就這樣,一個個驚慌失措地提著行李,嚇得尖叫著從院子裡跑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