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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2024-10-09 21:05:56 作者: 陳彥

  北山地區的會演通知到了。

  朱團長在全團會上還把通知念了一下。意思是,通過這次會演,要在全地區形成「尊重老藝人,發現新苗子」的好風氣,從而把舞台藝術水平提高到一個新階段。聽說地區文化局的領導,是個內行。他認為,當前舞台藝術發展,必須重視兩頭:一是老藝人的傳幫帶作用;二是新苗子的破土發芽。因此,這次會演沒有要求都搞原創劇目,而是突出了「傳統繼承、藝術傳承」這八個字。通知要求,一個劇團演出兩台劇目:一台由中老年演員示範演出。一台由新人傳承演出。並且對新人還做了年齡限制,不能超過三十歲。學完文件,四個老藝人的眼淚,都汪汪地涌了出來。他們說,看來管事的是換成大內行了。你看看,抓得多准,多及時,多到位。這才叫抓住劇團活命的牛鼻子了。

  上邊有了文件,四個老藝人也氣強了許多。為《白蛇傳》讓誰司鼓的事,朱團長一直主張,還是把郝大錘用一次,再試試。說郝大錘自己也在努力練鼓藝著呢。可古存孝他們幾個一直不鬆口,堅持要用易青娥她舅胡三元。為這事,朱團長跟他們之間,都鬧得有些不愉快了。這下有了文件,上邊要求這麼高,加上又特別器重老藝人,要老藝人發揮作用呢。古存孝他們就更是不依不饒地要用胡三元了。

  其實,胡三元已經在偷偷設計著《白蛇傳》的打擊樂譜了。但朱團長始終沒有明確表態。郝大錘也在躍躍欲試,並且放話說,朱繼儒都給他說了,胡三元就敲一個《楊排風》,其餘戲都是他敲。這話朱團長到底說沒說,誰也無法考證。不過四個老藝人還是給朱團長下了最後通牒:如果不讓胡三元敲《白蛇傳》,不僅《白》劇不排了,文件上要求的那台中老年演員示範演出劇目,他們也「交旗」了。說看誰能行,就讓誰搞去。最後,朱團長到底還是給他們妥協了:胡三元不僅敲《白蛇傳》,而且還要敲那台示範演出的折子戲。郝大錘一下又在院子鬧了個天翻地覆。

  

  郝大錘這次不是到排練場鬧,而是專跟他朱繼儒鬧。他端直把被子扛到朱繼儒家裡,朝房中間一躺。朱繼儒吃啥,他吃啥。朱繼儒喝啥,他喝啥。半個月下來,把朱繼儒都快搞瘋了。郝大錘的意思是:你朱繼儒既然要把我的飯碗剝奪了,那我這一輩子,也就只能躺在你家吃,躺在你家喝了。朱團長沒辦法,又去跟古存孝他們商量,看能不能讓郝大錘敲兩個折子戲。古存孝說:「老朱,我看你當團長,就不如人家黃正大。黃正大當頭兒時,誰敢這樣鬧?鬧了就給他『下火』、開批鬥會,擰螺絲。你現在快成清政府了,軟得跟一攤稀泥一樣。要放在我,端直給派出所打電話,把人弄走得了。」朱團長拍著腦袋說:「唉唉唉,不是那個時候了。你讓我硬給這些人下手,還下不去呢。唉唉唉!」「下不去了,那你就只好干受著。我這兒排戲,反正得用最硬邦的人。」

  朱團長也不知用的什麼辦法,最後還是把郝大錘哄走了。據說,郝大錘離開時,還把朱團長的一塊老懷表拿去,時常掛在胸前,說是繼儒老哥送的。從此後,郝大錘幾乎天天喝酒,並且一喝就醉,動不動就在院子裡發起酒瘋來。有人刻薄地說:朱繼儒已經把郝大錘養成郝大爺了。

  那一段時間,寧州劇團里可以說處處都在練,都在排,都在唱。中老年示範演出的折子戲,本來是有胡彩香一折《藏舟》的。照說,她還不到中年,可團里除學員班為青年組外,其餘的一律都劃到中老年組去了。《藏舟》分配得早,以前還是米蘭的A角,她的B角呢。自米蘭走後,她也沒了上進心,反倒把戲撂下了。這次一安排,易青娥本來想著,胡老師是該好好露一手了。可沒想到,胡老師說,她懷孕了,都五個多月了。

  胡彩香懷孕的事,在劇團自是又熱鬧了一陣。幾乎每個人都在掐算,看她男人張光榮是啥時走的。算來算去,覺得張光榮只是「打了個擦邊球」。張光榮是三月底返回單位的,而胡彩香在八月份說,她已懷孕五個月了。有人見了易青娥她舅,甚至直接開玩笑說:「行啊,胡哥!」誰都知道這「行」字的意思。她舅也不制止。說他行,好像他還真就行了。有時還見他,要故意把一隻眼睛眨一下,一鍋水就越發地攪渾了。易青娥覺得可丟人了,就到胡老師那裡套話,看肚子裡的孩子,到底是咋回事。也怕將來光榮叔回來,惹出更大的麻煩。胡老師就破口大罵起她舅來:「你舅真是個老不要臉的東西,我就想把那張黑臉皮揭下來,看他還臉厚不臉厚。張光榮是三月底才走的,我懷孕剛好五個月,時間嚴絲合縫的,他偏要一把攬著。他是作死呢。」易青娥聽胡老師這樣一說,心才放下來。她是真的太害怕舅又出事了。

  在以後的排練中,苟存忠老師就經常把易青娥叫到棺材鋪里,去吃「偏碗飯」。那裡也安靜。看庫老漢有時還連飯都給他們備下了。苟老師之所以要叫她到這裡來,首先是可以放開練「水袖」。「水袖」,就是縫在衣服袖口的長白綢,一般只一米左右長,演員揮出去,折回來,能收放自如最好。長袖不僅善舞,而且也能幫助角色外化喜怒哀樂。比如羞澀時,就可「以袖遮面」;惱恨時,也可「拂袖而去」。《白蛇傳》裏白蛇的水袖,就另是一講了:它不僅用來輔助情感表演,更用來代替蛇姿、蛇形、蛇行。因此,這袖子就比其他人物的水袖,要長出許多來。有那功夫好的,還能舞起丈二、丈六、丈八的長袖來。苟老師的確也是留著幾招的。過去老藝人都是如此,不到死,是不會把「絕活」傳授完的。因為要參加全區比賽,加上苟老師也的確看上了易青娥這個徒弟,所以他就把水袖功,是要毫不保留地傳給她了。苟老師說:

  「啥叫『水袖』,顧名思義,就是像在水上漂的袖子。一些演員耍起水袖來,就跟染坊摔布、洗衣娘抖床單似的,哪有半點藝術氣息?白娘子《合缽》一折,全靠水袖贏人呢。要領就是動作幅度要小,力量都使在暗處。看似是水袖飄飄,其實是人的關節在暗暗操持。看,你看,看勁都使在哪裡,看見沒?起來沒?起來沒……」

  果然,苟老師是在水袖起舞中,要飄飄欲仙了。

  看庫老漢說:「哎呀!哎呀!小心把騷旦的老腰閃了著。」

  這次大會演,他們四個老藝人,還要完成《游西湖》里《鬼怨》《殺生》兩折戲。戲也都是到棺材鋪排的。他們好像都不願意在團里排,心思讓易青娥還有些捉摸不透。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不成熟的東西,他們絕不朝出拿,都覺得老臉丟不起。尤其重要的是,苟存忠和古存孝老師,據說都是在北山地區出的名。出名戲,正是《游西湖》。那時還叫《李慧娘》。據說,第一次演出還失敗了。吹火,把人家戲樓都燒了。最後,甚至把戲班子都攆了。幾年後,他們重返北山,再演《李慧娘》時,就大火起來了。因此,這次會演,他們比誰都興奮,比誰都認真,比誰都更加重視。

  易青娥在一邊練水袖、練寶劍。他們在一邊排《鬼怨》、排《殺生》。這兩折戲的意思是:

  善良小姐李慧娘,被奸相賈似道霸占為妾。賈似道因不滿李慧娘對「美哉少年」的嚮往同情,而一刀結果其性命,讓她變作一縷冤魂,上天入地地四處飄蕩。李慧娘終以鬼魂之身,將關押在賈府的「美哉少年」裴郎救出。賈似道帶人拼命追殺。最後,被逼無奈的慧娘,吐出滿腔憤怒的「鬼火」,將賈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燒了個一乾二淨。

  苟存忠老師演李慧娘,古存孝演裴郎,周存仁演「餵火把」的殺手賈化,裘存義演賈似道。他們也都是在《白蛇傳》排練間隙,見縫插針來棺材鋪排戲的。他們排練,誰都不讓看,但卻是讓易青娥看的。易青娥練一練水袖、寶劍,又過來看一陣他們排戲。在排到吹火時,苟老師甚至還讓易青娥也吹了幾下。易青娥第一口火吐出來,便把眉毛全燒掉了。惹得幾個老藝人好一陣大笑。看庫老漢說:「娃,我說你老師不誠心教你吧,看咋樣?第一把火,就故意把你眉毛燒了。那就是要你別學了。他要把這點瞎瞎手藝,帶到棺材板里去呢。」苟老師說:「你個死了沒埋的活鬼,再別煽惑娃了。學吹火,還有不燒眉毛頭髮的。你看我脖子,十三歲學吹火,就把一大塊皮都燒掉了。」說著,苟老師真把領子拉開,讓易青娥和大家看呢。易青娥見苟老師的後脖根,還真是有一大塊燒傷的疤痕。看庫老漢又調侃說:「你們都別信老苟的,他這疤子,搞不好是偷著鑽誰家小姐繡樓,讓人家拿燒紅的烙鐵,把雞賊烙了的。你都想想,這吹火,就是燒,就是燙,也該燒著、燙著前脖子、前胸的。咋能燙到後面去呢?一看就是沒幹好事,人家朝出攆時,從後邊下的狠手麼。」惹得大家嘎嘎嘎地笑個不住。

  苟老師就罵看庫老漢說:「你個老色鬼,守個棺材鋪還不省心。一天是墳地里賣繡鞋——只伺候女鬼哩。看你這些爛棺材板,哪一個倒夠尺寸。真格是只尋著裝你小姨子、裝你碎表嫂哩。」

  看庫老漢說:「你也是個女鬼哩,唱了一輩子的旦。你以為男鬼那邊還要你?信不信,你老苟死了,保准還得朝我這兒走。我也保證,給你尋副能伸直腿腳的好棺板。」

  「這老棺材瓤子咒我哩,這老棺材瓤子咒我死哩。」

  沒等苟老師把話說完,古存孝老師就問:「哎,存忠,我真格沒弄明白,你吹火哩,咋把後脖根給燒成這樣了,咋吹的嗎?」

  苟老師說:「唉,那時小,師父只說吹火是唱旦的『絕門獨活』,說要給我教哩,可就是不教。師父演《游西湖》,我就在旁邊看。也看出了一些竅道,就找地方偷著練呢,結果,不得要領,大夏天的,光著身子吹,脖子上、脊背上,到處都漏的松香粉。到吹第三個『包子』時,一下把身上的松香全引著了。我只顧拍打前邊的火,後邊就燒得嗞嗞地直冒煙。不光脖子,脊背上也有好幾塊疤呢。」

  看庫老漢說:「那後來師父就給你教了?」

  苟老師說:「不教我能吹火?看你問的這屁話。」

  兩人一鬥嘴,大家又樂了。

  看庫老漢說:「唉,青娥,趕快跟這老狗學,再不學,閻王就把他叫走了。嫌他男不男、女不女的,留在這世上丟人現眼呢。」

  易青娥就是在這裡,跟苟老師學了幾招吹火。她後來想,也許這就是天意,她要不在棺材鋪里跟苟老師學這幾招,興許一輩子,就與這門絕活兒無緣了。

  寧州劇團大概從來沒有像那段時間一樣,里里外外都在排戲、趕戲。易青娥在團里排完《白蛇傳》,晚上,幾個老藝人到棺材鋪加工《鬼怨》《殺生》,她又趕到那邊去看戲、練戲。並且抽空還得學吹火。封瀟瀟幾次找她,希望能有時間在一起對對戲,她都回絕了,說有事。說實話,她心裡是想跟瀟瀟在一起的。有時還特別想。但她得忍著。她寧願到棺材鋪里一個人練,也不想招閒話,惹是非。她覺得自己活著,已經是夠累夠麻煩了。

  周玉枝自從被古存孝降到青蛇B組後,就不太到排練場去了。而惠芳齡卻是跟打了雞血一樣,日夜鬧著要跟易青娥練戲。易青娥不太願意為這事,跟周玉枝鬧彆扭,就儘量把惠芳齡也迴避著。可晚上她即使回宿舍再晚,惠芳齡都要纏著對戲、過戲。每到這時,周玉枝即使睡下了,也會一骨碌爬起來,一人到院子裡一坐好半天。周玉枝說,她一看見惠芳齡那碎戲霸樣兒,就犯噁心。弄得易青娥處人,越來越難了。

  《白蛇傳》終於如期彩排了。在縣城引起的轟動,不比《楊排風》小。但只對外演了兩場,就拆了台。一是要保證演員的精力,「好鋼」得用到會演的「刀刃」上。二來,中老年組的五個折子戲也要彩排。彩排那天晚上,《鬼怨》《殺生》都沒上。古存孝老師給朱團長解釋說:大家都顧了《白蛇傳》,沒顧上排折子戲。只能到地區「台上見」了。其實,易青娥知道,他們在棺材鋪里,是化妝彩排過好幾次的。並且讓她舅來看過,還讓她舅帶著鼓板來敲過戲呢。最後他們覺得,有好些地方不到位,提前亮相,害怕把「老哥兒幾個的牌子砸了」。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還是先不在縣上亮這個相的好。到地區演出還有幾天時間,他們認為一切都來得及練,來得及彌補。

  團上自是相信幾個老藝人的水平了。

  一切準備停當後,前站就出發了。

  可就在大部隊要出發的前三天,院子裡又發生了兩件事。其中一件,差點把去會演的事都攪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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