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9 21:03:24
作者: 陳彥
易青娥自她舅被公安局帶走後,就像霜打了的茄子,明顯比過去蔫了許多。有一陣,她幾乎感覺渾身天天都在發燙。手抖,腿戰,心也顫。飯吃不下去,晚上也睡不著。本來就削薄,這下更是黑瘦成一把風乾的柴火了。她好多次聽到,有人在她身邊說:「這號雞骨頭馬撒,咋還沒清理了。」易青娥開始不知道「撒」是啥意思。後來聽人說,「撒」是腦殼的關中方言。「雞骨頭馬撒」,就是人長得頭大身子小、比例失調、不成材料的意思。胡彩香老師說,這些說她壞話的,都是她舅過去得罪過的人。要她左邊耳朵聽,從右邊耳朵出去就是了。反正她也不跟這些人打交道。但面對同學,她還是要天天經歷好幾次麥芒扎背的灼痛。
在防震棚里,她被擠在了最邊上的鋪位,一進棚,第一個就住著她。有一天晚上,院子裡的狗甚至跑進來,還舔過她的臉呢。她也不敢喊,因為她心裡覺得,自己是不配喊叫的。一喊叫,也只能招來更多的白眼。當夜深人靜時,她從幕布的縫隙里,能看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看著星星月亮,想著自己的爹娘和羊,還有讓人用繩子捆走的舅,就整夜整夜睡不著。白天練功也沒精神,遲早都活得恍恍惚惚的。她能感覺到,整天都有同學在她背後指指戳戳。她舅被公安局抓了,就好像她也被抓了一樣。睡覺沒人跟她搭鋪了。吃飯沒人跟她圍圈圈了。練功更是沒人願意跟她組合了。就連劈雙叉,她腿軟,是老替人背虧的,也都沒人跟她挨著屁股了。就好像她渾身都很髒似的。連吃飯的碗、喝水的罐頭瓶子,不僅沒人動了,而且放在一起都不情願了。而別的同學,是經常要互相在一個碗裡吃東西,捧著一個瓶子搶水喝的。
她也想一個人住回房裡,哪怕讓地震塌死算了,可老師不讓。她也曾偷偷回去住過一晚上,半夜被老師發現,還揪著耳朵拎出來,罰站在地震棚外,直到天大亮。
這中間,還發生了一件事。
有一天早上,他們剛開始練功,突然接到通知,說要準備上街大遊行,慶祝打倒「四人幫」呢。「四人幫」是啥,易青娥一點都不知道。但老師們都能說出這四個人的名字來。大遊行是啥,易青娥也不知道。但老師們好像也都很熟悉。
不一會兒,院子裡就集中了幾十個敲鑼打鼓的。可惜她舅不在裡面了。磨盤大的鼓,是一個在批判會上指著她舅的鼻子、罵過她舅的人在敲。還有人在寫大字。大字上是那四個人的名字,都打了紅叉。然後把字別在一個橫幕條上。而所有演員,都集中在防震棚里排練。排的是扭秧歌,嘴裡一齊喊著:
「舉——國——大歡慶,打倒『四人幫』!」
學員們基本都上了。楚嘉禾和封瀟瀟甚至還在領舞的隊列里呢。有些沒安排上跳舞的,也安排打了彩旗。打旗的人也在練抬頭挺胸正步走,一個個可神氣了。但沒讓易青娥上。有人說,這「雞骨頭馬撒」就算了,出去打個旗旗,都丟劇團人的臉哩。讓她在家看門好了。她就一個人,縮在別人瞅不見的地方,朝熱鬧處偷看著。
十點時,遊行隊伍集合起來了。敲鑼打鼓的,都穿著一身解放軍服裝。扭秧歌的,穿著紅上衣、綠褲子,腰上還綁了一片一丈多長的紅綢子。臉上都化了跟演出時一樣的濃妝。有人把哨子使勁吹了幾吹,隊伍才安靜下來。黃主任拿著一個喇叭,後來易青娥才知道,那玩意兒叫半導體。黃主任清清嗓子,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喊著說:
「今天,縣城,萬人,大遊行。連,附近,幾個,公社的,革命群眾,都來啦!縣委、縣革委會,對這次,遊行,高度,重視。尤其,是,對劇團,十分重視!讓,我們,走在,整個,記好了,是整個,遊行隊伍的,最前面!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今天,一定要,把鑼,鼓,傢伙,都敲得,最響亮最響亮。把秧歌,扭得,最紅火最紅火。大家做得到做不到?」
只聽一片排山倒海的聲音:
「做得到!」
黃主任就十分威風地發出了命令:
「出發!」
只聽鑼鼓響器,在院子裡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聲音。
劇團的隊伍扭動了。在隊伍走出大門的時候,街上的鑼鼓鞭炮聲,已響成一片。
這樣熱鬧的陣仗,在易青娥是連聽說都沒聽說過的事。頃刻間,院子裡的人就走空了。連所有小孩兒都被人抱出去看熱鬧了。剩下兩個家屬老太太,是因腳小,從不出門的。再有,就是看門的老頭兒和她了。防震棚里,開始還有幾條游狗,在到處亂竄亂聞著。後來,連狗都出門攆熱鬧去了。易青娥也就慌慌著想出去看看。
畢竟是劇團人,出去也得有個樣子的。她就找出了好久都沒捨得穿的那雙白網鞋穿上了。她趁著看門老頭打瞌睡,腰一猴,溜了出去。
街上是真的被圍得水泄不通了。連劇團的窄巷口,都擠滿了人。易青娥個子矮,在人群里鑽了半天,才鑽到一個單位的高台階上,勉強擠上去半條腿站著。只見長長的一條街道,人滿了,彩旗滿了,繃著字的橫幅滿了,又唱又喊又跳的人滿了。好多人是站在汽車上敲鑼打鼓喊口號的。還有玩龍、舞獅子的。易青娥聽旁邊人說,這是哪個哪個公社玩的。易青娥也看過九岩溝玩龍、玩獅子,但哪有這大的陣仗呢。九岩溝的龍和獅子,都是拿黑皮紙糊的,枸樹皮綁的,黑不溜秋的。玩一玩,沒人管飯,沒人給苞谷、洋芋,就罵罵咧咧收攤子了。而這裡的龍和獅子,不僅漂亮,龍頭還能忽地湧上房頂,故意鑽到人家二樓窗戶里,亂搖亂晃,一嘴能抓個籃球出來。獅子不僅能鑽桌子、鑽板凳,而且也不知哪來的渾勁,一下就能跳到六七尺高的台階上,把擠在上面看熱鬧的人,呼地趕下去一大片。有那放鞭炮的,提了嗤嗤啪啪亂響的炮仗,專朝人窩裡跑。好多遊行的道路,都是用炮仗炸開的。易青娥只覺得腳底下在震動,耳朵也快吵聾了,她突然想,這陣兒要發生了地震,只怕是連誰也感覺不到了。
她要看劇團在哪裡。她急著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就是想找到劇團的隊伍。
終於,她鑽到了最前面。在街道旁邊的兩溜樹上,趴著一群一群的男孩子。她是會上樹的,她看還有樹杈空著,就猴子一樣爬了上去。樹冠很大,看底下很清楚。底下人看上邊,倒是有些費勁。好在這陣兒,也沒人顧得朝上看了。她就剛好能在樹上看劇團人遊行了。她是不想讓劇團人看見她的。何況有人說了,是要叫她在家看門的。
「來了,劇團的來了!」有人喊著。
緊接著,就聽到一種最整齊的鑼鼓,最響亮的喊聲,還有最好看的秧歌隊伍,從十字路口的拐彎處,威風八面地過來了。一街兩行的人,都鼓起掌來。連孩子們也在樹上拍起了手,直嚷嚷:「劇團來了,唱戲的來了!」易青娥心頭突然湧起一陣自豪感:「這是我們的!我們的隊伍來了!」她用雙腳鉤住樹杈,騰出手來,也拼命鼓起了掌。她看見,整個隊伍還是由黃主任指揮著。黃主任手操電聲喇叭,向前邊的指揮車看一看,又向劇團的隊伍喊一喊。當旁邊的掌聲一陣陣響起時,他甚至也跟著秧歌節奏,不由自主地扭了起來。不過他的腰是硬的,扭得可難看了。在人群中,她一眼看見了胡彩香老師、米蘭,還有楚嘉禾、封瀟瀟,還有許多許多的同學。他們都穿得可好看了,妝也化得可漂亮了,簡直跟劇照上的人一樣好看。她在上邊拼命地鼓著掌。她真想對旁邊樹上的孩子們說:「我就是劇團的。」可她又不敢,她覺得她還不配。說了他們大概也是不會相信的。她只遺憾,這樣大的場面,可惜爹娘看不到,姐看不到,九岩溝的人看不到。溝里人,尤其是娘和姐,可是太愛趕熱鬧了。她也一樣,溝里來個耍猴的,她都是要一跟半天的。
易青娥那時大概連做夢都想不到,十幾年後,秦腔名伶憶秦娥的出場,讓一個物資交流大會的演出,觀眾人數竟超過了十萬。是這次大遊行的十倍之多了。那天很多人,都是為一睹她的風采,才蜂擁而至的。當然,那場演出,也釀成了一樁讓她一輩子內心都不能安寧的重大踩踏事故。這是後話了。
那天,易青娥在樹上看完劇團後,又看了其他一些單位的遊行隊伍,就急著朝回跑了。她必須先回院子,要不然,有人問起了咋說。可就在她拼命朝回擠的時候,把一隻白網鞋擠掉了。鞋是娘借鄰居家的,本來就大,不知誰把後跟一踩,有人再把她朝前一擁,鞋就沒了。她想回頭去撿,可旋渦一樣的隊伍,很快就把她旋出了老遠。她聽見有好多孩子和女人的哭喊聲,有人不僅把鞋擠掉了,而且還在喊救命。她就再也不敢回去找鞋了。順著人流,她終於旋轉到了街道邊上,再從一個小巷子鑽回了劇團。
只可惜了那隻小白鞋。
劇團人很快就回來了,一個個累得咽腸氣斷的。都正議論著,說今天是劇團人出了大風頭,卻有人喊叫,說東西丟了。緊接著,好多人都咋呼,說自己的東西也丟了。大家就問,安排誰看門了。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易青娥,還有看門老頭兒。看門老頭兒說,沒看見人進來。兩個小腳老太太也說沒見生人進來,她倆一直就在防震棚外曬太陽,拉閒話來著。易青娥就被一些人叫到了防震棚中間。先是問,後是有人吼叫。甚至還有人推來搡去的。有人乾脆問,是不是她偷了。易青娥就嚇得大哭起來。她如實招供,說自己也出去看遊行了。這時,有人來說,賊是從後院牆翻進來的,好幾片蓋瓦都摔爛在地上了。雖說證明了不是她偷的,可走時有安排,是叫她看守棚子的。有人說是丟了特別貴重的東西,很憤怒,抬手就要打易青娥。胡彩香就站出來了。胡老師還沒卸妝,兩個眼窩的黑油彩,讓汗水洇得就跟黑熊瞎子一樣難看。她一把護著易青娥說:「你們真是黑了路了,能指望一個十一歲的娃看棚子?她連自己都看不住,還能看住賊?得虧她出去了,要沒出去,不定還讓賊把她脖子扭斷了呢。」圍攻著易青娥的人,才慢慢散了。
易青娥這天晚上獨自一人哭了好久,她是偷偷鑽到練功場裡邊的爛布景堆里哭的。她想出去哭,可劇團有規定,任何學員,不經允許,都是不能走出這個院子半步的。也不知哭了多久,胡老師就拿著手電找她來了。胡老師說:「我就想著你會在這裡。你這個娃呀,膽子還大得很,都說隨時會發生地震,你還敢鑽在這裡不出來。快出來,看地震要是把你塌死在裡面,連知都沒人知道。」胡老師把她領出去走了一會兒。胡老師說:「你好多事,都是跟著你舅帶災了。你舅不為人,人家就連你都恨上了。咋看都不順眼。別怕,慢慢長大了,就沒人敢欺負你了。」可啥時才能長大呀?易青娥覺得,這個不受欺負的日子,離自己是太遙遠了。胡老師突然問她,想不想看她舅一眼。她一愣,問舅在哪裡。她是既恨舅,又想舅。有舅在,畢竟受的欺負會少一些。胡老師說:「你舅在縣中隊關著呢。聽說這幾天,每天讓出來勞動改造了,在砌河堤呢。你要願意看了,我明天帶你去看一下。中隊我有熟人。」易青娥高興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胡彩香帶著易青娥出門了。學生只有老師帶著,才能出大門的。
胡老師說,縣中隊就是看管犯人的地方。她們走了好久,才在縣城拐彎的地方,找到了縣中隊。好些穿著軍裝、端著槍的人,看管著一些犯人,在河裡找石頭。犯人把找好的石頭,又朝河堤上背的背、抬的抬、砌的砌。夏天發大水,好長一段河堤都被衝垮了。立了秋,正讓犯人修護呢。
易青娥一眼就看見她舅了。她舅正貓著腰,在河邊挑選石頭,可兩個指頭,是一個勁地在石頭上做著敲鼓狀。看似是在挑石頭,實際上,他是在石頭上敲著鼓呢。嘴裡好像還在咕叨著打擊樂譜。易青娥給胡老師一指,胡彩香就哭笑不得地直搖頭:「你舅真是個狗改不了吃屎的貨喲!」
也只能遠遠望上一眼。既不能到跟前說話,也不能看得太久,這已經是熟人給了很大的面子了。
她舅太專注著貌似挑揀石頭的敲鼓,到底沒抬頭,也沒看見她們。
胡老師把自己買的一條羊群煙,交給中隊的熟人,就領著她走了。
她淚流滿面的,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嘴裡不停地喚著:「舅,舅……」
胡老師拉著她的手,摸著她的頭說:「不哭。我聽說,你舅也關不了多久了。有領導說,這事也可以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
易青娥也不知人民內部矛盾是個啥,反正冬天剛打霜的時候,她舅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