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天真漢,美人聖·伊佛,與他們的家屬相會
2024-10-09 11:28:09
作者: (法)伏爾泰
俠義可敬的不貞的女子,見到了她的哥哥聖·伊佛神甫,小山修院的院長和甘嘉篷小姐。大家都很詫異,可是處境與感情各各不同。聖·伊佛神甫倒在妹子腳下,哭著認錯,她原諒了他。院長和他多情的妹妹也哭了,但他們是喜極而哭。卑鄙的法官和那討人厭的兒子,並沒在場破壞這動人的一幕。他們一聽見敵人出獄的消息就動身,把他們的胡作非為和驚惶恐懼,一齊帶著躲到內地去了。
四個人等天真漢陪他的難友回來,各人心中不知有多少情緒在激動。聖·伊佛神甫不敢在妹子前面抬頭。好心的甘嘉篷小姐說道:「噢!我真的還能見到我心疼的侄兒嗎?」可愛的聖·伊佛答道:「真的,可是他已經變了一個人。他的姿態、口吻、思想、頭腦,一切都變了。他從前怎樣的幼稚無知,現在便是怎樣的老成持重。他將來一定是府上的光榮,能安慰你們的。可惜我不能為我的家庭增光!」院長道:「你也不同了,什麼事會使你有這樣大的變化呢?」
說話之間,天真漢到了,一手攙著他的揚山尼派教士。當下又換了一個更動人的場面。叔父與姑母擁抱了侄子。聖·伊佛神甫差點兒對已經不天真的天真漢跪下來。兩個愛人眉目之間傳遞他們內心的種種感情。一個在面上表示出滿足和感激,一個在溫柔而悵惘的眼中表示局促不安。大家奇怪,為什麼她有了天大的快樂還要羼入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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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同老人很快就博得全家的喜歡。他曾經和青年囚徒一同受難,這便是值得敬愛的理由。他的釋放是靠了兩個愛人的力量,單為這一點,他便不再排斥愛情,不再存著以前那種冷酷的見解。他和休隆人一樣恢復了人性。晚飯之前,各人講著各人的遭遇。兩位神甫,一位姑母,仿佛孩子們聽著死去還陽的人說故事,並且成年人對多災多難的歷史也極感興趣。高爾同道:「可憐,現在也許還有五百個正直的人,帶著聖·伊佛小姐替我們斬斷的枷鎖:他們的苦難是無人知道的。打擊可憐蟲的魔掌到處都是,肯救人水火的真是太少了。」這番真切的感想越發加增了他的同情和感激,越發顯出美人聖·伊佛的功勞,人人佩服她心靈偉大,意志堅決。欽佩中間還帶些敬意:對一個公認為在朝廷上有勢力的人物,這也是應有之事。但聖·伊佛神甫一再說著:「我妹妹怎麼一眨眼就能有這樣大的面子呢?」
他們正預備提早吃飯,不料凡爾賽的那位好朋友趕來了,完全不知道經過情形。她坐著六匹馬的轎車,一望而知是誰的車輛。她擺著一副朝廷命婦、公事在身的神氣,進來對眾人略微點點頭,把美麗的聖·伊佛拉過一邊,說道:「為什麼你教人等得這麼久呢?跟我去罷,你忘了的鑽石,我帶來了。」她說話的聲音並不很低,天真漢都聽見了,也看到了鑽石。做哥哥的不禁為之一怔,叔叔和姑母見到這種貴重的飾物,像鄉下人一樣的驚奇。天真漢經過一年的深思默想,已經成熟了,不由得想了想,緊張了一下。聖·伊佛發覺了,俊美的臉馬上白得像死人一般,打了個寒噤,幾乎支持不住。她對那催命的朋友說道:「啊!太太,你把我斷送了!你要我的命了!」這兩句話直刺到天真漢心裡。但他已經懂得克制,當場並不追究,生怕在她哥哥面前引起她的不安。可是他和她同樣的面如死灰。
聖·伊佛看到愛人變色,不禁心慌意亂,扯著那女的到房間外面一條狹窄的過道里,把鑽石扔在地下,說道:「啊!你明明知道,我不是為了這種東西失身的,給這東西的人休想再見到我。」女朋友撿了鑽石,聖·伊佛又補上一句:「他收回也罷,給你也罷,可別再勾起我對自己的羞憤。」說客只得回去,弄不明白她為什麼心中悔恨。
美麗的聖·伊佛呼吸艱難,只覺得身心騷動,氣都喘不過來,只能躺上床去。但免得眾人驚慌,她絕口不提自己的痛楚,只推說身子累了,需要休息,希望大家原諒。臨走她先用一番溫存的話安了眾人的心,又向情人丟了幾個眼風,更煽動了他的熱情。
沒有她在座,桌上先是冷清清的,但那種冷落的空氣使彼此能親切交談,比著一般人喜歡的、無聊的熱鬧而往往只是可厭的喧譁高雅多了。
高爾同三言兩語,說出揚山尼派和莫利尼派的歷史,兩個宗派的互相迫害和同樣固執的性格。天真漢批評了一番,說人類為了利害關係已經爭執不休,還嫌不夠,再為些虛幻的利益、荒謬的理論,造出一些新的痛苦,未免太可憐了。高爾同只管敘述,天真漢只管批評,同桌的人很興奮的聽著,頗有感悟。大家談到苦多樂少,人壽短促。發覺每一個職業都有它的惡習與危險。上至王公,下至乞丐,似乎都在怨命。而世界上竟有這許多人,為了這麼一點兒錢,願意替別人當兇犯、做走狗、做劊子手,這是怎麼回事呢?一個當權的人,居然會毫無心肝,簽署文書,毀滅整個的家庭!還有那些傭兵,存著多野蠻的、興高采烈的心,去代他們執行!
高爾同老人說道:「我年輕的時候,看到特·瑪里阿克元帥[46]的一個親戚,受著元帥牽連,在本省被通緝,便隱姓埋名,躲在巴黎。他已經有七十二歲,陪著他的妻子年齡也相仿。他們有一個荒唐的兒子,十四歲上逃出家庭、投軍、逃亡、墮落與潦倒的階段都經歷過了,然後把本鄉的地名做了他的姓,進了紅衣主教黎希留的衛隊(這位神甫和瑪查蘭都有衛隊的),在那群走狗中當排長。有一天,浪子奉令去逮捕那對老夫婦。執行的時候,像一個急於巴結上司的人一樣狠心。他一路押送,一路聽兩老訴說他們的苦難,從搖籃時代起不知受了多多少少。兩人認為最不幸的事情裡頭,有一樁是兒子的失蹤。他跟他們相認了,但照舊把他們送進監獄,告訴他們說報效相爺比什麼都重要。事後,相爺果然不辜負他的一片忠心。
「我也看到拉·希士神甫的一個間諜出賣他的親兄弟,因為要謀一個小缺,結果卻並沒到手;我看著他死的,並非為了悔恨,卻是因為受了耶穌會士的騙而氣死的。
「我當過多年懺悔師,看到不少家庭的內幕;外表很快樂而內里不是傷心悲痛的人家,是難得遇到的。據我觀察,最大的痛苦往往是貪得無厭的結果。」
天真漢道:「我嗎,我覺得一個心胸高尚、有情有義的人,可能把日子過得快快活活的。我相信跟豪俠而美麗的聖·伊佛小姐在一起,一定能享受美滿的幸福。因為……」他又堆著親切的笑容向著聖·伊佛神甫說:「因為我希望,你不會再像去年那樣拒絕我,而我的行事也要更文雅些。」神甫對過去的事忙著道歉,又竭力擔保以後的感情。
做叔叔的說,那一定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日子。好心的姑母恍恍惚惚的出神了,快樂得哭了,她道:「我早說過你永遠不會做修士的,現在這個聖禮比那個更有意思。但願上帝保佑我能夠參加!我將來要做你的媽媽呢!」隨後大家爭著讚美多情的聖·伊佛小姐。
天真漢一心只想將她的恩典,他的愛情也不讓那件鑽石的事在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他分明聽到的你要我的命了那句話,還使他暗中害怕,把他的快樂破壞了。同時,情人所受到的讚美,更加強了他心裡的愛。眾人的關切,漸漸的都集中在她一人身上。他們只談著兩個愛人應當享受的幸福。還做種種打算,怎樣的一同住在巴黎,怎樣的經營產業。總而言之,只要一點兒幸福的微光所能引起的希望,他們都用來陶醉自己。但天真漢內心有種說不出的感覺,認為那些希望全是空的。他又看了看聖·波安越簽署的文書,特·路伏頒發的委任狀。大家把這兩個人物的真性格,至少是他們信以為真的,講給他聽。每個人都毫無顧忌的談論大臣,談論衙門。法國人覺得在塵世所能享受的最寶貴的自由,就是這種飯桌上的言論自由。
天真漢道:「我要是做了法國的國王,我挑選的陸軍大臣,一定要一個門第最高的人,因為這樣他才能對貴族發號施令。我要他行伍出身,當過軍官,至少做到陸軍中將,而有資格當元帥的,他不內行怎麼能盡職呢?一個和小兵一樣立過戰功的軍人,比一個無論如何聰明,至多對作戰只能猜到一個大概的閣員,不是更加能使將帥用命嗎?要是我的陸軍大臣慷慨豪爽,我決不生氣,雖然財政大臣有時可能為難。我希望他辦事敏捷,還得性情快活。這是對工作勝任愉快的人的特點,不但老百姓歡迎,而且他也不覺得公事繁重。」天真漢喜歡一個陸軍大臣有這種脾氣,因為他一向覺得心情開朗的人決不會殘酷。
特·路伏大人或許不能符合天真漢的願望,他的長處是另外一種。
他們正在吃飯,可憐的姑娘病勢轉重了。她的血像火一般燒起來,發著高熱,很痛苦,但忍著不說,免得使吃飯的人掃興。
她的哥哥知道她沒睡著,到她床頭來,一看病勢,大吃一驚。別人也趕來了。愛人跟在哥哥後面,當然他是最驚慌最感動的一個。但他除了許多優美的天賦以外,又學會了謹慎持重。
他們立即找了一個附近的醫生。世界上有一等行醫的,出診像走馬看花,把前後兩個病人的病都攪在一起,閉著眼睛亂用他的醫道,殊不知這門學術的不可靠和危險性,便是考慮周詳,精細無比的頭腦也不能完全避免。當時請來的便是這樣的一位。他匆匆處方,開了幾味時髦的藥,更加重了病症。原來連醫學也講起時髦來了!這種風氣在巴黎真是太普遍了。
除了醫生以外,悲傷過度的聖·伊佛,自己把病勢更推進一步。她的靈魂正在毀滅她的肉體。在她心頭騷動的無數的思念灌到血管中的毒素,比最厲害的熱度還要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