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老婆子的身世
2024-10-09 11:25:43
作者: (法)伏爾泰
「我不是一向眼睛裡長滿紅筋,眼圈這麼赤紅的。鼻子也不是一向碰到下巴的,我也不是一向當用人的。我是教皇厄爾彭十世和巴萊斯德利那公主生的女兒。十四歲以前住的王府,把你們日耳曼全體男爵的宮堡做它的馬房還不配。威斯發里全省的豪華,還抵不上我一件衣衫。我越長越美、越風流、越多才多藝。我享儘快樂,受盡尊敬,前程遠大。我很早就能挑動人家的愛情了。乳房慢慢的變得豐滿,而且是何等樣的乳房!又白,又結實,模樣兒活像梅迭西斯的《維納斯》[20]身上的。還有多美的眼睛!多美的眼皮!多美的黑眉毛!兩顆眼珠射出來的火焰,像當地的詩人們說的,直蓋過了天上的星光。替我更衣的女用人們,常常把我從前面看到後面,從後面看到前面,看得出神了,所有的男人都恨不得做她們的替工呢。
「我跟瑪沙-加拉的王子訂了婚。啊!一位多麼體面的王子!長得跟我一樣美,說不盡的溫柔、風雅,而且才華蓋世、熱情如火。我愛他的情分就像初戀一樣,對他五體投地,如醉若狂。婚禮已經開始籌備了。場面的偉大是空前未有的。連日不斷的慶祝會、騎兵大操、滑稽歌劇。全義大利爭著寫十四行詩來歌頌我,我還嫌沒有一首像樣的。我快要大喜的時候,一個做過王子情婦的老侯爵夫人,請他到家裡去喝巧克力茶。不到兩小時,他抽搐打滾,形狀可怕,竟自死了。這還不算一回事。我母親絕望之下——其實還不及我傷心——想暫時離開一下那個不祥之地。她在迦伊埃德附近有塊極好的莊田。我們坐著一條本國的兵船,布置得金碧輝煌,好比羅馬聖·比哀教堂的神龕。誰知海盜半路上來襲擊,上了我們的船。我們的兵不愧為教皇的衛隊,他們的抵抗是丟下槍械,跪倒在地,只求饒命。
「海盜立即把他們剝得精光,像猴子一般。我的母親、我們的宮女,連我自己都在內。那些先生剝衣服手法的神速,真可佩服。但我還有更詫異的事呢:他們把手指放在我們身上的某個部分,那是女人平日只讓醫生安放套管的。這個儀式,我覺得很奇怪。一個人不出門就難免少見多怪。不久我知道,那是要瞧瞧我們有沒有隱藏什麼鑽石。在往來海上的文明人中間,這風俗由來已久,從什麼時代開始已經不可考了。我知道瑪德會的武士們[21]俘獲土耳其人的時候,不論男女,也從來不漏掉這個手續。這是沒有人違反的一條公法。
「一個年輕公主,跟著母親被帶往摩洛哥去當奴隸,那種悲慘也不必細說了。在海盜船上受的罪,你們不難想像。我母親還非常好看。我們的宮女,連一個普通女僕的姿色,也是全非洲找不出來的。至於我,長得那麼迷人,賽過天仙下凡,何況還是個處女。但我的童貞並沒保持多久:我替俊美的王子保留的一朵花,給海盜船上的船長硬摘了去。他是一個奇醜無比的黑人,自以為大大抬舉了我呢。不必說,巴萊斯德利那公主和我,身體都很壯健,因此受盡折磨,還能捱到摩洛哥。閒言少敘,這些事也太平常了,不值一提。
「我們到的時節,摩洛哥正是一片血海。摩萊·伊斯瑪伊皇帝的五十個兒子各有黨派,那就有了五十場內戰。黑人打黑人,黑人打半黑人[22],半黑人打半黑人,黑白混血種人打黑白混血種人。全個帝國變了一個日夜開工的屠宰場。
「才上岸,與我們的海盜為敵的一幫黑人,立刻過來搶他的戰利品。最貴重的東西,除了鑽石與黃金,就要算到我們了。我那時看到的廝殺,你們休想在歐洲地面上看到。這是水土關係。北方人沒有那種熱血,對女人的瘋勁也不像在非洲那麼普遍。歐洲人血管里仿佛羼著牛奶。阿特拉斯山[23]一帶的居民,血管里有的是硫酸,有的是火。他們的廝殺就像當地的獅虎毒蛇一般猛烈,目的是要搶我們。一個摩爾人抓著我母親的右臂,我船上的大副抓著她的左臂,一個摩爾兵拽著她的一條腿,我們的一個海盜拽著另外一條。全體婦女幾乎同時都被四個兵扯著,船長把我藏在他身後,手裡握著大彎刀;敢冒犯他虎威的,他都來一個殺一個。臨了,所有的義大利婦女,連我母親在內,全被那些你爭我奪的魔王撕裂了,扯做幾塊。海盜、俘虜、兵、水手、黑人、半黑人、白人、黑白混血種人,還有我那船長,全都死了。我壓在死人底下,只剩一口氣。同樣的場面出現在一千多里的土地上,可是穆罕默德規定的一天五次祈禱,從來沒耽誤。
「我費了好大氣力,從多少鮮血淋漓的屍首下面爬出來,一步一步,挨到附近一條小溪旁邊,一株大橘樹底下,又驚又駭,又累又餓,不由得倒下去了。我疲倦已極,一忽兒就睡著。那與其說是休息,不如說是暈厥。正當我困憊昏迷、半死半活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件東西壓在我身上亂動。睜開眼來,只見一個氣色很好的白種人,嘆著氣,含含糊糊說出幾個義大利字:多倒楣啊,一個人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