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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3:46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傍晚時分,雪到我房裡來了一趟。如果能用「床鋪」這個乾癟的軍用詞彙形容這張奢華大床的話,那麼當時我正在床鋪上輾轉反側,盯著天花板發呆。

  一小時前,窗外就有了動靜。基地里的士兵陸續回來了,要麼是休戰時間到,全體解散了;要麼是這裡的軍紀一直這麼自由散漫。有人來敲過一次門,基地來了個新飛行員的消息想必已經傳開了。我沒搭理。我在苦思冥想,試圖弄清楚該怎麼從這個意外的陷阱中逃脫出去。

  門似乎有自己的脾氣。它們會自己決定要不要讓一個人從一個世界去另一個世界。可能我只是沒掌握其他人都會的操作技巧,或者在兩次傳送之間需要等待一段時間。暗影族社會能保障每個人使用門的權利,但也不能太隨心所欲……

  我太軟弱了。我能做到的只是從不幸的幾何學家那裡倉皇逃跑。而當我需要真正解決問題的時候……

  「彼得?你睡著了嗎?」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走廊里亮起昏黃的燈光,雪的身影看上去像一塊黑斑。聽聲音,他似乎有些醉意。

  「大概沒有。」

  「挺好!」雪說著走了進來,「為什麼不開燈?沒找到開關?」

  怪事,這裡的夜空並沒有千萬繁星閃耀,地球上的星星說不定都比這裡多。或許暗影族的勢力範圍不止包括銀心,我不由自主猜測起來,也可能是有什麼東西遮住了星光,要麼是灰濛濛的大氣層,要麼是布滿塵埃的宇宙……

  「不是,我只是不想開燈。」

  「常有的事兒。」雪同情地嘆了口氣。他把什麼東西立在桌上,呵呵笑起來,「快來吃點兒好東西吧。對不起,這不是飯館裡的菜,是我們食堂的……我總是丟三落四,以前也有過這樣的糗事。挺可惜的,我本來給你帶了填滿餡料的烤魚……」

  我一言不發。

  「但我沒把白蘭地弄丟!」雪朝我洋洋得意地自誇。

  「給我吧。」我也沒料到自己會這麼說。我在黑暗中摸到瓶子,灌了一口,非常難喝。我知道烈酒都是這樣。或許換了達尼洛夫,他會咂咂嘴,瞪大眼睛誇讚一聲。

  「這白蘭地不行,」雪頗有自我批評精神,「好的本地酒早就沒了。植物不停地變異、凋謝,外面進來的都貴得要命。」

  外面進來的?

  「從哪兒來的?怎麼運來的?」

  「哪兒的都有。貿易聯盟的船隊運來的。」

  我的心情立馬振奮起來,從鬱鬱寡歡變得激動難耐。終於有眉目了!被門弄得暈頭轉向的我,怎麼會以為那就是暗影族唯一的交通方式?門是給人用的,而且不是隨時可用。貨物肯定有別的運輸渠道。

  「我的星球和貿易聯盟沒有接觸,」我老實說,「那是個什麼樣的組織?」

  「你們沒有對聯盟開放?」雪微微吃了一驚,「你的故鄉真是……聯盟就是一群自願運輸貨物的商人。據說他們不屬於任何星球……」

  「他們接受外星人嗎?」

  雪沉默了一會兒。

  「接受嗎?」

  「怎麼?你難道已經對這個世界失望了?」

  「我從來也沒對哪個世界沉迷過。」

  「嗯。喏,彼得……話說回來……」

  酒精顯然喚起了他的愁緒。

  「也許你是對的,這一切都太令人苦悶了。我已經在這裡待了七年……」

  這麼說來,我可能誤判了,他不止二十歲出頭。或者,他從十幾歲起就成了戰士。

  「加利斯說得當然沒錯,暴力手段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緩慢施壓才是。但他們已經對綠人施壓上千年了!看樣子還要再持續一千年!」

  他又灌下一大口酒,然後問也不問地把瓶子遞給我。

  我也乖乖喝了一大口。第二口下去,喉嚨沒有火燒火燎的感覺了。呵,真想讓爺爺看看我現在的樣子!

  「他們想系統性地……有計劃地施壓……可他們自己也會有計劃地被從這個星球上攆走!他們會跳進沼澤里,變成一堆堆癩蛤蟆,開始產卵……」

  雪嘶啞地乾笑了兩聲,放聲大喊起來,坦蕩得像在念一齣悲劇的獨白:

  「你知道我剛來這兒的時候想做些什麼嗎?我想得到一架飛機,變成一名厲害的飛行員,把綠人統統架在火上烤,讓他們一股腦兒都消失在門裡!我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大街上。不,我甚至不用挺胸,哪怕垂下眼睛,大家也會對著我微笑。每個人!這個星球上的每個人都會知道,他們能得到幸福生活全是托我的福!不,別覺得我不會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別覺得我不會仗著自己的功勳占便宜。我會的!我會讓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這全是托我的福!托我的福!」

  他喘了口氣,哀怨地問:

  「我像個傻子一樣,是嗎?」

  「不,你只是孩子氣。」

  「嗯哼,孩子氣。我以前的確有點兒孩子氣。還是說說別的吧……你的夢想是什麼?難道不也是這個嗎?」

  我渾身一顫,仿佛一下被人擊中了。

  也許,雪是對的?

  難道從始至終,這才是真正的我?與我過去認識的自己截然不同?所以我才一路叛逆——違逆了達尼洛夫,違逆了自己的祖國,只為了成為唯一正確的那個人,成為拯救世界的英雄。

  「啊哈,你不說話了,」雪得意起來,「被我說中了!」

  我們又喝了一輪。醉了。徹底喝醉了。

  「你們可以隨時隨地喝酒嗎?」我問他,「如果警報響了呢?」

  「別烏鴉嘴!警報一響,我們立馬就能醒過來,不用懷疑!」

  哈。我的確見過這樣的厲害人物。好在我們那兒得守著規矩,不然那些學員立刻就會飛出校門……

  「不,彼得,如果你想走,我只會祝你好運!」雪動情地說,「雖然我不知道貿易聯盟到底哪裡吸引你,但我自己也是個缺心眼兒的人……一個勁在這兒和暗影作戰……」

  「什麼?」

  「這就對了!看來你們那兒也不待見這些人。改革派就是個笑話,但也的確挺有意思的。」

  他的話被一陣尖嘯聲蓋過了。這聲音在我整個身體裡幽幽迴響。

  「都怪你烏鴉嘴,該死!」雪叫喊起來,「唉,見鬼了,才剛開始聊天……」

  警報聲越來越低,維持在剛好能聽見的程度。雪站起來,摟緊酒瓶,然後非常小心地將它放在桌上,嘟囔著說:

  「飛完後我們再來喝個痛快。」

  他聽起來一點都沒醉。

  話說回來,我也半點醉意都沒有了。這是怎麼辦到的?我不打算費勁研究。也許現在全基地醉醺醺的飛行員都清醒了。

  「他們給你飛行器了嗎?」雪問。

  「給了。」

  「那就快跑吧!」

  加利斯的那句「兩分鐘內」立刻在我腦中浮現。我跳了起來。雪抓住我的手,拖著我在黑暗中堅定地往前跑。門砰的一聲敞開了。

  人們在走廊上慌亂地跑來跑去,有的穿著制服,有的穿著便服,還有人只穿了內衣。基本上全是年輕男性,但也有一個姑娘。她在我身邊稍作停頓,喘了口氣……不過,她好像不是因為跑得太急才氣喘吁吁、滿臉泛紅的。

  「你是新人?首飛順利!」

  「回頭再說!」雪打斷了她。我們匯入樓梯上的人流。看來在我輾轉反側的時候,已經有很多人回到了宿舍。

  我被推來搡去,也開始用胳膊肘推開別人,擠出一條路來。下樓只花了二十秒,但我覺得自己來不及準時趕到機庫了。一股緊張、沉重、令人不快的氛圍籠罩著人群,就像汗味一樣刺激著神經。

  「動起來,快點兒!」雪朝著一團漆黑的前方大喊,他的機庫顯然在那個方向。我放慢腳步,試圖弄清方位。周圍一盞燈也沒有,只有窗子裡透出的光。白天的基地看上去規劃得方便明了,現在卻什麼也看不清。

  「你的『三角洲』在哪裡?」剛才那個姑娘抓住我的胳膊肘。她微笑著在原地蹦蹦跳跳,「嗯,新人?」

  「在停放新機器的機庫……」

  「那就是那邊!」

  我跑了起來。希望她沒有弄錯方向。

  機庫突然出現在了眼前,仿佛是從黑暗中生生冒出來的。

  「警報!」我朝著庫門大吼。

  門打開了。

  對了!

  好在機庫里有燈。一列列紋絲不動的「三角洲」和門外的人群一樣,顯得驚惶不安。也許是我想多了,但我總覺得,「客人」這個詞還沒出口,艙蓋就已經打開了。

  機體微微一震,踏板已經把我扔進了駕駛座。整個世界立刻變了個模樣——我和「三角洲」合體了。

  周圍被照得雪亮。「三角洲」一架接一架起飛,像貓一樣優雅地滑出一扇扇敞開的機庫大門。基地上空像是點亮了一張防護網般的光幕。在起飛的機器面前,柵欄瞬間打開了一條通道。我數出了四十七架「三角洲」。準確地說,不是數出來的,在我問出這個問題前,答案就已經出來了。

  「彼得?」

  「雪?」

  「我們倆在一個通訊頻道上。跟著我。」

  一架「三角洲」晃了晃,停在空中等著我。它在我的雷達上顯示的顏色和其他機器有些許不同。這是機器在告訴我雪的方位。

  「彼得,你在規定時間內趕到了。」

  是加利斯!

  「等待指令。」

  他頓了頓。

  「你跟著雪飛。至於雪……我不想把你放出去……你就在自己的區域巡邏吧。不要越過邊界線!」

  「遵命!」雪立馬答應,然後轉對我說:「彼得,你運氣不錯。如果大尉放我們飛出去,那事情就嚴重了。來吧,跟在我後面……」

  他駕駛著「三角洲」衝上了天空。我也遠遠跟在後面。整個世界仿佛在海浪中漂浮,地面在下沉,四周的牆壁飛速後退。我的飛行器一跳一跳地衝出大門,像是在其他「三角洲」面前炫耀自己的榮光。說不定它真是這個意思。

  天空。廣闊無垠的天空。

  我忽然發覺,自己是如此想念天空!

  飛船的起跑距離很短,幾乎難以察覺。我只感覺到機身猛然一衝,跟客機的起飛方式完全不同。

  我多想體驗真正的飛行啊!那種將操縱杆握在掌心的感覺……好吧,這架飛機里沒有操縱杆,但我能感受到機器本身的力量,能感覺到它引擎的動力、被撕裂的空氣和輕快的轉向。跟「三角洲」的合體與幾何學家飛船的合體截然不同,在那艘飛船上,駕駛員的角色更像是指揮官;而在這架機器上,我像是一名騎手,跨上了一匹在馬廄里關了太久的戰馬,還是一匹訓練有素的戰馬,它滿腦子只有一個願望:向前沖,投身瘋狂的戰鬥。它根本無所謂自己的一舉一動是否要與另一個意志相對抗。駕駛它的那個意志儘管溫馴,但也有自己的個性,不過「三角洲」不在乎。

  「不要停下,彼得。」

  我們掠過群山。眼前的城市安靜下來,燈火都熄滅了,街上的人也消失了。只需稍稍留意,我就能把附近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體育場裡的人群爭先恐後地擁進地下避難所,沿著各自的路線逃散……這應該就是我早上在電視裡看到的愚蠢體育比賽的現場!建築物上空撐開一片片小傘般的能量場——城市可能是在為轟炸做防禦準備,或者只是在做戰術偽裝。街頭的人們四散奔逃,露天餐廳的桌椅被撞得七零八落,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一把抓住幾個亂跑的孩子,把他們拉進自己的門裡,躲在閃閃發光的保護罩下面……

  「前線就在附近,」雪的語氣毫無波瀾,「對方噴灑的誘變劑在十五到二十分鐘內就會遍布整個城市。如果不躲起來,你也會變成小綠人……安全部隊的飛行器要半小時以後才能來。他們駐紮在山後面,那裡比較安全。」

  城市從視野中消失了,我們掉轉機頭,飛向污濁的海洋。我瞟了一眼泥沼般的大海,「可惜……」

  「我沒懂你的意思,彼得。」

  「可惜我還沒去過海上。」

  「嗐!你還有這心情……」

  「對不起。」

  我不說話了。我們已經接近邊防線。

  我預想中的場面並沒出現。根本沒什麼可看的。藉助「三角洲」的能力,我能看清方圓幾百公里內的東西。機器自己會為我標出主要物體,包括前線——它在屏幕上是一條熊熊燃燒的藍色細線,沿著沼澤中的水藻延伸著。

  「這是我們的地盤。」

  雪的「三角洲」搖晃了一下,懸停在空中。我也努力完成同樣的操作,遏制住自己和機器想要往前飛的衝動。

  「我們的任務就是不要讓敵人突破防線,」雪一字一頓地說,「只要他們越線了,就全力進攻。」

  「明白。如果他們沒有越線呢?」

  「那就咬緊牙關等著。」他沉默片刻後答道。

  我們停留在距離地面約兩千米的高度,孤零零地在空中盤旋。其他機器都在距離我們很遠的地方,看守著自己的那一小段防線。

  「真是厭倦了……」雪喃喃自語,「但也沒法離開……那樣做就像是背叛。可現在倒好……」

  我小心翼翼地駕駛著「三角洲」下降。懸在沼澤上空,注視著那一潭褐色的污泥。雪靜靜看著我的操作。

  水藻里有許多四處亂鑽的小生命。它們不止覆蓋了水面,還向下延伸幾十、幾百米,一直扎入水底;在互相纏繞的枝葉中,暗藏著一些跳動的影子;一些橙色的棘皮生物,似乎被空中的飛機嚇壞了,慌亂地在水面上逃竄,潛入污泥之中;一團團無色的小肉塊像是用蠕動的軟體蟲編成的籃子;還有一種扁平又堅韌、像果凍般透明的水草,在骯髒的沼澤表面匍匐前進。

  「美嗎?」雪嘲諷地問我。

  「美。」我承認。令人眼花繚亂的外星生物也有自己的美感。它們的各個部分類似蜘蛛的腿和觸角、水母的觸鬚和昆蟲的複眼,雖不討喜,但的確迷人。

  「綠人就吃這些東西,」雪說,「牢里那隻癩蛤蟆能吃掉一大把蠕蟲。你可以舀一勺,讓她飽餐一頓。」

  他哈哈大笑。我開始拉升「三角洲。」

  「別以為我不會這麼下作,」雪接著說,「只不過這些東西……應該待在自然保護區里,不是給人吃的。綠人自己不想當人,那也不要干涉其他人……你說,不對嗎?」

  我想起那些果凍狀的軟體動物,還有微微蠕動的蟲子。

  開著遊艇在那沼澤上兜兜風,感覺也許不錯。或者釣釣魚,在透明的水裡游游泳,去看望山那邊的朋友……

  「你說得對。」

  「我一見到你就覺得我們合得來,」雪忽然用格外溫暖的語氣說,「真的。對不起,我那會兒還懷疑你……」

  「別放在心上。」

  「但我還是……他們來了!彼得!」

  他聲音里的厭惡如此明顯,就好像剛吞下一把蠕蟲。

  藍色的邊界線上,對方那側出現了四架飛機,個頭比我們的要大一倍,但更加笨重。

  我在電視屏幕上見過它們,要麼是在歷史檔案里,要麼是在場景再現中,總之都跟它們實際的樣子相差無幾。但現在我不是在用人類的雙眼觀察它們。

  他們的飛機看起來更像是動物,而非機器。箭杆般柔韌的機身隨著飛行動作抖動著;飛機的「肚皮」像喝醉的酒鬼一樣鼓脹起來;發動機掛在機艙外的支架上,還有一個形狀隨意的掛籃——那是駕駛艙。每架飛機後面都噴射著霧狀的水汽。

  「他們在噴誘變劑。」雪簡短地說。

  視野很清晰。那些機身抖動著往外噴灑細小的液體顆粒。風正吹向城市的方向,顆粒物被風裹挾著,飄過了藍色的邊界線。

  「雪……」

  「一切正常。呸,正常個屁……但邊界線不因天氣影響而變更。協議是這麼規定的。」

  他絕望地努力著,想讓自己保持鎮定,表現出一副經驗豐富、久經考驗的樣子,想要告訴新士兵,這不過是一場稀鬆平常的戰鬥。

  「我們只消兩天就能把這些東西燒乾淨。」雪說。

  微小的顆粒四處飄散,綠人的飛機甚至又爬升了一段。我立刻明白了,他們是有意想繞過我們。

  「他們在嘲諷我們。」雪如此判斷。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嗎?」我問他。在飛行學校的時候,老師給我們講過,為什麼無論如何也不能碰那些越過俄方邊境的美國偵察機……

  雪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

  「我的導航儀不靈了。彼得,他們還在自己的領空嗎?」

  我回答前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上學時養成的習慣。

  「雪,我不明白你的問題。我現在還不太看得懂導航系統。」

  雪冷哼了一聲。

  「我覺得他們越線了。」

  「你先掉頭吧,之後會有人確認飛行記錄的。」我提醒他。

  「不是每次戰鬥後都能成功返航。有時候你會落到……如果走運的話,能落到岸邊。」

  明白。我明白你在搞什麼鬼,來自彩虹橋星球的飛行員。

  我將是最後一個有權評判你的人。

  「等待指令。」

  「掩護我。」

  他的「三角洲」撲向了藍色的邊境,輕而易舉地越過了那條不存在的界線。一道火光點燃了天空。雪不是在朝敵方飛機掃射,而是沿著他們的航線開火,將他們驅離邊境線。我靜靜等待著,我的「三角洲」也在等待,整個機身都緊繃著,隨時準備俯衝……

  四架敵方飛機掉轉了機頭,動作迅猛,與笨拙的機身並不相符。很快,它們一齊撲向雪的飛機,雖然暫時沒有開火,但氣勢中透露出毫不掩飾的威脅。畢竟是雪先越過了邊境線。綠人好不容易等來了有利風向,但沒想到雪會突然進攻。

  「我遭到了攻擊。」雪非常平靜。

  輪到我行動了。

  現在我和機器已經渾然一體,難分彼此。我伸長雙手,也就是「三角洲」的機翼……

  本該是我手指的部分,握住了一架綠人的「箭頭」飛機。

  疼痛襲來。對方完全不是毫無防備的獵物,它活像一頭由肉體和金屬混合而成的野獸,載著綠皮膚的飛行員飛行。我像是抓住了一隻刺蝟……不對,一隻溫順的刺蝟不會這麼扎人……我是抓住了一把針尖。我怒吼一聲,擋住對方瘋狂的火力。這感覺很可怕。也許掐死人就是這種體驗。

  但我心底明白,我做得沒錯。

  「謝謝,彼得……」

  雪的「三角洲」已經安全升到了高空,在平流層中輕鬆地滑行,毫不費力地超過了餘下的三架敵機。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

  也許是因為我還沒有越過那條無形的界線?

  被我捏扁的綠人飛行器飛速下墜。駕駛艙在下墜的過程中翻著跟斗,機腹被吹得鼓脹起來。也許這剛好能保護飛行員。黑色的液體從破裂的機腹中潑灑出來,那已經不是借著東風隨意噴灑的液體顆粒了,而是好幾噸毒藥。

  我開始上升,海拔越來越高。雪已經飛到了二十公里之外,三架仿生飛機也沒能攔住他,更別提追捕和擊落他了。分散開的敵機在「三角洲」後面排成一行,不斷射擊,其中一架閃著光的飛機擊中了「三角洲」。雪大喊一聲。

  「怎麼了?」我大吼著問他。我始終追不上他,無法加入戰鬥。

  「等會兒再說……」

  他的「三角洲」忽然在空中停住,然後開始向下俯衝。綠人們箭頭狀的飛機紛紛停下。我終於勉強趕到了。

  火焰、風暴、旋風、摧毀一切的大雨,它們隨著我一齊直衝雲霄。我覺得自己仿佛激活了「三角洲」中所有未知的潛藏能量。

  開火!

  「雪!彼得!立刻回到我方境內!」

  是加利斯。他這會兒終於決定干預了?還是剛剛才注意到我們?

  其中一架敵機鼓起了機腹,它抖動著躲到一邊,掙扎著飛向自己的海岸。讓它走吧……剩下兩架開始轉向,嗚嗚哀鳴著,迎面織出一張閃電網。我的「三角洲」也劇烈地抖動著。我感到疼痛難忍,像雪一樣大叫了一聲。

  「堅持……」

  空中飛舞著火球,塵土四處飛揚,一架不久前還不屬於我的飛行器穿梭其中。我又遭到了一記重擊,「三角洲」顫抖著開始下降。

  「接招……」

  「三角洲」各式各樣的武器實在令人震驚。我覺得似乎有飛彈從機翼下方發射了出去,它們仿佛是屬於我身體的一部分,堅定、兇猛、鋒利……

  轟炸開始了。第一次開炮時我有些慌亂,綠人的飛機只是抖了一下。第二次,我精準地擊中了對方機尾,敵人似乎開始張皇失措,機腹中噴出汁液。飛行員擺脫了負重,向上飛去,卻正好撞在雪的槍口,被一道匕首樣的雪白火光擊中了。一團黑色的煙霧湧起。轟炸結束。

  「全乾掉了,彼得……有一架算你的……感覺如何?」

  「還能挺住。」

  但我挺得很艱難。「三角洲」像是一頭身負重傷的動物。我能感覺到它的疼痛,和為了停留在空中而繃緊的肌肉。

  「雪,彼得,你們結束戰鬥了?」加利斯的聲音冷若冰霜。

  「一切正常,大尉,」雪搶著說,「綠人的飛機越過了邊境線。我們消滅了入侵者。」

  「就我看到的衛星圖像而言,情況好像不是這樣。」

  「您早就該從『三角洲』里看看戰鬥現場了,大尉。」雪粗魯地回嘴。

  一陣沉默。

  「算你聰明。那你從自己的『三角洲』里看看,腳下是什麼地方?」

  我也朝下看了看。這不大容易,我的視野縮窄了。

  我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們難道又從水底浮上來了?腳下出現了整整二十架箭形飛機——沒有載著沉重的毒藥,動作迅猛靈活。

  「他們早就埋伏在那兒了。」雪嘆了口氣。

  「當然了,」加利斯肯定了他的猜想,「有些飛行員的導航儀故障出得太頻繁了。快走吧,趁還有命!」

  「大尉,我們需要援助。」

  「沒有援助!你們已經深入敵方陣地整整一百公里了!返航。我們只在城市附近給予援助。」

  「加利斯,」雪表現得出奇冷靜。他不是在要求,而是在請求,「彼得回不去的。他的機器受損了,我都不知道他現在怎麼還能停留在空中。」

  「這是戰爭。你們破壞了既定的規則……」

  「戰爭沒有規則。」我插了句嘴。

  「你想看見我們的孩子被活活燒死嗎?」加利斯反問,「快離開那兒吧。擺脫包圍,返回基地。」

  「大尉……」

  「不行。不能使用重型武器。」

  我拼盡全力想把「三角洲」拉升一些,或者至少加速飛行。但機器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下方,一層密網般的敵機向上飛來。

  「雪,你走吧,」我請求他,「你也看見了……我掩護你。」

  太蠢了!蠢得無可救藥!我是來尋求幫助的!我明明想要利用一個超等文明擊退另一個超等文明,卻捲入了一場小規模地方衝突。而且第一次出戰就要犧牲了,就為了從一群瘋子手中保護另一群瘋子。

  「雪,你走吧……」

  「煩透了……」他嘆了口氣,輕聲地,甚至有些哀傷,「加利斯,你見鬼去吧!我早就想這麼跟你說了!你們盡情狗咬狗去吧!你們和綠人比起來也好不了多少!」

  「你說完了?」

  「馬上就完,」雪帶著滿不在乎的快感,「哎,彼得,永別了!你是個勇敢的小伙子……我們另一個世界再見……」

  「我禁止你這麼做!」加利斯咆哮道,「雪,你是知道規矩的。」

  「給我滾……」

  雪的要求很簡短,但信息量巨大。一秒鐘後,雪的「三角洲」就衝到了我殘破的機身下方,晃動著機翼,然後定住了。

  我的世界整個顫抖起來。

  寂靜天使降臨了……

  聲響消失。色彩褪去。

  雪的「三角洲」下放射出透明的光芒,蓋住了發臭的沼澤和不斷逼近的綠人。敵機張牙舞爪的輪廓逐漸模糊,變成了灰暗的影子。

  「給你們來一發二向彈怎麼樣?」雪一字一句地說。

  那是什麼東西?我毫無頭緒。我看過的銀河系電影裡從沒出現過這種武器,類似的也沒有。

  只見一塊扁平的二維輪廓在空中飛舞、溶解。我眼睜睜看著沼澤凹陷下去,乾淨的水源沸騰著湧上來,驅散了擁擠的蠕蟲和瘋狂的水藻。我們下方鋪展開一方巨大的清澈水面,一直延伸到地平線盡頭。

  怎麼,他難道輕輕一擊,就把周圍的世界降了一個維度?

  「我就料到會這樣。」加利斯說。

  雪的「三角洲」重重地噴了一口氣,接著分解成了無數火球。

  「大尉!加利斯大尉!」我瘋狂地叫喊,「雪的飛行器……大尉……」

  「我摧毀了他的機器。彼得,立刻返回基地。如果違抗命令,我也不得不摧毀你的機器。」

  我感到呼吸困難。鋼鐵軀體渾身酸疼。

  「給我滾……」我跟雪一樣,也用俄語對著加利斯說出了這句話。我開著「三角洲」俯衝而下,穿過翻湧著的重重迷霧。

  沒有。

  什麼都沒有。

  這一次,來自彩虹橋的雪沒能爬到岸上。

  加利斯沒有說話。我明白,我隨時可以跟著雪,沉入同一片水中,在潔淨透明的水中,旋轉著沉到水底,變成一片二維的影子。

  輕輕一推,「三角洲」就放開了我。駕駛艙蓋打開了,我從椅子裡鑽出來,深吸一口冷冽的海風,稍稍愣住了。機器粗糙不平的外殼還在發燙,仿佛剛被砂輪打磨過。空氣的味道微微發咸。這裡仿佛是一個潔淨、無菌、舒適的世界。

  「垃圾!」我大喊,「加利斯,你是個垃圾!你的星球就是個茅坑!你們就淹死在糞坑裡吧!」

  「三角洲」熊熊燃燒的殘骸在黑暗中下墜。綠人早已不見蹤影。

  「只有雪一個人是正常的,因為他不屬於你們這個噁心的世界!」

  沒人在聽我的咒罵,也沒人能看見我的淚水。「三角洲」漂浮在水面上,無力地晃動著。

  「噁心。」我喃喃自語。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能力像雪一樣,打出一發二向彈,把這世界燒個精光?!

  為什麼我無處可去,只能回到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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