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 1
2024-10-09 11:22:48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那就是阿拉里的紫紅艦隊。
幾百艘飛船,在銀河委員會的領地邊界線上逡巡。
我透過逐漸變得透明的機身,望著灑落在天空中的小小亮點。我該在那些飛船靠近時,挑一艘仔細觀察觀察。幾何學家的這個技術設計著實不錯。
但這是重點嗎?
他們的世界中有太多比武器更強大的東西——堅強的意志、剛毅的精神、強大的自信、團結的力量。銀河委員會能拿什麼來與幾何文明相提並論呢?它只有無窮無盡的口角和糾紛、弱小種族微不可聞的不滿,以及強大種族的自我安慰和貪得無厭。銀河系裡的平衡搖搖欲墜,隨時都可能崩塌。如果退化使者再稍稍推上一把……
上校,我們的行進方向被外力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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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降。」我說。
情況很危險。
「一切正常。我有上級指示。這是有利於幾何星的行動。」我打斷了飛船的話。
我怎麼也沒能找到那艘曾屬於里梅爾的探測飛船。顯然,為了以防萬一,它已經被銷毀了。可話說回來,也許這樣更好。面對著那個吸收了一部分尼克的記憶、並且存儲了他交流習慣和詩作的電腦,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如此理智。而與這台從未屬於任何人的全新機器打交道,事情要簡單得多。幾何學家很聰明,他們把自己的飛行搭檔設計得非常智能——能夠進行自主交流,而且回答並非千篇一律。但同時,幾何學家又讓它們維持著機器的身份。
說不定,這中間存在著某種必要性。難怪銀河委員會裡沒有一個種族使用人工智慧系統,或者至少沒有大規模使用,它們更喜歡享受「計數器」、庫阿里庫阿或者其他具有某種專長的種族的服務。創造一種新的智慧——一種可能與人類心智相抗衡的智慧,是相當可怕的。但也許,正是因為幾何學家過於執著於統一性和「友誼」,才選擇放棄這樣一種可能性?或許,當種族的生存本能牽涉其中時,意識形態這樣雞毛蒜皮的問題都得靠邊站?
情況非常危險。飛船悲傷地告知我。
「投降。我們要執行『友誼』任務。」
意識形態高於一切是件好事。幾何學家寧願讓飛船被劫持,也不會允許飛船產生疑慮。飛船的引擎熄滅了,我們飄向艦隊中心的旗艦。距離我第一次見到它剛過去一周。當時,這艘巨大的飛碟給我留下了無比悽慘的印象。阿拉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儘管成功地完整活捉了幾何學家的小飛船,但也因此遭受了慘重的損失。而現在,旗艦已經煥然一新,令人生畏,儼然一艘所向披靡的戰爭機器。
庫阿里庫阿,我在腦海中呼喚它,你的同類也參與了維修工作嗎?
是的,無聲的回答在我腦海中響起,我們幫忙在高溫區進行了修復工作。
但高溫區對你們來說不也很危險嗎?
那又如何?
庫阿里庫阿對死亡的漠視令人震驚,簡直無人能出其右。在這種阿米巴蟲式生物的行為方式中,潛藏著某種奧秘,但沒人知道那具體是什麼。
旗艦正中的艙門打開了。艙門上沒有氣閘,空氣完全由一道看不見的力場束縛著,防止泄露。我們穿過艙口——看起來就像在向下墜落,飛船自身的重力場與旗艦的力場開始對撞,我感到一陣輕微的噁心。
「關閉人造重力場,」進入旗艦內部後,我對飛船下了指令,「關停所有防禦系統。打開機艙。」
這次,飛船無條件服從了我的命令,仿佛決定破罐子破摔——頭都斷了,何必還在乎頭髮?機艙打開了,撲面而來的空氣帶著非人類居所的輕微刺激性氣味。山洞般的旗艦機庫里燈光昏暗,幾乎看不清阿拉里們紋絲不動的身影。
我不安起來。
就在一周前,我從它們中間殺出了一條血路。當時我是一名不記得自己身份的勇士,對它們大打出手,揮著一把刀東劈西砍……而攔在我面前的都是沒有任何肉搏經驗的技師和工程師,只不過因為需要製造出搏鬥的跡象,它們就陪我假戲真做了。如果我撞上的是幾個空降兵,更別提它們還是英名遠揚的阿拉里宇宙戰士,那我根本無處可逃。
身邊這群毛烘烘的傢伙一動不動。它們會如何看待我?是帶著理解——因為它們知道自己的使命?還是帶著憎惡——因為我手上沾滿了它們同伴的鮮血?或者帶著好奇——我到底還是回來了,我帶回了什麼樣的信息呢?
「我的朋友們在哪裡?」我從飛船上跳下來,問它們,「阿拉里!」
它們沉默著。隨後,一隻披著金色外衣的黑毛阿拉里走上前來。
「你是指揮官嗎?」我問。
「歡迎登機,彼得·赫魯莫夫,」庫阿里庫阿的共生翻譯器對我說,那是一團附著在指揮官脖子上喋喋不休的噁心肉瘤,「我們很高興看到你凱旋。」
它身上有兩處地方裹著白色的繃帶,看起來不像是衣物。難道是被我打傷的?
「我的朋友們在哪裡?」我又問了一遍。
「他們在睡覺。按照地球上的晝夜規律,現在是休息時間。」
「沒事兒,把他們叫起來吧,他們不會生氣的……」我說。
如果阿拉里想耍什麼花招,我就死定了……正在這時,隧道深處出現了兩個人類的身影,是達尼洛夫和瑪莎。他們向我跑來,我終於如釋重負。
我還是有家可回的。
但為何他們臉上的笑容如此勉強?
「彼得!」達尼洛夫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激動地端詳著我的臉,「你這個渾小子!可算回來了!」
瑪莎的表現要平靜許多,她只是微微笑了笑。怪了,看到她少見的笑容,我覺得她可愛多了。
「你好,」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我的肩膀,「太棒了。我們很為你擔心。」
我瞥了一眼隧道,但那裡沒有出現第三個人。
「爺爺呢?」我困惑地問。
「他在睡覺,」達尼洛夫飛快地回答,「他這會兒在睡覺。」
阿拉里沒有打擾我們的談話,只是在我們周圍圍成一個毛乎乎的圓圈,好奇地圍觀著我們的會面。我用眼神找到指揮官,問它:
「我逃跑的時候……」
「你殺了三個我們的人。」指揮官沒等我說完就給出了答案。
我還能期待什麼呢?還好,只有三個。當時我可是被非友族團團包圍的俘虜尼克·里梅爾,當然不會客氣……
達尼洛夫輕輕握了一下我的手。
「指揮官……」我有些難以啟齒。
道歉,請求原諒,都是愚蠢的行為。這不是那種能三言兩語一筆勾銷的錯誤。但我還能怎麼辦呢?
「彼得·赫魯莫夫,作為阿拉里種族的代表,我請求你的原諒。」指揮官先開口了。
我盯著它那雙閃亮的黑眼珠。不,它不是在挖苦我。
「我們迫使你觸犯了自己文明的法律,」指揮官解釋道,「你不得不殺死同盟者。我們罪孽深重,但我們別無選擇。」
不,這些話瞬間扭轉了形勢,但並沒讓我的心情輕快起來。
也許,這點兒良心是我現在唯一可以引以為豪的東西了。
「指揮官,我請求阿拉里種族的原諒,」我說,「我向那些犧牲者致以深切的哀悼。」
阿拉里沉默了。無論我們兩個種族的倫理原則多麼天差地別,它都不可能不為自己犧牲的同胞感到痛心,否則它就不配當這艘旗艦的指揮官。權力能給予統治者生殺予奪的權利,但無法讓它擺脫痛苦。當然,前提是它手中掌握的是權力,而非暴政。
「它們的犧牲沒有白費吧?」指揮官問我,「你成功進入了幾何學家的世界,對嗎?」
「是的,」我指了指自己的飛船,「這已經是另一艘飛船了。我離開時駕駛的那一艘已經被銷毀了。」
「為什麼?」
「因為它被俘虜過。」
達尼洛夫得意地看向瑪莎,我不禁懷疑,瑪莎當時肯定不反對在里梅爾的飛船上裝上十來個「看家狗」。
「你沒跟飛船一起被銷毀,真是太好了。」指揮官說。
「我經過千難萬險才活了下來。」我答道。
阿拉里搖了搖頭。也許它是在模仿人類,但配上那鼠頭鼠腦的樣子,這動作變得滑稽起來。
「幾何學家文明有可能成為弱小種族的同盟嗎?」
這是個好問題。
簡直是本季度最佳提問……
「它可能變成弱小種族的新主宰,」我答道,「他們會把我們吸納進自己的社會,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強加給我們,把我們納入他們的圈子。」
「一個成熟社會的意識形態是不可能被強行改變的。」阿拉里不相信我說的話。
「我們成熟的社會不會維持太久了。」我實話告訴它。
黑老鼠們的眼神似乎要把我穿透。接著,指揮官掃了一眼聚集在身邊的同族,它們便紛紛開始後退,不過十秒鐘,就像被大風吹散一樣跑開了。
「走吧,彼得,」它伸出爪子,輕輕戳了一下我的腰,「機庫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去報告室吧。」
「是報告室,還是審訊室?」
「視情況而定。」
從大小來看,「報告室」能容下幾頭大象。
起伏不平的牆面是阿拉里飛船的常見配置,幾盞昏暗搖曳的鵝卵石狀壁燈投下黯淡的橙色燈光。我斜倚在柔軟的圈椅里,半躺半坐,艙門在我身後關上了。這場景有點兒像牢房。
「別佳,」達尼洛夫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阿拉里請求你允許它們釋放氣體。」
「什麼氣體?」
「輕度鎮靜劑。能幫助你回憶。氣體是完全無毒的。」
聽起來讓人不快。我聳聳肩膀,看向天花板。
「來吧。」
沒有聲音,也沒有氣味。我只稍稍感到頭暈,燈光仿佛變亮了些。
我沒有產生類似吸毒的幻覺。也許,阿拉里打錯了算盤,沒想到它們的鎮靜劑對人類不起作用……
心頭襲來一陣煩悶的情緒。我還要這樣躺多久?一分鐘,兩分鐘?太久了!不能這樣虛擲光陰!人是會被無聊折磨死的!我坐立不安起來,努力克制著起身離開的衝動。
「彼得,」我認出了指揮官的聲音,「說說看,你逃走之後發生了什麼事情。從你進入飛船的那一刻說起。」
它的問題讓我安定下來。總算有事情可做了!
「我的名字叫尼克·里梅爾,」我開始回憶,「這是飛船通過無聲交流頻道告訴我的。我是一名遠距離探測隊員和退化使者。第一個身份很好理解,而退化使者的使命是入侵外星社會,降低其文明發達程度。這一舉措是為了打下基礎,方便以後引導這個文明走上正確的道路。」
「什麼是正確的道路?」阿拉里問。
「『友誼』。即所有文明的大團結,以及面向全宇宙的聯合擴張。」
「目的是什麼?」
「為了散播『友誼』理念。這是一個閉合的發展循環,多個文明混合起來,不斷尋找和吸收新的文明。」
在短暫的停頓後,指揮官又問:
「意義在於?」
真是個榆木腦袋!
「沒有任何意義。」
「幾何學家種族統領著所有被兼併的種族?」
「不。統領它們的是統一的意識形態。」
另一個聲音插入到我們的對話中:
「彼得,繼續說。」
「卡列爾,你好,」我認出了「計數器」的聲音,一點兒也不意外,「我爺爺不在旁邊嗎?」
「他在這兒。」
「叫他跟我說話。」
又是一陣短暫的停頓,我終於聽見了爺爺的聲音:
「你好,別佳。」
「你好,」我對著天花板打招呼,「你感覺怎麼樣,還好嗎?」
爺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低落。
「我還好。給我講講,孩子,你是怎麼操縱幾何學家的飛船的?」
「我給它下了些籠統的指令。它內置的智能系統非常強大,但……是被閹割過的。」
「詳細解釋一下,別佳。」
「我覺得,飛船的電腦系統已經接近一種智慧生物。它有學習能力,但不知為何沒有自我意識。」
「是的,我們的推測也是如此。這是被精心設計過的,別佳。那些電腦不會成為智慧生物,因為它們已經自認為是智慧生物。」
「什麼?」我本來是想在腦子裡暗暗自問的,但還是沒忍住問出了聲。
「不僅如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爺爺呵呵一笑,「每一台幾何學家的電腦都認為自己是全宇宙唯一的智慧生物。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它們認為自己是上帝。它們把現實當作自己想像力的產物。如果不是因為早就自詡為智慧生物,這樣強大的系統總有一天會發展出自我意識的。」
「這是條危險的道路。」我得出了結論。
「不,別佳,這是最便捷的道路,甚至也許是唯一可行的道路。一個自認為自由的囚徒,是不會企圖掙脫牢籠的。」
「聽到你的聲音真是太好了,爺爺,」我沉默片刻,說,「你知道嗎……我很想你。」
一陣短暫又尷尬的沉默。現在有太多雙耳朵在聽我們的談話,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
「接著講,別佳,」爺爺說,「這種氣體會讓人變得多話,想要分享信息。別為這個不安。」
「幾何學家的飛船非常先進,」我說,「他們不會超空間跳躍,但他們在外太空的移動速度超過銀河系裡的所有種族。我當時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份,飛船就開始按照操作指南行動……」
我講了很久。達尼洛夫、爺爺、瑪莎和阿拉里指揮官不時打斷我,提出自己的問題。有時候,指揮官的問題聽起來稍顯奇怪,我覺得那些不是它自己的提問,而是它的庫阿里庫阿翻譯在說話。
最困難的是給他們講解幾何學家的社會。我至今也無法將其看作一個完全陌生的外星世界,因此很難辨別,到底哪些部分需要特別強調。比如,幾何學家的世界裡沒有家庭,這是個很有趣的特點,但我差點兒忘了提。而且,我還有太多不了解的事情,比如,傳送艙的工作原理是什麼?阿拉里問我:「它是一種超空間跳躍,還是異維度位移,或者是量子傳輸?在出發點摧毀你的身體,然後在目的地重組?」我不知道答案。而且最後一種假設讓我渾身不舒服,但不得不承認,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等我全部講完時,藥物作用幾乎已經完全消退。一個阿拉里默默給我用托盤端來早餐,放下後就離開了。我蹲在地上,一邊仔細聽著他們的爭論,一邊開始吃早飯。我很高興,報告室和「陰謀家」們待著的屋子之間的通訊沒有被切斷,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間諜。
主要是爺爺在說話。似乎所有人——包括阿拉里和「計數器」——都把他看作是幾何學家問題的首席專家。
「他們的文明非同凡響,」爺爺用演講般的調子說,「先說最主要的,他們的星球上有兩個智慧物種共存。你們聽過這樣的先例嗎?」
「聽說過,」這應該是阿拉里自己,而不是它的翻譯在說話,「歷史記載中有幾個先例。」
「共存的結果如何?」爺爺來了興致。
「其中一個文明在發展初期就會被消滅。幾何學家星球上的情況再老套不過了。發展水平較低的文明通常都將其他文明看作必須消滅的競爭對手。」
不知為何,我覺得它是在為自己辯解。阿拉里說的不就是自己種族的情況嗎?
「但還存在好幾種其他的可能性。比如兩個種族都足夠發達,是成熟的智慧文明。在幾何學家的世界裡,他們靠生物武器取得了勝利,推動了封建社會的進步。」
「我覺得這個定義不太準確。」瑪莎突然插話了。她先打斷了對話,又加重了語氣繼續強調,「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我認為幾何學家的社會停滯在了封建時代,但又在很多方面超越了封建制度。別佳提到,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被困在另一塊大陸上,您記得嗎?這種情況有點兒類似日本文明。他們的中世紀被拉長了,各個科學領域因此取得了巨大成就。他們的社會基礎——導師制度,也完全符合這種情況。」
好樣的,瑪莎!她終於鼓起勇氣和爺爺爭論了!在成長,這姑娘在成長!
我喝完了碗裡微酸的湯汁,放鬆地躺在圈椅里,閉上了眼睛。
「但無論如何,瑪莎,中世紀就是中世紀,」爺爺不能容忍自己的立場被推翻,「類似亞洲文明,你說得沒錯。他們的文明也的確按照亞洲文明的路線在發展。」
「這是什麼意思?」阿拉里插話道。
「在地球文明發展史中,」爺爺解釋道,「有兩個主要流派——歐洲,或者說是西方文明;亞洲,或者說東方文明。西方文明更關注個體,側重個人的權力和自由。東方文明,通常,則更關注社會和國家範疇的問題。因為我們屬於西方文明……嗯對……我們更偏向西方文明,所以東方文明對我們來說比較陌生。我們會在文學作品中想像一個虛構的社會,並給它們附以亞洲文明的特點,比如嚴格的社會階級結構對個體自由的壓迫……東方人,則與之相反,會給想像中的社會安上歐洲文明的社會特點。」
「太奇怪了,你們居然沒有自相殘殺。」阿拉里感到有些困惑,「那麼現在,地球上是哪一種社會制度占主導地位呢?」
「西方,」爺爺非常自信地說,「但現在東西方之間的差異已經逐漸被抹去。幾何學家文明的基礎就帶有東方文明的特點。」
「有意思。」阿拉里說,「我以前以為,地球文明是一個結構極端嚴明的社會,跟其他文明——比如我們的——完全不同。」
不知是誰笑了起來。可能是達尼洛夫。
「這很正常,」爺爺總結道,「在觀察另一個文明社會時,我們首先注意到的就是社會秩序和組織性這樣的細節。」
「那麼,我們可以得出關於幾何學家文明的結論了嗎?」指揮官問道。
「可以。我們跟幾何學家的文明足夠相似,所以不會受到排他心理的干擾。彼得,你同意我的觀點嗎?」
「也許吧,爺爺,」我想了想,如此回答,「當然,他們沒有集中營,也沒有任何強權機構,一切都建立在意識形態的基礎上。」
「又是一個典型的東方道路特徵,」爺爺表示贊同,「而且是個非常不好的特徵。在同等的技術發展階段,東西方文明的衝突帶來了非常不幸的後果。銀河委員會要是能有一點共同的、統一的意識形態也好……」
「幾何學家這樣的文明很少見,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達尼洛夫插話了,「如果真的發生了文明碰撞……」
「什麼樣的碰撞?」爺爺諷刺地問,「無堅不摧的銀河委員會戰艦會跑去轟炸幾何學家的世界?想什麼呢!就連地球都能偷偷實行威懾政策……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裝滿了鈷彈和氫彈的穿梭機在近地軌道上轉悠了十來年了。外星人也都心知肚明。指揮官,你們知道嗎?」
「知道。」阿拉里的回答冷漠又簡潔。
我有點驚慌失措。說真的,我以前從沒機會聽到這樣的機密。
「衝突的類型取決於文明的發達程度,」爺爺繼續說,「銀河委員會的種族不會冒險發起真正的戰爭。它們最多會設立一個隔離區,努力將幾何學家隔絕在外。這對於一個能帶著自己的星球橫跨整個銀河系的種族來說,是否真能奏效?值得懷疑。雙方更可能打一場冷戰。幾何學家在這個過程中會竭力展示自己社會的美妙之處,一點點瓦解銀河委員會。我們一旦離開,銀河委員就會失去快遞員。阿拉里一旦離開,銀河委員會的戰鬥力就會損失百分之四十。塵族一旦離開,採礦業就會出現危機。而如果強大種族最終醒悟過來,還是決定開戰,那等待著銀河系的就是種族大滅絕。在銀河委員會鋪天蓋地的火力將幾何學家消滅之前,對方的飛船就能把大多數有生命的行星燒成灰燼。他們會給銀河系『投毒』,這是他們的傳統特長。我們拿什麼抵擋體積小、速度快、防禦強的飛船呢?它要做的只是接近一顆行星,扔下帶有病毒微粒的炸彈而已。想想看,即使任什族和你們阿拉里把幾何學家的整個世界都碾成粉末,他們的飛船還是會留下來。他們會向銀河系復仇。這場復仇將持續很長時間,永無止境!」
「如果他們的飛船就像我們想像的那樣,利用的是真空動力,那麼它們的續航能力實際上是無限的。」瑪莎指出。
一段長長的沉默後,阿拉里又問:
「安德烈·赫魯莫夫,你認為我們不應該挑起銀河委員會和幾何學家之間的戰爭?」
「應該說是不需要。二者本就水火不容。強大種族不會容忍與自己不相上下的鄰居。」
「那你建議我們怎麼做?站在哪一方才是比較理性的選擇?」
爺爺沉默了。
「也許,還是應該站在幾何學家那邊。」爺爺話聲剛落,我就驚恐地從椅子裡跳了起來。
「他們的道德觀也好不到哪裡去,但還是能給弱小種族某種自我保全的機會。當然,我們還是會屈居一個新的主宰者之下,但至少——能夠生存下來。」
但這又算什麼呢?我站在原地,死死盯著牆面,仿佛想透過牆壁看見他們。難道爺爺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走到這一步嗎?我已經把一切都解釋給他聽了!是的,一開始我們可以和幾何學家結盟,成為友軍。一部分弱小種族會脫離銀河委員會,團結在幾何學家周圍。但事情不會只停留在強迫我們接受「友誼」理念這一步,幾何學家也不會只打算把我們吸收進他們的宇宙烏托邦。在幾何學家看來,我們的文明顯然是不正確的。我們會靜悄悄、不知不覺地被架空。幾何學家會找些冠冕堂皇的名頭,比如為了恢復被破壞的生態環境,逐步清空我們的太空港,拆除我們的工廠。然後再找個藉口,比如讓我們的後代掌握更先進的知識,派他們世界中最好的導師來幫助我們。再利用他們的生物技術,幫助我們戰勝疾病,順便也幫我們去除多餘的感性和進攻性。一個嚮往「友誼」的人,內心為什麼要充滿感情呢?他們甚至能讓我們不需要憤怒和憎惡就殺人。按照銀河委員會的計劃,隨著一代代人過去,地球會成為一個新的幾何星,成為那些已經不再懂得「母親」真正含義的新人類的故鄉。
「爺爺……」我低聲呼喊。但他們沒有聽見。
「安德烈·赫魯莫夫,我覺得,你對生命的態度跟以前不一樣了。」指揮官說。
爺爺發出一陣古怪的笑聲。
「是的,可能的確如此。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呢?好死不如賴活著。而我們從別佳那裡聽來的一切,都告訴我們一件事:和幾何學家開戰——必死無疑。」
「爺爺!」我大喊出來,「等等!還有暗影族!你記得嗎?」
「幾何學家的敵人?」
「對!那些讓幾何學家倉皇逃走的外星人!」
我看不見爺爺的臉,但他臉上那種寬和的微笑仿佛就在眼前。
「別佳,幾何學家的敵人不一定會成為我們的朋友。這是其一;其二,他們已經跑得非常遠了。暗影族不太可能跟在後面追上來。」
「但我們可以去找暗影族!」
我猜,爺爺一定會疲憊地嘆口氣,就像平時他為我的固執傷腦筋一樣,但他只是簡單地答道:
「前往銀河系的中心?我不知道這在技術層面是否可行,但意義何在?意義,別佳?就為了去找一個未知種族,然後告訴它們,它們的敵人躲到哪兒去了?它們真的想追殺幾何學家嗎?如果它們真的想的話,難道不會轉過頭來對付我們嗎?」
「你自己也講過第三種力量理論!」我憤怒地咆哮。
「這已經不是第三種力量了,彼得。這是第四種。弱小種族,強大種族,幾何學家,暗影族。社會的存在法則和物理法則不同。如果說在天文學中,三個天體的相互作用是一個難解之題,那麼在政治中,最不穩定的就是四種力量的相互對峙。讓暗影族加入現在已經一團亂麻的局面——不管現在局面到底如何——都沒人知道會產生什麼後果。」
「但如果現在既定的結果並不是我們想要的呢?」我問他,「爺爺,如果兩種選擇都是死胡同,難道不應該試著尋找一條全新的道路嗎?」
「我不知道,」他回答,「我沒有去過幾何學家的世界,別佳。」
「但我去過!」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在屋子裡來回踱步,然後又問:
「可以放我從這裡出去嗎?我已經把所有該說的都說了吧?」
回答我的是一陣難堪的沉默。接著爺爺發話了:
「再等等,別佳。我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請你在那兒再待一會兒。」
他們要麼是不說話了,要麼是關掉了通訊線路。第二種情況的可能性更大。
怎麼,他們認為我是個雙面間諜?他們準備用幾何學家的方式來檢查我、透視我?我被一股怒火籠罩了。再怎麼說,我身體裡還有個庫阿里庫阿呢!我是不是間諜,可以問它啊!
我們永遠不會回答任何問題,彼得。
為什麼?我在腦子裡問它。庫阿里庫阿這句話來得毫無緣由,沒頭沒腦。
我們能回答的問題太多了。
我不明白!
阿拉里就明白。
庫阿里庫阿放慢語速,補充了一句:
問題不在你身上,彼得。你已經經受了所有可能的檢查手段。只不過跟幾何學家那次不同,這次的檢查非常低調。
的確發生了些什麼。發生了些奇怪的事情。庫阿里庫阿居然主動迎合我。但這跟來自朋友的善意又不一樣!
為什麼你們可以回答很多問題?
它不說話了。
庫阿里庫阿,你們的種族裡有多少個個體?
你知道的。
要麼是它已經告訴了我答案,要麼就是它堅信我能猜出來。
你……只有一個?
庫阿里庫阿還是不說話。是的,它從不會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但有時候會寬宏大量地用沉默代替肯定的回答。小小的阿米巴蟲似的庫阿里庫阿——被當作宇宙籌碼的它們,是一種極度消極、毫無追求的生物。不,不是它們。而是它!它是一個整體,永恆不滅。它不害怕死亡,因為對它來說根本不存在死亡!
老天啊,那強大種族的權力在它面前又算什麼?它們的強大力量和剛愎自用,它們的外交戲碼和銀河系裡的互相傾軋,對庫阿里庫阿來說又是什麼?!它允許別的種族利用自己,是因為對它來說,失去幾個細胞對整個機體沒什麼損失。它是一個遍布全宇宙的整體,生活在其他種族的身體和機器里,沐浴著一千個太陽的溫暖,用幾十億雙眼睛看著這個世界!怎樣的力量,怎樣的存在法則,才能讓這些相距幾百秒差距[1]的小肉凍們同步思考啊!一個怎樣的世界才會孕育出這樣的生物?
跟庫阿里庫阿比起來,「計數器」、阿拉里、希克西,甚至塵族和任什族簡直算得上是跟人類非常相近的生物了!
我舉起手,撫過自己的臉,回想起庫阿里庫阿如何輕而易舉地改造我的身體。這很容易被看作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但其實我應該仔細想想,它是怎麼繞過物質不滅定律,把我變成別爾又變回來的!
別怕,彼得。我們沒有奪權的企圖。
我笑了起來。在我身體裡住著的不是一個共生體。它更像是上帝的一小部分。一個貨真價實的、不需要雷電和舊約誡命的上帝……不,也許我錯了。庫阿里庫阿不適合扮演上帝的角色,它也沒有這個企圖。準確地說,它是自然的一小部分,一個古老不滅的組成部分,就像風、光和殘留的放射波。風不需要權力。即使你用風帆捕捉了風,也別以為自己就成了風的主人。它只不過是在那一瞬間與你恰好同路而已……我若有所思地問:
為什麼你要用「我們」這個詞?明明只有一個你!
咬文嚼字又有什麼意義呢,彼得?
咬文嚼字有什麼意義?對,沒有意義,也許真是這樣。你是一個個體,我也是一個個體。無論一個種族裡有多少自以為是的個體,我們全都是永恆的孤獨者。我們中的每一個都自成一個獨立的文明,帶著自己固有的法則和孤獨。但不管怎麼說,連庫阿里庫阿都更喜歡用「我們」這個詞……
我走向門邊,那扇門跟其他牆面幾乎融為一體。門矮矮的,對阿拉里來說非常方便。我試著伸出手,不太相信這個陌生的機關門能格外仁慈地為我打開。
但門向旁邊滑開,縮進了牆裡。
空曠的大廳里,有兩個阿拉里。它們躺在自己低矮的圈椅里,面前擺著一個類似操縱台的東西。在我看來,操縱台像個巨大的水晶晶簇,上面安著一塊屏幕,屏幕黯淡無光,沒在工作。也許,它是開著的,只不過我的視覺無法看出上面顯示的信息。一看到我,阿拉里淡灰色的毛髮都豎了起來。兩個阿拉里的脖子上都有庫阿里庫阿。棒極了。
「我需要排泄生理廢料,」我說,「哪裡可以解決?」
歷史就像滑稽劇一樣重演了……
其中一個阿拉里站起來,小步走向通往外面的隧道。另一個說:
「請跟著它走。」
現在我不是俘虜了,不用被「緊抓不放」,說句玩笑話,我是至關重要的信息來源和種族聯盟的代表。
「這是件很私密的事情,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囑咐阿拉里。
可憐的阿拉里技師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面臨一個小小的道德難題,我跟在帶路的阿拉里身後。二十米之後,隧道到了盡頭,前面出現兩條岔路,我說:
「帶我去見我種族的代表。馬上。」
阿拉里踟躕著,半天沒有說話。它還不至於蠢到不能理解我突如其來的要求。現在有兩個理由讓它無法拒絕我——一方面,我顯然地位比它尊貴;另一方面,它也想起了尼克·里梅爾血腥的逃亡過程……
「馬上!」我扯開嗓子朝它吼道。
阿拉里轉過身,朝右邊走去。我跟在它後面,它垂頭喪氣的背影和豎直的後脖子看起來有點兒滑稽,活像一條靠著嗅覺往前走的獵犬。
阿拉里和老鼠的相似之處不是我的錯覺——它們的確是從嚙齒類進化而來,但相較於人類,嗅覺在它們的生活里扮演的角色也就稍微重要那麼一點兒。
阿拉里走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在一扇緊閉的艙門前停了下來。它像一條挨了揍的狗一樣,可憐兮兮地看著我,「裡面正在進行重要的談話……」
「我必須參與其中。」我態度堅定。
如果門是鎖住的,那就滑稽了。但我的阿拉里翻譯可能有足夠高的權限。艙門打開了。
「……不,不,不行!」我聽見了爺爺的聲音,「我做不到。這對他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
「什麼晴天霹靂,爺爺?」我走進門,問道。庫阿里庫阿在我腦子裡無聲地說:
我們真的想知道真相嗎,彼得?
我在阿拉里的飛船上第一次看到陽光般溫暖的顏色。這是一個橢圓形的大廳,牆壁是溫柔的玫瑰色,天花板是令人炫目的鮮紅色,地板是深紅的。整個房間就像在一隻怪獸的腹中……阿拉里指揮官躺在大廳正中一把結構繁複的圈椅上,旁邊是兩把普通一些的椅子,更適合人類使用。但只有兩把椅子上坐了人,是達尼洛夫和瑪莎。「計數器」站在阿拉里身邊,正帶著近似人類的驚恐表情盯著我。
而爺爺卻不見蹤影。
我在開口詢問前,甚至仔細環顧了整個大廳。
「爺爺在哪兒?」
我的翻譯默默消失了,仿佛退到了那扇緊閉的艙門之外。是的,這場面是夠它受的……我與達尼洛夫四目相對,但他避開了我的眼神。我看向瑪莎——她也驚慌失措,臉色煞白。
「指揮官,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赫魯莫夫在哪裡?」我質問它,「我的爺爺在哪裡?」
「這是個很複雜的倫理問題,」阿拉里放慢了速度,緩緩說,「恐怕在他做出最後的決定前,我無法給出準確的回答。」
「卡列爾!『計數器』!」我看向小蜥蜴,「爺爺在哪兒?」
一片寂靜。
你心裡已經明白了。庫阿里庫阿在我腦中低語。
「別佳,我別無選擇。」「計數器」用爺爺的聲音答道。
這畜生!
「爺爺怎麼了?」我怒吼起來,「他怎麼了?你這臭蜥蜴!」
「別佳,是我。」「計數器」說。
我朝它邁了一步,不知道是為了確認爺爺熟悉的聲音是不是從那張外星人的嘴裡發出的,還是為了掐死這個企圖害死爺爺的外星生物。
「我別無選擇,別佳,」爺爺說,「沒有選擇。」
那張沒有牙齒、布滿鱗片的嘴神經質地抽動開合著,帶著絕望的懇切語調,擠出一個個人類的詞語。「計數器」湛藍的雙眼中一片空虛。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讓我感到熟悉或親切的東西!
「我只是想撐到你回來,別佳。」爺爺說。
我再也堅持不住了,雙腿不住地顫抖。牆壁和地板好像也跟著抖動起來,一時間天旋地轉。
[1].天文學中使用的距離單位,主要用於度量太陽系外天體的距離,1秒差距等於3.26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