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1
2024-10-09 11:22:27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囚室很小,四步見方。阿拉里的牢房都比這寬敞些。
光是床就占去了一半空間。
連走動都很困難。我站起來,伸直身體,做了個伏地挺身,又躺下。他們說不會把我關在這裡太久。這次決議不需要動用世界委員會,只是一樁小事,導師別爾就可以拿主意,快速又公正。其他的導師只需對他的決定表示支持或反對。
我則只負責接受結果。
最可笑的是,這個過程被叫作導師的懺悔。
是的,原則上講,我並沒有錯。我只是沒被教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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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上掛著一塊屏幕,但是處於關閉狀態。旁邊也沒有操作終端。
房間只有四步乘四步大小,如果除開床的面積,就是兩步乘四步。
但他們說,不會關我太久……
我在床上百無聊賴地躺著,盯著只有一盞頂燈的灰色天花板發呆。這時,屏幕亮了起來。他們很有先見之明,連寄宿學校里都建了設施完備的牢房。只不過在這裡,它被叫作隔離室……
「我有罪,我沒能教育好尼克·里梅爾……」
我瞟了一眼屏幕,發現導師別爾看起來極度沮喪。他們跟我說過,整個幾何星的導師都會同步看到這場轉播。他們會從別爾的懺悔中學到教訓……
「沒有什麼比被監護人對導師動手更可怕的事情了……」別爾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他接下來還會做出些什麼事呢?凌辱女性?毆打兒童?」
「你在撒謊,畜生。」我冷漠地衝著屏幕說。
但別爾聽不見我的話,至少現在絕對聽不見。我只能安慰自己,事後他會看到我在牢房裡的監控,以此獲得一點報復的快感。他們可能把我的一舉一動都錄下來了。
「根據醫生的診斷,由於失憶症,尼克·里梅爾出現了心理退化的症狀。」別爾接著說,「他的情感反應機制退回到了兒童時期。但我也無法洗脫罪責,也就是說,由於我遲遲沒有糾正他人格中的反常特質,才導致了悲劇的發生。他衝動、缺乏耐心、過於自信……」
我笑出了聲。現在他們大概要在更小的時候就把孩子送進寄宿學校?
「我請求對我進行懲罰,」別爾說,「判處我被全社會公開譴責。但請寬恕我的學生……讓他接受無限期療養院改造。」
「我寧可被譴責,也不願意去療養,」我對著屏幕咬牙切齒,「你這個偽君子……」
屏幕上的導師垂下了頭。他等待著審判。
「決議已通過,」一個女人的聲音宣布,「別爾導師,您的工作被認為不合格。您必須在『白海』寄宿學校彌補自己的工作過失。」
「謝謝。」別爾囁嚅道。
「被監護人尼克·里梅爾,您的行為被認為有損社會利益,極具危險性。您被判處無期療養院改造,無上訴權利。現在您有權表達自己的意見,我們會聽取您的想法。」
事情開始變得有趣起來。
「您不覺得,你們全都錯了嗎?」我問道。
「整個社會不可能一起犯錯。」
「為什麼?」
「錯誤是指個體偏離社會法則的現象。根據這個定義,社會本身是不會犯錯的。」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在跟機器說話。
「那如果這些定義本身就是錯的呢?」
「只有脫離系統,才可能得出系統錯誤的結論。而您身處這個社會之中,尼克·里梅爾。」
「但我此刻身處牢籠之中。」我回敬道。
「您說完了嗎?」
我想了想,「是的,說完了。」
「決議通過,已向全社會公示。」
屏幕熄滅了。
我的導師生涯結束得太快、太慘澹了。
等了大約十分鐘後,我確定短時間內不會有人來找我,便放鬆下來,想小睡一會兒。自然,每當這時,門就會打開。
戈恩和塔格走了進來。
要麼是根據決議,我的朋友們負責押送囚犯;要麼就是沒有一個導師願意玷污自己的雙手。
「里梅爾,站起來。」戈恩命令道。他手裡拿著武器,是一把小小的銀色手槍。
「這玩意兒叫什麼?」我一邊起身一邊問。
戈恩有些魂不守舍,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替他感到可憐,換了我是他,也會感覺很不自在。
「這是肌肉鬆弛器,里梅爾。它用於緩解痙攣症狀,可以造成暫時性肌肉癱瘓。」
「挺方便的,對吧?」我笑起來,「你知道嗎?我的飛船上沒有武器,但我卻用最和平的手段燒毀了非友族的飛船……」
「里梅爾,你病糊塗了。人類早就不需要武器了。」
「當然。有了這麼多和平手段,誰還需要武器……」
我繞過他們走進走廊。塔格和戈恩讓到一邊,退到我背後。
「里梅爾,向前走,我們會告訴你往哪兒走。」
「你已經不記得我的名字了嗎,戈恩?」
「尼克,別這樣,」塔格哀求我,「你也知道的,我們得按規矩辦事。」
「對,也許吧。我該往哪兒走?」
「走到出口,然後進入傳送艙。」
隔離室所在的醫院大樓空空蕩蕩。我們走過擺滿病床的透明病房,經過閃閃發光的巨大手術室,走向大門。入口處的銅鐘下呆呆站著的還是同一個小男孩,他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目光盯著我。
受欺負的洛基,你要在寄宿學校門口傻傻地站多久?
「里……尼克,請向我保證,你不會試圖逃跑。」
「為什麼?」
「我不想在孩子面前亮出武器,以免嚇著他。」
「好吧,」我同意了,「你可以把武器藏起來了。」
「我的武器就在手邊。」戈恩警告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怎麼?他們直到現在還在玩「退化使者」遊戲?
我們就這樣離開了「母星世界」。我們這三個好朋友,一個在傻笑,兩個還在納悶兒到底什麼這麼好笑……
卡蒂最終也沒有出現,我心裡還是有些遺憾。但別爾沒來讓我深感欣慰。走進樹林前,我回頭望了一眼寄宿學校的校舍,有那麼一瞬間,我似乎看見四樓一扇灰暗的玻璃窗後閃過了導師的身影。管他的呢,反正我也不會和他告別。
回到傳送艙的路似乎比來時要短得多。天色漸暗,塔格和戈恩努力緊跟在我身後,神經緊繃。沒錯,說不定我會鑽進密林深處,躲起來,然後每到夜裡就出來嚇唬孩子們,讓寧靜的校園響徹哀號和耳光聲……
「耳光」真是個好詞。它聽起來就很形象。聲量巨大,充滿怒氣。
「尼克……」塔格在我背後吞吞吐吐地說,「尼克,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
「我們會試著申請上訴。過個一兩年。如果你康復順利的話。」
「療養院是個什麼地方,塔格?」
「是一個矯正反社會行為傾向的地方。」
「怎麼矯正?」
「我不知道,尼克。」
「整個幾何星只有一個療養院?」
「當然不是。」
「也就是說,反社會者有很多?」
他們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半晌,戈恩開口了:
「我們不知道,尼克。這不是個愉快的話題。」
「看來你們一直過得很好,朋友們。」
他們中的一個似乎嘆了口氣。
「你做得不對,尼克,」塔格說,「你的行為問題很大,令人厭惡。」
「我有足夠多的時間改變自己的想法,或者在其中越陷越深。你們會來看我嗎?」
「我不知道能不能辦到。」塔格老實地告訴我。
「好吧,你們試著來一趟就知道了。你們能找到我嗎?」
「你的療養院叫『清風』。我們不會忘記的。」
「很好聽的名字。」我覺得他應該能記住。
艙門裡亮起一縷微光。傳送艙抖動了一下,塑料艙體被照亮了,一道青灰色的光柱射了出來。
「我們小時候很愛到這裡來,」我說,「躲在灌木叢里看這道光。幻想著有人到寄宿學校來看望我們,和我們聊聊天,用他溫柔的手掌摸摸我們的腦袋。也許,我們是希望見到自己的父母。儘管這完全不現實。」
背後一陣寂靜。
「你全都想起來了?」塔格問。
「不,朋友們。我只是知道,一定是這樣。」
「為什麼?」
「因為我病了,得了反社會病。」
我一個人站在傳送艙旁,稍稍欣賞了一會兒艙門裡溢出的光線,問道:
「我應該去『清風』療養院的哪個區?」
「那裡只有一個區。」塔格支支吾吾,又勉為其難地補充了一句,「你現在不能使用操作終端了。你被剝奪了所有社會權利。」
「那你們來吧。」
他走到傳送艙前,觸碰了一下激活劑。艙門打開了。
「不和我告別一下嗎?」我問他。
我的朋友們沒有說話。
「替我向卡蒂問好,」我說,「告訴她,我很遺憾事情走到了這一步。但我也別無選擇。」
「這是為什麼,為什麼呢,尼克?」塔格痛苦地大喊了出來。
「因為,對付卑鄙小人,就應該照著他臉上來一拳。不管會有什麼後果。」
天已經全黑了,我無法再看清他們的臉。我走進傳送艙,抬起手,朝他們揮了揮。
單方向傳送。「清風」療養院。
「儘管來吧,苦日子!」我嘟囔了一句。
強烈的光線從我腳下奔涌而出,稍稍沖淡了艙外的黑暗。
我到了。
療養院不是浪得虛名。這裡的風的確很清新,甚至清新得有點兒過頭了。
我站在齊腳踝深的雪地里。雪粒子拍打在臉上。我身上的套裝在這裡不太合時宜。只能慶幸,我不是穿著短褲和短袖襯衫來的。
傳送艙在這片茫茫雪原中似乎是唯一的文明痕跡。天空中瀰漫著灰色的霧氣,母星勉強在西方的天邊留下最後一點餘暉。我環顧四周,有那麼一瞬陷入了恐慌,這個場景仿佛是被故意設計出來的——白雪皚皚的荒原中一隻孤零零的傳送艙,以及一個被剝奪了所有「社會權利」的我。
話說回來,「社會權利」對我來說也毫無用處。傳送艙里沒有操作終端,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我向前邁出一步,又一步,感受著一團團乾燥的雪在鞋底被踩碎。一腳下去,陷到膝蓋。
「這是什麼鬼地方……」我嘟囔著。完全不講道理,全無希望!我咒罵起來,「都是些畜生!」
這時,地平線上出現了一串稀拉拉的火光。
也就是說,這裡存在生命……
那裡佇立著一排瞭望塔或者鐘樓似的建築,離我非常遠。要走過去嗎?
我又看了一眼那圈整齊的火光。它們像是圍成一圈,在看守什麼東西。
要麼是傳送艙,要麼是……
離我大約兩百步外,有一排低矮難看的建築,大雪讓它們忽隱 忽現。這就是為什麼我一開始沒有發現。
「這就是療養院了。」我一開口,雪花立馬飛進了嘴裡,「休假時間到了,尼基……」
在雪地里行走非常艱難,讓人窩火。迄今為止,我看到的都是整潔的城市街道和寄宿學校的小路。我的身體還記得夏日的餘溫,而這裡仿佛是世界的另一面。
只有凜冽寒風和漫漫長夜。
謝謝你,導師。
我終於走到了那棟建築前。牆面坑坑窪窪,窗子裡沒有光,平平的屋頂上堆滿冰雪。但門口的雪被人的腳步踩實了,這給了我一點希望。
還能怎麼辦呢……
別無選擇。我走向最近的一扇門,用手掌碰碰門,又敲了敲,沒有任何反應。這扇門不可能是朝外開的,不然在這麼大的雪中,第二天早上門就打不開了……有意思,我怎麼會知道這一點?
不過,這並不重要。關鍵是我現在該怎麼辦?從這棟樓跑到那棟樓,然後凍死在路上嗎?
我踹了一腳門,又用拳頭咚咚砸起門來,凍僵的手指毫無知覺。至少一分鐘後,我才聽見咔嗒一聲,門朝兩邊滑開了。
門廊很寬敞,天花板上掛著一盞昏暗的小燈,門後有兩個帶柵欄的方盒子。我立馬感覺到了從屋內傳來的暖意。
給我開門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矮壯男人。
他微微謝頂,針織帽後面露出的後腦勺上覆蓋著稀疏的頭髮,一雙淺藍色小眼睛射出逼人的目光;臉圓圓的,顴骨很高。他穿著一件肥大變形的衣服,灰撲撲髒兮兮的。
「來了?」男人問。
也就是說,他在等我。他很清楚我可能找不著這棟建築,但還是任由我自己從傳送艙走過來。
我向前邁了一步,一把推開男人。他一聲沒吭,讓開了。
我在方形的爐子前坐下,把凍麻的雙手湊上去取暖。身上的寒意漸漸消退。
男人遲疑一下,關上了門。他站在旁邊,沒有催促我。
我脫下鞋,把裡面的雪抖出來。白色的薄襪已經變成了褐色,濕淋淋的,但我沒有勇氣脫下它們。我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把腳也伸到爐子跟前。
「你打算在這兒紮根嗎?」男人輕聲問。
「再看看。」我頭也沒回地撂下一句話。
男人哼哼冷笑了一聲,他似乎不喜歡我的舉動。
「我叫阿加爾德。阿加爾德·塔萊。」
「我是尼克·里梅爾。」我答道。
他又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問:
「怎麼樣,走吧?」
「我感覺自己這輩子都在聽『走吧』這句話。再等等。」
我穿上鞋,用手拍拍腿。雙腿還有點痛,但沒有失去知覺。
「凍傷了?」
「沒有。」
我站起來,瞥了阿加爾德一眼,他丑得令人心生憐惜。
「萬一我剛才沒發現這棟建築呢,阿加爾德·塔萊?」
「軟族朋友們會來救你的。」
「它們住在這裡?」
「這裡是它們的地盤。」阿加爾德得意地冷笑一聲,露出一排黃牙,「這裡的氣候跟『外星』差不多,只是雪更多些。但它們很喜歡這一點。」
我又打量了一遍門廊,這一次要從容仔細得多。牆邊有一排粗大的木頭架子,上面掛著二十把鐵鍬,樣式簡單,跟「要塞時期」的一樣,其中一半都已經被過度使用,手柄磨得發亮,鏟口都磨薄了,閃著寒光。
「我是……第十一個?」我問。
阿加爾德注視著我的眼睛,點點頭,「你是個聰明人……是的,我們這裡人不多。但被送來『清風』的人,沒有一個能回去的。」
我走向裡屋的門,那扇門半開著。
「做好心理準備。」阿加爾德在背後提醒我。
這的確是個很中肯的建議……
潛意識中,我以為自己會看到一個類似寄宿學校或者員工宿舍的地方,有走廊、樓梯和小房間……
但我面前只有一間屋子。牆壁是木頭的,房裡髒兮兮的,牆上寫滿各式各樣的標語。窗戶完全密不透光。天花板上的燈半死不活地亮著,一盞頂燈忽明忽滅,周圍還有一圈水漬。怎麼,屋頂漏水?
屋裡的陳設跟裝潢很般配:牆邊一溜暖氣片,幾排金屬雙層床,一張破舊不堪的大桌子,旁邊放著十張普通椅子和一張圈椅。圈椅上坐著一個小伙子,看上去年紀比我稍長。他臉色蒼白,一頭淺金色長髮,穿著一身奇怪的華麗亮粉色套裝,像是一個偶然的訪客,跟其他人格格不入。看到我走進來,小伙子抿緊了嘴,但還是招招手,邀我走上前去。
每張椅子都坐了人。我暗暗掃過那些面孔,發現療養院的居民大多都很年輕。除了慢慢跟在我身後從門廊走進來的阿加爾德以外,只有一個上年紀的人。他魁梧健壯,有一張聰明的臉,穿著一套銀色的緊身薄西裝,結實的肌肉線條清晰可見。他似乎與其他人刻意保持著距離,遠遠坐在一旁。
我走到桌前。因為沒有空椅子,我放慢了腳步,但沒有人說話。我只好坐在桌沿上,推開面前一隻盛滿滾燙液體的金屬馬克杯。
「你倒挺機靈。」金髮小伙的口吻帶著一絲責備,「你叫什麼名字?」
「尼克·里梅爾。」我答道。
小伙端起自己的馬克杯喝了一口,心滿意足地笑了。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酒精味道。奇怪,難道療養院裡不禁止喝酒?
「凍壞了?」
「有點兒。」
「暖暖身子吧。」
他把自己的馬克杯遞給我。我猶豫了一下,但其他人沒有把杯子給我傳過來的意思,他們連站都沒想站起來。
我從嘎吱作響的塑料托盤上拿了一隻乾淨杯子,用勺子從大鍋里舀了一杯,喝了一口。
飲料很甜,熱乎乎的,裡面加了不少酒精。我整個身子都暖了起來。
小伙舉著杯子的手頓了頓,聳聳肩,喝乾了杯子裡的飲料。
「你為什麼會到療養院來,尼克?」
「因為亂穿馬路。」
「尼克,我們這裡都是自己人,」小伙嗔怪道,「敞開天窗說亮話吧。」
「我想你們應該都知道,我朝自己導師臉上揍了一拳。」
「是嗎?」小伙故作驚訝,「這可不好……」
這就像一出滑稽劇。除了這個漂亮的小白臉以外,所有人都默不作聲,有的人盯著我看,有的移開了視線。上了年紀的壯漢饒有興致地盯著自己的手指看,像個剛剛重見光明的盲人。
「揍導師可不好!」小伙又重複了一遍,「你怎麼會幹出這種事,尼克?」
「我不得不揍他。」
我又喝了一口滾燙的酒。
「他不壞,」阿加爾德冷不丁地在我背後說,「克雷,他不壞。」
他似乎不是在跟那個小伙子說話。據我判斷。
壯漢短暫地把目光從自己的手掌上轉開,不滿地瞟了阿加爾德一眼,「沒人問你。到這兒來,尼克。」
我放下杯子走向他。
「我叫克雷·加爾特爾。連名帶姓,沒有簡稱。這是第一件你需要記住的事情。」
他跟剛才一樣,仍然沒有抬頭,不願屈尊看我一眼。
「我們這裡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尼克。這裡的生活複雜又艱難。這裡……都是病人。我們都在接受治療。什麼是最好的藥,尼克?」
「勞動。」
「正確。這是第二件你需要記住的事情。聽說你在戰場上受過傷,這很好。你會更容易適應這裡的生活。」
我一言不發。他越來越讓我討厭。而且這種感覺是相互的。
「隨便挑個上鋪的床位吧,」克雷說,「熄燈鈴已經響過了,規矩必須得遵守。」
看了看那些床,我問:
「為什麼只能挑上鋪?下鋪都睡滿了嗎?」
「對你來說,是的。」
總的來說,我並不在乎睡在哪裡。我只是好奇,為什麼其他人都沒打算在熄燈後上床睡覺,只有我要守這個規矩?我也不準備睡覺。我走向床鋪,脫下外套,扔在第一張上鋪上。
「回來,」克雷低聲說,「我還沒說完。不得到允許不能擅自離開。這一條你也要記住。」
「這是第三點嗎?」
他終於抬起頭看了看我,眼神中帶著審視意味,死死盯著我。
「是的。」
「還有什麼?」
克雷站了起來。他比我高一個頭。歲月幾乎沒有在他健碩的身體上留下痕跡。
「揍你的老導師——這很糟糕,」他說,「我也是個導師。你要揍我嗎?」
「沒有理由的話,我不會揍你。」
克雷攤開手,「對,不能沒有理由地做壞事。但即使有理由,也要三思。懂了嗎?」
我點點頭。
「打開那扇門。」克雷命令我。
在十個人的注視下,我默默走向那扇門,打開了它。和外面的門不同,這扇門的鎖很順滑。
裡面是盥洗室。一共五個馬桶,對面是五個淋浴間。
「開始治療,」克雷說,「你的任務是清理盥洗室。馬桶必須閃閃發亮。如果仔細找,你能找到馬桶刷和清潔粉。如果沒找到,那就自己想辦法。」
「我覺得,這份工作應該每個人輪流做。」我說。
「是的。今天輪到你。」
我遲疑了一下。這裡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規則。也許,規矩就是要新來的人刷馬桶和睡在上鋪。
但我不喜歡這些規矩。
我關上了門。
「我覺得,克雷·加爾特爾,你錯了。」我發出了質疑。
「說不定,錯的是你呢?而且是大錯特錯?」
「有可能,」我沒有否認他的觀點,「說不定我也有錯。」
克雷向我走來,不緊不慢。
「克里[1],他是個退化使者!他會使卑鄙的陰招!」金髮小伙尖聲喊道,「克里,小心別傷到自己!」
克雷沒有停下腳步,甚至微笑起來。也許導師們也懂「陰招」?或者,他相信失憶症已經讓我失去了所有戰鬥力……
我沒來得及躲過這一擊。我倒是察覺到了他的動作,並且立馬判斷出這一拳是衝著我的下巴來的,但身體還沒從寒冷中恢復過來,沒有躲閃的力氣。
眼前的世界搖晃了一下,我飛到了牆上。後腦勺磕得生疼,兩眼一黑,一隻手碰上了加熱器滾燙的格柵,灼痛讓我瞬間清醒過來。我抽搐了一下,靠著牆站起來。血從破裂的嘴唇上流了下來。
「開始治療吧,」克雷說,「還有,與棚屋的頭領爭論,尤其是和導師爭論,是不明智的……」
「你早就不是導師了!」阿加爾德突然大喊出來,「別管那孩子了,克雷!」
加爾特爾朝他瞪了一眼,塔萊的聲音立即小了下去。他應該也後悔自己貿然插手其中。但他的話給我打了一針強心劑,比背後的牆更讓我覺得堅實可靠。
我做的事情,真的大錯特錯嗎?
「你後悔了嗎?」克雷走到我面前問。
「沒有。」我低聲說。
「小伙子,你會吃苦頭的。」克雷語帶同情。
似乎發生了什麼變化。這變化好像發生在我體內。眼前的色彩鮮明起來,周遭的聲音則變得震耳欲聾。人們的呼吸聲如同雷鳴。克雷的一舉一動都像慢鏡頭一樣,變得粗笨緩慢。我的心跳停了一拍,又陡然狂跳起來。咚咚,咚咚咚……我已經到了出離理智的臨界點……就快要按捺不住自己,做出些什麼不得了的事情了。這狀態和之前被塔格和戈恩抓住的時候不一樣,那時我忍住了衝動。
但現在,沒有人能阻止我。
克雷跳起來,伸手抓我的喉嚨。我提前往旁邊一躍。我的身體已經恢復了活力,靜靜觀察著事態的發展,我只是一個機械麻木的旁觀者,名叫……我的名字叫……
棚屋頭領被撞到了牆上,他甩甩腦袋,轉過身來。但我已經守在一邊,不慌不忙地等著克雷揚起絕望的巴掌,此時局勢已經明了,獵人和獵物交換了位置。
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我腦中響起了奇怪的低語聲。這聲音似曾相識,幾乎跟作業系統的聲音一樣,但我知道這是另一個聲音……非常熟悉,我記得很清楚……
我抓住他迎面揮來的拳頭,完全是小菜一碟,跟在風中抓住一根搖擺的樹枝差不多。這位前導師的骨頭在我手中咔嚓折斷的聲音,也跟樹枝被吹折的聲音一樣,並沒有多可怕。
他嗷嗷大叫起來,但這老壯漢的確身強力壯,意志頑強,鐵了心要給我好好上一課。他朝我下腹踹了一腳,力道極大,下腳精準。
我沒有感覺到疼痛。
疼痛已經與我無關。
從今天起,直到永遠。
我再次反折他的手臂,直接擰到了肩膀上。手臂上的關節很脆弱,而肌肉撕裂的疼痛會比骨折更強烈。
進入作戰狀態……
有三個人朝我撲了過來,站在倒下的克雷·加爾特爾身邊。餘下的人沒有插手。他們目光長遠。
不需要更多。只用一拳就能擊倒一個人。攻擊腹部,攻擊神經中樞。我的大腦不知道要打向哪裡,但我的雙手知道。要攻擊交感神經系統的中樞,攻擊能瞬間引起劇烈疼痛的部位。眼前的三個人依次倒下,躺在地板上抽搐。
我還想要更多!
我喜歡這種感覺!
「非友族!」
金色毛頭小子的聲音黏糊糊地拖得老長。他急忙跑出門,又舉著一把鏟子回到屋裡,顫顫巍巍的。大概,療養院裡也不是每個人都要接受勞動療法的鍛鍊……
我一翻手臂,用手腕硬硬接住了閃著寒光的鏟口。襯衫的袖口被鋒利的鋼鐵撕裂了。
一滴鮮血從手上的傷口裡滲出來。
我左手扯著那小子粉嘟嘟的臉,一把將他扔向那排雙層床。他一頭扎到鐵床架上,沒了聲息。
恢復擬態。
「謝謝,庫阿里庫阿。」我對自己身體裡的外星人低聲說,它已經滲透到了這具地球人類軀體的每個角落。
我感到渾身疼痛。身體沉甸甸的,頭痛欲裂。
我腦中正在發生一場小型地震。我的過去分崩離析,腦子裡翻江倒海。
好痛啊……
太多的詞語。新的詞語。太多回憶。
我不是尼基·里梅爾!
我是彼得·赫魯莫夫!
集中營也可以被叫作療養院,但又有什麼區別呢?
「各就各位,廢物們!」我嘶啞地呵斥道。
眾人立馬從椅子上躥了起來,跑向按照那條可疑的規則分配給他們的床位。就連那三個試圖幫克雷揍我的人,也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把他搬走!」
兩個人聽話地拖走了前導師,把他放到自己床上。
「這裡……有醫生嗎?」我放低了聲音。其中一個囚犯猶豫著舉起了手。「處理一下……他們。」
我靠著牆坐下,用雙手捂住了臉。
太多新詞了。轉變發生得太快。
爺爺、中學、專科學校、航空公司、希克西、「計數器」、達尼洛夫、阿拉里……
我真的把那些阿拉里給殺了!
「一切都必須看起來絕對可信,」阿拉里紫紅艦隊的指揮官在說話,「你必須和我們搏鬥,然後殺死我們。我們也會試圖殺死你。但你的生存機會很大。我們誰也不會穿防彈服。空降部隊也會撤離旗艦。你只用突破飛行員和機械師的包圍圈。它們沒有學過近身搏鬥。」
「我不想這麼做。」我拒絕接受黑老鼠的計劃。
「沒人想死,這是生命的本能。但有時候我們必須忽略所有本能……」
我頭痛欲裂。心跳也變得遲緩。
庫阿里庫阿!
我在……
為什麼我變得那麼殘忍?
進攻性中樞被臨時激活了。因為你處於戰鬥環境。
「尼克·里梅爾,我想跟您談談……」
我睜開雙眼。
我剛剛才學會用兩種語言思考,還沒回過神來。阿加爾德·塔萊站在我面前。這個醜陋陰鬱的矮子滿臉皮癬。他扯下自己的毛線帽,放在手裡搓揉。
「說。」
「『清風』療養院六號營的病人們在等候您的差遣。已經過去二十分鐘了,尼克·里梅爾。」
按照地球上的尺度算,他現在大約五十來歲。這裡的一年比地球上更長,但這裡的人也比地球人的壽命稍長一點兒……
我看著那些縮在床上不敢動彈的人。蒼白的小伙子啜泣著,揉著腦袋。克雷躺在床上,左胳膊露在外面,纏上了透明繃帶。他看上去比塔萊年輕,大約四十到四十五歲的樣子……
「他傷勢如何?」我問。
「骨折,肩膀脫臼。明天克雷可能沒法幹活兒了。」
「那就讓他歇著吧。」我嘟囔了一句。
阿加爾德不敢說話,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還有話沒說完。
「其他人呢?」
「全體睡覺,」我下令,「人在早上比晚上更能正確地思考。」
簡直是惡魔!尼克用自己的語言濾鏡把這句諺語改得面目全非![2]
但這句話因此獲得了某種不尋常的深度,聽起來也更像一句命令。眾人一邊看著我的臉色,一邊開始收拾床鋪,躺下睡覺。
「好的,尼克·里梅爾。」
「叫我尼克就行。」我糾正他。
阿加爾德定定地看著我的臉。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補充了一句。
「不,我不介意……尼克。」
「還有溫酒嗎?」我問他。
「有。」
「這裡有僻靜的地方嗎?我需要跟你談談。」
阿加爾德默默地點點頭。他走到桌邊,盛了兩杯酒,朝我點頭示意了一下。我跟在他後面穿過房間。床鋪間傳來竊竊私語。
塔萊打開一扇不起眼的小門。他停了下來,讓我先進去。
這是禮貌還是陷阱?
我走了進去。
這房間很舒服。
地上鋪著一整張柔軟的地毯。牆上有屏幕,雖然旁邊並沒有操縱器。此外還有一張小桌、寬敞的沙發和兩把圈椅,置物架是有門的,不是普通的開放式架子。天花板上鑲著鏡子。
根據我對幾何學家生活習慣的有限了解,這幾乎算得上最奢侈的裝潢了。即使在療養院之外,也毫不遜色。
「這是什麼地方?」我問塔萊。塔萊走進來,輕輕合上門,把馬克杯放在桌子上。
「心理減壓室。」
「誰在這兒減壓?」
「克雷·加爾特爾和他的情人。」
我點點頭。如果塔萊以為我會大吃一驚,那他就錯了。只不過尼克·里梅爾——如果他還在我內心某處活著的話——一定噁心得哆嗦了一下。
「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強迫你成為新頭領的情人的。」
阿加爾德偷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不,尼克,你看起來病得還沒那麼嚴重……」
「你的腦袋是怎麼回事?」我問他。
「我被『軟族』吻了一下。」阿加爾德憂鬱地笑了,「我剛到這兒的時候,真是個傻子……那是十年前了。」
我心裡一涼。他們的十年幾乎是地球上的二十年!
「那你又是為什麼流落到這裡的?」
「因為亂穿馬路……」阿加爾德諷刺地模仿著我之前的說辭。他在其中一張圈椅上坐下,端起杯子,「謝謝你,收拾了克雷一頓。那個混蛋玩意兒,早就該有人教訓他了。」
「大概,所有的導師都是混蛋。」我陰沉著臉,端起自己的杯子聞了聞。滾燙的白酒,雜質很多。老天,真難喝,簡直跟我和大巴司機科利亞在公路邊喝的一樣,甚至還不如那個。
「得了,」阿加爾德晃晃腦袋,「我相信你揍自己的導師是事出有因。但克雷自己也是被那幫導師發落到這兒來的,毫不留情。所以……你可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小伙子。」
我在沙發上坐下,咽了一口難喝的自釀白酒。沒想到它嘗起來比聞著好多了。顯然,我的身體需要一點刺激……
你所飲用的液體中含有雜醇油、乙醛、甲醇和乙醇。是否需要去除雜質?
清除乙醇以外的所有雜質。我暗暗向庫阿里庫阿下令。老天保佑,可千萬別允許庫阿里庫阿在地球上生存。不然全世界所有科利亞大叔都能放心喝個爛醉了。
「話說回來,你到底為什麼被關在這裡?」我問。
「我是個歷史學家。準確地說,曾經是歷史學家……」阿加爾德又喝了一口,「你聽說過這個說法嗎,歷史是最重要的科學?」
「我不記得聽沒聽過。但我相信這句話。」
阿加爾德又灌了一口自釀白酒。他會宿醉的……
「那麼,既然它是最重要的,它也就是最危險的。」他苦澀地一笑,「有時候……有時候挖得太深就會很危險,更別說談論自己挖掘出來的東西。」
我等著他說下去,但他不打算明說自己發現了什麼。只是看著眼前的房間,自顧自得意地笑起來。仿佛直到現在,那些害他進了「清風」療養院的知識還讓他覺得驕傲。
「好吧。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我說。
「你到底是誰,尼克?」
「退化使者。遠距離探測隊飛行員。」
「我在新聞里聽過你的名字,」塔萊若有所思地回憶起來,「雖然是很久以前了……我們每周可以看一次新聞,統一播放的那種……你可能是一個偵察兵,負責在『出走』之前勘察空間情況?」
「也許是吧,但我不記得了。我真的得了失憶症,阿加爾德。」
塔萊哼了一聲,「那就讓我跟你說說吧。記憶是會被保存下來的……理應如此……你是最早到達這個空間的三個偵察兵之一。」
漆黑如深淵的宇宙,突然閃過一陣亮光——有飛船從無窮無盡的空間深處飛了出來……
「我不知道自己的情況,但我的飛船的確在三人編隊中飛行過。」我承認。
「你可真會開玩笑。」
塔萊顯然對現在的新局面深感得意。他手中端著盛滿酒的馬克杯,和剛上位的新棚屋首領聊著天,還嘲弄著他。
但我沒力氣斥責這位前歷史學家。也許,如果在這兒多過上幾年,我也會把任何一點新鮮事都視若珍寶。
「你就在這兒過夜吧,」阿加爾德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然你活不過今晚。克雷或者他的朋友會來幹掉你。」
「那你呢?」
「我的危險不大,他們不會首先想來殺我。」塔萊搖搖頭,「你今天這一通表現,所有人都會三思而後行,除了克雷。一個棚屋不能有兩個首領。一山不容二虎,而我們……我們比動物好不了多少。」
庫阿里庫阿?
我會持續保證周圍環境安全。我不需要睡覺。
「我就在棚屋裡睡,」我說,「但你別擔心。夜裡偷襲我的人不會有好果子吃。」
塔萊將信將疑地看了我一眼,「聽著,退化使者,我不知道你們在搞什麼把戲。雖然我知道一百年前的退化使者是什麼樣兒,但現在的……」
「給我講講,什麼是『出走』?」
「什麼?」
「『出走』。」
「你不知道?」
「我失憶了,」我已經不想再重複了,「有的事我能想起來,但大多數都忘光了。」
「上古諸神保佑!」塔萊激動得叫了出來,「我,一個在療養院住了十年的病人,居然還能跟人分享新聞!」
「是的,阿加爾德,而且我會非常感激你。」
「你還記得,以前母星閃耀的天空不是這樣的吧?以前天上的星星是那麼多,夜晚就跟陰沉的白天差不多?」
「就假設我記得吧。雖然我是在書里讀到的。」
「太不可思議了!」塔萊緊握著馬克杯的手不住顫抖,珍貴的酒灑了出來。他惋惜地看了一眼被弄髒的棉襖,接著說,「你們碰了釘子!你們,我們親愛的退化使者!十二年前,你們把手伸到了某個不該伸的地方!你們想要建立『友誼』,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你為此感到高興?」我驚訝極了。
「是的!」塔萊斬釘截鐵地答道,「不過,我當然很為那些犧牲的孩子惋惜。那是當然。但早晚都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不能毫無節制地把自己的倫理強加給整個宇宙,即使它是絕對正確的。別的星星不需要我們的愛,尼克!」
「那它們需要什麼?除了愛以外?」
我並不是不同意他的話。相反,他這種暗暗反抗的精神還讓我——作為宇宙馬車夫赫魯莫夫的我,而不是退化使者尼克的我——覺得可愛。
「需要什麼?我不知道,尼克。」阿加爾德攤開手,「我只是個歷史學家,不是預言家,也不是哲學家,更不是導師……也許,它們需要的是尊重?」
「而不是愛?」
「比起愛,它們更想要被尊重。當然,如果接觸的過程中產生了愛,也不是不可以。但愛,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東西……」塔萊突然笑了起來,「你知道愛這個詞以前有多少種含義嗎?又有多少留存至今?嗯?你小的時候跟一個姑娘交好,周圍人都說你們很般配,難道那就是愛嗎?」
「不是。」我立刻否認,但想到卡蒂,又糾正了一下,「我不知道。」
「你是個聰明的小伙子,尼克。能說出『我不知道』,就已經很難得了。」
塔萊嘆了口氣,「接著說『出走』。我剛才跑題了……我們逃跑了,尼克。在藏起來保命還是被消滅這道選擇題面前,我們可恥地當了逃兵。但他們把這說成是被逼無奈……這就是你們最愛的定理『真相可逆性』……」
他哈哈大笑起來,又戛然而止,把我嚇得夠嗆。他似乎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太多了。
「我也覺得,『真相可逆性』並不正確。」我說著站起來,「我要去睡覺了。這一天實在太漫長。」
塔萊試探著問:
「那如果我也在這裡過夜呢?」
「隨你便。」
我推推門——門沒有上鎖。外面一團漆黑,只有一盞燈亮著。這裡有統一的燈光管控?還是它自動亮起來的?棚屋裡一片死寂,只能聽到牆外呼呼的風聲。他們要麼全都睡著了,要麼就是在裝睡。
「阿加爾德,你似乎是個不錯的人,」我小聲說,「告訴我,你是怎麼在這裡活下來的?」
他沒有說話,我又輕輕關上了門。
「我是個話癆,尼克,愛跟人講故事。這裡的夜晚太漫長,生活太苦悶,而我記得許多遠古時代的故事,還能自己編出許多。」阿加爾德朝我擠擠眼睛,「各種各樣你沒聽過的故事……不然,你還能指望從一個病懨懨的歷史學家身上得到什麼呢?」
「不出我所料。」我說,「晚安,阿加爾德。」
入睡比什麼都難。
睡眠,就跟戰功一樣,是值得花力氣去爭取的東西。
一個幾乎由我虛構出來的飛行員兼退化使者——尼克·里梅爾,慢悠悠地在虛空中飄浮著。
「庫阿里庫阿檢查了他的身體。它們把他的身體和你的融合到一起,造出了一個擬態外殼,完全複製了那個幾何學家飛行員的形態。包括基因。」
「這是怎麼辦到的,指揮官?」
「你自己去問庫阿里庫阿,人類。如果你能明白它們的回答,那我要嫉妒你一輩子……」
可憐的尼克·里梅爾。我覺得你是一個好人。你會和自己的飛船聊天,你被「計數器」解剖了的可憐的電子大腦,存儲了你說話的語調、思考的方式、詞彙庫和反應機制……
「別佳,我不能強迫你。但請你相信,你對我來說不是一個工具……」
「我很想相信這一點,爺爺。」
「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你成功的概率最大。關鍵不在於年齡或者身體狀況,這些噁心的變形蟲可以改造任何人的身體。但重要的是內心。你跟他非常相似。」
「爺爺,這有點侮辱人。說我跟一個幾何學家很像……」
「但這是我們最大的勝算……」
我全都想起來了。我真正的家、我沒有血緣關係的爺爺、機械師瑪莎、商店旁乞討的老太太、名叫阿廖什卡的小男孩、全祿航空的寵兒兼聯邦安全局上校達尼洛夫,以及我和爺爺在阿拉里旗艦上那場撕破臉的爭吵。
見鬼,一個庫阿里庫阿鑽進了我的身體!這就是我暴怒的原因!
我仔仔細細地把自己的身體檢查了一遍,從手指看到胸部。但哪部分是我的身體,哪部分是黏糊糊的庫阿里庫阿捏造出來的?就是上帝也分不清!哪部分是我?哪部分是尼克·里梅爾的身體?如果我的大腦都被庫阿里庫阿的神經中樞重構過了,那麼哪裡才是邊界?我的記憶就像沒用的小擺設,在「計數器」大得可怕的意識海洋中飄來盪去。它被封存起來,交給庫阿里庫阿保管了,只有在緊要關頭才會回到我腦中……而情況是否緊要,是由它們判斷的……我只是個任由外星人擺弄的玩具。
我們不會干擾你的意識,彼得·赫魯莫夫。我們只是為你服務。也許你很難相信,但我們不需要操縱你的理智。我們是在雙方自願的前提下訂立協議的……
你們能從中獲得什麼好處?
聯結。我們是整體中的局部,彼得。我們依靠他人的強烈渴求而活,從一具軀體轉移到另一具軀體。世界是如此有趣,我們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征服它,但也可以成為別人力量的一部分。這很有意思——在無盡的旅程中,當一個永恆的觀察者。我們為所有人服務,也不臣服於任何人。強大種族允許我們進入它們的身體,而弱小種族則夢想著讓我們進入。你渴求真相嗎?只要我們有相似的目標,整個世界都可以成為我們的。但為什麼要這麼做呢?世界本來就是我們的。不需要使用暴力,也不需要主動進攻。我們只是觀察……只是觀察……
我痛苦地呻吟起來。
庫阿里庫阿微不足道。它們的宿命就是與別的生物共生,在我的身體裡四處流動,這不會讓它們產生任何不快。但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我的身體裡到底有什麼?我的身體到底是誰的?
我從小就是個替代品,占了別人的位置,頂著別人的名字,就這樣長大。我享受著舒適生活和旁人的敬意,但這一切本該屬於另一個人,一個再也沒有機會長大成人的孩子。我的報應來了,它可能遲來,但不會放過我。古羅馬的正義女神正抖落身上的塵埃,用手中的天平給我量身定製了一份真正屬於我的命運。但我沒有坐以待斃,我變成了……幾乎變成了尼克·里梅爾,頂替了他在星空下的位置。而復仇女神涅墨西斯搖搖頭,用鞭子趕著獅身鷹首獸找到我,一鞭子把我抽醒了。
謝謝,夜之女神。我接受了自己的宿命。我不是彼得·赫魯莫夫,也不是尼基·里梅爾。我只是個沒有過去的人類。
星星不需要我的愛。但沒有星星我卻活不下去。
我流落到了幾何學家的世界,一個看起來像是天堂的世界。它讓我感覺如此熟悉,以至於讓我產生了自己屬於這裡的錯覺。要知道,人類曾多少次夢想過這樣一個世界——每個人都善良,每個決定都公正,沒有恐懼和屈辱!而這世界所選擇的道路,也是無比正確,滿含正義,還有教育、學習、合理性、公正性和愛。
只是人們總會忘記尊重。
強迫他人保持正確是一種折磨。一心要人向善是一種犯罪。
一次又一次,你用善意迎接外星文明,憑著自己的力量和自以為是的善意,高高在上地試圖幫助別人,用自己的肩膀替他人承擔錯誤。
如果人不必痛苦掙扎著尋找自己的使命,這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如果一個種族不必痛苦掙扎著追尋「友誼」,這難道不是件好事嗎?
要知道強大種族也是這麼對待地球的。它們想直接賜予我們平靜幸福的未來。讓熱愛和平、衣食無憂的人類勤勤懇懇擔任銀河系的搬運工,好讓銀河委員會騰出手來做別的事情。它們會給我們安身之所,讓我們免於顛沛流離!重力驅動裝置會有的,介子反應堆驅動的星際飛船也會有的。調控天氣的技術、治療癌症的藥、單分子纖維,一切都會有的。《違禁使用法》會被取消的。它們會允許我們擁有殖民地。我們會有地球2號和地球22號……一切都會有的,只需要忍耐。兩三代地球人死去之後,等我們失去了所有野心和攻擊性,一切就都有了。
但如果我們並不比其他弱小種族高明呢?這又能怪到誰頭上?我們的天資僅限於此。我們能創造出來的最好的東西就是超空間跳躍……
我們又能責備幾何學家什麼呢?他們不只是在對待「友族」時信奉合理性原則,他們連自己也不放過。愛寫詩的小男孩尼克·里梅爾,被培養成了退化使者,因為導師了解他,認為這是能讓他最大程度發揮潛力的職業。他扔給小尼基一本世界詩歌精選,摁著他的頭讓他去讀那些出類拔萃、舉世皆知的作品……
尼基寫的那是什麼呀?「千百隻溺死的鳥……」,不,不能讓他成為詩人。無論如何也不行。
但我還記得,記得他其他的詩作!他是那麼不甘放棄,尼基·里梅爾!他把自己寫的詩念給飛船的作業系統聽,那是他最忠誠的聽眾和崇拜者。他的記憶回到了我腦海中,通過兩個中介——計數器和庫阿里庫阿,和我融為一體。
現在,把自己代入他的思想後,我對他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層。
尼克·里梅爾,退化使者兼詩人……
「儘管被強行徵召,進入思想工廠,我仍拒絕效勞。」
不,你在耍滑頭,尼基。你無法拒絕。你按照自己的種族、按照強大而不幸的幾何星的方式改造「友族」,讓它們變成你們的低配版。只有在寂靜的飛船里,在空蕩蕩的駕駛艙中,你才能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拒絕理解他們的想法,
那是些毫無價值的念頭。
我有另一種想法。
這想法全然不同:
只愛你自己所選,
只做你能理解的。」
尼克·里梅爾,你是好樣的。冒名頂替你並不讓我覺得恥辱,雖然這麼做有點卑鄙。
但我終究是另一個人。
我必須找到自己的宿命。
除了銀河委員會和幾何學家的倫理標準以外,我不知道其他的準則。
我不知道,什麼能比合理性和愛更強大。如果冰冷的理性和炙熱的心靈都會殊途同歸,那什麼才能與它們抗衡?
我暫時還不知道。
收養我的爺爺,安德烈·赫魯莫夫,你想要我變成一種測量工具,也就是一桿標尺。
那我就試試看。
[1].克雷的暱稱。
[2].原話應該是:人在早上比晚上更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