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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2:20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酒勁兒來得很快。儘管紅酒度數不高,幾乎嘗不出酒味,但我早有心理準備,隨之而來的連鎖反應並沒讓我感到驚訝。一股令人放鬆的暖流從我體內淌過,一時間,眼下的狀況似乎也不那麼可怕了,周遭的世界變得似曾相識起來。

  「可惜戈恩沒和我們在一起,」塔格嘆了口氣,「我這兄弟磨蹭得太久了……」

  「他是你的哥哥嗎?」

  塔格也有些醉意,他已經習慣了我的失憶症狀,對我的問題不再大驚小怪。

  「對。他小時候體弱多病,父母請求讓他在家裡多留半年,所以我們才成了同級生。」

  「那我的父母是誰?我有兄弟姐妹嗎?」

  塔格皺起眉頭,想努力回憶起什麼。

  「你母親來看過你兩次……父親似乎……尼基,我不知道!你可以去信息庫查查看。」

  「何必呢?這沒有意義,塔格。如果我連你們都想不起來,那更別說沒見過幾次的父母了……」

  

  「對,當然……」他又把兩個杯子斟滿,「沒必要讓他們為你擔心。管他的,祝你健康!」

  「管他的,祝你健康!」我跟著他重複了一遍,大腦自動告訴我,人們在預備放縱自己時才說這句套話……我甩甩頭。腦中記憶的深淵上,仿佛生生架起了一道詞典做成的橋。祝你健康——這真是句胡話!

  酒杯又見底了。

  「我需要課本,塔格……」我再次提出請求,「特別是歷史書……」

  「關於『石器時代』,你能想起什麼?」

  「猛獁、老虎、斧頭、長矛?」

  「好樣的!」塔格笑了,「你腦中還保留了基本的聯想思維能力。」

  「所有的聯想都有欺騙性!」

  「胡說!這是你腦子裡的矛盾……矛盾感在作祟。接下來,說說『骨器時代』。」

  「馴養夥伴動物、發明滑軌和輪子、發展農業……」

  「棒極了!」塔格高興得手舞足蹈,「你的詞彙量也沒有丟失。詞語不只是簡單的符號,它還關乎某種實體的記憶。很好,這可以說是你大腦儲存的備份信息。你雖然失去了關於世界的基本認知,但還是能從詞彙中一點點找回信息!讓我們再往下試試。『要塞時代』……」

  「社會分化、聯邦政權、戰爭、開採礦藏和石油、發明火藥和流火彈……」

  「你的聯想不知為何都跟戰爭有關,」塔格嘆了口氣,「這是抹不掉的職業烙印嗎?換了我,會想到鍊金術士里格·加藤,即臭不可聞的里格,和他發現的那些黴菌藥物。在我看來,這些藥物的社會意義,比流火彈可大得多。怎麼樣,還要繼續嗎?」

  我敢肯定,塔格問的是要不要繼續這堂歷史課,但他先把酒給續上了。

  「酒可是有害健康的。」我有些遲疑。

  「但如果遵照醫囑喝的話……」塔格不好意思起來,「好了,『要塞時代』之後就是『工業時代』……」

  「蒸汽運動、電、封建時期的領土終於有了固定邊界、電報通信、航海術誕生、導師制傳統形成……」

  「瞧!你就像在課堂上一樣,全都記得,對答如流!」塔格高興極了,「那『航海時代』呢?」

  在這個問題上,我有點兒磕絆。仿佛必須要往記憶的最深處挖,才能找到相關的詞彙。

  「人類畫出了第一張星圖?」

  「還有呢?」

  「航海學……人類發現方形大陸和三角形大陸,並在那裡定居……然後,發生了『大失誤』。」

  我沉默了。

  「你還記得,『大失誤』是指什麼嗎?」

  「不記得了。」

  塔格嘆了口氣,「我們在那裡遇見了另一種生命,尼基。一種有智慧的生命——長毛怪……」

  長毛怪、「失落的友族」、戰爭、「大失誤」、恥辱……

  「我們把它們消滅了,」我說,「對嗎?」

  「對,尼基。這是整個人類的恥辱。但在當時看來,戰爭是唯一的出路。它們的文明程度不及我們發達,但身強力壯,並且極具攻擊性。『懊悔的萊恩』讓它們染上了鼠疫,只花了四十年左右的時間,就讓它們滅絕了。」

  「長毛怪雖然是非友族,但我們是可以把它們變成朋友的。」我說。

  「當然!應該讓它們變成友族!但當時還沒有進化使者和退化使者體系。幸運的是,導師們弄清了人類錯在何處,並決定進行彌補。於是我們迎來了『大聯合時代』,記得嗎?」

  「導師制度、社會不平等的消除、核能、大陸改造、太空飛行……以及『友星』。對嗎?」

  「對。我們坐著簡陋的核動力火箭飛向了太空。三塊大陸上的所有居民,全人類,都為這個目標聯合起來。飛向『內星』和『外星』,並在那裡定居……想起來了嗎?」

  「這是我們的兩個『近鄰友星』?」我問。

  「對的。一開始也發生了些誤會,出現了不友好現象,我們這邊犧牲不小。但導師們研究出了『友誼理念』。最終,我們接納了『近鄰友星』。」

  「它們長什麼樣?」我問。

  「你看看四周。」

  我被嚇得哆嗦了一下,緩緩放眼望去。

  難道坐在桌旁的這些人和那些女服務生……

  「它們長得跟我們很像嗎?」

  「對不起,我還有點兒不適應……」塔格歉疚地說,「你有時候能瞬間修復自己的記憶漏洞,而有時候又……沒錯,這是視覺認知受損的表現。看看游泳池裡面。」

  我探頭往閃著藍寶石光芒的水裡望了一眼,目光捕捉到池底一個幾乎難以被發覺的影子,細細長長的……

  「它們沒有有聲語言,」塔格把聲音壓得很低,「但它們能聽見聲音,對振動驚人地敏感。它們對自己的稱呼——翻譯成我們的語言沒有任何意義,不過聽起來跟『人類』差不多。所以我們管它們叫『軟族』。」

  「軟族和小人族,」我說,「對嗎?」

  「對。但幾何星上幾乎沒有小人族,這裡的環境不適合它們生存。要想見到它們,你得到內星去,或者去小人族大使館瞅瞅。」

  「還是看看圖片吧。」我婉拒了他的提議。不知為何,那個在池底懶洋洋徜徉的身影讓我深感不適……軟族……

  我一口喝乾杯子裡的酒,不再去看那位來自「近鄰友星」的朋友。

  「再來點兒酒嗎?」塔格問。

  「來吧。」

  我們又喝完了一壺紅酒,直到凌晨一點鐘才離開餐廳。女服務生看我們的眼神充滿責備。除了我們以外,好像沒有其他人喝酒。但這不妨礙人們縱情作樂。半明半暗中,他們伴著池畔和街燈冷暖交錯的燈光,在燈碗搖曳的火光下翩翩起舞。不知哪裡傳來了音樂聲。我沒有聽出是哪首歌,但曲調優美,節奏明快。塔格也邀我去跳舞,但我謝絕了。我不太確定自己能否想起那些別致的舞步。

  跳舞是必須得從頭學起了。許多東西都要重新掌握。

  我們是最後一批離開的客人。一個露天飛行平台駛來,停在姑娘們身後,她們把髒盤子從桌上收走,吹熄燈碗,登上飛行平台。姑娘們一個個都一言不發,顯然,一整晚的奔忙讓她們累得夠嗆。

  「她們要飛很久才能到家嗎?」我問。

  「大概一百到一百一十分鐘吧。」塔格打了個呵欠。

  「為什麼不能找個速度更快的交通工具?」

  「這也是勞動培訓的一環,」塔格像是怪我連這個都不記得了,「很多種職業都不會給人太多自主選擇的機會,個體必須做好適應這種宿命的準備。怎麼,你還可憐起那些姑娘了?她們能好好睡一覺,一周進城一次,這已經不錯了。尼克……尼基……」

  「看,這種時候我就像個傻子。」

  「會好起來的!」

  我們五分鐘就到達了目的地。汽車停在一棟五層左右的低矮樓房前,建築物的拱形外牆像馬蹄鐵一樣。有的窗口還亮著,每個單元的門洞上方都掛著一盞明亮的小燈。但周圍一片寂靜。

  下車前,塔格碰了一下操作終端,發出指令:

  「撤銷行程,我們現在不需要交通工具了……」

  我沒出聲,生怕又說出什麼蠢話,默默跟著他下了車。這棟建築有好幾個單元,我們走進了左起第二個門洞。入口處沒有門,但能感覺到有暖風從一條看不見的縫裡吹出來,把室內和室外截然分開。穿過那道風屏後,燈就亮了起來。

  這是一個小小的圓形門廳,裡面擺著幾把椅子和一張小桌。周圍的牆上都掛著橢圓形屏幕,其中一個還亮著,上面有文字在滾動。也許這是用來播報新聞的信息終端。

  「上樓。」塔格踏上了窄窄的樓梯。

  我慢吞吞地跟在後面。電梯就在兩步之外,但塔格顯然不打算乘電梯。無必要,不使用?

  我們經過的每一個樓梯口都連著一條短短的走廊,通向十來扇小門,房間裡顯然都住著人。至於為什麼不用電梯……也許是因為我們住得不高?

  爬到四樓的時候,我改變了自己的想法。塔格朝其中一扇門點頭示意,「這是我的房間。你的房間在五樓……過來一下,把手貼在門上。」

  我碰了碰他的房門,門輕輕打開了。房間裡的燈亮了起來。

  「我的門鎖能識別你,」塔格滿意地得出了結論,「那就沒問題了,走吧,我帶你去你的房間。」

  塔格就住在樓梯旁邊,而我則住在走廊盡頭。塔格像剛才叫我做的那樣輕輕一碰,打開了我的房門,解釋道:

  「無須獲准就進入你房間的人,有導師、戈恩和我……也許,還有卡蒂?」他揶揄地笑笑,「當然,你還可以調整設置,添加其他人。進來吧!」

  我走進自己的房間,自己陌生的房間……

  房間是方形的,不小,大約十步見方。除了我們進來的那扇門以外,還有另一扇門。

  「那是盥洗間,」塔格察覺了我眼中的疑問,「你來說說看,那裡是幹什麼用的?」

  「我覺得,這個我已經想起來了。」我沒有直接回答。塔格笑了起來。

  窗下,一張床擺在牆邊,那床在我看來很窄,而且太矮,雖然我也無從得知普通的床應該是什麼樣。我在阿拉里的飛船里睡過的那塊擱板,更像是一把枷鎖,一個用來研究我身體的探測器,總之不像件家具。

  我只是有點兒奇怪,自己居然喜歡在窗子下面睡覺。

  床對面的牆上掛著一排結實的架子。架子上一半都是空的,只零星擺著些厚書,還有些形狀奇特的小石頭、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和一隻鑲嵌著黑色圖案的黃色金屬花瓶……房間裡的一切都一目了然、井井有條,但看起來過於空曠有序,甚至有些刻意。我心裡升起一股莫名的愁緒。我心裡明白,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這樣高超的收納能力。桌上空無一物,旁邊擺著兩把椅子。牆上還有一塊屏幕,旁邊配有控制終端,但現在它沒在運行。

  「我給你演示一下怎麼使用書本。」塔格在書架上翻找了一陣子,抽出其中一本,「這本合適!《退化學入門教程》!裡面有許多有用的資料和歷史知識。」

  他走到我身邊,打開書。

  我的聯想能力似乎不起作用了……

  書是塑料材質的,只有一個書殼,內側表面呈乾淨的淺灰色,書殼頂部的邊角稍稍有些起毛……

  塔格用大拇指碰了一下書角,書殼背面就出現了一行字:

  退化學:入門教程。

  另一頁上出現了一張顏色鮮艷、畫質極高的照片。圖上有男有女,全部赤身裸體,腿上都盤著一隻大約五步長的灰藍色柔軟生物。這種生物似乎具備某種類似頭部的器官,但我沒法肯定地說出哪邊是頭,哪邊是尾。一旁是另一種生物用瘦弱的小爪子牽著女人的手,它們幾乎全身都覆蓋著小小的灰色鱗片,比人類矮得多,但長著一張滑稽的人類面孔。

  我們的軟族和小人族朋友。

  這就是歷史上最早的兩個沒有被我們消滅、而是轉化成友族的幸運種族。

  「翻頁……」塔格給我示範,「用手指寫下數字,就可以快速跳到你想看的那一頁。寫下某個詞語,就可以進行文檔搜索……」

  「謝謝,」我說,「我總覺得,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書。」

  「聰明的尼基居然說出這種話,」塔格嘆了口氣,「你會想起來的。怎麼樣,我能留你一個人在這兒嗎?」

  我四處看看。

  「行,應該可以了。」

  「你願意的話,可以在睡前翻翻書,」塔格說,「但最好還是睡一覺。還有什麼事嗎?你冰箱裡有吃的嗎?」

  他徑直走到房間盡頭,打開一隻釘在牆上的大鐵柜子,朝裡面看了一眼。

  「你不會餓死的。好了。如果有什麼想知道的事情,就來找我,或者給我打電話。」

  塔格敲了敲操縱器,我會意一笑。操縱器的用法我已經弄清楚了。我們的操縱系統非常智能。

  「好好休息,尼基。」

  「你也是,塔格。」

  我的朋友——老朋友兼新朋友——離開了,房間裡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在這裡生活過,在這裡讀過「退化學」教科書,和朋友們談天說地,時不時駕著飛船去進行「遠距離探測」,還在這裡愛上了卡蒂……不,胡說八道!我不可能愛過她!我心裡沒有一絲特殊的感覺,沒有一點兒愛情的痕跡,沒有一滴痛苦的眼淚!

  我將在這裡生活;重新學習飛船操作理論;學習將敵人變為朋友的調教法;與塔格和戈恩聊天;時不時駕著飛船去進行「遠距離探測」;重新愛上卡蒂,然後我們會結婚,生兒育女,把孩子上交給寄宿學校。我則繼續和朋友們聊天、四處環遊。

  我躺倒在床上,抓住床罩緊緊裹在身上,縮起身體,把臉埋進去。眼淚不聽話地往下流,完全停不下來。

  為什麼事情變成了這樣?我身邊的這個世界無比正確、友善、完美,但我無法融入其中!

  不對,有哪裡不太對勁!

  大約五分鐘過後,我還是爬了起來,走向操縱器,測試了一下照明系統,成功打開了帶四個燈罩的頂燈,床頭的夜燈也亮了。那是一盞磨砂球形燈,從一根軟繩上垂下來。房間裡的作業系統沒法跟飛船里相比,但還是不難弄明白,為的就是讓我這樣的白痴都能進行操作。

  我現在無法入睡。儘管已經酒過三巡,夜幕沉沉。

  我捧著書靠在床頭,翻開書殼……不,為什麼我會覺得,書不應該是這樣的?開頭幾頁加載出來之後,出現了「入門教程」的字樣。再往下看……

  下一頁上只寫了兩行字:

  若欲向未來進發,則不可不凝視過往。

  ——加特爾·哈梅茨

  這個名字我似乎知道。它和「退化使者」像同義詞一般緊緊聯繫在一起。加特爾·哈梅茨就是那個創立了「退化學」的導師……

  我翻過這一頁,開始閱讀。

  如塔格所說,書的開頭部分的確在講述人類歷史。我快速掠過「石器時代」「骨器時代」和「要塞時代」,只在講述發明固體汽油的章節停留了一下。發明過程引人入勝,千迴百轉,是人類思想一次真正的飛躍。而關於那位導師——鍊金術師里格·加藤,既臭不可聞的里格,和他發現的黴菌藥物,幾乎沒有留下什麼史實資料。只有兩個傳說流傳了下來。第一種說法是,他進行藥物研究,是為了治好自己那些感染鼠疫的被監護人;另一個版本則是說他想要治好自己的老導師。那是一個愁雲慘澹的恐怖時代,瘟疫橫掃了整個大陸。導師們盡己所能,給大眾灌輸衛生意識,阻止災難的擴張。但如果不是臭不可聞的里格發現奇蹟黴菌,整個世界的發展可能會陷入長久的停滯,各個要塞城邦可能會據守孤城,對一切外來者敬而遠之……

  但總的來說,史實並不是本書作者的重點。書中反覆引用一些「眾所周知」的「退化學」定理,不斷插入假設,引導讀者去想像「不然會怎樣」。

  這個思維遊戲的確有趣。試想一下,如果改變人類世界中的某一個要素,或者將某個發明的時間推遲十幾年,社會進程將會變成怎樣?

  比如,為什麼航海術沒有更早發端?要知道早在「石器時代」,原始人類就造出了獨木舟和木筏,學會了用獸皮做成風帆,藉助風能航行。

  天空,是我們被長期禁錮在圓形大陸上的主要原因之一。羅盤和高靈敏探測器利用的都是幾何星的磁場……這些都是極度先進的技術成果。強大的電蒸汽輪船並沒讓人類踏上航海之旅的第一步,直到一百年之後,航海學才有了突破。在「航海時代」到來前,我們一直都在繞著遍地燈塔的近岸水域打轉。海上定位能力成了關鍵,後來,人類終於發明了能指引航向的星圖。但創造星圖的過程何其漫長!只要看看夜晚的天空你就明白了……

  我把書扔到一邊,照書上說的抬頭看。夜空就是夜空。雲不多。而星星……

  看看夜晚的天空,看看閃耀的萬千繁星。試著想像一下,如果幾何星不是在銀河系中心,而是在某個偏遠的角落裡,一條星球稀疏的旋臂上。再抹去一些星星,只留下其中百分之一。你們會畏懼失去星光的夜晚嗎?對,這是個消極的後果,也是浮於表面的後果。星星變少了,農忙時期的人類就必須藉助人工照明,在夜間給植物提供光線;哲學的發展也會完全走上另一條路徑;平行社會藍圖的出現時間可能要推遲許多……但換個角度看,星空變得稀疏還是有一定積極影響的。航海術的出現會大大提前。我們會在自己的科技優勢完全壓倒「失落的友族」之前,就到達其他鄰近的星球。但先不用急著為已發生的事扼腕嘆息。因為那時候「退化學」體系還沒有出現,而我們註定會陷入衝突的泥沼之中……

  沒錯。我隱約記得,曾幾何時,頭頂的天空是另一番模樣!

  下一頁上有兩張照片。我顫抖著,鼓起勇氣看向第一張。那就是我們「失落的友族」長毛怪。它們在照片中看起來無論如何也不像是無辜的犧牲者。畫面下方有兩個矮壯的人類,肩寬,雙臂修長有力,正咧嘴笑著。這一男一女保持著威脅性的攻擊姿勢,兩個長毛怪倒在他們面前。其中一個長毛怪的手中拿著一支冒著輕煙的金屬器具,男人一隻手捂住肩上流血的傷口……

  第二張照片展示的大概是一個想像中的幸福結局,長毛怪和人類成了朋友。四個生物都微笑著擁抱在一起。

  但這個結局似乎不太有說服力……

  我跳過了關於「懊悔的萊恩」的章節,他就是研究出長毛怪的克星——鼠疫病毒的人。我既對那些毛烘烘的強壯生物毫無憐憫之情,也對萊恩的境遇不抱同情。起初,他大受全人類追捧,最後卻在鄙視和排斥中度過餘生。晚年的他在方形大陸的深山中流浪,徒勞追尋著僥倖逃脫滅頂之災的長毛怪……

  接下來是「大聯合時代」。人類的力量已經足夠強大,導師制度重塑了社會關係,可恥的「大失誤」讓哈梅茨頓悟,促使他開始研究 「退化學」和「進化學」理論。人類開始進行大陸改造:抽乾沼澤,剷平山脈,矯直海岸線,將河流引向乾旱地區……

  我再次開始快速瀏覽。

  書里介紹了英勇的太空飛行事跡、最初的成功嘗試以及災難性的失敗,講述了「衛星城」的誕生,即一個小小的軌道空間站,人類開始在那裡建造星際飛船。還有遠征「內星」和「外星」,因為天文學家認為那裡可能會有生命。征服「內星」和「外星」就是「退化學」應用的典型例子……

  任何一種有自我意識和擴張欲望的智慧形態,最終都會領悟到「友誼」這一真理的寶貴性,如果用一個古老詩意的術語來表達,就是「兄弟情」。但要領悟這個寶貴的真理,道路何其漫長!可怕的罪行會灑滿這條道路,如同一座座沉默的石碑!但人類很快就理解了「友誼」的重要性,「大失誤」的悲劇讓我們了解了「友誼」的真諦。但像人類和「長毛怪」這樣,兩個智慧種族在一個星球上並存的情況,實屬例外。這就像生理學上出現孿生子一樣極為罕見,兩個文明很難在一個世界中共同發展。早在文明萌芽之初,占支配地位的分支就會脫穎而出,占據進化樹的頂端,那是大自然專門留給智慧生物的生態位,而其他生命形式的發展只能停滯不前。那麼文明共存的出路在何方?是讓所有未來的友族走上一條遍布實驗和錯誤的道路?還是幫助它們走向文明的頂端,走向和平與友誼?」

  當然是選擇第二條道路!

  這條路上的主要障礙在於,任何一種智慧文明都對外部干涉極度反感。一個文明的自我保護本能,與單獨的個體比起來只多不少。在遇到一個剛剛產生自我意識、但還沒發展出科技的種族時,我們可以對他們施加正面影響,向他們灌輸「友誼」的理念。這就是進化使者的使命。這不是一份輕鬆的工作,需要堅持不懈的努力,不是每一位進化使者都能成為導師,但每一位導師都可以成為進化使者……

  但如果這個種族已經擁有發達的科技,而精神文明發展落後呢?

  如果我們的幫助被認為是一種阻礙和侵略呢?

  「退化學」正是為此存在的,在通往「友誼」的道路上,它幫助人類完成了最初最沉重的步驟。「文明降級」指的是在儘可能保存未來友族的文明和精神成果的前提下,解除其技術裝備,尤其是使其軍事能力歸零。如此一來,一個退回「石器時代」或者「骨器時代」的社會,總會興高采烈、滿懷感激地接受進化使者的幫助和友誼理念。

  眾所周知,「退化學」的基本定理包括:

  第一,「善意出發點原則」。

  第二,「惡意最小化原則」。

  第三,「真相可逆性原則」,從中還延伸出了「無謊言原則」。

  第四,「道德靈活性原則」。

  接下來我們看看「退化學」的六個附加定理。無可厚非,首當其衝的就是「文明責任」和「次要自由」。我們先從最基本的定理說起……

  我把書放到了一邊。

  我心裡很不舒服!

  問題不在於書里那些言之鑿鑿且不可否認的事實。最奇怪的是,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似乎是針對某個個體的,而且……仿佛就是在針對我!

  我不會好過的,真的。

  我起身走向衛生單元。出乎我的意料,衛生單元原來並不大,雪白的三角形浴缸和洗臉盆閃閃發光,充滿消毒水氣味。當然,還有馬桶。覆蓋著暗色鏡面薄膜的牆壁上,貼著一張鮮艷的招貼畫,上面畫著一個正在認真洗手的小男孩,旁邊寫著一句話:早晚洗手,很有必要!

  衛生至關重要。我理解。

  我想起自己剛下飛船時,還傻傻地想跟塔格握手。

  這似乎是令人不快的!

  我為什麼會覺得應當對朋友做出這個動作呢?

  我得好好睡一覺,休息一下。明天,這個世界一定會變得更熟悉,更容易理解。我會一天天好起來,重新掌握這裡的道德和規則,重新融入這個世界,到時候我就能繼續踐行「退化學」。我們會前去尋找阿拉里,並將它們的攻擊性歸零。總有一天,它們會成為我們的友族。

  那麼有意思的問題來了,那些跟我們相似的生物,也需要接受進化使者的改造嗎?或者,其智力水平足以令他們自願接受幫助?

  我把手洗淨,甩干。我決定從第一個夜晚開始就以正確的方式生活,於是開始研究怎麼洗澡。幾分鐘後,我成功地沖了兩次澡,第一遍用冷水,第二遍用熱水。沖完澡後,我又脫下衣服,坐進浴缸,開始仔細擦洗身體,好像這一切都很有必要。

  把濕衣服整齊疊好有點兒傻氣,我隨意地把它們扔在地上,確保早上衣服能幹,然後就鑽進被子,進入了夢鄉。我太累了,枕頭太小這種問題沒能阻止我入睡。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典型的、需要跟導師探討的夢。那不是一個好夢。

  我夢見一種能夠變形的液態生物,它鑽進我體內,滲入我的整個身體,它的觸手伸向我的心臟和肝臟,噴出的毒氣裹住了我的大腦……我抓住一塊凹凸不平的金屬板,身邊全是可怕的生物,其中有一個人類,一位老人,是我的導師,儘管他看起來並不像別爾……

  而我忍受著,忍受著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因為我知道必須如此。理智告訴我:我的整個生命,我的痛苦,只不過是宿命狂風中的一粒塵埃,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尼克!尼基……」

  那個怪物爬向我,想要研究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每一塊肌肉,整個過程並不一直痛苦難耐,但總歸令人厭惡……

  「尼基!」

  我呻吟著醒了過來。

  卡蒂坐在我窗邊,焦急地看著我的臉。

  「你哭了,」她說,「你在夢裡哭了。尼基……」

  我咽了口唾沫,感覺喉嚨乾乾的,心臟在胸膛里狂跳不止。

  「尼基……」

  「你……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還能說什麼呢?我也想不出更聰明的話了!

  卡蒂顫抖了一下,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她準備起身離開。

  「等等。」我不由自主地抓住她的手,「對不起。謝謝,我剛才感覺很糟糕。你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只是驚訝,你是怎麼進來的。」

  「你的鎖能識別出我,自動放我進來。」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的手,「尼基,我們還只是……朋友……早上好,尼克!」

  她非常可愛。只是這個寸頭髮型讓我難以接受……她渾身上下讓我不喜歡的地方,就只有這一點!但她有雙善良的眼睛和一張漂亮的臉蛋,以及半裸的身體。今天她穿的是短裙,胸前換了一根窄窄的半透明布帶,那是她們用來代替襯衫的衣物。

  不,我的確愛過她。

  現在也隨時可以愛上她。

  ……仿佛有什麼東西楔入了我的大腦,我小心翼翼地確認著自己到底想要什麼,然後發現自己似乎陷入了一個死胡同。

  到底怎麼描述這種感覺呢?我的詞彙量不夠用!

  我的「備份記憶」頭一次失效了,它無法解釋我內心渴望的那種東西!

  「卡蒂……」我無助地囁嚅,「我……我愛你。」

  她立刻放鬆下來,臉上甚至綻放出了笑容。

  「我也愛你,尼基。你表現得很好。已經有所好轉了。」

  卡蒂小心翼翼地把手從我手裡抽出來,碰了碰我的額頭。

  我立馬想起了那個外星女人怯生生的手掌……

  「體溫正常。」卡蒂說。

  她一說話,我心裡的那種渴望更強烈了!

  「起床吧,貪睡蟲!」卡蒂的語氣輕鬆愉快,「雖然你獲准臥床休息,但可別濫用這個特權!」

  她站起來,掀開了我的被子。

  動作太快,以至於我來不及阻止。

  我昨晚實在沒有力氣去找乾淨內衣!

  「洗漱穿衣吧,」卡蒂非常平靜,「你昨天沒有把衣服放進清洗單元,我幫你收拾了。快起來!」

  我坐在床上,這一幕出人意料地尷尬,床腿仿佛被鋸短了一截,比平時要矮。我若有所思地看了卡蒂一眼。

  她並沒有跟那個外星女人一樣,為我的裸體大驚小怪。也就是說,裸體是正常的?

  那究竟是哪裡不太對呢?

  為什麼我怎麼也無法下定決心爬起來?

  「沖個冷水澡吧,」卡蒂建議我,「你這是荷爾蒙爆發的症狀。這沒什麼,人在壓力過大時經常這樣。」

  心裡某種莫名的糾結感轟然瓦解了。我毫不害羞地站起來,走向浴室。按照卡蒂醫生的建議,我打開冷水龍頭,站在下面沖洗身體。水流從天花板上的小孔里灑下來,仿佛一場真正的雨,我在下面轉動著,伸出手,想要抓住冰涼的水滴。洗著洗著,我把額頭抵在光滑的牆面上,陷入呆滯。

  「我給你把衣服拿來了。」卡蒂熱心地走進來。浴室的門鎖不上,或者是我沒找到類似鎖的機關。「你感覺還好嗎?塔格說你們服用了兩壺紅酒,他都有點兒輕微酒精中毒了……」

  「完全正常。」我背對著她,沒有轉身。

  「可能是你的生理防護能力更強,」卡蒂猜測,「你的機體能夠進行輕度排毒。」

  「卡蒂,我似乎有點兒心理問題,」我說,「我感覺……我……」

  我吞吞吐吐地囁嚅著,她耐心地等我說下去。

  「光著身子站在你旁邊時,我感覺很不自在!」我終於組織好了語言。

  「這種感覺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才出現嗎?」卡蒂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

  「唔……可能是的。昨天你給我做檢查的時候,我也有這種感覺。」

  「別擔心。這是一種已知現象。心理退行。有時會在發育期的孩子身上出現,壓力過大的時候偶爾也會發生。有個術語專門用來形容這種現象——羞恥心,通常在面對異性的時候出現。」

  「那現在我該怎麼辦?」我傻乎乎地問。

  「它會自然消失的。我們必須修正你身上出現的錯誤行為模式。想去浴館嗎?我們還有時間。」

  「你說了算。」

  「那就把衣服穿起來吧,我們去找塔格。」

  或許這的確是一種退化吧,但在卡蒂走出去的那一霎,我終於放鬆了下來。

  塔格渾身不舒服。

  「一切含酒精的物質都應該被嚴令禁止。」他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喃喃自語。他房間裡的陳設跟我的差不多,但東西要多一些。這種感覺大多來自掛滿外星怪物照片的牆面,和一堆倒人胃口的不明物體,它們都被裝在又寬又扁的容器里。

  「酒完全就是毒藥。我要以整個研究所的名義向世界委員會遞交提案……」

  「不出一天,你就會改主意的。」卡蒂輕笑起來。她坐在椅子裡,神情愉悅,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也許她已經確信,我能夠恢復如初了?又或者是在努力寬慰我?

  「我會再等等看!但不可能改主意!」塔格中氣十足,「尼基什麼時候去匯報情況?」

  「導師和委員會約好了時間,今天六點。時間還很充裕,我想帶尼基去一趟浴館。」

  「這是幹嗎?」塔格有些驚訝。

  「排毒。」卡蒂朝我擠了擠眼睛,這個小細節讓我很受用,「一起去嗎?」

  「我也去,」塔格決定,「那得叫輛車……」

  「我是開車來的。導師安排了一輛專車,在尼基預計五天的初步康復期間,供我們專門使用。」

  「啊哈,現在這件事是你來主管了……戈恩在飛船里什麼也沒發現?」

  「什麼也沒有。飛船的報告完整無誤。他一直忙到早上,凌晨兩點半才到家。就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讓他睡吧。」塔格對卡蒂的提議表示贊同。他在一摞衣服里翻找了一下,挑了一件彩線織就的外套披在襯衫外面,「好看嗎?」

  「很漂亮。」卡蒂誇了他一句。

  車還是昨天那輛,或者只是跟那一輛一模一樣。卡蒂設置好路線,然後把座椅向後掉轉,朝向我們,開始閒聊。我們漫無目的地東拉西扯,提到了我找到的那個未來友族,我們興奮地討論著——幫助他們成為我們的友族,該是一件多麼棒、多麼有趣的事情。但塔格似乎不以為意,他覺得那不過是一個跟我們外貌相似的種族而已。的確如此!

  「要知道以前從未有過跟我們這麼相似的種族!」他誇張地揮舞著雙手,「為了把小人族變成友族,我們做到了什麼地步?我們甚至造出了擬態服,讓孩子們穿著那身衣服變成小人族的樣子,把他們送到小人族中間去潛伏!我們用人工手段遏制孩子的生長,就為了讓他們成年後能成為合格的退化使者……但總有孩子暴露身份……我們這樣來回折騰了多久,卡蒂?」

  「整整培育了十七代,」她嘆了口氣,「但現在……很少……有人提起了……」

  「對付他們,只能埋頭苦幹!要培養人手,送到未來友族的星球上,不斷埋頭苦幹!我真羨慕那些退化使者!說真的,我羨慕他們!」

  「但那些外星人類的文明足夠發達,能夠辨別出外來物種。我們可以在外形上完美模仿他們,可思維上的差異總是會出賣你的身份。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要潛入他們並不容易。」

  「方法還少嗎?這不,」塔格拿手指著我,「失憶症!多麼漂亮的手段,足以掩蓋所有退化使者的古怪之處!」

  車裡鴉雀無聲。塔格自己也不吭聲了,我不知說什麼好,卡蒂則轉開了眼睛。

  「這是個很好的假設。」我說。

  「尼基!」塔格說著從自己的椅子上跳了起來,腦袋撞到了天花板,正在拐彎中的車子搖晃了一下,他摔到了地上。

  「你怎麼能確定我就是尼基?也許尼基被嚴刑拷打,交代了所有信息,而我則喬裝打扮成尼基的樣子,被派到了這裡呢?我是個外星來的退化使者!是嗎?」

  我現在感覺糟透了,以至於不管面前是誰,都按捺不住怒火。

  「尼克!」

  我盯著卡蒂的眼睛。

  「有三個證據能證明,這不可能。」

  「那就證明給我看,證明我就是我。因為有時候,我自己也不太確信!」

  「你的身體是尼基的身體。我們已經比對過基因圖譜了!兩次分析結果都與你的基因類型吻合!」

  「身體是可以複製的。」我反駁她。

  「第二個證據!我們對你進行了思維掃描。對,你丟失了所有關於過去的記憶!但詞彙庫留了下來——那正是你本人的詞彙庫!你知道你應該知道的一切!而外星人的記憶在你大腦里完全不存在!為什麼要派一個對自己的任務一無所知的退化使者來?這完全說不通!我們仔細檢查了你的整個大腦,搜索了每一個角落。它乾乾淨淨!」

  「第三個證據呢?」我問。這股報復欲似乎反而讓我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那就是我們的直覺,是你的朋友們和導師的判斷。如果你是個冒牌貨,難道我們會感覺不出來?」

  我閉上了眼睛。謝謝,卡蒂。謝謝你說的這些話。也許,你的信任就是最重要的證據。它讓我鎮定了下來。

  「非友族的退化使者必須完美復刻尼克的人格……複製他的道德倫理觀……這完全不可能。」

  「謝謝,卡蒂。」我喃喃道。

  「這些都是無可爭議的證據,」塔格說,「你相信我這個外星種族專家嗎?」

  「相信。」

  「當然,如果要把所有抽象的假設都考慮在內的話……」塔格得意地閉上眼睛想了想,「那,我還是能找出反面論據,推翻上面那些證據。」

  車裡再次被寂靜籠罩。

  「那就說說看,塔格,」我請求他,「試著論證一下,我有沒有可能是個外星來的退化使者。如果可能的話,想想看,怎麼才能驗證我的身份?萬一真是那樣,你們必須馬上將我與社會隔離,並開始研究反制措施。」

  「你說的這些話,尼克,」卡蒂說,「就是最後一個證據。也許世界委員會不會相信你的話。但我相信。你就是我們的尼基:聰明的尼基,坐不住的尼基,雙重保險尼基。你什麼也不用怕!」

  「不要信,不要怕,不要問[1]。」我說,「謝謝你們。等我完全恢復正常後,我們再一起開懷大笑吧。現在我暫時還辦不到。」

  浴館不是獨棟建築,而是一整個建築群,幾座近似塔樓的圓柱樓高聳入雲,側邊連接著幾幢三棱形金字塔,它們都環繞著一座天藍色石頭砌成的立方體建築。建築之間的空地被鬱鬱蔥蔥的綠樹完全覆蓋,如果不是那些通往建築群深處的小路,這裡簡直與遠古遺址無異。我們把車停在路邊,沿著小徑,在連接樓群的天橋和迴廊結成的別致網格之下穿行。中途我們碰到了一群年輕人——三男兩女,他們一路歡聲笑語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友好地和我們打了個招呼。

  穿過溫暖的風屏,我們走進一個寬敞昏暗的大廳。我在門口踟躕了一下。

  沒錯,必須修正錯誤的行為模式。

  大廳里至少有上百人。有男有女,有的渾身赤裸,有的在脫衣服,有的正穿衣服。人們進進出出。牆邊有好幾排低矮的架子,來客們都將衣服整齊地擺放在上面。拱形圓頂下,一個個小小的窗子在牆上螺旋排列,母星的光芒從那些窗口透進來,經過一層濾鏡之後仿佛變得黯淡了。

  「走吧。」塔格催促我。

  我們走向空閒的架子。卡蒂和塔格立馬開始脫衣服,我遲疑了一秒鐘。

  「這是正常的。」終於,我輕聲說服了自己,也開始脫衣服。周圍到處都是赤裸的身體,我的理智在恐慌中麻木了,無法再察覺到卡蒂所說的那種羞恥感。

  「先去暴風廳還是海洋廳?」塔格問卡蒂。

  卡蒂已經脫光了衣服,關上了自己的柜子。我發現,櫃門上沒有鎖,這個細節讓我思考了片刻。

  「先去海洋廳吧。尼基得重新習慣一下。」

  我沒有反對,乖乖跟在他們身後。不管是暴風廳還是海洋廳,都沒有在我腦中引發任何關於浴館的聯想。

  我們和十來個赤身裸體的客人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向前走。熱量從石頭砌成的地面和牆面上散發出來,牆面上不時伸出一個噴口,朝我們身上噴射蒸汽。這裡安裝的是人造光源,一塊塊磨砂照明板掛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一切都在靜默中進行,氣氛肅穆,仿佛是要去參加一場重要的儀式。眾人赤裸的雙腳踩在地面上啪啪作響,足音匯聚到一起,居然產生了詭異的節奏感,像是給接下來的儀式配上了蠻荒時代的鼓點。腳下的地面保持著滾燙的溫度,並漸漸變得潮濕。不知何處來的水毫無阻礙地向前流去。顯然,通道里的地面是微微傾斜的,儘管人眼無法察覺。

  沉浸在這個儀式之中的我,仍然悄悄打量著四周的一切。男人和女人的數量幾乎相當,大多數都是跟我們一樣的年輕人。可愛的姑娘不少。顯然,結伴而來的人們走得更近些,形成了一個個小團體,但在他們內部,也沒有人互相進行身體接觸。有個小伙子滑了一跤,笨拙地重重摔倒在地,但我敢發誓,剛才他如果能抓住旁邊同伴的肩膀,就不會跌倒。

  迎面吹來一股熱風,帶著海鹽和碘的味道,仿佛前方就是大海,熾熱的、幾乎沸騰的大海。腳下的水越來越深。我邁步愈發小心。

  通道突然到了盡頭,眼前出現一片巨大開闊的空間,讓我想起阿拉里的飛船。一模一樣的人造洞穴和石頭鑲的牆面,只不過光線是從窗子裡透進來的。地面被顆粒巨大的白色砂礫覆蓋,中間混雜著些貝殼,甚至還有珊瑚碎片。大廳里有許多小山包,沙礫遍布其上,大家在這些小山頂上或坐、或站、或臥躺。不知何處吹來一股熱風,但溫度剛好,讓人放鬆。我留意了一下,這溫度相當於正常人體溫的兩倍。

  「尼基!」

  我跟在卡蒂和塔格身後,爬上一座小小的沙丘,盤腿坐下來。我們面對面坐著,跟其他小團體一樣,任由灼熱的風舔舐著我們的身體。

  「你感覺如何?」卡蒂問。

  我儘量不去看她。說到底,這個醫療方法還是對我沒用。我仍在為自己赤身裸體而感到羞愧不安,更要命的是,她也……

  「很有意思。」我含糊其詞。

  「好好休息一下,」卡蒂建議,「放輕鬆,好好休息……」

  我順從地閉上了眼睛。

  整體感覺還不錯。雖然置身於這個巨大的烤箱中,身體卻並不燥熱。相反,熱氣還越來越怡人。我汗流浹背,但熱氣很快烘乾了身上的水分。沙粒在強勁的大風下緩緩流動,填滿我兩腿間的空隙,把皮膚蒸得滾燙。

  妙極了……

  「尼基!」

  我睜開眼。卡蒂和塔格已經站起來了。

  「走吧,」塔格說,「該換個溫度了。」

  我們繞過沙丘,把那些反覆出汗又被烘乾的裸體拋在身後,走向大廳另一頭。那裡有個小小的水池,沿著牆壁流下的水匯聚成一片小湖,從一扇拱門下淌了出去。

  「哦……嚯!」塔格興奮地在水池裡歡呼著,從這頭跑到那頭,一頭扎進湖水裡。我們也跟在他後面跳了下去。冰涼的湖水打在身上,帶來一陣刺痛感,完全不像是剛從滾燙的牆壁上流下來的樣子。我浮出水面,貪婪地呼吸著空氣。塔格隨著涌動的水漂向了拱門。

  「跟上他……」卡蒂也從我旁邊的水下冒出來。我們差點有了肢體接觸,我微微一怔。「尼基!」

  「這就跟上。」我聽話地向前游去。

  水流在一條隧道中奔湧向前。一開始,周圍還是石牆,不一會兒,牆突然變成了透明的。現在我們是在一根玻璃管道中遊動,身下就是剛才我們走過的小徑。一群群人從我們身下走過……他們應該看不見我們,這是單向透明玻璃。

  「冷熱交替的水療對機體有好處!」卡蒂的聲音從身後傳到我耳邊。

  難道她就不能簡單地說對「健康有好處」嗎?

  水流減弱了,把我們帶進了一個新的大廳。我低頭潛入拱門,進入一片新的水域。

  喲呵!

  這裡的水是涼的。但風……

  暴風廳?名副其實!

  大廳的地面也是石砌的,但上面到處都有凸起的木樁。設計者非常有先見之明,因為在踏進大廳的第一步,我就感覺腳掌要被烤熟了。灼熱的風逼得人不得不眯起眼睛,蜷起身子。

  當然,這裡沒有沙子。它們一眨眼就會被風拍到牆上。小山包上擺滿了鋪著木板的大石塊。我們急匆匆地爬上最近的一塊空著的石頭,在木台上盤起腿。

  「在這兒可不能待太久!」塔格扯著嗓子朝我喊,「三分鐘,最多五分鐘!」

  「太好了!」我也提高嗓門,努力壓過大風的呼呼聲。我覺得身體中的水分正在一點一滴被抽乾。儘管才說了兩個詞,嘴就快風乾了,不得不擠出點口水,咽下去潤潤嗓子。

  「有個詩人把泡浴館的整個過程比作人類的進化史!」卡蒂說,「努力克服大自然中充滿敵意的對手——嚴寒與酷熱,努力向前,最終你身體中會湧現出力量,心中充滿對宇宙的大愛!」

  「這過程可算不上愉快。」我咕噥了一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什麼?」卡蒂問。

  「我覺得,如果把風去掉,降低溫度,大自然看起來就不會這麼充滿敵意了!」我扯著嗓子對她喊道。

  [1].蘇聯時代監獄中流行的一句話。最初是蘇聯勞改營中囚犯約定俗成的信條,但後來也廣泛用於普通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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