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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2:13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來接我的人有四個。最前方是一個乾瘦的高個兒老頭,額角禿了一塊,穿著一身皺巴巴的白色西服,正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臉上沒有一絲笑意。他的凝視過於嚴肅,我趕緊避開了他的目光。
後面跟著的三個人都朝我微笑著,神情親切又愉快。其中兩個深色頭髮的年輕人與我同齡,他們長得很像,也許是兄弟。兩人都穿著銀色的短褲和寬鬆的襯衫,打著赤腳。他們中年紀稍長的那個,脖子上繫著花絲巾。一旁還站著個姑娘,跟兩個男孩的模樣截然不同,她剃著寸頭,穿著窄長的鉛筆裙,胸前只圍著一根勉強蔽體的布條。她的笑容帶著羞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尼克!」脖子上戴絲巾的小伙兒責備地問我,「你怎麼回事?」
我跳到草坪上,落地時膝蓋輕輕一彎。站穩以後,我走向他,「你們好。」
只有姑娘臉上的表情沒有波動。除了她以外,可能誰也沒料到我會說這句話。老人搖了搖頭,兩個少年驚慌地對視了一眼。
「尼克,尼克……」老人走上前來,緊貼著我。他看著我的眼睛,「你認不出我了嗎?」
我搖搖頭。他是我的誰?爺爺?父親?
「尼基[1],這是導師啊,」姑娘輕聲說,「是你的導師!」
「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感覺淚水模糊了雙眼,「對不起。我誰也不記得了。」
「你和外星人進行接觸了嗎?」老人嚴厲地問我。
「是的。」
老人抬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起我的臉,然後嘆了口氣,「我們太掉以輕心了,太開放了。宇宙經常給我們教訓,慘痛的教訓……你臉上有傷,我的孩子。」
「我和它們搏鬥了。」
「你總是這麼衝動,這麼魯莽……」老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脖子,「我是知道的……對不起,我不該說這些,尼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最要緊的是,你回來了。我是你的導師,尼克。我叫別爾。」
他突然換了一種神秘的語調:「你和孩子們小的時候,都叫我別羅[2]。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個我也不記得了。」我低聲囁嚅。
老人搖搖頭,「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孩子……」
他牽起我的手,走向在一旁耐心等待的幾個年輕人。我心裡清楚,最好管他們叫朋友,但他們的臉沒有在我心裡引起一絲波瀾。
「這是你的朋友們,」導師告訴我,「這是戈恩。」
那個脖子上沒有絲巾的小伙兒向我張開了雙臂。他一臉愧疚,好像我沒認出他反而是他的錯一樣。
「我是尼克。」我機械地做著自我介紹。不知為何,我向前伸出了一隻手。我們倆都莫名其妙地盯著我那隻張開的手掌。
我體內正在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
我笨拙地模仿著戈恩的動作,張開了雙臂。
「我是塔格。叫我塔基也行。」第二個小伙兒說。
「我是尼克。你已經知道了……」
大家笑了起來。儘管有些勉強,但氣氛還是輕鬆了點,就像病床上的人突然發現自己有力氣開玩笑了一樣。
「我是卡蒂。」姑娘說。她遲疑了一下,問:「你連我也不記得了嗎?」
我倒是很想記起來!
我仔細看了看卡蒂,注視著她纖細溫柔的面龐、緊貼著頭皮的深色短髮和纖弱的身體。她比其他人都好看,甚至比那個留在阿拉里的飛船上的外星女性還要好看……
「我想不起來了,」我只好對她坦白,「但我覺得,我應該是認識你的。對不起。」
「沒事,尼基,」她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憂傷,「一切都會恢復如初的。」
老人咳了一聲,「里梅爾。」
「在?」我本能地答道。
「我們獲准來接你。遠距離偵查委員會正在等待詳細報告,所以我又要重操舊業……去給他們辦事了。你的飛船一切正常嗎?」
「它比我的狀態好多了。」
「那就好。它傳回了太多新信息,驚動了整個總部。戈恩!你去檢查一下飛船,特別是操作艙,徹底拆開看看,查看一下飛行搭檔的內存有沒有被入侵過。務必事無巨細!如果一切正常的話,就把飛船拿去熔毀吧。一切接觸過飛船的探測器也都銷毀。」
「是,導師。一切按您吩咐的做。」戈恩微笑著走向飛船。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飛行搭檔說的「不太可能再見」,原來是這個意思!
「晚上見。」戈恩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與我擦肩而過。不知為何,我還在期待他會拍拍我的肩膀,或者跟我有點別的身體接觸。但並沒有。
「你怎麼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別爾問道。他的目光一秒鐘也沒從我身上移開過。也許,他能解讀我的面部表情。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全新的,導師,」我說,「我就是有點兒……不習慣。」
「你的衣服,尼克,是從哪兒來的?」
「一個跟我們很像的種族送給我的禮物。我遇到了三個他們的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老人。他們幫助我跑了出來,還送了我武器和衣服。」
「飛船沒有告訴我們這些。」
「它不知道。」
「我們走吧。尼克,我的好孩子……」
我們從飛船邊離開。戈恩進入駕駛艙後,飛船的圓頂緊緊閉合起來,開始低低地在停機坪上方飛行。我目送它遠去,然後脫下了外套,搭在手臂上。天氣很熱,停機坪上方晴空萬里,主星無私地放射著光和熱。老人走在最前面,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我們三個夥伴則走在一起。
「他們真的和我們很像?」塔格問。
他對我的經歷很感興趣,渾身充滿了好奇。而卡蒂,不知道是不是跟別爾一樣在為我的狀態擔憂。塔格是他們中最關心外星奇聞的人。
「對。非常像。」
「從生理學和解剖學上看,肯定存在差異,」塔格嘆了口氣,「更別說基因層面了……但還是很有趣。他們的衣服長這樣?可以給我看看嗎?」
「當然。」我把外套遞給他。塔格把它拿在手裡摩挲著,開玩笑地作勢要把衣服往肩膀上搭,還用手指捅了捅衣服胸前被阿拉里牙齒咬破的洞。
「這衣服很不方便,」他給出了評價,「沉重,且不牢固,是由好幾塊布料拼接起來的。到處都是接縫。這樣的衣服只有我們的祖先才穿。你是怎麼把它弄破的?」
「外星人襲擊了我。」
塔格咂咂舌頭,調整了一下脖子上的絲巾。
「你穿著這破抹布不熱嗎,尼克?」
「熱。」我說。
我們走到一個低矮的白色平台上。起初,我以為這平台是建在草坪上的,後來才發現,地面和平台底部之間有一條細細的縫。我們全都走上平台,找個舒服的姿勢坐下來。老人蹲著,卡蒂半躺著,塔格則跪坐著。我也坐了下來。
「現在我們去塔格的研究所,看看你到底出了什麼事。」別爾緊緊盯著我,「害怕嗎?」
「怕什麼?」我有點驚慌失措。
「如果一切正常,就把你送去熔毀!」塔格開了個玩笑,哈哈大笑起來。別爾也笑了,就連卡蒂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笑意。
「說實話,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說,「聽到飛船要被送去熔毀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真的一頭霧水。」
老人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尼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們像念咒一樣重複這句話,我已經聽煩了……
「你是相信我的,對吧?」
「也許吧。」
別爾嘆了口氣,「如果一個導師被學生說,『也許我信任你』,那他就別幹了,該去擦澡堂……但我不生氣,尼克。你的情況很特殊。但請相信我。」
平台抖動了一下,也許是我們中的誰在腦中下了指令。起步速度非常快,但我們被籠罩在某種力場之下,氣流的衝擊被減弱了,只化為一股微風。
「戈恩會去檢查你的飛船,」別爾說,「他是個老道的人工智慧系統專家。你永遠也比不上他……」
我沉默了。
「你的身體檢查由塔格來做。他的專業是研究非人類生命體。」
我一時間沒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導師……」
「尼克,我幾乎確信,你就是你本人。我從你六歲的時候就認識你了,但你得明白眼下的狀況。我們所在的這個星系,其實是別人的地盤兒。雖然基本條件沒有改變——母星還是一如既往地照耀著幾何星和我們的友星。但我們是在另一個世界裡。至於它會變成怎樣……比我們自己的世界更好,還是更糟,我們無從得知。人類必須確認你不是外來物種。從你出發去進行遠距離偵查,已經過去了一周多的時間。整整九天了!你曾被俘虜過。而我們暫時還不知道,到底是誰從俘虜營中逃了回來。」
「是尼克啊,導師!」卡蒂尖叫了起來,「我敢很確定地說,這就是尼克!這是我既作為醫生……也作為朋友的看法。」
「我也幾乎確信,」別爾同意她的觀點,「幾乎。」
我仿佛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
這是什麼感受?千里迢迢回到家鄉,卻得知自己被懷疑是外族人,是一個非友族的退化使者。
我仰面倒下,望著一條條光滑的白雲。母星的光芒刺得我眯起眼睛。飛行平台在身下微微顫動著。
「別垂頭喪氣的,里梅爾,」導師嚴厲地說,「別沮喪!」
「尼基,如果我發現你是外星人,那我就把自己所有的收藏品都吃下去!」塔格插了句嘴。他坐在旁邊,嘴裡嚼著一根不知從哪裡揪下來的草莖,神色平靜。
「你收藏什麼?」我問他。
「外星的礦物。應該都不好吃……你也給我帶過礦石。」
我嘆了口氣,開始努力在自己空蕩蕩的記憶中挖掘。突然,我狂喜地發現,塔格的話喚醒了我的一些記憶!
「我想起來了!好像,真的想起來了!」
卡蒂鬆了口氣。
「也許你只是出現了心理應激反應,」別爾說,「你遭受了審訊和拷問。作為一種保護機制,大腦封閉了你的記憶。它做得非常成功。說到底,我從不相信這種現象的存在,但現在……尼克,我的孩子,給我們講講所有你回憶起來的事情吧。」
「我醒過來的時候,躺在一張台子上,」我說,「最先看到的是天花板,我馬上就認出了它。然後我轉了轉頭,看向牆壁。就那樣……一點點地,一些事情開始漸漸回到我腦中……」
等講完自己的經歷,我們已經到了塔格家,身體檢查開始了。塔格的實驗室位於一棟金字塔形建築的高層,整棟樓都被罩在一個白色的金屬罩下面。透過大廳透明的牆面,外面的城市依稀可見,有公園、狹窄的人行道,還有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車輛……
「然後我才發現,原來我們已經快回到幾何星了。」我一邊講著故事,一邊揉揉剛才被扎滿針頭的小臂。話說回來,不只是那裡被扎了針……「我們降落到地面,一切順利……整個經過大概就是這樣。」
我的聲音在半球形的診斷儀器裡面聽起來格外響亮。我仿佛被某種力場罩在裡面,與周圍的大廳隔開了。也許這是為了防止儀器受到干擾,或者是為了屏蔽輻射,但也可能是為了防範我,以防我真是個替身。
但我心裡明白,我不是從外星文明來的退化使者!
塔格和卡蒂坐在一旁的操作台前。別爾坐在我正對面的椅子上,在我講故事的過程中,他只打斷了我一兩次,確認一些細節,其他時候都只是不斷點頭鼓勵我。
這個外星生命研究實驗室看起來十分古怪。屋裡堆滿了儀器,玻璃架子後面還放著些看起來不那麼可愛的東西,它們都被藏在扁平的容器里。但這麼一個規規矩矩的生物實驗室的地板上,卻鋪了張抽象花紋的地毯。牆上還掛著些畫,都裝裱在細木框裡,基本上都是海景畫。再遠一點兒,正處理我那些倒霉的身體組織的操作台後面,還擺著一張高腳桌,上面擺滿了茶杯、盤子和透明的盒子,裡面盛著食物。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屋子的陳設更像是一間住宅。
但話又說回來了,現在我有什麼能確信的事情嗎?
卡蒂從操作台旁站起來,走出了我的視線。我繃緊了身體。她手上拿著的是我的血液分析結果,還有小腿及前臂的皮膚刮片。儘管我很相信自己,但……
萬一突然出錯了呢?不,不會的,不可能出錯。塔格和卡蒂都是一流的專家,而且都一心希望我好。
當卡蒂回到房間裡時,我立馬從她臉上讀出了結果。我放鬆下來,甚至試圖在硌人的椅子上找到一個舒適的坐姿。卡蒂把一張紙片遞給別爾,然後朝我揮了揮手,「嗨,尼基!別擔心,很快就好了!」
「再等五分鐘,尼基!」塔格從操作台那頭朝我喊道。
我是自己人!我是自己人!
導師仔細看完那張紙,小心翼翼地將它折起來,放進口袋,看著卡蒂,「謝謝你,好姑娘……謝謝。塔格,動作快點兒!」
他站起來,走向我。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有一道力場消失了。
也就是說,他們剛才的確在怕我……
「尼基……」老人牽起我的手,「你不知道我剛才有多擔心。我是那麼擔心,擔心真正的你已經不在了,而我面前的你是個仿冒品、一個模型。」
「別爾,不要走到探測器下面來!」塔格厲聲制止老人,「你會導致誤差的!」
看來在事關工作的時候,可以毫無禁忌地呵斥導師。
我又在椅子上坐了五分鐘,按照塔格的指示放鬆身體,努力嘗試回憶,隨機念出一些詞語:「自由——犧牲,愛情——責任,幾何星——勞動……」
但無論如何,我身上最可怕的嫌疑已經洗清了。
「出來吧,尼基。穿上衣服。」
塔格的聲音聽起來不大高興,我的神經又警覺起來。我趕緊套上短褲。那些人類送我的衣服和刀已經不知被拿到哪裡去了。作為替換,我拿到了一件短袖白襯衫,面料厚實又柔軟。但顯然,鞋子是不用指望了。
別爾也緊張起來。
「尼克,你的記憶並不是像我們希望的那樣……被封閉了……」塔格躊躇著,避開我的目光。他似乎很難以啟齒,「而是……被抹掉了。完全抹除。心理應激不可能造成這樣的……損害。」
「怎麼會完全抹除?」我莫名跟他爭論起來,「我還能走路、說話,還能思考!我又沒有變成一個四肢發達的低能兒!」
「我表達得不太準確……應該說,是你的回憶被抹除了。你的個人記憶。也就是你看到過的、感受過的東西。你的一生。」
「為什麼?!」這次換卡蒂尖叫了。
「顯然,你被俘虜的時候,外星人對你的大腦進行了拷貝。這是信息剝離!它們對你的大腦開腸破肚,把記憶整個掏了出去。」塔格終於鼓起勇氣看了我一眼,眼中寫滿了痛苦,「它們把什麼都拿走了……連同我們的友情在內……」
我走向他,抓起他的手,喃喃說:
「那也就是說,我還是我?塔格,如果我們以前是朋友,那我們就能再次成為朋友!」
「沒有任何希望了嗎?」導師在我身後問。
「沒有。」塔格有些窘迫地抽出自己的手,「導師,有一些關聯性觸發機制保留了下來。尼基會時不時想起些東西……不,更準確地說,是獲得新知,然後再同過去的認知產生對應。我想,他還是可以當個正常人的……」塔格尷尬地對我笑笑,「但他已經無法變回過去的自己了。」
別爾呆立著,盯著地板,就像一個人找回了自己心愛之物,卻發現那樣東西已經被不可挽回地損壞了……
不,這不是個好念頭!我不能這麼想。這樣的聯想屬於偽類比。但類比本來就都是虛假的……
「尼克,我們不會拋棄你的,」他終於開了口,「你回來了。這比什麼都重要。而我們是你的朋友。是你最好的朋友。」
建築物外面,有兩輛車在樓下等著我們,是帶輪子的封閉式交通工具,不是把我們載到這裡來的那種飛行平台。
「我需要向委員會報告,」別爾說,「可能還需要帶一個專家去,提供專業意見……卡蒂?」
姑娘把目光從我身上挪開,「好的,導師。」
「塔格,好好照顧尼基。」
「這還用說嗎,導師?」塔格甚至有點兒生氣,「我一定會竭盡全力,讓你恢復一些記憶的,尼克!」
導師和卡蒂坐進了一輛車裡。我透過透明的車身,看著別爾把手伸進感應終端,車發動了。
「羽毛[3]被一陣風颳走了……」塔格說,「你還記得,這是你小時候的口頭禪嗎?意思是,現在可以開始胡鬧了。」
我搖搖頭,「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不管是導師還是卡蒂……塔格,我和她以前是朋友嗎?」
「你們本來都要結婚了,」塔格點點頭,「我們和她從小就是好朋友,記得嗎?而你總是……」
「別再問我記不記得了,」我請求道,「問了也是白問。」
「對不起,」塔格被我說得有些窘迫,「原諒我這個傻瓜吧。」
塔格工作的這棟建築物非常高大,也許是這城市裡最高的建築物之一,至少有一萬到一萬五千步高。我仰起頭,試圖看清金字塔建築頂端那些窗口,我剛才從那裡眺望過城市。
「也就是說,你是外星生命形態研究專家?」
「是的。我們各有專攻。你當上了太空人。我們都夢想能當太空人,記得嗎……哦對不起。只有你去了遠距離偵查隊。戈恩成了工程師。而我成了生物學家。」
「卡蒂當上了醫生,」我接著他的話說,「還有誰?」
「你指的是誰?」
「我們的小隊裡只有四個人?」
「不算卡蒂,一共有四個人。她是另一個小隊的,女子隊,」塔格娓娓道來,「我們隊裡還有一個人,因卡。」
「他去了哪裡?」
「他犧牲了。兩年前……他沒能返回幾何星,一點兒灰都沒剩下……」塔格含糊不清地揮了揮手,沉默了一秒鐘,「走吧,去我家吧……不,最好還是去你家。」
「你覺得這會對我有幫助?」
「你在那裡住了四年。雖然你腦中的記憶被抹去了,但身體還會記得。」
我們坐上車。我坐在后座,塔格在前座,靠近操作終端。我很想沿著夜晚的街道散散步,但最好別跟醫生爭論。塔格現在對我來說就是醫生。
「知道嗎?你這個狀況也有些好處,」他漫不經心地摸了一下操作終端,把車開上馬路,「你現在看什麼都是全新的。你的眼中沒有陰霾。就像個第一次走出寄宿學校的孩子,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
「我們是在寄宿學校里長大的?」
「當然。」塔格有些驚訝,「不然還能是哪兒?」
「對我來說,一切皆有可能。比如,孩子可能是由父母撫養長大的。」
「那都是原始時代的事了。」塔格搖搖頭,「你怎麼回事?難道你們這些不搞研究的人,就在琢磨這種事?除非父母本身就是導師……但那也是不符合倫理的。」
「如果父母稱職的話……」
「孩子不需要稱職的父母,」塔格跟我針鋒相對,「孩子需要的是好的導師。」
我不再說話。我不知道用一雙沒有陰霾的眼睛看世界有什麼好處,但壞處顯然不少。我會不停地說蠢話,自作聰明地跟別人論證火不會燃燒、水會往高處流。而旁人會不停地給我解釋,為什麼我說的不對,我則會大驚小怪……
「我需要讀書。」我望著窗外說,「很多書,塔格。首先是歷史類的。還有禮儀教科書,以及哲學……」
汽車在公路上飛馳。路上車流量並不大,也許不止我一個人更喜歡在晚上散步。人行道上、建築物旁開闊的空地上和私人花園的噴泉旁,都偶爾有行人閃過。但他們現在對我來說都格外陌生……
塔格點點頭,「我們會給你拿書來的。你什麼都不會缺,只需要鎮定下來,尼基。我們會幫你解決一切問題。說說看,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工作、朋友和愛情。」我答道。
塔格滿意地笑了,「看看!你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即使陷入困境,你也克服了!朋友在你身邊,愛情也會回來的。」
「你這麼覺得嗎?」
這次他沒有回答我。
「卡蒂是個好姑娘,」我小心翼翼地說,「但……我什麼也不記得了。她會痴痴地等著我,希望我還能變回從前那樣,但我不可能變回去了,她會陷入絕望的……塔格,我以前做事是不是有點兒傻氣?」
「呃……稍微有點兒。你性格太熱血,很容易衝動。但性格是長年累月積澱而成的,人的氣質不可能發生急劇的轉變。尼基,你想吃點兒東西嗎?」
「想。」我這才發覺自己已經飢腸轆轆了。
「這裡有個小餐廳……」
他再次把手伸進終端。
「塔格,為什麼我們要把手直接伸進這種液體裡?」我問,「和作業系統進行遠程溝通也是可以的吧?」
「這不是液體,而是膠質激活劑,」塔格耐心地給我解釋,「系統藉助它來判斷你的身份,以確定你是否有權使用這台交通工具。如果乘客太多,發出的指令相互矛盾,就可能損壞操縱系統。或者,比如你只是在腦子裡隨便想想要去哪兒,結果系統就把它們當作指令,依次前往了。而與激活劑進行接觸,就意味著指令正式下達。嗯……歸根到底,這還是一種傳統。前幾代系統的靈敏性不高,需要與人類進行直接接觸。」
「謝謝你的詳細講解……」我不禁笑了出來,「不過你還得給我解釋好多事情呢,省著點兒力氣吧。」
「我們這不就要補充力氣了嗎?」
我們的車直接在車道上掉了個頭,後面的來車緊急減速,給我們騰出了變道的空間。我們拐上一條狹窄的小道,開進一片小小的住宅樓之間。
「我們的優先級很高,」塔格一下來了精神,「太棒了。」
我趴到窗玻璃上,看著街道兩側的小樓。綠樹掩映著紅牆,路邊偶爾閃過幾扇敞開的窗子。兩棟小樓間的草地上,還有兩對情侶在野餐。一個正從家裡端出食物托盤的姑娘發現我在看她,笑了起來,朝我點點頭,仿佛在邀請我加入。
「真是好人。」我說。
塔格瞟了一眼窗外,聳聳肩膀,
「大家都是好人。這很正常。」
我打住了話頭。為什麼我就沒法這麼自信地說話呢?難道我的自信隨著記憶一起消失了?我這是怎麼了?
汽車放慢了速度。
「我們到了。」塔格心滿意足地說。
這是一家露天小餐廳。旁邊有一棟小小的圓頂建築,但估計只有廚房在樓裡面,食客們都坐在外面。二十來張桌子整整齊齊地擺在游泳池周圍,方形的游泳池中間有一座咕嘟咕嘟噴涌的噴泉。水面在燈光下粼粼發光——那不是被探照燈照亮的,而是由內而外閃爍著溫柔的寶藍色光芒,仿佛是水面自己在發光。
「那裡有張空桌……」
我聽話地跟著塔格,儘量不盯著周圍看。儘管客人很多,但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每張桌子上都有一團小小的火焰在燃燒,火苗在一隻裝滿油性液體的金屬容器里躍動著。也許這是為了美觀。噴泉周圍的廣場上鋪著彩色的石磚,周圍有低矮的路燈,發出黯淡的光。路邊停著幾輛車,但似乎大多數顧客都是步行前來的。
我們在一張空桌前坐下。絨面扶手椅寬敞又舒適,一次性桌布非常乾淨,桌上放著橢圓形和正方形的餐盤,還有十來把黃銅餐具。這些刀叉和勺子讓人有些不知所措。我好像已經忘了要怎麼使用它們。
但總體來說,我還是挺喜歡這裡的。
「放鬆點兒,」塔格悄悄說,「你什麼也沒想起來嗎?」
我搖搖頭。
「我們以前經常來這兒吃飯。在寄宿學校的時候,我們來這裡上過課。打那會兒起,我們就決定以後要時不時來這裡坐坐。」
塔格不知為何笑了起來,對他來說,那些往事再熟悉不過了。有意思,什麼課會在餐廳里上?餐桌文化禮儀?一旦被當成教室,就算再舒服,恐怕也很難喚起愉快的回憶。
「常來這兒的都是些什麼人?」
「誰想來都行。一般是住在這一片,或者在附近工作的人。」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旁邊幾桌的客人。基本上都是三四人一桌,無論年齡大小,通常都是同性。情侶以老人為主。
也就是說,比起家人聚餐,還是和朋友聚餐更愉快?
我心頭又湧上一陣憂愁。作為一個外人,重新理解和接受自己的世界,這跟從外星人手中揮舞著夜壺逃出來,完全是兩碼事……
「你好!」
一個穿著短裙、胸前裹著亮片布帶的年輕姑娘走到我們桌邊。
「你好!」塔格也跟她打了個招呼。
「我記得你們,」姑娘朝我們笑笑,「你是塔格。你是尼基。對嗎?你們這次也是從『母星世界』來的吧?還是點那幾樣?」
塔格尷尬地看看我。
「就點那幾樣。」我說。
「嗯……再加一大瓶干紅。」塔格補了一句。
姑娘扮了個鬼臉,一蹦一跳地走開了。
「什麼是『母星世界』?」我問塔格。
「就是我們長大的寄宿學校。這姑娘也是從那兒來的,她們接受的是勞動培訓的一個類別——服務員教育。」
「也就是說,我們也在這兒工作過……」
「不是!」塔格拼命搖頭,「我們接受的培訓完全是另一回事。尼基!工作是你的宿命!是能帶給你滿足感,同時對幾何星最有益的事情。」
「這一切都從我腦子裡消失了,塔格,」我說,「被洗得乾乾淨淨。也許,最好也把我送去重新熔煉一下,就跟飛船一樣?」
塔格忍不住笑出來。
「要知道,每個人都會知道我的遭遇,大家都會同情我的,」我解釋道,「所有我認識的人,都會把我當個不幸的病人。即便事實的確如此……」
「誰也不會知道的!」塔格突然厲聲糾正道,「你說什麼呢!這是個人機密!」
塔格說的每個字我都知道。字面意義很好理解,但……
「你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會被完全保密!」塔格接著說,「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事,而是一段給你造成創傷的經歷。我們知道這一切,只是因為你需要我們的幫助。而導師知道是因為……哪怕是你,應該也能明白吧?因為遠距離偵察委員會需要這些至關重要的信息。也許世界委員會也會知道。但除此之外,就不會有人知道了。只要你自己不說,沒有其他任何一個活人會知道。」
「這倒是很好,」我承認,「只不過怎麼才能守住秘密呢?如果這個姑娘都能認出我來?如果她記得我以前愛吃什麼,而我自己卻不記得了?」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塔格說,「導師、卡蒂、戈恩,還有我……在你暫時還無法適應的時候,我們會時刻陪在你身邊。你很強大,尼基。你一定會很快適應,獲得第三次新生的!」
「那第二次新生是指什麼?」我問他,「對,當然,第二次新生,這個詞我認識,但它是什麼意思呢?」
「第一次是你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塔格說,「父母的愛和幾何星的關懷給了你生命。然後你選擇了自己的宿命,導師給了你職業。這就是第二次新生。」
「我看起來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嗎?」我低聲問他。
「不,尼基,你只是病了。現在你還在康復中。」
女服務員端著托盤迴來了,我們停止了交談。
「這是你的肉,尼基。」她把一個陶瓷容器放在我面前,熱氣從蓋子下冒了出來。聞起來很香。「這是你的魚,塔格。」
「謝謝你,姑娘。」塔格彬彬有禮。
「還有麵包……和你們的紅酒。」姑娘的最後一句話似乎帶著些微責備的語氣。她把一個盛滿暗紅色液體的圓形容器放在桌子正中。
「這是醫囑。」塔格向她解釋。
「好吧……祝你們用餐愉快。」
「為什麼你不叫她的名字?」我目送姑娘離開。卡蒂和這個姑娘,我更喜歡誰?我不知道。卡蒂的髮型沒這麼可愛。她應該更適合長發……
「我上哪兒去知道她未成年時的綽號?」塔格驚訝地反問我,「一年後她就會有成年人的名字了,到時候我給你介紹。」
一切都很奇怪,一切都讓我驚嘆……
我默默揭開滾燙的容器,開始給自己盛肉——碩大、美味的肉塊,和蔬菜一起燉的。塔格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我,仿佛在等我驚呼:「我想起來了!」不,塔格……食物沒能讓我驚訝,我知道,這盤食物味道應該不錯,但我並不覺得燉菜是我的最愛。
塔格給自己盛了兩塊白色的魚肉,用兩隻叉子靈活地叉起來嘗了一口,咂咂嘴,「哎!不,我怎麼也不明白,他們怎麼能把統一標準的魚肉做出不同的味道!但這真的好吃!宿舍食堂里的魚肉要難吃多了!」
「你住在宿舍里?」
塔格嗆了一口,「對……就在你隔壁。尼基,建立家庭後,人們就會得到自己的房子。但我倆還是單身漢呢!」
「這下我要當一輩子單身漢了。」我鬱鬱寡歡。我不再徒勞地嘗試用小叉子吃飯,拿起了大勺子。塔格讚許地點點頭。
「話說,如果這裡是單身漢的專用食堂,那單身也沒那麼難熬了!」
「的確是個好地方。」塔格表示贊同,「好吧。我剛才說的醫囑不是胡謅。卡蒂建議我給你一些天然的心理刺激。」
「比如紅酒?」
「對。」
他倒上兩杯酒,陷入幻想一般,沉醉地透過杯子凝視著燈碗裡跳動的火焰。天已經完全黑了,杯中的紅酒閃閃發亮,發出令人愉悅的光芒。
「真漂亮。」塔格若有所思地說。
我也透過高腳杯看著那小小的火苗。
「桌上的蠟燭在燃燒,蠟燭在燃燒……[4]」我脫口而出。
「聽起來像是詩?」塔格吃了一驚,「有意思,值得去資料庫里翻一翻。看看到底是哪個作家能讓你這麼牽掛?」
「這我就不知道了。」
「說不定,這是你自己的詩,」塔格嘆了口氣,「你小時候特別愛寫詩,後來導師給你塞了一本《偉大詩歌一萬首》,你讀完後就放棄了,再也沒在這上面浪費過精力……好了,尼基。讓我們為你的歸來乾杯。」
我舉起自己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他的杯沿。玻璃發出清脆歡快的撞擊聲。
「這是什麼意思?」塔格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
「我自己也不知道,就是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個禮節性動作。」
紅酒很好喝,而且味道似曾相識。我喝了一小口,把杯子放回桌上。
「為什麼我們點了紅酒,會讓那個姑娘如此驚訝?」
「酒精是被限制飲用的,」塔格滿不情願地說明了這一點,「雖然沒有嚴格禁止,但你得有正當的理由才能喝酒。」
「我們有正當的理由。」
「對,很遺憾。」塔格表示同意。
[1].尼克的暱稱。
[2].俄語中,別羅和別爾讀音相近,意為「羽毛」。
[3].指別爾,「羽毛」是孩子們給他起的綽號。
[4].出自蘇聯著名詩人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冬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