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訓魔者

2024-10-09 11:20:45 作者: (意)多納托·卡瑞西

  「你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三月的一個早晨,克萊門特曾經這麼告訴他,「再上一次課,你的訓練就結束了。」

  「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準備好了,」馬庫斯當時給了他這樣的答案,因為他心中依然充滿疑惑,「偏頭痛還是讓我深受其苦,而且會不斷夢到同一個噩夢場景。」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克萊門特在口袋裡摸弄了一會兒,掏出一個金屬垂飾,就像是為了換零錢,在聖彼得廣場附近的紀念品商店所購買的那種小東西。他把它拿給馬庫斯看,宛若把它當成了無價之寶一樣慎重。

  「這是大天使米迦勒,」他指著那個揮舞火焰劍的天使,「他把路西法從天堂逐入地獄,」然後,他握住馬庫斯的手,將那個垂飾交給他,「他是聖赦神父的守護者。把它掛在脖子上,永遠不要離身,他會助你一臂之力。」

  馬庫斯歡喜地收下這份禮物,期盼它真的能夠發揮守護的力量。「我什麼時候才會上到最後一課?」

  克萊門特微笑:「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吧。」

  馬庫斯當時並不明了他朋友這句話的真義,但他知道總有一天會豁然開朗。

  拉各斯的二月底,氣溫高達四十攝氏度,濕度也有百分之八十五。

  這是僅次於開羅的非洲第二大城,人口超過了兩千一百萬,而且以每日兩千人的速度在不斷增加。這個現象讓他十分有感:自從他住在這裡之後,目睹窗外的貧民窟不斷向外大幅擴張。

  他挑選邊郊的某棟公寓作為落腳處,樓下是整理老舊卡車的修車廠。房子面積不大,雖然他很習慣生活在嘈雜的大都市,但夜晚的熱氣總是讓他很難睡得好。他的東西全塞在內嵌式衣櫥里,有一台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一直用到現在的冰箱,屋內有一間可以烹煮三餐的小廚房,天花板上的電扇會發出規律的嗡嗡聲,宛若大黃蜂在屋內繞飛。

  雖然生活中有種種不適,他卻覺得十分自在。

  他待在奈及利亞已經將近八個月。在過去這兩年中,他一直四海為家,住過巴拉圭、玻利維亞、巴基斯坦以及柬埔寨。他一直在追查「違常之處」,破獲了某個戀童癖網絡;也在古吉蘭瓦拉成功阻卻了某個瑞典人繼續犯案,此人選擇待在貧困的地區殺人逞欲,誤以為自己可以高枕無憂、逍遙法外;在金邊的時候,他發現一家醫院裡有許多為錢所困的當地民眾,為了數百美元而甘願販賣器官給西方人。現在他正在追查一個販賣人口的集團,在過去這幾年中,有近百名成年男女與孩童人間蒸發。

  他也開始與別人互動溝通。這是他許久以來的渴望,他一直不曾忘記自己在羅馬時所承受的孤絕煎熬。不過,即使到了現在,他的孤獨個性依然會突然發作,還沒有來得及建立任何穩定關係,他就已經拿起行囊走人。

  他害怕承諾,因為在他恢復記憶之後好不容易發展的那一段感情關係,最後卻以悲苦收場。他依然會思念桑德拉,不過頻率越來越低。他也不免偶爾感到十分好奇,不知道她現在人在何處,過得開不開心。但他永遠不敢多想她是否身邊已經有人相伴,或者她是否也同樣思念著他。那樣的問題只會增添不必要的痛苦。

  他倒是經常對著克萊門特講話,都是出現在心中的對話,熱情澎湃,充滿建設性。在克萊門特生前,他說不出口或是沒想到的那些事,現在他都會一股腦兒地說出來。但一想到他們永遠無法完成的最後一堂課,總是會讓他內心一陣揪痛。

  兩年前,他曾經想要告別神職工作。過了一陣子之後,他發覺這樣是不行的,你可以放棄一切,但無法棄絕自我。艾里阿加說得沒錯:你永遠不可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沒辦法勉強自己,這是你的天性。雖然各種疑念讓他飽受折磨,他卻無能為力,所以,經常,只要找到廢棄的教堂,他一定會進去舉行彌撒。有時候會發生他無法解釋的現象。在舉行彌撒的時候,總是會有突然到來的會眾,聆聽他講道。他不確定上帝是否存在,對他的需求卻是眾人有志一同。

  那個高大的黑人男子跟蹤他已經將近一個禮拜。

  馬庫斯在嘈雜俗麗的巴洛貢市場裡閒晃的時候,又看到了那名男子,他總是刻意保持十米左右的距離。這地方簡直就跟迷宮一樣,想買什麼東西都應有盡有,一不小心就會在人群里迷路。不過,馬庫斯沒過多久就注意到此人,從對方的跟蹤方式來看,顯然並不是深諳此道的老手,這種事也很難說。也許他正在調查的幫派發現了他,差遣某人緊盯他的一舉一動。

  馬庫斯站在一個賣水小販的攤子前面,解開白色亞麻襯衫的領口紐扣,買了一杯水。在喝水的時候,他拿手帕抹去脖子上的汗水,趁機張望四周。那男人也在一個小攤前停下腳步,假裝盯著眼前色彩繽紛的布料,他身穿淺色罩衫,隨身帶了個帆布包。

  馬庫斯決定採取行動。

  他等待宣禮員喚拜信眾祈禱,市場裡有許多人停下動作,因為拉各斯有半數人口是穆斯林。馬庫斯趁機快步鑽入迷陣之中,那名男子也跟著追過去,對方的體形是他的兩倍,要是真的打起來,馬庫斯也不覺得自己能占上風。他根本不知道對方是否有帶武器,但他的直覺是有,所以他得放聰明一點兒才行。馬庫斯進入無人小巷,躲在某個簾幕後面,等到對方走過去之後,突然跳到他的後面,撲過去,逼他趴在地上。然後,馬庫斯坐在他身上,雙手掐住他的脖子。

  「為什麼要跟蹤我?」

  「等等,讓我說話吧。」那個大塊頭沒有要反擊的意思,只是拉開馬庫斯的手指頭,以免自己被掐死。

  「是他們派你來的嗎?」

  對方用生疏的法語抱怨:「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馬庫斯掐得更緊了:「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是神父吧?」

  聽到對方說出這句話,馬庫斯稍微鬆開了手指。

  「他們告訴我,有人正在調查人口失蹤案件……」然後,他伸出兩根手指,從罩衫領口掏出了皮繩項圈,下面掛著木質十字架,「你可以相信我,我是傳教士。」

  馬庫斯不知道對方說的是不是實話,但還是放了手。對方花了一點兒氣力才轉身坐好,然後,一手摸著喉嚨猛咳嗽,想要恢復順暢呼吸。

  「你是誰?」

  「埃米爾神父。」

  馬庫斯伸手,拉他站起來:「你為什麼要跟蹤我?為什麼不直接找我講話?」

  「因為我想先確定他們對你的評語是不是真的。」

  馬庫斯聽到這句話,嚇了一大跳:「他們怎麼說?」

  「他們說你是神父,換言之,你就是適當人選。」

  什麼事情的適當人選?他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怎麼知道?」

  「他們看到你在一間廢棄教堂舉行彌撒……所以,是真的嗎?你是神父?」

  「對,我是神父。」馬庫斯回答完之後,讓對方繼續說下去。

  「我的村莊名叫奇烏里。那裡的戰事已經持續了數十年,那是一場大家都佯裝不知道的戰爭。我們經常會出現水源問題,霍亂頻傳。由於衝突不斷,所以醫生們不願到奇烏里看病,而且人道工作者經常遇害,他們被交戰分子當成了敵方間諜。所以我才會到拉各斯尋找防治傳染病的藥品……也就是在這裡的時候,聽說了你的事,所以我特地來找你。」

  馬庫斯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這麼容易被人發現行蹤,也許他最近的防備心太鬆懈了:「我不知道是誰告訴了你什麼事,但我沒辦法幫你,很抱歉。」他立刻轉身,準備離開。

  「我答應別人一定要辦到。」

  那男子的語氣聽得出哀求之意,馬庫斯卻置之不理。

  埃米爾神父依然不肯放棄:「我有個神父好友罹患霍亂,他在離世前向我提出了這個請求。他教導我一切,他是我的導師。」

  最後一句話讓馬庫斯想到了克萊門特,他立刻停下腳步。

  「埃布爾神父在奇烏里宣教長達四十五年……」那個人開始滔滔不絕,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打動了馬庫斯。

  馬庫斯轉過身去。

  「他的臨終遺言是這麼說的:『不要忘了那些死者的花園。』」

  馬庫斯心頭一驚,聽到「死者」是複數,更讓他覺得不對勁。

  「大約在二十年前,村內發生了多起兇案。那時候我還沒到奇烏里,我知道他們在森林裡發現了屍體。埃布爾神父忘不了當時的情景,能夠懲罰兇手,是他一生的願望。」

  馬庫斯抱持懷疑態度:「過了二十年,太久了,這樣子無法查案。所有的線索早就消失不見。搞不好兇手已經死了,要是之後沒有其他兇案的話,可能性更大。」

  但對方還是不肯放棄:「埃布爾神父甚至寫信到梵蒂岡,向他們詳述案情,可一直沒有接到回復。」

  馬庫斯嚇了一跳:「為什麼要寫信給梵蒂岡?」

  「因為根據埃布爾神父的說法,兇手是名神父。」

  這的確讓他大驚:「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科尼利厄斯·凡·布倫,是個荷蘭人。」

  「埃布爾神父也不確定吧?」

  「的確,但他認為可能性很大。可能是因為凡·布倫神父突然消失之後,再也沒有發生任何兇案。」

  馬庫斯心想:失蹤案。在這起陳年舊案中,有某個元素逼迫他必須挺身而出。也許是因為兇手是神父,也許是因為梵蒂岡接獲消息之後卻置之不理。「你的村落在哪裡?」

  「路途遙遠,」埃米爾神父回道,「奇烏里在剛果。」

  他們花了將近三周的時間才終於到達目的地。其中有兩個禮拜,他們都窩在距離戈馬市三百米的某座小鎮。奇烏里周邊區域發生浴血戰爭已經將近一個月,其中一方是反政府武裝「全國保衛人民大會」。埃米爾神父向馬庫斯解釋:「他們是支持盧安達人的圖西族,這名稱把他們包裝得像是革命志士,但其實他們是嗜血的強暴犯。」另一邊則是剛果共和國的正規軍,漸次奪回了先前被占領的土地。

  他們黏在收音機前面長達十八天,等待戰火稍歇,讓他們能夠繼續走最後一趟旅程。馬庫斯甚至還買通了一名直升機駕駛員,讓他載他們前往奇烏里。第十九天的午夜,終於傳出暫時休戰的消息。

  現在出現了好幾小時的空窗期,他們立刻把握時機。

  雖然天色昏黑,但直升機還是關了燈,飛得很低,以免被交戰中某一方的炮隊射下來。現在還有狂風暴雨,這算是好處,雨聲可以掩蓋槳葉的噪聲,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也很危險,因為天空每一次放出的閃電都可能讓地面上的人看到他們。

  他們飛往目的地的途中,馬庫斯低頭張望,心想不知道那片叢林裡會有什麼狀況,這有點兒算是賭博,因為命案畢竟已經是多年前的事了。不過,他現在沒有辦法回頭,他已經向埃米爾神父作出承諾,對方似乎覺得一定得要讓他看到自己所發現的線索,這一點至關重要。

  他握緊大天使米迦勒的圓形垂飾,祈禱自己千辛萬苦來到這裡,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們降落在某片泥濘空地上,周邊全是植被。

  飛行員用生疏的法語在對他們說話,聲量已經大過引擎的噪聲,他們不太清楚他在講什麼,但大意是他們得加快速度,因為他沒辦法等太久。

  他們跑向灌木叢,鑽入一片亂林。自此之後,埃米爾神父一直走在馬庫斯前面,領先他好幾步的距離,馬庫斯很好奇他到底是怎麼知道正確方向的。天色一片漆黑,強猛的雨滴直接打在他們的頭頂,不斷痛擊這片蓊鬱之地的枝葉,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鼓響。就在這個時候,埃米爾神父撥開最後一根樹枝,突然出現了由水泥與鐵皮組成的村落的中心地帶。

  映入眼帘的景象,一片混亂。

  眾人在滂沱大雨中四處奔跑,他們拿著藍色塑膠袋,裡面是他們寥寥無幾的家產,男人帶著自家幼牛準備要一起避難,緊抓母親大腿的小孩們在哇哇大哭,而她們的背後還有用彩巾背著的嬰兒,馬庫斯注意到這些人其實不知該去哪裡是好。

  埃米爾神父猜到了他的心事,開始放慢腳步,向他解釋:「叛軍一直待到昨天才離開,明天早上政府軍會進入村落,接管這個地方。但他們並不是解放者,他們會燒毀屋子與存糧,要是敵軍回來的話,也無法找到任何資源。而且,他們會殺光所有的人,指控他們通敵,可以對鄰近村莊產生殺雞儆猴的效果。」

  馬庫斯四處張望,側著頭,仿佛聽到了什麼特殊的聲響,果然,在大雨之中傳來了激昂的人語與歌聲,聲源來自一間大木屋,裡面流瀉出微黃的光暈。

  教堂。

  「今晚也不是大家都走得了,」埃米爾神父繼續說道,「老人與病患會留在這裡。」

  沒辦法逃離的人,只能留在這裡。馬庫斯心想,他們只能任由無法想像的恐懼隨意宰割。

  埃米爾神父抓住他的手臂,搖了他好幾下:「你剛才有聽到飛行員講的話吧?他馬上就要離開了,我們得加快腳步。」

  他們又到了村莊外頭,不過,是降落地點的另外一側。這次埃米爾神父還多帶了兩個幫手,他們帶了鏟子與簡單的燈籠。

  他們到達了以往可能是河岸之地的某個小山谷,在制高點有幾座墳冢。

  那是座小型墓園,插了三個十字架。

  埃米爾神父開始對幫手們講類似斯瓦希里語的方言,他們立刻動手挖掘。然後,他把其中一把鏟子交給馬庫斯,他們一起挖掘。

  「在我們的語言中,奇烏里代表了陰影,」埃米爾神父說道,「這個村落之所以會有這個名稱,都是因為這座小山谷里偶爾出現的那條小河。在春天的時候,河水會在太陽下山後出現,然後,第二天早上又消失不見,就像是陰影一樣。」

  馬庫斯猜測這種現象應該與土壤的性質有關。

  「二十年前,埃布爾神父要求把這三具屍體葬在這裡,而不是村落的公墓,雖然這裡在夏天完全長不出任何植物,但他還是把它稱為『死者花園』。」

  石灰岩土壤最適合埋屍,它可以避免屍體受到時光的摧殘,是天然的防腐劑。

  「這三名女孩慘遭殺害的時候,完全沒有辦法進行任何形式的調查。不過,埃布爾神父知道某天一定會有人過來查案驗屍。」

  當然,這個時刻已然到來。

  第一具屍體已經出現,馬庫斯放下鏟子,走進墓穴。落雨不斷滴進洞內,但遺體有塑料紙裹身。馬庫斯跪在泥地里,用雙手撕開保護套,埃米爾神父給了他一個燈籠。

  馬庫斯拿著它往前探照,發現掩埋在石灰岩土壤中的屍體保存得相當完好,已經出現了些許木乃伊化現象。所以,即便是在二十年之後,骸骨依然完整,而且能看到上頭的衣服碎片,宛若黑色羊皮紙。

  「她們分別是十六歲、十八歲以及二十二歲,」埃米爾神父指著那些屍體說道,「這是第一個受害人,年紀最小。」

  馬庫斯實在看不出她的死因。所以他湊前凝視,想要找尋骸骨是否有傷口或是刮擦的痕跡。他看到了令他心驚的線索,但就在這個時候,大雨澆熄了燈籠。

  他心想,不可能。他立刻請他們遞來另一個燈籠,然後,他看到了,立刻後退著踉蹌倒地。

  他就這麼躺在原地,雙手與背部陷在泥地里,一臉驚愕。

  埃米爾神父開始解釋,也證實了馬庫斯的直覺無誤:「斬首的刀痕很整齊,四肢亦然,只有軀幹完整無缺。殘塊散落在屍身數米之外的地方,女孩被兇手剝了衣服,身上只剩下碎片。」

  馬庫斯覺得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大雨持續落在他的身上,讓他無法靜心思考,他以前也看到過那樣的屍體。

  「惡魔在此。」

  在梵蒂岡花園的樹林中,隱修院的年輕修女。

  他想到了那句話:惡魔在此。監視器拍下的那個背著灰色肩包的男人,這三年來他一直苦尋無果的兇手,原來早在那起梵蒂岡命案的十七年前就曾經出現在奇烏里。

  「科尼利厄斯·凡·布倫」,馬庫斯想起了那名荷蘭傳教士的名字,此人很可能就是這三起謀殺案的兇手。他詢問埃米爾神父:「村子裡有沒有人認識他?」

  「已經事隔多年了,而且這裡的人均壽命都很短,」不過,他又仔細想了一會兒說,「裡面有位老太太,其中一名受害者是她的孫女。」

  「我必須找她談一談。」

  埃米爾神父有些為難,他好心提醒馬庫斯:「直升機怎麼辦?」

  「我願意承擔風險,帶我去找她。」

  他們來到教堂,率先進去的是埃米爾神父。霍亂病人全部躺在牆邊,他們的親戚早已拋下他們逃走了,現在照顧他們的全是老人家。滿是燭光的祭壇,上方的大型木質十字架俯望著裡面的每一個人。

  老人們正在為小輩們歌唱,溫馨又哀傷的歌曲,大家似乎都已經坦然認命了。

  埃米爾神父四處找尋那名老人,終於在中殿的後面找到了她。她正在照顧一個高燒不退的小男孩,將濕布放在他額頭上降溫。埃米爾神父向馬庫斯揮揮手,示意他過去,兩人都蹲在那名老人的身旁。埃米爾神父用當地語言對她說了幾句話,她的目光飄向那名陌生人,以清透湛藍的雙眼端詳著他。

  「她願意和你聊一聊,」埃米爾神父繼續說道,「你想要問她什麼?」

  「問她是否記得有關凡·布倫的事。」

  埃米爾神父幫忙居中翻譯。那老人思索了一會兒,開始回答,態度十分堅定。馬庫斯靜靜等待,希望能夠從她說出的這些話中挖出重要線索。

  「她說這神父跟別人不一樣,看起來比較和善,實則不然。還有,他看人的眼神怪怪的,她不喜歡。」

  那老人又開始說話。

  「她說在過去這些年中,她拼命想要忘記那張臉,終於成功了。她要向你道歉,她不願意繼續回想下去。她很確定他就是殺害她孫女的兇手,不過,她現在心情很平和,過不了多久,她們就能在另外一個世界再次相見。」

  但這樣對馬庫斯來說是不夠的。他繼續說道:「請她說一下科尼利厄斯·凡·布倫神父失蹤那天的情形。」

  埃米爾神父繼續翻譯。

  「她說,某個夜晚,叢林鬼魂把他帶入了地獄。」

  叢林鬼魂……馬庫斯期待的是不一樣的答案。

  埃米爾神父看出他的失望之情:「你必須要知道,這裡是迷信與宗教共存的地方。他們是天主教徒,但與過往邪教有關的信念依然深植人心,長久以來都是這樣。」

  馬庫斯向那位老人頷首致意,表達感謝,正當他準備起身的時候,她伸手指了指某個東西。起初他完全摸不著頭緒,後來他總算明白了,原來是他脖子上戴的那個小東西。

  大天使米迦勒,聖赦神父的守護者。

  馬庫斯把它從脖子上取下來,握住她的手,將那圓形垂飾放在她粗糙的掌心。然後,他合上她的手,宛若把它當成了小盒子。「願這位天使能保護你安度今晚。」

  老人露出淺笑,開心收下贈禮,兩人又互相凝視了好一會兒,宛若在道別。然後,馬庫斯終於起身。

  他們循原路回去,又登上直升機,飛行員已經再次發動引擎,槳葉在空中發出旋攪的聲響。馬庫斯抓住機門,卻又轉過頭去:埃米爾神父不在身邊,早已停下了腳步,站住不動。所以馬庫斯也顧不得飛行員的難聽叫罵,又回頭去找人。

  「快過來,你在等什麼?」

  埃米爾神父搖搖頭,不發一語。馬庫斯懂了,他根本不會像其他村民一樣在叢林裡找尋避難所,反而會回到教堂,與那些無法逃走的會眾一起等死。

  「教廷與傳教團已經在奇烏里和類似的地方作出了許多重大貢獻,」埃米爾神父說道,「不要讓殺人魔摧毀這一切。」

  馬庫斯點點頭,擁抱埃米爾神父。然後,他上了直升機,幾秒鐘之後,飛機已經進入灰濛濛的雨幕之中。站在地面上的埃米爾神父舉手揮別,馬庫斯也回禮告別,卻無法釋然,他真希望自己能夠擁有那個男人的勇氣。他告訴自己,也許,真的有那麼一天吧。

  此夜充滿了驚奇。身份未明的魔鬼,被他知道了名字,雖然已經過了二十年,但也許還有機會讓真相大白。

  不過,想要水落石出,馬庫斯必須回到羅馬。

  科尼利厄斯·凡·布倫也在其他地方行兇殺人。

  馬庫斯在世界的其他角落發現了他的蹤跡。印度尼西亞、秘魯,然後又回到非洲。這個殺人魔運用自己的傳教士身份四處遊走,完全不會遇到任何問題。無論他到了哪裡,一定會留下犯案痕跡。最後,馬庫斯算出了總數,一共有四十六具女性屍體。

  不過,那些案件都發生在奇烏里命案之前。

  那個剛果小鎮是他的最後一個目的地,然後他就人間蒸發了。根據埃米爾神父翻譯村中那位老太太的說法:「某個夜晚,叢林鬼魂把他帶入了地獄。」

  當然,馬庫斯不能排除凡·布倫在其他地方繼續犯案的可能性,畢竟這些案子都發生在偏遠落後的地點,不過,他就是找不出任何的蛛絲馬跡。

  反正,在奇烏里事件的十七年之後,凡·布倫再次出手,在梵蒂岡花園留下一具殘屍,然後又消失不見。

  他為什麼會突然現身?殺死修女之後,他這三年又去了哪裡?馬庫斯計算了一下,此人現在大約是六十五歲:他會不會已經在這段時間中身亡?

  他突然發現了某條線索,讓他一驚,凡·布倫總是仔細選擇下手的對象。

  她們青春、天真又美麗。

  難道在這些年中,他漸漸失去了原本的興趣?

  紅衣主教艾里阿加曾經在他面前說出預言:「你會回來的。」當時他說完之後還哈哈大笑。

  果然,在某個星期二的下午,五點三十分,馬庫斯在西斯廷教堂來回走動,混在最後一批訪客之中,大家都在讚嘆壁畫,而他關注的卻是警衛的一舉一動。

  當警衛宣布梵蒂岡博物館即將關門,眾人必須離開的那一刻,馬庫斯也跟著大家一起出去,趁隙躲入某個邊廊,然後又從那裡的樓梯走下去,進入松果廣場。在過去這幾天中,他已經多次造訪這裡,不過真正的目的其實是研究梵蒂岡境內的監視攝影機。

  果然被他找出了漏洞,能夠讓他從容進入花園。

  春日夕陽緩緩西下,過不了多久就會天黑。所以他躲在黃楊木樹籬之間,靜靜等待,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與克萊門特來到這裡的場景:這個區域算是半封鎖狀態,讓他們兩人可以在不受干擾的狀況下進入花園查案。

  是誰一手安排了那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當然,是艾里阿加。可為什麼自此之後再也沒有高層伸手幫助馬庫斯調查修女的死因?

  顯然有矛盾之處。

  艾里阿加其實大可以掩蓋一切,不過,他卻希望馬庫斯目睹現場,而且,最重要的是,深入了解這起案件。

  夜幕低垂,馬庫斯離開他的藏身之地,前往植物可以恣意蔓生的那塊花園地帶。

  園丁只會去廣達兩公頃的那片樹林清理枯葉。

  到達之後,他打開隨身攜帶的小手電筒,努力回憶當初發現修女屍體的所在地。他發現了三年前梵蒂岡警察以黃色封鎖帶圍起來的那個地方,他提醒自己,邪惡是一種具體的面相,他很清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

  尋找違常之處。

  所以,他必須召喚那天與克萊門特待在此地的記憶。

  人類的軀體。

  赤裸之身。他當時立刻想到了梵蒂岡博物館裡的典藏品《殘軀》,赫拉克勒斯破損的巨型雕像。不過,那名修女受盡了殘虐,某人割下了她的頭部與四肢,切痕整齊,屍塊與碎爛的衣服散落在數米之外的地方。

  不,不是「某人」。

  是「科尼利厄斯·凡·布倫」。現在,他終於能夠講出在此犯案的兇手之名。

  這起謀殺案相當殘暴,但犯案手法看得出自有邏輯,經過精心設計。殺人魔知道要怎麼在梵蒂岡境內行動自如,他早已勘查過地點與管控流程,避開了安檢程序,正如同馬庫斯自己先前的那些舉動一樣。

  「你怎麼知道?」

  「我們知道他的長相。」

  「這具屍體在這裡至少有八到九小時了,」克萊門特繼續說道,「今天早上,非常早的時候,監視攝影機錄到了一名男子在花園裡徘徊。他貌似梵蒂岡員工,但那套制服其實是偷來的。」

  「何以見得是他?」

  「你自己看吧。」

  克萊門特交給他一張印出的截圖。裡面有個園丁打扮的男子,小頂鴨舌帽的帽檐遮蓋了部分面孔。白人,年紀不明,但絕對超過五十歲。他攜帶了灰色肩包,包底有明顯的深色污漬。

  「梵蒂岡警方認為包裡面放的應該是小斧或是類似的工具。他最近一定拿出來使用過,因為你看到的污漬應該是血。」

  「為什麼是小斧?」

  「因為在這個地方,只能找到這種東西當武器。進來的時候必須接受安檢,用金屬探測器檢查,所以不可能攜帶任何東西進來。」

  「不過,他還是隨身帶走了小斧,掩蓋了行跡,以防梵蒂岡找義大利警方進來查案。」

  「其實出去就簡單多了,完全沒有設任何檢查哨。而且只需要混入那一大群朝聖者與觀光客裡面,就可以成功避人耳目。」

  馬庫斯再次回憶那段對話之後,立刻注意到有個地方不對勁。

  凡·布倫在奇烏里犯案之後,收手了十七年,而且消失無蹤。馬庫斯心想,也許他依然在殺人,但只是變得更狡猾了,也學到了要怎麼以更巧妙的方式掩飾行蹤。

  不過,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風險,在梵蒂岡裡面殺人?

  馬庫斯認為凡·布倫逃避安檢的手法害他造成誤判,他必須承認:是自己誤會了。然而,此時此刻,他站在這座荒涼的樹林之中,開始重新省思兇手的思考角度,類似凡·布倫這樣的掠食者,絕對不會甘冒落網的風險。

  但他太喜愛殺戮的快感了。

  然後出了什麼事?

  他與克萊門特先前都認定兇手進入了梵蒂岡,隨後離開。

  但如果他一直待在裡面呢?

  如此一來,就能解釋兇手對於安檢系統為什麼能夠了如指掌。馬庫斯還是排除了這種假設,因為當初他在辦案的時候,已經清查過這個小國之內的平民與神職人員,是否與監視器畫面中的男人有共通特徵——白人,男性,已經五十多歲。

  他心想:鬼魂,能夠任意現身又消失的幽靈。

  他把手電筒對準樹林。殺人魔挑選了完美地點犯案,不會有任何人看到,而且,他挑選的被害人也一樣完美。

  「她的身份是個秘密,」關於那名年輕修女,當初克萊門特是這麼說的,「這是她所屬修會的規定之一。」

  這些修女出現在公眾場所的時候,一定會以面罩蓋住自己的臉龐。當她們準備為可憐的同修女孩收屍之際,他曾經看過她們蒙面的模樣。

  「惡魔在此。」

  克萊門特拉開馬庫斯的時候,一位修女經過他身邊,說出了這句話。

  「惡魔在此。」

  馬庫斯心想:兇手為什麼從她們之中挑人下手?

  「修女們偶爾會在這片樹林裡散步,」克萊門特繼續說道,「幾乎沒有人會過來,所以她們可以在不受到任何干擾的狀況下專心禱告。」

  所以,兇手挑中她,純粹是隨機犯案,這種假設也很合理。某個女孩決定要斷絕俗世還待在梵蒂岡的偏僻樹林,人選與地點都配合得正好。不過,至於其他的受害者,卻都是經過他特意挑選的,因為,她們青春、天真又美麗。

  馬庫斯想起自己彎腰端詳她的情景,蒼白的膚色、扁小的乳房、暴露的器官。被砍斷的頭,留著極短的金髮,藍色雙眸仰望向天。

  所以,她也是青春、天真又美麗。可要是她戴著面罩,兇手怎麼會知道?

  「他認識她。」他不假思索,立刻脫口而出。突然之間,所有的拼圖碎片都合起來了,在他眼前成了一張完整的圖像,宛若卡拉瓦喬的某張古畫,就像是聖王路易堂里的那幅作品,也是他第一堂訓練課開始的地方。

  而他眼前的畫面之中,大家都出現了。科尼利厄斯·凡·布倫、在他身旁低語「惡魔在此」的修女、巴蒂斯塔·艾里阿加、大天使米迦勒、奇烏里的老太太,甚至是克萊門特。

  「馬庫斯,要找出違常之處。」這是他的導師耳提面命的一句話,馬庫斯終於找到了關鍵。

  這次的違常之處是他自己。

  克萊門特曾經告訴過他:「樹林的另外一頭,有間隱修院。」現在,這正是他準備前往的目的地。

  過了一會兒,樹木越來越稀少,出現了一棟樸素、低矮的灰色建築物。窗內露出淡黃光暈,似乎是點了蠟燭,此外,還有一群人影在緩慢移動,井然有序。

  馬庫斯走到小門前,敲了一下。沒過多久,有人轉動門鎖,為他開了門。修女的臉龐蒙了黑色面罩,她望向他,立刻退後讓他進來,仿佛把他當成她們正在守候的客人。

  馬庫斯走進去,修女們排成一列。他立刻注意到自己果然沒猜錯,是蠟燭。修女們選擇遺世而居,拒絕任何能夠帶來舒適的科技或是工具。這個時光凝凍的沉靜之地,居然位於梵蒂岡的小小領地之內;而這個小國的位置,就在某個類似羅馬的混亂大都會的中心地帶。

  「這些女子為什麼會作出這樣的決定,的確令人費解,」克萊門特曾經這麼說過,「許多人認為她們應該到外頭,在世間行善,而不是把自己關在隱修院裡。不過,誠如我祖母所言,我們不會知道這些修女靠著禱告拯救了世界多少次。」

  現在他知道了,這果然是真的。

  沒有人告訴馬庫斯接下來該走向何處。不過,當他一移動腳步,修女們立刻一個接一個讓開,為他導引方向,他也順勢走到了某道階梯的下方。他仰頭一望,隨後開始拾級而上。

  他的腦中滿載了各種心緒,如今他已經明白了這一切的道理。

  艾里阿加的笑聲……「你永遠不可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你沒辦法勉強自己,這是你的天性。」

  這位紅衣主教早就知道了:馬庫斯將會繼續發現違常之處,邪行的印記,這是他的天賦,也是詛咒。他永遠忘不了那具被斬首截肢的修女殘屍,凡·布倫的惡行遍布全球,到處都有他散留的屍體,馬庫斯絕對會再次遇到他所犯下的懸案。而且,這是他的天性,他不可能改弦易轍。「你會回來的。」

  果然,他回來了。

  他曾經這麼問過克萊門特:「我什麼時候才會上到最後一課?」

  克萊門特當時露出微笑:「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吧。」

  其實,那早就是最後一堂課了。難怪三年前艾里阿加希望他來到這座樹林,看到那具被分屍的屍體,其實這位紅衣主教對於一切都早已知情。

  「某個夜晚,叢林鬼魂把他帶入了地獄。」

  這是埃米爾神父為老太太所翻譯出來的話。然後,她指著馬庫斯脖子上佩戴的圓形垂飾,他將它取下,送給了她。

  大天使米迦勒,聖赦神父的保護者。

  不過,那位老太太指著它,倒不是因為她想要這個東西。她只是想要告訴他,在凡·布倫從奇烏里消失的那個夜晚,她也看到過那樣的圓形垂飾。

  黑暗獵人——叢林鬼魂——早就已經掌握了凡·布倫的行蹤,他們抓到他,把他帶走了。

  馬庫斯到達梯頂,發現走廊左側最裡面有一個小房間,露出些許微光。他緩步走過去,看到了一排光亮的鐵柱。

  這是囚室的大門。

  他終於知道科尼利厄斯·凡·布倫自奇烏里消失的那十七年間,為什麼再也沒有出手犯案。

  那老人身穿破舊的黑色毛衣,坐在深色木椅上面,背脊佝僂。有張貼牆擺放的行軍床,還有一個書櫃。現在,凡·布倫正在看書。

  馬庫斯心想:他一直在這裡,而邪魔從來沒有離開過梵蒂岡。

  「惡魔在此。」

  當初他離開樹林的時候,修女曾對他說了這句話。要是那時候他能仔細想想就好了。她想要偷偷透露消息給他,也許是因為看到自己的同修遭遇這種苦難,決定違背沉默一世的誓言。

  「惡魔在此。」

  某一天,凡·布倫意外看到看管他的某名修女的臉龐,青春、天真又美麗。所以他想辦法逃出去,趁她一個人在樹林裡的時候攻擊她。不過,他逃脫不久之後就被抓回去了。馬庫斯看到房間角落的灰色肩包,底部的乾涸血跡依然清晰可見。

  那老人的目光從書本飄移到他身上,消瘦的臉龐上長著稀疏雜亂的花白鬍鬚。他看人的模樣十分和善,但馬庫斯不會就此上當。

  「他們告訴我,你會過來這裡。」

  這些話嚇到了馬庫斯,其實這也只是證實了他的猜測而已:「你想要對我做什麼?」

  老神父對他微笑,他只剩下稀疏的黃板牙。「不要害怕,這只是在訓練過程中的全新課程而已。」

  馬庫斯輕蔑地問道:「所以你是我的新課程?」

  「不,」老人回道,「我是你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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