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10-09 11:20:04
作者: (意)多納托·卡瑞西
光之童只存在於照片之中。
她是視覺幻象,是詐術的產物,其實並沒有這個人。
在哈默林精神病院的那捲錄像帶中,九歲的維克托所說的都是實話:他並沒有殺害他妹妹,原因很簡單,哈娜並不存在。但克洛普與他的手下並不相信他的話,一直沒有人信。
哈娜是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病態幻想的成果。
「那兩個小孩之間的關係如何?」
「我們偶爾會聽到那兩個小孩在吵架,但他們也會一起玩,他們最喜歡的遊戲就是捉迷藏。」
捉迷藏。馬庫斯心想,那是管家的措辭。
其實從來沒有人看到過這對雙胞胎一起出現。
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為了滿足某種變態心理,自己編造出了這個女孩,或者,他純粹就是瘋了,而他強迫兒子穿上女孩的衣服,迎合自己的瘋狂行徑。
維克托慢慢發現他父親偏愛的是幻想的妹妹,所以他開始說服自己是那個女孩,才能贏得父親的歡心。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出現了人格分裂。
不過,他的男性心理特質並沒有完全屈從,偶爾他會恢復成維克托,然後又開始飽受煎熬,因為他覺得自己完全得不到父親的關注。
這種狀況持續了多久,男孩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抵抗的,完全無法得知。不過,某一天,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決定要殺死「哈娜」,懲罰他的父親。
馬庫斯還記得管家的說辭:安納托利·阿格波夫十分哀傷,將女兒的屍首送回祖國,靠著自己享有的外交豁免權掩蓋一切。
但馬庫斯現在明白了,棺材裡沒有人。
殺害哈娜之後,維克托達到目的:他解脫了。但他沒猜到瘋狂的父親決定把他送入哈默林精神病院,讓他與其他真正犯下可怕罪行的小孩在一起,由克洛普和他手下的人撫養長大。
馬庫斯不知道還有沒有比這更悲慘的命運。維克托明明沒有犯下任何錯誤,所受的虐待卻接踵而來。
多年之後,這些傷痕讓他就此成魔。
他專挑情侶下手,因為他在他們身上看到他自己與「妹妹」的影子。馬庫斯心想,他的行兇動機來自過往受到的不平等待遇。
不過,不只如此。
他必須先找桑德拉談一談。他把車開入休息區,準備打電話給她。
鑑識拍照的訓練課程,也包括模擬繪像。
學員們必須輪流扮演目擊者與畫家的角色。原因很簡單:他們必須要學習觀察、描述,並且重新繪製。不然的話,他們只會永遠靠相機完成所有的工作。其實,未來任務應該是由他們自己主導鏡頭,宛若以相機進行「繪圖」。
靠著明娜提供的細節,桑德拉重建了殺人魔的面孔,這一點兒都不困難。畫完之後,她把成果拿給明娜看:「像嗎?」
明娜凝神觀看,回得斬釘截鐵:「對,沒錯。」
這時候,桑德拉也看得更加仔細,果然,他的平凡樣貌讓她嚇了一跳。
這個殺人魔看起來就像是個普通人。
小小的棕色眼眸,寬額,略大的鼻子,薄唇,沒有留鬍鬚。這些模擬畫像的面孔總是平淡無奇,看不出仇恨或憤慨,他們筆下那些嫌犯的邪噁心理狀態,完全不外顯,所以他們看起來一點兒都不嚇人。
桑德拉對明娜微笑致謝:「很好,你幫了大忙。」
「謝謝,」明娜回道,「我已經很久沒聽到別人稱讚我了。」終於,她也露出微笑,現在她心情平靜多了。
「快去睡吧,你一定很累了。」桑德拉繼續扮演「大姐姐」的角色,然後,她進入隔壁房間掃描畫像,準備寄給警司克雷斯皮,還有憲兵隊。
她告訴自己,這是為了悼念莫羅副局長。
她還沒來得及完成掃描,手機卻在此時響起。未知號碼,但她還是立刻應答。
「是我。」開口的是馬庫斯,語氣很亢奮。
「我們有了殺人魔的模擬畫像,」桑德拉頗為自豪,「我遵照你的指示,找到了薩包迪亞的那名妓女,她把嫌犯的長相細節都告訴我了。現在她在我家,我正準備要送出……」
「別管那個了,」馬庫斯有些焦急,「她看到的是維克托,但我們必須找尋哈娜。」
「什麼意思?」
馬庫斯立刻將那棟豪宅里的線索、光之童的事全告訴了她:「我的判斷沒錯,全部的答案都在第一次的犯罪現場之中:奧斯提亞的松林。殘暴敘事者故事的終曲剛好與開端一致。不過最重要的線索反而是那些看起來最微不足道的部分,黛安娜·德爾高蒂歐所寫下的『他們』,還有兇手更換了衣服。」
「再講清楚一點兒……」
「昏迷的黛安娜在短暫甦醒的時候想要告訴我們一件事:哈娜與維克托同時出現在犯罪現場,他們。」
「怎麼可能?從頭到尾就沒有哈娜這個人啊。」
「兇手換了衣服,這就是關鍵!久而久之,維克托終於成了哈娜。其實,在他童年時代化身成為他妹妹的時候,他就不再是畏縮羞怯的男孩,反而變成了人見人愛的小女孩。在成長的過程中,他作出決定,為了得到別人的接納,他要當哈娜。」
「不過,為了殺人,他又變回維克托,所以他必須更換衣服。」
「就是如此。殺人之後,他又變回哈娜。在奧斯提亞的兇案現場,警方在車內找到男人的襯衫,那是他不小心留下的證物,他誤把喬治·蒙蒂菲奧里的衣服給拿走了。」
桑德拉作出結論:「所以我們必須要找的是女人。」
「記得DNA嗎?他根本不在乎警方與憲兵隊已經掌握了那條線索,他知道自己有了安全的性別偽裝,因為他們在找尋的對象是男人。」
桑德拉說道:「不過,他殺人的時候是男人。」
「薩包迪亞現場留下的DNA不是識別印記,而是挑戰。他仿佛要告訴我們:你們永遠也找不到我。」
「為什麼?」
「我猜他對自己的偽裝充滿信心,因為在過去這幾年中,他做了變性手術,」馬庫斯很篤定,「哈娜想要消滅維克托,但他偶爾還是會再次現身。哈娜知道維克托會傷害她:就像他在小時候想要殺死她一樣。所以,她讓他殺害情侶,重現他當初戰勝她的情景:這是能夠讓他乖乖不搗蛋的方法。他並沒有把受害人當成情侶,而是哥哥與妹妹,記得嗎?」
「你在說什麼?我聽不太懂。你的意思是維克托小時候想要殺死哈娜?」
「對,我想維克托小時候曾經有過自殘行為,比方說割腕。」
夕陽西下,僕人們就離開了那棟房子。
維克托從自己臥室的窗戶望出去,看著他們走過長長的車道直到大門口,他總是流露出相同的渴望:與他們一起離開。
但他走不了,他一直沒有離開過這棟豪宅。
就連太陽也背棄了他,立刻消失在地平線的後方。恐懼出現了,每個晚上都是如此。他真希望有人會過來,把他帶離這個地方,電影與小說里都有這樣的情節,不是嗎?只要主角遇到危險,就會有人前來拯救。維克托閉上雙眼,全心祈禱願望實現。有時候,他會告訴自己美夢即將成真,但從沒有人來救他。
不過,倒不是每個夜晚都一樣。有時候,時光會以另外一種方式慢慢流逝,他就可以全身心投入在數字的世界中——那是他最後的避風港。至於其他時候,屋內的沉靜卻總是被父親的頻頻呼喚所打斷。
「你在哪裡?」他會以柔聲不斷呼喚,「我的小美女在哪裡?我的可愛洋娃娃呢?」
這種溫柔態度的目的是引他出來。維克托曾經躲父親躲了好一陣子。有些地方,大家就是找不到——他與哈娜在這棟大房子裡玩捉迷藏的時候,他會仔細找尋這些角落,但是你畢竟沒有辦法一輩子躲下去。
所以,時間一久,維克托學到了不要抵抗。他會進入他妹妹的房間,從衣櫥里挑選衣服,穿上之後,扮成哈娜。然後,他會坐在床上,靜靜等待。
「我的可愛小美女!」他父親會露出笑容,伸出雙臂迎接他。
然後,父親會牽著他的手,一起上閣樓。
「漂亮的洋娃娃必須要展現出美麗的那一面。」
維克托會站在小椅凳上面,看著父親架好相機與燈光。他父親是完美主義者,會逐一檢視藏在秘密房間裡的擺飾,挑出想要的那一個交給維克托,然後向他解釋等一下應該做出什麼樣的動作。不過,他父親會先幫他化妝,他特別喜歡用口紅。
有時候,哈娜想拒絕,父親就會立刻發脾氣。
「是你哥哥給你洗腦的,對不對?每次都是他給我出亂子,這個沒有用的小畜生。」
哈娜知道他可能會遷怒在維克託身上——他曾經在她面前刻意拿出自己藏在抽屜里的左輪手槍。
他還威脅放話:「我會處罰維克托,就像我當初處罰他那沒用的母親一樣。」
所以她就乖乖聽話了——她一向如此。
「我的乖巧小美女,這一次我們不需要繩索。」
維克托一直覺得,要是他母親還在的話,狀況應該就不一樣了。其實他記得她的部分並不多,比方說,她雙手的氣味,還有她把他拉到懷中,唱歌哄他入睡時的溫暖胸脯,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畢竟她只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前五年而已。不過,他知道她長得很漂亮。「艷冠群芳的絕色美女。」父親不對亡妻動怒的時候,依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現在已經再也無法對她生氣,再也無法對她不屑地吼叫。
維克托很清楚,她已經不在人世,他自己也就自然成為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發泄仇恨的對象。
在莫斯科的時候,他母親過世,他父親立刻把她的痕跡消除得乾乾淨淨,只要能夠想起她的所有物品,他全都扔了,包括讓她更加美麗的化妝品、衣櫥里的衣服、日常用品、擺在家中多年的裝飾品。
還有那些照片。
他把它們全扔進壁爐里。他們的住所只剩下一大堆的空白。父子兩人想要裝作視而不見,但實在很難辦得到。有時候,他們坐在餐桌前,兩人的雙眼都會同時盯著屋內某個空蕩蕩的角落。
維克托還是努力過著這樣的日子,但是對他的父親來說,這樣的空白成了某種糾纏。
然後,有一天,他帶著一件掛在衣架上的女裝進入維克托的房間,黃底紅花。他不發一語,示意他穿上那件衣服。
維克托依然很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感受。他在房間正中央,赤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安納托利·阿格波夫神色嚴肅地盯著他。這衣服是他身材的兩倍大,維克托覺得自己很滑稽,他的父親卻根本不在意這一點。
他父親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最後終於開口:「你的頭髮必須再留長一點兒才行。」
然後,他父親買了相機,之後一切的必需品也都陸續到位,他漸漸成了專家。而且,他再也不會弄錯衣服尺寸——就連這一點也變得十分在行。
阿格波夫開始為他拍照,起初他以為這是某種遊戲。即便後來發現狀況怪怪的,他還是乖乖遵從父親的指示。他從來不問這種事究竟是對還是錯,因為小孩子非常清楚,他們的父母親永遠是對的。
所以,他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他一直很害怕對父親說不——他隱約覺得這樣不好。但過了一陣子之後,他告訴自己,要是有哪個遊戲會讓你感到懼怕,也許那就不只是個遊戲而已了。
當他父親不再喊他維克托,反而叫他另一個名字的那一天,他就知道自己的不祥預感果然成真。這件事發生得相當自然,那名字摻雜在某個句子之間,就像平常講的話一樣。
「哈娜,現在請你轉側面好嗎?」
這名字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他的語氣怎麼如此溫柔?起初,維克托以為是哪裡搞錯了。但後來這怪事不斷發生,最後就成了慣例,當他詢問父親哈娜是誰的時候,父親的回答簡單明了:「哈娜是你妹妹。」
阿格波夫拍完照片之後,就會把自己關在暗房裡沖洗照片。這時候,哈娜就會知道自己的任務結束了,她可以回到樓下,再次變回維克托。
不過,有時候雖然父親沒有主動要求,維克托也會自願穿上哈娜的衣服,去找那些僕人。他發現他們對他妹妹態度友善,會對她微笑,和她講話,對她充滿興趣。維克托發現當自己穿著那些衣服的時候,與陌生人的互動就輕鬆多了。他們再也不是充滿敵意的冷淡之人,再也不會露出他憎恨至極的那種神情,他稱為憐憫。他在母親死掉的那一天,曾經在她臉上看到了那樣的情態,那具死屍的目光盯著他,仿佛在對他說話:「可憐的維克托。」
不過,他的父親偶爾也會對他好聲好氣。有的時候,氣氛變得不一樣,維克托總是希望那樣的時刻可以天長地久。比方說,父親曾經希望兩人為了畫像一起拍照,那一次沒有哈娜,只有父親與兒子,而維克托當時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真正握住父親的手。父親居然沒有推開他的手,真是太不可思議了,那感覺真的好幸福。
但改變都不會恆久。後來,一切恢復到原始樣貌。哈娜又成了他父親的寵兒。不過,自從與父親拍下那張照片之後,維克托的心中有某個部分碎裂了,他的失望,成了他再也無法忽視的傷口。
一直當個懼怕的小孩,已經讓他十分厭倦。
有一天,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是個雨天,他討厭雨水。他趴在地板上,專心地在解算式——這是他讓自己放空的方法,什麼都不必想,眼前出現的是一個一元二次方程:
ax2+bx+c=0
為了解出未知的x,等式各項相加必須歸零。所以得被消滅。他的腦袋對數學很在行,馬上就想到了解答方法。等式左邊就是他與哈娜,如果要得到零的結果,他們就必須消滅彼此。
所以,他靈機一動。
零是一個美妙的數字。它是某種寧和狀態,完全不會受到侵擾。大家並不了解零的真正價值。對他們來說,零是死亡,但對他而言,零也可能是自由。在那一刻,維克托已經有所體悟,不會有人來解救他,繼續奢望也沒有用,不過,也許數學能夠救他一命。
所以他進入哈娜的房間,穿上她最美麗的衣裳,呈「大」字形躺在床上。沒多久之前,他偷了父親的舊獵刀。起初,他只是把刀口擱在皮膚上,享受快感,很冰涼。然後,他閉上雙眼,咬緊牙關,妹妹在他的內心世界裡呼喊,求他不要這樣,但他完全置之不理。他反而拿起刀子,朝自己的左腕劃下去,任由刀口陷入皮肉,那股疼痛讓人受不了,一股溫暖黏稠的物質從他的指間滑落,然後,他漸漸失去了意識。
再也沒有維克托,再也沒有哈娜。
歸零。
等到他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他的父親抱著他,拿了毛巾為他止血。父親哭得歇斯底里,輕輕搖晃他。維克托發現父親在講話,一開始的時候,他完全聽不懂。
「我的哈娜不見了,」然後他問,「你做了什麼?維克托?
你做了什麼?」
後來,維克托才明白,在安納托利·尼可萊耶維奇·阿格波夫的眼中,這個手腕上的小疤是他無法忍受的缺陷。他的小美女的雪白肌膚上怎麼可以出現這種東西?從那天開始,他就再也不幫她拍照,自此之後,哈娜已死。
不過,死的只有哈娜,這是驚天動地的大消息。維克托雖然覺得自己不舒服,卻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他的父親卻依然在僕人面前哭泣,一些人也一起感傷落淚。後來,安納托利辭退了他們,永不再見。
這種新生活,沒有恐懼的新生活,也只持續了一個月而已。但對於把棺木送到莫斯科、等待傷疤痊癒這兩件事來說,時間已經綽綽有餘。某個晚上,在維克托睡著之前,房門開了,走廊上的光線流瀉進來,宛若銀色刀鋒一樣。他認出站在房門口的剪影是父親,他的臉龐正好落於幽暗地帶,維克托看不見他的表情,乍看之下,他還以為父親在微笑。
他動也不動。不過,後來還是開口講話了,語氣淡漠冷酷。
「你不能繼續待下去了。」
這時候,維克托的心陡然一沉。
「有個地方專門收容你這種壞孩子,你必須過去。從明天開始,你就會住在那裡,它將成為你的新家,你再也不能回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