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光之童 第一章

  他喝了兩杯伏特加，睡意濃重，但根本不想上床。

  夜店裡擠滿了人，他是唯一在桌前自己喝悶酒的客人。他一直在玩弄那棟濱海別墅的鑰匙。他找朋友幫忙的時候，只說不知道能不能借用幾天，等他找到別的棲身之所就會立刻歸還。他朋友把鑰匙交給他的時候，什麼都沒有多問，反正，他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馬克斯很清楚，自己與桑德拉之間已經就此畫下句點。

  他的口袋裡還放著被她拒絕的那隻戒指盒，其實，她根本沒打開，連裡面的戒指長什麼樣都沒看到。

  「該死！」他一口喝光了杯中剩下的伏特加。

  

  他給了她所有的愛，奉獻了一切，所以他到底是哪裡出了錯？他原本以為一切都很順利，不過，她前夫總是陰魂不散，橫亘在他們兩人之間。馬克斯不認識戴維，連對方的長相也不知道，他卻永存於世。要是戴維沒死，要是他們與這世界上的無數夫妻一樣，只是單純離異，也許她就能產生解脫感，能夠給予他所應得的愛。

  對，這就是重點：他值得她寄託所愛，這一點他十分確定。

  雖然道理站在他這一方，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要懲罰自己。他的問題就是他太完美了，他自己很清楚這一點。他早就應該為自己多提出一些要求，而不是一直像水蛭一樣緊黏著她。要是不對她那麼好，事情也許就會有所改觀。畢竟，戴維一直很自私，不肯為了她放棄那份必須進入全球艱險之地的記者工作。雖然桑德拉不喜歡他長時間在外旅行、毫無音信，也不知他是否安好，就連人是死是生都不知道，但戴維依然故我。

  「該死！」這次他痛罵的對象是戴維的幽魂。他應該多跟戴維學一學，也許他就不會失去她了，想到這一點，就應該再懲罰自己多喝點兒伏特加。

  他明天一早還有課，但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正當他打算要點一整瓶的時候，他發現吧檯有名女子正盯著他，她正在啜飲雞尾酒。是個美女，不是那種浮誇型的，他心想，這是某種不經意的性感。雖然酒杯空空如也，他還是舉杯向她致意，他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但現在哪管那麼多。

  她也舉起自己的雞尾酒杯回禮，然後，走到了他的桌前。

  「你在等人嗎？」她開口問道，「讓我陪你一會兒，好嗎？」

  馬克斯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應答才好，最後，他回道：「好，請坐。」

  「我叫明娜，你呢？」

  「馬克斯。」

  「明娜與馬克斯：正好是雙M。」她自己覺得這句話很俏皮。

  他聽出對方有東歐口音：「你不是義大利人。」

  「其實我是羅馬尼亞人。你的口音也不像是義大利人，我沒猜錯吧？」

  「我是英國人，但我已經在這裡定居多年。」

  「我整個晚上都在注意你。」

  奇怪，他明明是在不久前才發現有這個人的。

  「我猜你應該是在生氣吧？」

  馬克斯不想告訴她實話：「我今晚約的那個女人放我鴿子。」

  「那麼，今晚就真的是屬於我的了。」她露出淘氣的微笑。

  現在，他才開始仔細端詳她：黑色深V的時髦洋裝，精緻的美甲，紅色的指甲油搭配纖細的雙手，左腕有隻厚重的金色手環，脖子上的鑽石不知道究竟有幾克拉。他發現她的妝有點兒太濃了，不過她的氣味絕對是出自法國香水。他心想，好出眾的女子。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性別歧視，但他必須承認，有時候他覺得女人想要過好日子，一心依賴的就是他們的伴侶，也許是因為有太多女人一知道他只是個老師，立刻就掉頭閃人。所以他通常會精算一下，才會考慮要不要繼續深入了解對方，而且，如有必要，必須要避開這些女人，以免被她們甩掉。最好還是不要對眼前這一位抱持幻想：因為他負擔不起。他等一下會請她喝杯酒，但不會有任何期待，只要能夠短暫做伴就夠了。之後，兩人就會分道揚鑣。

  他指了指那杯雞尾酒：「要不要我再請你喝一杯？」

  明娜再次微笑：「你口袋裡有多少錢？」

  這麼直接的提問，他一時反應不過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問這個？」

  她湊到他面前，兩人臉部的距離只有幾厘米，他已經聞到了她的香甜氣息。「你是真的不知道我是做什麼的？或者你是打算和我玩遊戲？」

  妓女？他無法置信。「不，抱歉……只是……」他想要為自己辯駁，卻口拙難言。

  這反應引來那女子開心大笑。

  然後，他又恢復鎮定。「我有五十歐，但我可以去提款機取錢。」馬克斯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說出這種話，某種越軌的欲望突然抓住他不放。他想要撕毀自己與桑德拉之間的那份無意義合約。就是它讓他總是一廂情願地遵守約定，過著忠貞不貳，甚至有些無聊的生活。

  明娜也在這時候評估這筆交易，她的雙眼緊盯著他，似乎比別人更能看透他的心思。「你知道嗎？你人不錯，」她開口說道，「我會給你折扣，反正我今天也沒做到生意。」

  馬克斯興奮得跟小孩一樣：「我的車停在外面，我們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吧。」

  她搖搖頭，擺出臭臉：「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是會在車裡玩的人嗎？」

  的確不像。

  「而且，最近還有那個瘋子……」

  她說得沒錯，他忘記有「羅馬殺人魔」了。當局建議情侶們不要選擇偏僻地點窩在車內做愛。不過，他還有薩包迪亞的別墅。是有點兒遠，但他可以多付她一點兒錢，勸她接下這筆生意。雖然是冬天，而且有點兒冷，不過他可以生火。「我們走吧，我帶你去海邊。」

  火光噼啪作響，臥室已經暖了，他沒有絲毫的良心不安。他打算背叛桑德拉，不確定這算不算是「真正的」背叛。她並沒有明講她不愛他了，可她那些話的含義就是如此。他也不想追問自己，要是學生們看到他現在的模樣，會作何感想：躺在別人家的床上，等待高級伴遊女郎從浴室出來，準備與她上床。

  不，就連他自己也看不下去，所以只要罪惡感開始喊話，他就立刻將它消滅。

  驅車前往薩包迪亞的途中，明娜在座位上睡著了。他一直在偷瞄她，想要搞清楚這個三十五歲或三十六歲、戴著面具引誘男人的女子，到底是怎樣的人。他很好奇她的生活與夢想。她是否曾經與人談過戀愛，或者依然有男友？

  到達之後，她立刻四處張望。這棟別墅位置優越，直接面海，左側是奇爾切奧峰與國家公園，今晚正好有映亮一切的明月，這是馬克斯永遠負擔不起的豪華全景，不過，這倒是立刻打動了明娜。

  她詢問廁所的位置，然後脫掉了高跟鞋，爬上二樓，這景象讓他看得很陶醉，簡直像是天使登上天堂。

  雙人床的床單很乾淨。馬克斯脫了衣服，把衣物收得整整齊齊，就像是在家裡一樣，他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是他的習慣，良好教養的一部分，與他決定要做的事大相逕庭，這個舉動完全背離了他一向謹慎小心的性格。

  明娜已經事先講得很清楚：在一起的時間至多一小時，不能接吻，這是規矩。然後，她拿出包里的一盒保險套，確定他使用方式無誤。

  馬克斯關燈，靜靜等待，心情緊張不安，因為她隨時可能會出現在門口，也許只穿著內衣而已。到處都聞得到她的香水味，讓他迷亂又興奮。他已經什麼都不管了，只要不會想到桑德拉帶給他的痛苦就好。

  當他看到黑漆漆的門口出現閃光的時候，原以為是自己的幻想在作祟。但過了一會兒，又出現了一道閃光。所以他不假思索，立刻望向窗外，天空清朗，地平線上無風無雨，而且明月依然高掛天空。

  第三道閃電出現的時候，他才發現那是相機閃光燈。

  而且，朝他節節進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