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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談魯迅先生的筆名1

2024-10-09 10:38:42 作者: 許廣平 等

  許廣平

  魯迅先生是最富於同情心的,如果有誰能夠真摯地引起了他的共鳴,那時他赴湯蹈火都可以。甚而至於為了同情心,換句話說,就是利用了這,特意給他許多不適合的工作,他也能夠勉強地做去。不過對於《自由談》的投稿,卻是真心真意的。一九三三年七月寫在《偽自由書》的《前記》,說:

  ……不久,聽到了一個傳聞,說《自由談》的編輯者為了忙於事務,連他夫人的臨蓐也不暇照管,送至醫院裡,她獨自死掉了。幾天之後,我偶然在《自由談》里看見一篇文章,其中說的是每日使嬰兒看看遺照,給他知道曾有這樣一個孕育了他的母親。我立刻省悟了這就是黎烈文先生的作品,拿起筆,想作一篇反對的文章,……但是也沒有竟做,改為給《自由談》的投稿了,這就是這本書里的第一篇《崇實》;又因為我舊日的筆名有時不能通用,便改題了「何家幹」,有時也用「干」或「丁萌」。

  從《前記》可知先生給《自由談》投稿的動機了。但「又因為我舊日的筆名有時不能通用,便改題了『何家幹』,有時也用『干』或『丁萌』」。這不能通用的原因:是一九三〇年三月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呈請通緝之後,先生一切向社會表見的機會都暗中受了壓迫。不准學校請他講演,他的書無端受郵局扣留,有的地方甚至連《吶喊》是紅色封面而也禁止了。這種不可理訴的待遇,只得改題筆名,以免編者受累。用得最多的是何家幹三字。取這名時,無非因為姓何的最普通,家字排也甚多見,如家棟、家駒,若何字作誰字解,就是「誰家做」的,更有意思了。又略變為家幹、幹、干、何乾等。大致仍給讀者以一貫的認識。可是:

  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後者尤與時宜不合。蓋寫類型者,於壞處,恰如病理學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點相同。而見者不察,以為所畫的只是他某甲的瘡,無端侮辱,於是就必欲制你畫者的死命了。……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發於前,周木齋先生揭露於後,都是作著關於作者本身的文章,或則牽連而至於左翼文學者。

  這是他第一次改姓埋名仍受到告發和壓迫的經過。《自由談》的文章,當每天剪下來輯成《偽自由書》付印的時候,把每篇的筆名都刪去了。所以此刻記不清確用過什麼另外名字。不過先生「一是為了朋友的交情,一則在給寂寞者以吶喊,也還是由於自己的老脾氣」,仍然繼續投稿。「但到五月初,竟接連地不能發表了,我想,這是因為其時諱言時事而我的文字卻常不免涉及時事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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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仍是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五日,《自由談》的編者刊出了「籲請海內文豪,從茲多談風月」的啟事以後,先生投搞所用的筆名就更有二十個之多。在《准風月談》的《前記》里有這樣的文字:

  從六月起的投稿,我就用種種的筆名了,一面固然為了省事,一面也省得有人罵讀者們不管文字,只看作者的署名。然而這麼一來,卻又使一些看文字不用視覺,專靠嗅覺的「文學家」疑神疑鬼,而他們的嗅覺又沒有和全體一同進化,至於看見一個新的作家的名字,就疑心是我的化名,對我嗚嗚不已,有時簡直連讀者都被他們鬧得莫名其妙了。現在就將當時所用的筆名,仍舊留在每篇之下,算是負著應負的責任。

  在《准風月談》里用游光的名字寫文章的,多半是關於夜的東西。如《夜頌》《談蝙蝠》《秋夜紀游》《文床秋夢》。豐之餘是批評社會的文字居多,有時或作封余,是對那些說他是「封建餘孽」而起的名字。他每於一篇文字寫好之後,就想名字,有時用舊的,有時被「嗅」出來了,就立刻重起。孺牛,無疑地是「俯首甘為孺子牛」的縮寫。談到浙江的「墮民」,他就叫作越客。寫到《雙十懷古》,他就叫作史癖。桃椎,「《典術》:桃,五木之精,仙木也;《左傳·昭公四年》,桃弧棘矢,以除其災。《後漢書·禮儀志》為桃印施門戶以止惡氣」。大約含有除敵之意。符靈,意略同。羅憮,則取「羅無心」義,乃張若谷先生《婆漢迷》說部中稱之者。敬一尊,回敬一杯之意,亦即「回罵」也。但也有些筆名似乎意在通俗,以祈掩過檢官之目的,如虞明、荀繼、余銘、子明等。

  不過仍不免於壓迫,從文章和這些筆名上就表示出他的反抗性了。尤剛、葦索、白在宣等,似乎都是。終於弄到「停筆」為止,所以《後記》里說:

  這六十多篇雜文,是受了壓迫之後,從去年六月起,另用各種的筆名,障住了編輯先生和檢查老爺的眼睛,陸續在《自由談》上發表的。不久就又蒙一些很有「靈感」的「文學家」吹噓,有無法隱瞞之勢,雖然他們的根據嗅覺的判斷,有時也並不和事實相符,但不善於改悔的人,究竟也躲閃不到哪裡去,於是不及半年,就得著更厲害的壓迫了,敷衍到十一月初,只好停筆,證明了我的筆墨,實在敵不過那些帶著假面,從指揮刀下挺身而出的英雄。

  當時除了壓迫作者以外,對於:

  編輯者黎烈文先生真被擠軋得苦,到第二年,終於被擠出了,我本也可以就此擱筆,但為了賭氣,卻還是改些作法,換些筆名,托人抄寫了去投稿,新任者不能細辨,依然常常登了出來。一面又擴大了範圍,給《中華日報》的副刊《動向》,小品文半月刊《太白》之類,也間或寫幾篇同樣的文字。聚起一九三四年所寫的這些東西來,就是這一本《花邊文學》。

  繼黎烈文先生而編《自由談》的是張梓生先生,聽說《申報》自從黎先生編《自由談》之後,銷路突加,同時讀者的「嗅覺」也很高的。《申報》到手,先看副刊;副刊打開,先找「花邊」。這時先生的筆名更多,而讀者也無須細查了,他們會嘗文章的味道,好似易牙調味,而較寬容,所以寧濫無缺,稍微像先生筆調的,就先剪下藏好,慢慢揣摩。甚至連別人的文章也當是他的也會有。但是不要緊,數人相遇,競先報告,所以當時買舊東西貨擔上的《申報》幾乎十有八九是剪過的。這情形,恰好為辦報者所滿意,他們志在推銷順利,買者歡迎,於是張梓生先生屢屢來索稿,且特許隨便改名字,只要有文章。這一來論敵無可奈何了,他們還想不到這位老頭子原來是先生的故交,以為一定不會把先生拉來的呢。文化的力量,有時會被人討厭排斥,用盡千方百計壓迫,但結果仍然歸於無效。

  《花邊文學》的筆名,和以前的稍稍不同。如張祿如變為張承祿,越客有時用作越僑,旅隼變為翁隼,白在宣易為白道,家幹變為公汗,史癖改作史賁,而趙令儀、黃凱音、張沛之名,蓋取其通俗,以掩耳目。常庚則為先生幼小時,第一個師父所取的法號長庚之衍變。康伯度則因先生寫了《倒提》一篇文字之後,被林默先生在《大晚報·火炬》上,發表一篇《論「花邊文學」》,暗暗罵他為「買辦」,因而想出的名字。還有,隋洛文有時簡稱洛文,又同音變為樂雯。這樂雯名字,有時也借給別人共用,如《蕭伯納在上海》,是一九三三年二月間蕭來上海的時候,正是瞿秋白避難到我們家裡住。先生見過蕭回來,談起經過,說到各方對蕭的形形色色,以為有輯集起來,給人一面鏡子似的對照一下的必要。而且要趕快編校出版,否則中國人脾氣,三兩天過時了,會沒有人過問的。——後來這書的銷路似乎不大好。——首先是找材料,我也興奮地擔任下來了,跑了幾次書攤,收集幾天內的中外報紙和雜誌之類一大堆。編排、格式、封面之類,自然先生也出些意見,而實際的工作如剪貼、翻譯等,則多是瞿先生偏勞。他很有才氣,辦事敏捷,可惜時常生病。但只要每天用一時半點的工夫,就立刻脫稿一篇。很迅速的,不過一個月之間書就出來了。既然大部分的精力是瞿先生花的,自應作為他出的書,可是他那時所有譯作也多用別名,因此這本書就用樂雯的名字和讀者相見。

  此外的筆名,或者還有許多可資研究的。我們要了解某一時代的思潮,某一時代的文學背景,和產生這文學的關係,研究這特殊的,作者幻化許多名字,冀圖表達其意見的苦衷,對於將來從事文學的人們,或者不無裨益罷。可惜此刻只記得這個大略。據楊霽雲先生看來,丁萌大約是天明之意。鄧當世,江、浙一帶口音,第一字讀作動詞,亦很近理。實在他每一個筆名,都經過細細的時間在想。每每在寫完短評之後,靠在藤躺椅休息的時候,就在那裡考量。想妥了,自己覺得有點滿意,就會對就近的人談一下,普通一些,寫出也就算了。楊霽雲先生於二十六年四月九日惠函指教,關於先生的筆名有很好的見解,原函云:

  豫才先生所取筆名,皆有「深意」。《筆名表》中似應每個注出,否則將來的讀者益當不易明了。大概他早年的筆名,含希望、鼓勵、奮飛等意義;晚年則含深刻的諷剌意義為多。如早年唐俟之為「空待」義。晚年隋洛文之為「墮落文人」義,豐之餘之為「封建餘孽」義,上二者乃浙江省黨部所賜之諡。羅憮則取「羅無心」義,乃張若谷在《婆漢迷》說部中稱豫才者。大部筆名的用義,我想先生大概總知道,不如點明以惠讀者以存史料。

  很慚愧的,我未能達到楊先生所責望的厚意,只能說到上面的一個大概。另外還有一個筆名,為楊先生所知道而未發表過的,還是這一天的通信里云:

  豫才先生尚有一筆名為董季荷,署用於《倒提》一篇文章上——此篇即《花邊文學》所因之取名的一篇——原稿現藏我處。蓋當時我擬編一刊物而豫才寄來者,當時因先生適患小恙,時文章又需檢查,無人抄錄,他托我代抄的。後因刊物計劃取消,我即歸還,而再用公汗的筆名刊於《自由談》上。當時如發表在我編的刊物中,則不會有《花邊文學》一番的事情了。此一筆名的用意,我猜想是因彼時檢查處威嚴赫赫,他特用一風月式的筆名以掩人耳目也。

  楊先生這一段通信很重要,從《倒提》登載在《自由談》之後,而引起林默先生的大文,因此有康伯度名字的產生,而且又產生了一個似乎是兄弟的名字仲度,而且這一年的短評集的很好的書名《花邊文學》也產生了。諡之為《花邊文學》,反而使這一本書的內容豐富了,也許是執筆者所夢想不及的罷。這緣故就因為罵他的「撲空」了,使先生也不免「悲憤」,就引他《准風月談·後記》的話作結罷:

  ……因此更使我要保存我的雜感,而且它也因此更能夠生存,雖然又因此更招人憎惡,但又在圍剿中更加生長起來了。嗚呼,「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這是為我自己和中國的文壇,都應該悲憤的。

  末了,還要說明一句,先生最後用的筆名,載在《中流》上的是曉角二字,他最後還不忘喚醒國人。希望我們大家永遠記取這一位文壇戰士的熱望。

  1.選自《欣慰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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