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2024-10-09 10:22:03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起床時我有點兒興奮。多麼清新明快的早晨啊。一兩個小時之後我就要到紅杉國家公園,到那裡穿越一棵樹。這種話說起來平淡無奇,但著實讓我興奮不已。我五歲的時候,弗蘭克叔叔和芬阿姨從溫菲爾德到加利福尼亞度假——當然了,這是在弗蘭克(這個老渾蛋竟然是個同性戀)跟他的理髮師私奔到基韋斯特以前的事了。這事讓溫菲爾德人大吃一驚,更為不爽的是意識到從此以後只能開車到愉悅山去理髮了。就在這時他們給我們寄了張明信片,上面有一棵紅杉樹,那棵樹粗得嚇人,竟然有條路從它底部穿過。明信片上還有一對漂亮的年輕夫婦,他們開著一輛綠色的斯達貝克敞篷車在樹中間飛馳,看起來好像正體驗著某種接近情慾高潮的快感。這讓我印象深刻。我去問爸爸,下個假期我們能不能去加利福尼亞,也開車穿過一棵樹,他看著明信片說:「好吧……也許有一天吧。」當時我就知道,想要看到那棵有路洞穿的樹的機會,就和讓陰毛很快長出來的可能性一樣渺茫。
每年我爸爸都會召開家庭大會(你能相信嗎?)討論我們到哪裡度假的問題,每次我都力爭去加利福尼亞看那棵有路穿過的樹,我的哥哥姐姐們就會冷酷地對之嗤之以鼻,說那純粹是一個愚蠢得不可救藥的傻帽兒主意。哥哥總想去落基山,姐姐則想去佛羅里達,媽媽總是說只要我們全家人都在一起隨便去哪兒都行。然後,爸爸就扒拉出一些小冊子,上面寫著諸如《阿肯色——湖泊勝地》《阿肯色——美不勝收之鄉》和《阿肯色旅遊須知(由盧瑟·T.斯米雷州長作序)》之類的標題,於是,突然間去阿肯色的可能性變得最大,下一年我們最可能去的地方就是阿肯色了——不管我們在這個問題上想法如何。
我11歲時,我們去了加利福尼亞,去了這個擁有我夢中之樹的非常之州,但是我們只去了如迪士尼樂園和好萊塢林蔭道以及比弗利山這幾個地方(爸爸吝嗇得捨不得買那種標有電影明星住址的地圖,於是我們只能邊找邊猜)。早飯時我問過幾次能否驅車往北去看那棵有路穿過的樹,但是每個人都那麼提不起勁兒——太遠了,沒準無聊極了,可能會花一大筆錢——我心灰意冷,不再問了。事實上我也再沒提過,可這個念頭留在了心底,成為我童年時代五大不能實現的夢想之一(另外四大無法明言的夢想則分別是:能讓時間停止,擁有能發出X光的眼睛,催眠哥哥做我的奴隸,看到薩莉·安·薩默菲爾德一絲不掛的裸體)。
毫不奇怪,這些夢想沒一個變成現實(也許這樣更好。薩莉·安·薩默菲爾德現在成了個大胖子。兩年前她在我們中學同學聚會中露了一面,看起來龐大得就像一個停船場)。但是現在我終於可以實現其中之一了。於是,激動不已的我把衣箱扔進後備廂,驅車上了63號高速,向著紅杉國家公園一路疾馳。
前一晚我留宿在聖華金河谷中央的圖萊里小鎮,該鎮是世界上最富裕最肥沃的農業區。人們在聖華金河谷種植了200多種農作物。那天的早間新聞說圖萊里小鎮去年的農業收入達到16億美元——這相當於奧斯丁·羅沃的證券交易額——而這個數目在這個州還僅處於第二位。公路再過去一點的弗里夏縣更加富有。儘管如此,景色看起來卻真不怎麼樣。山谷平坦得就像網球場。綿延幾英里的範圍之內,全是一片枯燥的焦黃色,而且到處都是灰塵,地平線上空永遠籠罩著一層霧霾,就像一塊髒兮兮的窗戶。這可能是因為這時正處於一年中的特殊時期,正處於那開始讓加利福尼亞中部窒息的乾旱期,但不管怎樣,看起來都既不繁榮也不碩果纍纍。點綴在平原上的城鎮也同樣乏味。它們的外觀與其他任何地方的城鎮毫無二致,既不富裕也不摩登,看起來讓人感覺了無生趣。要不是長在前院裡那些柑橘樹上的大如葡萄的果實,我還以為自己是待在印第安納或者伊利諾伊斯或者其他什麼地方呢。我們一家到加利福尼亞的旅行就好像是發生在下一個十年的事似的。那時的加利福尼亞看起來既新鮮又摩登。在艾奧瓦還屬於新鮮玩意兒的事物——購物中心、便捷的路邊銀行、麥當勞餐廳、小型高爾夫球場、玩滑板車的年輕人——在加利福尼亞已經司空見慣了。而現在它們看起來都已垂垂老矣,其他地方卻已迎頭趕上。1988年的加利福尼亞沒有任何艾奧瓦沒有的東西,除了有煙霧、沙灘,長在前院裡的柑橘之外,還有你能開車穿越的樹。
我在維薩莉上了198號高速,順著它穿越了沁人心脾的檸檬林,穿越了卡維湖迷人的海濱,然後在塞拉內華達山脈的山腳攀爬。過了三河,我便進入了公園,一個森林看守從小木屋裡向我收取了5美元的門票錢,拿給我一本介紹景點的小冊子。我迅速翻閱了一下,看能否找到一幅有路穿越大樹的圖片,但冊子上沒有任何圖片,只有一些文字和一張地圖,地圖上面儘是些吸引人的名字:雪崩峽谷、薄霧瀑布、告別隘口、洋蔥山谷、巨人森林等。我決定去巨人森林。
紅杉國家公園和國王峽谷國家公園接壤,事實上它們已經連成了一個公園。如同西部所有的國家公園一樣,它們的面積相當可觀——從頭到尾長達70英里,橫跨30英里。由於向上的山路很是蜿蜒曲折,所以汽車行進緩慢,但一路上的景色相當優美。
我在高聳的山路上驅車行駛了兩個小時,穿過亂石林立的群山。大片的雪仍然沒有融化。最後我來到了那鬱鬱蒼蒼、神秘莫測的樹形巨大的紅杉林(就是小冊子上所說的巨型紅杉樹)。毋庸置疑,這些樹當然很高,而且根部相當粗壯,不過粗得還不足以開出一條路。可能再往裡走會見到更粗的樹吧。紅杉樹的樹形很醜。每棵樹就那麼往上長啊長啊,簡直是高入雲霄,但樹枝卻寥寥無幾,而且都又短又粗,整體看起來非常蠢笨,就像是三歲頑童畫出來的一樣。巨人森林的中間地帶,挺立著那棵謝爾曼將軍樹——地球上最大的生物。謝爾曼將軍樹肯定正是我一直尋找的那棵樹。
「噢,親愛的雪佛蘭,看我給你找到了個什麼樂子!」我歡呼著,愛憐地拍拍方向盤。最後快到謝爾曼將軍樹時,我發現一個小小的停車場,林間還有一條小徑通向它。很明顯,現在不再可能穿越這棵樹了。這個令人失望的事實,再次提醒我生活中事與願違的事情很多,但是沒關係,我想,我可以走著穿越它,快樂還可以延長些呢。我真要來回多走幾次,逍遙自在地徜徉一番。如果周圍遊人不是太多的話,我還可以用一種吉恩·凱利在《雨中曲》中那種跨越一個個水坑、弄得水花四濺的輕快的舞步,圍著它好好跳上一場。
於是我「砰」地關上車門,沿著那條小徑走向大樹,它就在那裡,周圍圈著一道小籬笆以免人們離它太近。它確實很大——又高又粗——但是並沒有那麼高,也沒有那麼粗,而且根部也沒有穿洞。也許你能設法挖出一條小路,但是——這點最重要——從來沒人這麼做過。樹旁有一個巨大的木牌子,寫著些富有教育意義的信息:「謝爾曼將軍巨人樹不僅是世界上最大的樹,也是最大的生物。它的樹齡至少有2500歲,所以也是最老的生物之一。」即便如此,它仍然是出人意外的乏味透頂,不是嗎?這是因為它畢竟沒有那麼高,那麼粗。它之所以能在眾多紅杉中脫穎而出,在於它上下粗細差別不大,差不多都是那麼粗。因此,它比其他樹的體積都大。如果你想看看最讓人印象深刻的紅杉樹——那種根部有路穿過的紅杉——你就得去接近俄勒岡邊界的紅木國家公園。順便提一下,我們在樹根部設了一圈柵欄,以便保持你的距離感和加劇你的失望感。仿佛這還不夠似的,一群喧鬧的德國小子從你身後的路上走過來了。生活可不真是他媽的讓人厭惡?」
你會了解,上述敘述多少經過了我的二次解讀,但要點就是這些了。德國人來了,和青皮小子們一樣,又討厭又沒腦子,從我這裡把樹偷走了。他們坐在柵欄上,拍照片拍個沒完沒了。於是,只要那個拿照相機的傢伙準備按快門,我就立即在相機前晃悠,以此得到了點兒小小的樂趣。但即便是捉弄德國人,這種活動也很難得到持久的樂趣,所以,過了一兩分鐘我就走了,就讓他們在那裡喋喋不休地談論該死的流行音樂、毒品和其他年輕小子熱衷的東西去吧。
坐在車裡查閱地圖時,我沮喪地發現紅木國家公園差不多離這裡有500英里。簡直難以置信。我現在是在洛杉磯北部300英里處,驅車再走500英里之後,竟然還在加利福尼亞。從頭到尾竟然有850英里長——差不多是倫敦到米蘭的距離了。要到紅木國家公園的話,我得花一天半時間,回到原地還得再花上一天半。我可沒這時間。我怏怏不樂地發動汽車,決定去70英里外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asemite National Park)。
後來證明,這是個多令人掃興的地方啊!很抱歉在這裡悲嘆,真是很抱歉,可是優勝美地真是個空前絕後的令人失望的地方。它美得不可思議,美得讓人目瞪口呆。一眼看到埃爾開普敦山谷里高聳的山巒和白色的瀑布從成百上千英尺的高處傾瀉在谷底綠色的草地上,你會以為自己已經死去進了天國。然而,驅車駛進優勝美地村莊之後,你就會意識到,如果這裡就是天國,那就意味著你得跟一大群穿百慕達短褲的胖子共享永生了。
優勝美地真是亂七八糟。美國的國家公園管理機構——讓我們推心置腹吧——在經營國家公園上的所作所為簡直像半個蠢驢。這真讓人意外,因為美國對大多數休閒娛樂都管理得比其他國家好上一百萬倍,但是國家公園可不是這樣。遊人中心通常乏善可陳,出售的東西既昂貴又乏味,你也得不到任何關於野生動植物、地質方面的知識,了解不到任何地方的歷史軼事,儘管你為其舟馬勞頓了數百英里。人們一般都認為國家公園應該保存大塊的蠻荒野地,生長著大量的野生動植物,但事實上,在很多國家公園,野生動物數量都已經大大減少。黃石公園曾經生活著狼、高原獅、白尾鹿等,現在已經統統消失,海獺、巨角野羊的數量也逐漸接近零。這些動物在黃石公園之外活得頑強、茁壯,但是只要是公園設施延伸的地方,它們可以說是已經蹤跡無存。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但國家公園管理機構很久以前就顯示出了它的疲軟無力。你相信嗎?1960年,公園管理機構曾經邀請沃爾特·迪士尼公司在紅杉國家公園建造項目。僥倖的是,該計劃破產了。但是其他類似的設想卻成功了,最著名者就是一座水庫的建造。那是1923年,保守派與商人們經過漫長的鬥爭之後,優勝美地東北部的赫琪赫琪山谷(被認為比優勝美地山谷更壯觀更漂亮)最終被建造成一座水庫,用來為距離西部150英里的舊金山提供飲用水。於是,我們這個行星上半打最讓人瞠目結舌的美景之一,60年來就泡在了因商業原因而泛濫的大水中。真不敢想像要是在那兒發現石油會怎樣,天哪,上帝保佑我們!
現在,在優勝美地單是找路就成了最大問題。我從沒見過路標設置這麼差的地方,就好像他們千方百計要把公園藏起來讓你找不到似的。在大多數公園,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到遊人中心區,在那裡看看地圖,卸下行李,然後再決定去看哪些景點。但是,在優勝美地你幾乎找不到遊人中心。我在優勝美地村莊周圍轉了25分鐘之後才找到一個停車場,然後又耗費了20分鐘向錯誤的方向走了一大段距離才發現了遊人中心。只不過這時候我已經對周圍環境無比熟悉,用不著遊人中心了。
到處都是讓人沮喪、令人絕望的人滿為患——快餐館、郵局、商店,全都如此。這還是在4月,無法想像8月這裡該擠成什麼樣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還有什麼地方像這裡一樣,能夠把優美至極與糟糕透頂這兩種特點雜糅在一起。最後,我走了很長一段路,還算度過了一段比較美好的時光,欣賞了瀑布,觀賞了周圍的美景,確實很美。真不相信這樣的地方就不能打理得好一點兒。
在夕陽的餘暉中,我驅車沿著蜿蜒的山路駛向索諾拉。天黑之後我到達了這個小城,但發現很難找到住的地方。才剛周四,大部分地方卻都客滿了。我最後找到的旅館價格極其昂貴,電視接收信號也很差,裡面的人物就好像在哈哈鏡前活動似的,身體先出現在屏幕里,腦袋過了一會兒才跟上,像被一根橡皮筋連著一樣。就這麼個房間要了我42美元。床呢,就像一個鋪著床單的賭桌。馬桶座上也沒有寫有「衛生保護」的紙封套,剝奪了我每天用剪刀剪去封套說「現在我決定打開馬桶」的儀式。對於經過一段獨自駕車旅行的人來說,這些事情都變得很重要。我心情惡劣地驅車進城,找了家便宜的飯館吃晚飯。女服務員讓我等了很久才走過來讓我點菜。這女人長得一副尖酸刻薄相,而且有一種惱人的習慣,那就是重複我對她說的每一句話。
「我想要份炸雞排。」我說。
「你想要份炸雞排?」
「是的,還要配薯條。」
「你要配薯條?」
「是的,然後再要份沙拉加千島醬。」
「你要份沙拉加千島醬?」
「是的。再要杯可口可樂。」
「你要杯可口可樂?」
「抱歉,小姐,但我今天很鬧心,如果你再重複我說的話,我可要把這瓶番茄醬都灑到你衣服上了。」
「你要把這瓶番茄醬都灑到我衣服上?」
我並沒有真的拿番茄醬威脅她——沒準兒她有個大塊頭的男友,那個傢伙冷不丁就會冒出來當胸給我幾拳;而且,曾有一個熟識的女服務員告訴我,如果客人對她粗暴,她就到廚房去在他點的飯菜里吐口水,所以從那以後我從不粗聲粗氣地對待女服務員或者讓廚房把夾生食物拿走返工(你知道,那樣連廚師也會在裡面吐口水的)。但是我心情太惡劣了,就把口香糖徑直放進了菸灰缸(沒有像媽媽經常教導的那樣先用紙把它包起來再放)。不僅如此,我還用大拇指往下壓了壓,確保倒菸灰時也倒不出來口香糖,得用叉子才能把它撬下來,而且——上帝寬恕——這讓我頗感亢奮。
早晨,我沿著49號高速離開索諾拉向北而行,不知道這天又會碰到什麼事。我本想朝東穿越塞拉內華達,但許多路口仍然處於封閉狀態,只好最終選擇了49號路。這一選擇,倒讓我享受了一段在山坡起伏的土地上穿越才能體會到的蜿蜒的旅程。樹林和草場俯視著公路,偶爾還會看到一所舊農莊,只不過沒有任何標誌能顯示這片土地曾經的用途。我經過的城鎮——塔特爾城、米洛斯、天使營地——都是加利福尼亞黃金潮泛濫之地。1848年,一個名為詹姆斯·馬歇爾的男人在薩特海灣發現了一塊金子——那地方就在這條公路北邊,人們立刻為之瘋狂。幾乎是一夜工夫,4萬名淘金者潮水一般湧進加利福尼亞,在10年多一點兒的時間裡,也就是從1847到1860年間,加利福尼亞的人口從1.5萬人激增到將近40萬人。有些城市保存得還像當初興盛時一樣——這樣看來索諾拉還不是太糟糕——但是大部分已經很難看到歷史上那偉大的黃金潮時期的景象了。我想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當時大多數人都住在帳篷里,黃金挖盡了,他們也就跑路了。如今,大部分小城通常能提供的就是一系列加油站、旅館和漢堡店了,與美國其他地方毫無二致。
在傑克遜,我發現88號高速已經開放了橫穿山脈的路口——這是在穿越整個塞拉山脈的差不多300英里的路途中第一個開放的隘口——於是我驅車開了過去。我本來還以為要走另一條只有一個隘口的路的,那個隘口叫作杜納隘口。1846年,一群拓荒者被大風雪困在那兒連續好幾個星期,靠吃彼此的肉最後活了下來,這成了轟動一時的大事件。那群人的頭兒就叫杜納。我不知道他最終到哪裡去了,但是我打賭那之後他去任何飯館都會點幾根肋排。無論如何,他的名字最終落在了地圖上。杜納隘口是第一條橫貫大陸的鐵路(南太平洋路)和第一條橫貫大陸的公路(舊40號公路,也就是林肯公路,從紐約到舊金山綿延3000英里)的必經之地。和南邊那條66號公路一樣,40號線路後來也被冷漠地重新開掘成了單調乏味的州際高速。因此,發現這麼一條開放著的偏僻的穿山公路使我非常愉快。
它的確讓人愉快。我穿越了如畫的松樹林,偶爾長久地凝望空寂無人的山谷,然後向北爬上莫克魯姆峰(9332英尺),沿著大致通往塔湖和卡森城的方向一直往前。道路陡峭險峻,車行緩慢,下午的大半時光都花費在了通往內華達邊界的百英里上下的路途上。在伍德福特附近,我開進了托伊比國家公園——或至少曾經是托伊比國家公園。連續幾英里幾英里的地方,除了焦黑的土地、燒壞的山坡和燒死的樹樁就沒有別的了。偶爾會經過一所沒有毀壞的房子,周圍是一圈挖開的防火線。在一大片茫茫無邊的焦黑的樹樁之間,聳立著一座有鞦韆架和洗禮池的房子,這番景象相當奇特。大約一年之前,住在這樣一個群山環繞、林木蔥翠、陣陣松香沁人心脾的地方,主人肯定認為自己是這個行星上最幸運的人吧,而現在他們則好像住在了月球表面。森林很快就會再植,主人們在餘生就能看著森林每年一英寸一英寸地重新長起來。
我沒見過這樣一英里接一英里向前蔓延的浩劫,也記不起來曾經在雜誌、電視、收音機里什麼地方聽到或看到有關這場災難的報導。這就是美國事件。美國太大了,以至於能夠吸收所有的災難,它的博大湮沒了災難、消解了災難。旅途中我曾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一些別的地方肯定視之為滔天大禍的新聞報導——南部地區有一打人被洪水淹死,德克薩斯有10個人被商店倒塌的屋頂砸死,東部地區有22人在暴雪中遇難——每一樁災難都只是簡略報導,而且還成了痔瘡膏和鄉村奶酪的GG之間的過渡,被毫不費力地平淡無奇化了,再恐怖的新聞也失去了震撼力。這部分是因為美國地方電視新聞主播常愚蠢地以輕鬆活潑應對一切,但主要還是因為美國太大了。佛羅里達發生的災難被認為發生在加利福尼亞,同樣,義大利的災難被認為是不列顛的——只是短暫而病態地轉換一下注意,但已經遠得引不起任何個人的悲哀了。
在塔湖南邊大約10英里處,我進入了內華達。拉斯維加斯如此讓我厭惡,以至於我不想再在任何墮落之處駐足。後來有人告訴我,塔湖其實是個很好的地方,跟拉斯維加斯沒有任何類同之處。但這都是後話,現在我可沒辦法知道事實究竟如何。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卡森城克正是那種你希望繞過去的小城。它是州首府,但全城也就是些比薩屋、加油站和外表寒磣的賭場。
出城上了55號州際公路,越過維吉尼亞市向銀泉城行駛。這裡大概就是《探礦冒險隊》里地圖燃起火苗的地方了,記得嗎?我已經好多年沒看過那個節目了,但是我還能想起來老爸、豪斯、小瓊和一個看起來倔里倔氣的什麼人——我忘記他的名字了,都住在西部一個灌木叢生的碩果纍纍的什麼地方。但是現在,這兒卻只有水泥色的平原和光禿禿的山巒,幾乎杳無人跡。從天空到地面,一切都是灰濛濛的。後兩天的行程中所看到的情形幾乎也是如此。
想要找到另一個比內華達更偏僻更無趣的州還挺難。內華達人口僅有80萬,而面積卻足抵不列顛和愛爾蘭之和。而且一半的人口還是因為拉斯維加斯賭場和便於離婚的雷諾城[1]之故,因此該州其餘部分大都空空如也。全境僅有70個城鎮(做個比較吧,面積比它小的不列顛群島有4萬個城鎮),有些鎮子還偏遠得無法形容,比如有1200個居民的約瑞克吧,這個鎮子位於內華達州的中央,算是一個繁華之地,從約瑞克往任何方向走,距離最近的城鎮都有100英里。整個約瑞克事實上只有三個部分,總人口也在2500人以下——這就是生活在好幾千平方英里土地上的人數了。
上了一條在法隆和地圖上名叫哈姆窪地的地方之間的一條偏僻公路,在可怕的空曠中行駛了一會兒之後,就在哈姆窪地,我輕快地開上了80號州際公路。這好像是懦弱的行為,但是我的車已經連續好幾天都發出一種奇怪的噪聲了—— 一種微弱的類似「喀朗喀朗,哦,上帝幫我,喀朗,我要死了,哦,上帝,哦,上帝,喀朗」的聲音——車主維修手冊里的障礙處理中也沒提到這種情況。一想到車要拋錨,然後我要在某個上帝才知道怎麼回事的垃圾坑裡困上好幾天,眼巴巴地等待每周一班從雷諾城來的灰狗大巴運來某種消除喀朗的裝置,如此前景真讓我無法面對。可是,最近的替代公路是50號高速,卻要繞道150英里到猶他州。我想走一條偏北的路線,越過蒙大拿和懷俄明——即「大天空」州。因此,上了州際公路之後我不由得鬆了口氣,儘管空曠之感更加顯著——通常前後方都是相隔很遠處才會有其他車輛的蹤跡——想想看,它可是橫貫這片土地的主幹道啊。真的,只要有足夠大的燃料箱和足夠大的膀胱,你可以從紐約一氣呵成直達舊金山。
在溫妮莫卡我停下車,想要加點兒汽油,喝杯咖啡,再打個電話給我媽,讓她知道我還沒被什麼人給殺掉,襯衣穿得也頂呱呱的(這是我媽媽多年關心之要務)。在這點上我請她放心,她也讓我放心,她還沒有輕率地把她的錢遺贈給什麼國際婦女救援組織或者其他類似的什麼東西(我只是想確定一下!),接下來我們都能輕鬆地繼續各過各的了。
電話間裡貼著一幅海報,大字標題《你見過她嗎》的下面是一張年輕女孩的照片。這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孩,看起來既年輕又快樂。海報上說她19歲,開車從波士頓到舊金山回家過聖誕節,在路上失蹤。她在溫妮莫卡給父母打過電話,告訴他們她第二天下午就能到家,這是她的最後音訊。幾乎可以肯定她現在已經死了,死在空曠的荒漠中的什麼地方。在美國,殺個人輕而易舉得令人膽寒。你可以殺掉一個陌生人,把她的屍體拋棄在永遠不會被發現的遠離受害人失蹤地達2000英里的什麼地方。在美國,估計隨時都有12到15個連續殺人犯在四週遊盪,隨便抓個倒霉鬼下手,然後繼續遊蕩,幾乎沒有任何線索和動機可供追查。幾年前在得梅因,周日下午的時候,一些十幾歲的男孩在市中心一間辦公室里幫一個男孩的父親打掃衛生,一個陌生人進來,把他們帶到後面的房間,毫無理由地在他們的後腦上一人給了一槍。那傢伙被逮住了,然而,他其實也可以輕易地溜到另一個州,然後再做出同樣的事情。在美國,每年有5000樁兇殺案懸而未決,這數目令人難以置信。
我在內華達的威爾斯(Wells)度過了一晚,我從沒見過這麼悲慘、骯髒、襤褸的小城。大部分街道都沒有鋪砌,街道兩側是一些看起來歪七扭八的活動房屋。城裡每個人都好像在收集舊車,每個院子裡都有鏽跡斑斑、車窗不翼而飛的破車子。城裡的一切看起來都好像馬上就要被廢棄了似的。如威爾斯這樣的環境,其經濟來源大概只能在80號公路這條交通線上打主意了。幾個卡車停靠點和旅館散落在周圍,大多數都已關門停業,那些還在開門營業的顯而易見也正處於垂死掙扎中。大部分旅館牌子上的字都殘缺不全,要麼丟了,要麼燒掉了,因此牌子上就出現了這樣的字眼「孤獨之生(星)旋(旅)館——有方(房)間」。晚飯前我在商業區四處轉了轉。該商業區包括大部分關門歇業的商店,還有少數看起來還有營業跡象的地方,如一家藥房、一個加油站、一個公交車站、一家「大陸旅館」——抱歉,是「大陸旋館」,以及一家叫作內華達的電影屋,再走近一看,原來也已關門歇菜。狗到處亂竄,它們在門前路上嗅來嗅去,朝每樣東西上撒尿。天氣也很冷。太陽漸漸沒入遠方傑克遜山的群峰之後,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確鑿的寒意。我豎起衣領,拉開沉重疲憊的腳步,向離鬧市區半英里的州際公路與93號國道的交叉口走去,那裡會集了生意最興隆的卡車停靠處,在黃昏粉紅色的薄暮中構成了一塊光明的綠洲。
我走進一家看起來最好的歇腳處—— 一家大型餐館,它包括一間禮品店、一間餐廳、一間賭場和一間酒吧。賭場很小,只是一間有幾台賭博機的屋子,這些賭博機大部分也只是玩兒鎳幣,禮品店大概只有壁櫥大小。餐廳里人頭攢動,密密塞滿了煙氣與談笑。鋼吉他的音樂聲從自動留聲機中向四周飄浮。除了幾個婦女,我是屋子裡唯一沒有戴牛仔帽的男人。
我在一個小攤位落座,然後要了份炸雞。女服務員相當和藹可親,但是她整隻手和胳膊上長了很多開裂的小膿包,嘴裡只有三顆牙齒,圍裙看起來好像她整個下午都在殺豬似的。跟你說實話,這讓我對晚飯有點兒倒胃口,接著她帶來了我要的食物,而那個讓我徹底倒了胃口。
那絕對是我在美國任何時刻任何條件下都不曾領略的最糟糕的食物,哪怕是醫院、加油站、機場咖啡間、灰狗巴士車站以及伍爾沃斯便餐櫃檯等處提供的食物也無法與之相提並論,這頓飯甚至比在註冊處和得梅因的論壇報大樓處由機器派發的像是什麼人在上面嘔吐過的發麵點心更糟糕!太可怕了,可這屋裡的人卻一個個都在狼吞虎咽,那模樣就像活不到明天似的。我試著嘗了嘗——帶著硬毛的炸雞、葉脈發黑的萵苣、外表和吸引力都像白髮病鼻涕蟲的薯條——我立刻放棄了,只好沮喪地把盤子推到一邊,真希望自己還沒戒菸,這樣還能抽菸緩緩。看見我剩下了那麼多,女服務員問我是否想要把它打包帶走餵狗。
「不,謝你了。」我勉強地笑著說,「我可不信還能找到什麼狗肯把它吃下去。」
仔細想來,比起在這家餐廳,還有更喪氣的進餐經歷,那是在得梅因卡拉南初中的午餐室。卡蘭南的午餐室情景就像出自監獄電影似的,你得在一隊長長的靜悄悄的隊列里慢慢地往前移動,一團團不成形狀的女人,把一團團不成形狀的食物撂到你盤子裡——那些女人就好像是剛從精神病院裡出來放風似的,沒準還是因為在公眾場合下毒而被送進去的呢。那些食物不只是外表不吸引人,而是根本就無法辨別。更讓人不快的是副校長斯諾伊德先生,他總是躡手躡腳地在你身後走動,只要你弄出點兒尖叫,或聽到你對走過的人說:「喂,這是他媽的什麼東西?」就立刻揪住你的脖子,把你拖到他的辦公室去。在卡蘭南吃飯,就像是把胃翻過來一樣。
回到旅館,我感到飢腸轆轆,毫無滿足感。看了會兒電視,翻了幾頁書,然後就進入了半睡半醒狀態。這種睡眠大多只在這種情形下發生——當你的全部身體幾乎都安靜下來休息,只有你的胃仍在叫喚:「我的他媽的晚飯在哪兒?嘿,比爾,你聽沒聽見我說話?我——的——他——媽——的——夜間食料在哪兒?」
[1]有「世界離婚之都」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