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2024-10-09 10:21:36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留在迪爾伯恩過夜有兩個原因。首先,它意味著我不必在底特律——全國兇殺案發生率最高的城市——過夜。1987年,該市有635名殺人犯,比例為每10萬人中就有58.2名殺人犯,是全國平均數的8倍。僅僅青少年犯罪部分,就有365起槍擊案的槍手和受害人都不滿16歲。我們正談論的,是個殘暴的城市——但仍然非常富裕。一旦哪天美國的汽車工業崩潰,簡直不敢想像迪爾伯恩會變成什麼樣子,大家恐怕都得扛著火箭炮自保了。

  我來迪爾伯恩的第二個、也是更迫切的原因是,我想看看亨利·福特博物館。小時候父親曾帶我們來過,至今仍然難忘。吃過早飯後,我就直接去了那裡。亨利·福特把晚年都耗費在購買重要的美國文物上,他一車一車地買進,又一箱一箱運到自己的博物館,博物館就在福特汽車公司烤漆裝配工廠旁邊。博物館外面的停車場很大——足以把前一天我看到的那些工廠的停車場比下去,但在這個季節,卻只停了少數幾輛車,大部分還是日本車。

  我走進去,不出所料,門票貴得嚇人:成人15美元,兒童7.5美元,美國人顯然很捨得為娛樂花大錢。我不情願地付了入場費,然後走進去。但幾乎從踏入門口的那一刻起,我就被迷住了。其一,它的規模幾乎讓人難以呼吸,你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占地12英畝的廠棚里,裡面擺滿了各種最難以形容的東西:機械、火車、電冰箱、亞伯拉罕·林肯的搖椅、約翰·F.甘迺迪遇刺時乘坐的轎車(不,汽車地板上一點兒腦漿都沒有)、喬治·華盛頓的競選箱、湯姆·森姆將軍華麗的迷你撞球桌、裝有托馬斯·愛迪生最後一口氣的瓶子。我覺得最後一件物品尤其讓人難以忘懷,除了有點兒可笑的病態和感傷之外,他們怎麼知道哪次呼吸是愛迪生的最後一口氣呢?我腦補出這樣一幅畫面:亨利·福特站在臨終床邊,一次又一次把瓶子放在愛迪生的臉上,不停地問:「是這口嗎?」

  這一度是史密斯博物館的做事方式,應該也是——儲藏間和舊貨鋪的混合物。就好像哪個清掃天才將所有國民的記憶細細整理了一遍,將美國生活中所有顯赫的、美好的以及值得喜愛的東西都送到了這裡。這裡有可能找到我年少時的每樣東西:舊漫畫書、飯盒、泡泡糖卡片、《迪克與簡》讀本,還有一個熱點牌爐灶,就像我媽媽用過的那一個,一台汽水銷售機,就像曾經擺在溫菲爾德撞球館前面的那台。

  那裡甚至還有一組牛奶瓶,與莫里西先生(一個耳聾的送奶工人)以前每天早上送到我們家的那些十分相像。莫里西先生是美國最吵鬧的送奶工人,他大概有60歲,戴著一個很大的助聽器,總是帶著他忠實的狗——斯基伯,他們會像時鐘一樣在黎明前到達,你知道,牛奶必須趁早送,因為在中西部地區,太陽一出來,牛奶很快就會變質。你永遠知道什麼時候是早上5點30分,因為莫里斯先生會在此時到達,全力以赴地吹著口哨,叫醒附近街區所有的狗,這讓斯基伯變得非常興奮,一個勁兒狂吠不止。因為耳聾,莫里斯先生好像注意不到自己的聲音,但你能聽到他抱著裝牛奶瓶的箱子在你家後陽台叮叮噹噹地走動,對斯基伯說著:「哦,不知道布萊森家今天要什麼!咱們來看看……四夸脫的脫脂牛奶,還要點兒鄉村乳酪。噢,斯基伯,你他媽的相信嗎?我把鄉村乳酪忘在那該死的卡車上了!」然後你就從窗口看出去,赫然看到斯基伯正在你的自行車上撒尿,附近的房子紛紛亮起了燈。沒人想讓莫里斯先生失業,因為他是個不幸的殘疾人,但是當弗林牛奶場在1960年左右由於經濟因素停止送貨上門時,我們是市里少數沒有強烈抗議的街區之一。

  走在博物館裡,我突然對亨利·福特和他搜羅一切的本能深感敬慕。他可能是暴徒和反猶分子,但他也的確建了一座極好的博物館。我很高興在諸多紀念物中待了幾個小時,但廠棚還只是博物館的一小部分,外面有一整座村莊—— 一個小鎮——包括80位美國名人的家,都是真實的,不是複製品。福特走遍全國,搜羅到他最欽佩的人的住宅和操作間——包括托馬斯·愛迪生、哈維·費爾斯通[1]、盧瑟·伯班克[2]、萊特兄弟,當然還有他自己。他把這些都裝箱運回迪爾伯恩,建造了這個占地250英畝的夢幻之地—— 一個精華版的美國小鎮,一個優美如畫、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社區,每棟建築里都住著一個天才(差不多都是白種人、基督徒、來自中西部的男性天才)。在這個有著寬廣的綠地、可愛的店鋪和教堂的完美地方,幸運的居民可以打電話給奧維爾和威爾伯·萊特兄弟要副自行車內胎,去費爾斯通農場買牛奶和雞蛋(還不能去買橡皮——哈維還在研究它呢!),向諾亞·韋伯斯特[3]借本書,打電話向亞伯拉罕·林肯諮詢法律問題,假如他沒有忙著為查理·斯坦梅茨申請專利或是忙著解放住在街對面小屋裡的喬治·華盛頓·卡弗的話。

  它確實相當迷人。首先,像愛迪生的操作間和員工宿舍這樣的地方,都被小心翼翼地保存著,這樣你就能確確實實地明白那些人是如何工作和生活的。再者,把這些房子集中在一起,也確實有著不可否認的便利。否則,百萬年後誰會到俄亥俄州的哥倫比亞那兒去看哈維·費爾斯通的出生地,或者到代頓看萊特兄弟的生活地呢?反正我不會,老兄。最重要的是,將這些場地放到一起,讓你意識到美國發展過程中曾經擁有多麼難以置信的創造力,因為現實的商業開創力而產生了多少天才(常常帶來巨大到無法比擬的財富)。現代生活中有多少舒適和愉悅是從美國中西部諸小鎮誕生的啊!這讓我頗感自豪。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我先向北,再向西,穿越了密西根州,一路上仍沉浸在博物館帶來的愉悅回味中。經過蘭辛和大急流城,進入馬尼斯蒂國家森林,幾乎走了100英里遠,我才知道進入了森林。密西根州的形狀像一隻隔熱手套,讓人興奮的程度也跟這個比喻差不多。馬尼斯蒂森林既茂密又單調——儘是無窮無盡的整齊劃一的松樹——橫貫其間的公路也是又平又直。偶爾能在林中看到間小屋或是一片小小的湖面,而這都只是在樹叢中一掠而過,大部分路段都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城鎮非常少,而且大都又破又髒——只有稀稀落落的住宅和醜陋的組合式建築,人們在城鎮裡建造和出售醜陋的組合式小屋,使得大家都能買下一點兒醜陋,然後帶到森林中去。

  過了鮑德溫,道路變得更寬,路面更空曠,商業更蕭條。在馬尼斯蒂,公路朝著密西根湖延伸而去,然後沿湖岸時遠時近地蜿蜒幾英里,穿越了一些可愛的小社區,大都是些已經用木板擋住門窗的夏日別墅——皮爾伯特、阿卡迪亞、埃爾伯特(「出色之地」)、法蘭克福。在恩派爾,我停下車來欣賞密西根湖。天氣出奇地冷,大風從70英里外的威斯康星州吹來,掠過銀灰色的湖水,掀起了白色的浪花和漣漪。我試圖散散步,但僅僅在外面待了大約5分鐘,咆哮的風就迫使我又鑽回了汽車。

  於是我繼續向前開,到了特拉弗斯城(Traverse City),這裡的天氣稍稍溫和了一些,可能是因為這個地方比較隱蔽吧。特拉弗斯城看起來像一座美麗的老城,好像1948年以來就沒有絲毫變化似的。小城裡有一家古老的伍爾沃斯連鎖店,一家J.C.彭尼連鎖店,一家名叫「國家」的老電影院,還有一家老餐廳——「雪梨」,有黑色的高背座和一個長長的冷飲櫃。這樣的地方你再也看不到了。我在老餐廳里喝了咖啡,感覺很不錯,很高興擁有這段經歷。隨後,我繼續沿路北上,車輪下的路先是沿著大特拉弗斯灣的一邊往上,然後又沿著另一邊向下,因此你一直能看到要去的地方和剛離開的地方,有時路往裡拐,經過幾英里的農莊和櫻桃園,然後又移回水邊。下午時光慢慢消逝,風逐漸停息,太陽露出臉來—— 一開始還猶抱琵琶半遮面,有如一位害羞的客人,接著就久留下來,波光粼粼的湖面閃著藍色的亮光。遠處的水面上(大概20英里之外),烏雲裹挾著大雨開始向湖面傾瀉,就像天空中落下了一幅灰白色的帷幕。再往上看,一彎朦朧的彩虹橫在天邊,美得無法形容。我看呆了,一路就在這種痴迷中前行。

  剛入夜,我就到達了麥基諾城(Mackinaw City)。該城在隔熱手套的指尖,也是密西根湖南岸和北岸合攏在一起,形成麥基諾海峽之處。麥基諾海峽將密西根湖與休倫湖分隔開來,一座長達5英里的大橋又將二者連接起來。麥基諾城——這個詞構成得相當隨意——是個零落而不顯眼的小鎮,擠滿了禮品店、汽車旅館、冰激凌店、比薩屋、停車場以及經營往返麥基諾島渡輪的公司。幾乎全部商家,包括旅館,都由於冬天之故而關門停業了。看著休倫湖岸邊的「假日酒店」似乎還在開門營業,於是我走了進去,按了桌鈴。走出來一個年輕小子,對有客人造訪顯得相當意外。「我們正打算歇業過冬呢,」他說,「事實上,大家都出去吃晚餐慶賀去了。不過,如果你需要,我們還有房間。」

  「多少錢?」我問。

  他看起來像從半空中抓了個數字似的。「20美元吧?」他說。

  「聽起來還不錯。」我說,接著登記住宿。房間小而整潔,而且有暖氣,真是不錯。我走出門轉了一圈,想要找些東西吃。才剛剛七點多一點兒,但天已經黑了,寒冷的空氣讓人感覺是在12月而不是10月。我能看見自己呼出的氣息。待在這樣一個有這麼多房子卻這麼死氣沉沉的地方,真是感覺很怪異。就連麥當勞也停止營業了,櫥窗里還掛著個牌子,祝我冬日愉快。

  我朝著謝普勒渡口(其實只是一個帶棚的大型停泊場)走過去,看看早上到麥基諾島的航班幾點啟程,這正是我在這兒停留的原因所在。11點有班船。我站在碼頭旁邊,臉迎向風,朝休倫湖遠處凝視許久。麥基諾島在休倫湖中幾英里遠處,就像一艘發光的遊船。近處,還有座更大的,但沒有燈光的博伊布朗克島,圓圓的,黑乎乎的一片。左邊,橫跨海峽的麥基諾大橋光華燦爛,亮得如同聖誕節的裝飾燈,燈光照亮了水面的每個角落。好奇怪,這麼一個一無所有的小鎮,卻有著如此美妙的景觀。

  我在一家空蕩蕩的餐館吃了晚餐,然後在一家門可羅雀的酒吧喝了點兒啤酒。這兩個地方都開了暖氣,感覺很棒、很舒適,外面的風擊打著窗上的玻璃,發出嗚啪嗚啪的聲音。我喜歡這個安靜的酒吧。美國的許多酒吧大都燈光昏暗,擠滿了憂鬱的人——人們獨自喝著酒,盯著前方,絲毫沒有歐洲酒吧里那種愜意的咖啡屋氣氛。通常來說,美國的酒吧只是一個能灌醉自己的昏暗的地方。我不太喜歡這種地方,但這家還可以,舒適、安靜,燈光恰到好處,我還可以坐下來讀點兒東西。沒過多久,我自己真的開始飄飄然起來,但這也還可以。

  次日早上我早早醒來,用手擦了擦滿是水汽的窗戶,看看外面是什麼天氣。答案是:不是好天氣。滿世界都是夾冰的雪,像一場白色蟲災,在風中四處飛舞。我打開電視,爬回溫暖的床上。本地的PBS電視台開始播放了,PBS是公共廣播系統,以前我們稱之為教育電視台。它本應該播放一些高質量的節目,但囿於經費,所以播出的大都是BBC製作的由蘇珊·漢普夏爾主演的情節劇和本地大概花費12美元製作的節目,諸如烹調示範、宗教討論以及本地中學摔跤比賽之類。大部分時間都沒什麼可看的,且每況愈下。事實上,我看的這個台正在播放募款節目。兩個著裝隨意的中年男人坐在轉椅上,正在請求大家慷慨解囊,兩人之間的桌子上擺著兩部電話。他們試圖讓自己看起來自信而愉快,但眼睛裡卻流露著絕望。

  「如果你的孩子再也沒有《芝麻街》可看,這不是太悲慘了嗎?」其中一人對著鏡頭說,「所以來吧,爸爸媽媽們,給我們打個電話吧,現在就捐款吧。」但是沒人打電話。這兩個人就彼此大談PBS所有的精彩節目,這樣的交談明顯已經進行一段時間了。過了一會兒,其中一人接了個電話。「我剛接了第一撥電話,」放下電話時他說,「電話是特拉弗斯城的梅蘭妮·比托斯基打來的,今天是她的四歲生日。生日快樂,親愛的。但下次你或者別的小朋友打電話的時候,請你們的爸爸或媽媽資助一些錢好不好,甜心?」這兩個人明顯是在為自己的飯碗哀告,但整個北部密西根都對他們的哀求聽而不聞。

  我一邊洗澡、穿衣服、收拾行囊,一邊還注意著電視屏幕,看看有沒有人捐款,一個都沒有。我關電視時,其中一人正帶著一絲惱怒說:「現在,來吧,我不相信沒有人在看我們這個節目,一定有人已經醒了,一定有人想要維護高質量的公共電視,為他們自己,也為他們的孩子。」但是,他錯了。

  我在前一晚吃飯的地方吃了頓豐盛的早餐,看看已完全無事可做,我就去了碼頭,站在那兒等渡船。風已經停息,最後的幾片雪落到地上就融化了,不久就完全停了。到處是滴答滴答的滴水聲,從屋頂上,從樹枝上,從我身上,都在往下滴水。才10點鐘,碼頭上毫無動靜,只有我那輛雪佛蘭披著一層凍雪,孤零零地佇立在偌大的停車場裡。我開始信步走動,先是走過那個古老的麥基諾堡壘遺址,然後走過住宅區的街道,街兩邊沒有樹,只是草坪和只有一層的低矮平房。大概40分鐘後,我回到碼頭,雪佛蘭已經有了些同伴,一大群人——至少二三十人——已經上了渡船。

  我們排排坐在一個小倉房裡。水翼發動了,發出類似真空吸塵器一樣的噪聲,渡輪轉彎滑向休倫湖那片暗綠色的水面。休倫湖上波濤起伏,就像是一鍋水在低溫加熱下翻滾,但是航行很平穩。我周圍的人都莫名地興奮起來,他們一直站著照相,還指這指那地彼此欣賞,我不由得想到,也許他們中很多人從沒上過渡船,甚至連島嶼都沒見過吧,至少沒見過大得能住人的島,怪不得這麼興奮呢!我也很興奮,但原因不同。

  我曾經來過麥基諾島。大概四歲時,爸爸帶我們來過,我一直珍視著這段記憶。事實上,那可能是我最早的清晰記憶。我記得它有一家白色的旅館,有著長長的走廊,成片的花,在7月的陽光下,讓人眼花繚亂;我還記得山上有座大堡壘,島上沒有汽車,只有馬車,島上到處都是馬糞,我還踩到了一些,熱乎乎、黏糊糊的,媽媽一邊刻意保持沉默,一邊用小樹枝和克里內克絲面巾紙替我擦淨了鞋。她剛把鞋套回我腳上,我往後一退,結果另一隻鞋踩到了更多的馬糞,即便這樣她也沒有發脾氣。我媽媽從不發脾氣,你知道,她也從來沒有快樂到翻跟頭的程度。但她從不大聲叫喊、厲聲說話或看起來像在拼命壓制中風的樣子,而我自己卻經常那樣——比如說當孩子們踩到什麼熱乎乎、黏糊糊的東西(他們老乾這種事)的時候。而我媽媽當時只是有那麼一刻流露出一點兒倦容,隨後就對我笑笑說,還好她愛我,那倒是真的。我媽媽,她是個聖人,尤其是在事關馬糞時。

  麥基諾島只不過是個小島——大約5英里長、3英里寬——但像大部分島一樣,當你置身其上的時候,它看起來要大一些。1901年之後,任何汽車或機動車輛都不允許上島,於是,當你邁出渡船走到主街上,你會發現街頭候著一溜兒馬車——精緻漂亮的馬車是載客到格蘭德酒店的,敞篷的四輪馬車是載客進行昂貴的環島游的,還有一種雪橇是運送行李和貨物的。麥基諾村和我記憶中一樣完美無瑕,陡峭的主街旁,是一列白色的維多利亞式房屋;通往麥基諾堡壘的陡坡上,一些舒適的小木屋沿坡而建。麥基諾堡壘是在1780年為保衛海峽而建造的,現在仍屹立在那裡保衛著小鎮。

  在小鎮四周漫遊,你得不停地在一堆堆的馬糞中找路。沒有了汽車的喧囂,小鎮被鋪天蓋地的寂靜籠罩。整個小島就像是正處於6個月昏迷期的邊緣,主街兩邊的商店和餐館都因季節之故而停止了營業。我尋思,到了夏日,當這裡擠滿成千上萬短途遊客時,那情形一定很可怕。我從港口隨手拿了一本小冊子,上面光禮品店就列出了60家,還有30多家餐館、冰激凌店、比薩屋和甜餅攤。但是,現在這個季節,一切都顯得既寧靜又安詳,且美得不可思議。

  有段時間,麥基諾島是新大陸最大的貿易站——約翰·雅各·阿斯特的毛皮貿易公司總部就在這裡——但是它真正的黃金時期要追溯到19世紀末,那時芝加哥和底特律的富翁們為了躲避城市的酷熱,享受帶有免費花粉的空氣,而紛紛跑到這裡。美國最大、歷史最悠久的度假酒店——格蘭德酒店,就是在那時建成的。當時全國最富有的工業家們,都爭先恐後地在俯瞰麥基諾村和休倫湖的斷崖上建造華麗的夏日別墅。現在,我就來到了這裡,湖上風光絢麗多彩,而那些別墅卻簡直讓人忘掉了呼吸。都是些最壯觀、最精緻的木頭房子,有的房子臥室達20多間,大都保持著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各種裝飾——穹頂、高塔、圓屋頂、老虎窗、山牆、角樓和大得可以騎自行車的前廊,有些穹頂上面還有穹頂。這些別墅都壯觀得不可思議,且數量眾多,一座接一座地聳立在麥基諾堡壘旁的斷崖上。如果能重新變成孩子,在這些房子裡玩兒捉迷藏,在高塔里擁有個臥室,躺在床上就能欣賞美妙的湖上風光,在沒有汽車的路上騎著自行車於沙灘上和隱秘的小峽谷中玩耍,尤其是可以到覆蓋了島嶼3/4面積的山毛櫸和白樺林中探幽覽勝,那該多美妙啊。

  我現在已經在林中了,幽暗的林中有很多鋪砌的小路,我正在沿著其中一條漫步林中,感覺自己像個正在進行偉大冒險的七歲頑童。道路的每個轉彎處都會帶來奇特的驚喜:「剝頭皮洞。」旁邊有提示,註明是1763年一個英國毛皮商人逃開印第安人的地方;霍姆斯要塞,是英國人在島上最高點建造的古堡壘,高出休倫湖湖面325英尺;在一片荒地上還有兩座青苔密布的老墓地,一座是天主教徒的,一座是新教徒的。相對於這樣一座小島,兩座墓地都大得離譜。墓地中的墳墓差不多刻著同樣的幾個姓氏——特拉斯科特家族、蓋布爾家族、索耶家族。信步遊逛了三個小時而沒有看到一個人影,沒聽到任何人類的聲音,可真讓我高興,這還只是島上的一點兒好處而已,要我在這兒待上幾天毫無問題。隨後,我決定取道格蘭德酒店回村子,那家酒店可真算得上是我畢生遇到的最華美也最可憎的傲慢機構。這座寬廣的白色木房子擁有世界上最大的門廊(660英尺),漂亮得炫目,貴得高不可攀,當時一個單間每晚要價135美元。街上豎著一個指向酒店的招牌,上面寫著:在格蘭德酒店和酒店大街上,須著裝得體。下午6點以後,男士須著外套系領帶,女士不得著褲裝。這可能是世界上唯一告訴你走在街上該穿什麼服裝的地方了。另一塊招牌則宣稱凡須進店一觀,必須支付一定費用。很誠實。我猜他們與一日游的遊人之間一定有很多摩擦。我悄悄地走過通往酒店的路,生怕會碰到這樣的招牌:「任何著花格子褲或白鞋的人,若從此處經過必遭逮捕。」萬幸沒有。我很想把頭伸進前門,只是想看看有錢人是如何生活的,但一個身著制服的門衛在站崗,我只好撤退。

  我搭乘下午的渡船回到大陸,隨後駕車通過麥基諾大橋,駛向密西根人稱為「上半島」的那片土地。這座橋建於1957年,在此之前,這片土地幾乎和本州其他地方完全隔絕,成為互不相干的兩個部分。即使這會兒,我也覺得有種難以消除的隔絕感。這是一座荒涼而多沙的半島,150英里長,躋身於三大湖泊——蘇必利爾湖、休倫湖和密西根湖——之間。我又一次差點兒進入加拿大境內,蘇聖瑪麗運河就在北邊,它巨大的閘口連接了休倫湖和蘇必利爾湖。這條運河是世界上最繁忙的閘口,航運總噸數比蘇伊士運河和巴拿馬運河加起來都多,信不信由你。

  我上了2號路,這條路的全程,大部分都貼著密西根湖的北岸。大湖區大得離譜,怎麼形容都不會過分,包括五大湖:伊利湖、休倫湖、密西根湖、蘇必利爾湖和安大略湖,從上到下有700英里,從東至西更達900英里,面積9.45萬平方英里,幾乎就和英國一樣大,它們共同構成了地球上最大的淡水區。

  遠方的湖面上,可怕的風暴正在肆虐,但這裡卻是乾乾的。離岸約20英里處有一群小島——海獺島、高島、威士忌島、豬島以及其他的一些島嶼。海島一度曾為一個稱作「大衛之家」的教派所擁有,其成員都留有鬍鬚,而且擅長(如果你能相信的話)打棒球。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們巡迴全國,與各地球隊比賽,我想幾乎是所向披靡。高島據說是那個教派的流放地,都是些犯下重大過失——被殺出局太過頻繁之類——的人。據說,被送到那裡的人從此就杳無音信了。現在,除了海獺島之外,其他島都已杳無人跡。我感到一種遺憾的刺痛,因為不能上去探險了。事實上,整個湖區都對我有種奇特的蠱惑力,只是當時我還沒開始理解。有些想法是很誘人的,比如說想到一個巨大的內海,比如說如果你有一條船就可以經年累月地在五大湖之間游弋,從芝加哥到野牛城,從密爾奧基到蒙特婁,途中還不妨停下來探察一番那些名字奇奇怪怪的島嶼、海灣和小鎮什麼的,如死人點、蛋港、夏季島,這一幕幕場景真是讓人心嚮往之。我猜,很多人這麼幹——買條船就此消失。我知道這是為什麼。

  走遍整個半島,不時看到路邊有架著巨大招牌的路邊攤,上面都寫著「餡餅」。它們大都已經關門且用木板封上了門窗,但我在梅諾米尼(Menominee,到威斯康星州前路遇的最後一個小鎮)經過了一家開門營業的店,於是衝動地掉頭拐過去,我要弄明白他們賣的究竟是正宗的英國科尼什餡餅還是其他名字雷同的什麼東西。經營小店的那個傢伙見到一個正宗的英國人光顧,興奮得不得了。他做了30年的餡餅,但從沒見過一個正宗的英國科尼什餡餅,也沒見過一個正宗的英國人。我實在不忍心告訴他,其實我來自艾奧瓦,就是隔壁的那個州。沒有人會為見到一個艾奧瓦人而興奮。餡餅是真的英國科尼什餡餅,19世紀有科尼什人來本地的礦場工作,也把這種餡餅帶到了密西根州這個偏僻的角落。「我們這兒上半島的每個人都把它吃得乾乾淨淨,」店主告訴我,「可是沒人聽說過其他地方有,過了這個州的州界,到只有一河之隔的威斯康星州,人們就不知道它是什麼玩意兒了,真有些奇怪。」

  店主把餡餅包在紙袋裡遞給我,我帶著它出了店門走向汽車。它看起來的確像是正宗的英國科尼什餡餅,只是大如足球。老闆還附上了泡沫盤、塑料叉和幾包番茄醬。我迫不及待地吃了起來,別的不說,我也實在餓極了。

  太難吃了。確切地說,也沒什麼不妥的地方——真的是餡餅,每個細節都準確無誤——只不過在吃了一個多月的美國垃圾食品之後,它嘗起來平淡無味得難以形容,就像塊溫溫的紙板。「肉在哪裡呢?」我想,「融奶酪和煎雞汁呢?而且,巧克力軟糖在哪裡啊?」只有肉和土豆,只有那種粗朴的、沒有加以改良的原味。「怪不得它沒有從那個地方發揚光大呢。」我一面發著牢騷,一面把它扔回袋子裡。

  我發動汽車,繼續駛向威斯康星州,一路還尋覓著旅館和飯店,以期弄到點兒貨真價實的食物—— 一口咬下去湯汁四溢又順著下巴流下來的食物。當然,那才是食物應該的樣子。

  [1]美國第二大輪胎和橡膠公司創始人。

  [2]美國著名園藝培育專家。

  [3]美國辭典學家,《韋氏詞典》的創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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