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24-10-09 10:19:21 作者: (美)比爾·布萊森

  我坐著一輛碩大的紅色雙層巴士去往索爾茲伯里,巴士沿著鄉間公路搖頭晃腦地蜿蜒行駛,一路上穿過懸在頭上的樹枝,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讓人深感興奮。我很喜歡索爾茲伯里。它那個尺寸對一個小鎮來說剛剛好——大到足夠容納電影院和書店,小到足以讓你感覺到態度友善、適宜居住。

  我小心翼翼地穿過廣場上一個熙熙攘攘的集市,努力想像英國人對這些玩意兒到底有什麼看法。它們看上去總是俗麗得叫人沮喪:倒扣的柳條箱,踩得烏糟糟的生菜葉子,還有用夾子別在一起的髒兮兮的塑料雨篷。在法國的市場裡,裝著閃閃發亮的橄欖、櫻桃以及圓片山羊乳酪的柳條籃子一律排得整齊利落,你就在這裡頭挑挑揀揀;而在英國,你卻得從擱啤酒的塑料箱子裡買茶巾和熨燙板遮蓋布。英國市場向來能讓我心情鬱悶,對它橫挑鼻子豎挑眼。

  此刻,我步行穿過繁忙的購物街,發覺次第跳到我眼前的儘是些毫無吸引力的玩意兒——「漢堡王」「普朗塔沖印」「超級藥房」,還有主街上所有其他各式各樣充滿敵意的商店,櫥窗上全都亂七八糟地貼著特價銷售的布告,硬擠在周圍的建築中,甚至全不理會後者都是怎樣的風格、建造於什麼年代。在市中心,一個本應該賞心悅目的角落,矗立著一座小樓,占據其中的是一家名叫「倫波麗」的旅行社。樓上是半木結構,有股子不事張揚的尊貴氣;樓下,特大號平板玻璃上貼著手寫的通告,發布去特內里費島[1]和馬拉加[2]的廉價航班的消息,夾在平板玻璃之間的外牆上鋪著瓷磚——居然是瓷磚——色彩斑斕的小方塊鑲嵌在一起,看上去就好像是從某個英國列車上的廁所里回收來的。真糟糕啊!我站在它跟前,拼命想像是什麼樣的建築師、公司設計師和城市規劃師湊在一起,能容忍這麼一棟優雅的、建於17世紀的木結構建築被糟踐到這般田地,但我想像不出來。要命的是,比起許多別的臨街立面來,這裡也並不見得有多麼不堪。

  

  我有時候會突發奇想,覺得英國人繼承的遺產實在是多到了於己不利的地步。在一個什麼東西都多得叫人咋舌的國度里,你動不動就會把它看成是某種取之不竭的資源。想想這些數字吧:445,000幢古建築或歷史建築,12,000座中世紀教堂,150萬英畝公共用地,12萬英里步行街及公用道路,60萬已知具有考古價值的舊址。單單我所在的約克郡村里,17世紀的建築就幾乎肯定要比整個北美洲都多,而那僅僅是一個自在愜意的、人口不滿一百的無名小村。把這裡的數字乘上全英國其他大小村莊的數字,你就能發現這一大堆古代住家、穀倉、教堂、畜欄、城牆、橋樑以及其他建築多得簡直不計其數。這些東西不管在哪裡都是那麼多,你輕易就能相信,隨手就可以大把大把地弄走——這裡一副半木結構的門面,那裡幾扇喬治王時代風格的窗戶,還有好幾百碼古時候的圍欄或者干砌石古牆——弄走以後照樣還剩下好多。事實上,這個國家正被漸漸蠶食,九死一生。

  在如此敏感的環境中,規劃管理竟是這樣漫不經心,這真讓我大吃一驚。即便是在保護區里,房子的主人也能將所有原先的門窗拆除,在屋頂鋪上西班牙莊園風格的瓦片,在房屋立面鋪上人造石覆層,拆毀花園圍牆,在草坪上鋪石板,再添上一道夾板做的門廊。即便如此,如果以法律的尺度來衡量,仍然可以認定,他們一直在堅持將該地區經過精心保養的風格延續下去。說真格的,也只有一件事是他幹不成的,就是把房子整個掀掉——不過,就算是真拆了,恐怕大體上也是一件合法的賞心樂事。1992年,雷丁郡的一家開發公司拆毀了列在保護區內的五幢建築,他們被告上法庭,結果統共罰了675英鎊。

  儘管近年來英國將保護意識渲染得有那麼點轟轟烈烈的意思,但全國的房主們仍然能對自己住的房子為所欲為。農場主依然飛快地造起鐵皮大屋子,英國電信公司依然能三下五除二搬走紅色電話亭,代之以不鏽鋼淋浴間,石油公司照樣能在每座前院裡豎起碩大的平板天棚,商人也照樣能染指建築學意義上最敏感的結構,把他們那種像塑料一樣假模假式的企業風格強加在上面。事實上,有一件小事你還做得到——壓制你的習慣。我可以很驕傲地告訴你,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走進一家「博姿」了。他們的大專賣店開在劍橋、切爾頓漢姆、約克以及其他我隨時可能加入名單的地方,如果不把這些地方的門面全部恢復,我就不會進他們的門。還有,但凡我能在家裡附近二十英里內找到一家加油站沒有裝著迎風飄揚的頂棚,我情願淋成個落湯雞。

  我得說句公道話,索爾茲伯里對自己的看護,比起大多數其他城鎮來,其實要好得多。事實上,就因為此地處處迷人,所以才使得那些莫名其妙的褻瀆顯得如此不堪忍受。此外,看起來,此地的情形也在漸漸改善。當地政府最近堅持要一家電影院老闆將一幢位於市中心的16世紀的建築立面保留下來,我還注意到有兩個地方的發展商確實在整飭那些在黑暗的20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裡慘遭劫掠的建築,勤勤懇懇、仔仔細細地恢復其原貌。有一家發展商的董事會還誇耀說,這樣的事情他們無論多少,總會持之以恆。但願他們永遠財源廣進。

  對於索爾茲伯里,也許我什麼都能寬宥,只要它別把「大教堂庭院」搞得一團糟就成。毫無疑問,在我心目中,索爾茲伯里大教堂是全英格蘭最最美麗的建築,而教堂周圍的庭院則是最美的空間,每塊石頭、每堵牆、每叢灌木都恰到好處,仿佛七百年間每個觸碰過它的人都只是給它增光添彩。我甚至願意在庭院的長椅上安家——現在我就坐在一張長椅上,開開心心地凝視著教堂、草坪和莊嚴肅穆的房子彼此錯落有致。我本可以再待一會兒的,天上偏偏開始淫雨霏霏,於是我只能站起身,四下里看看。我先去索爾茲伯里博物館,巴望著服務台後面能有個好心人,答應在我參觀博物館和大教堂的時候寄存一下背囊(還真有這麼一位,上帝保佑他)。索爾茲伯里博物館真是卓爾不群。我本不打算久留,但那裡到處都是奪人眼球的羅馬小零碎、老照片和「昔日塞勒姆[3]」的小模型,諸如此類,對於這些玩意兒我向來都如饑似渴。

  我對巨石陣陳列館特別感興趣,因為我明天要到那裡去,所以我全神貫注地把所有的指示標籤全看了一遍。我曉得這不用我再費什麼唇舌,但史前巨石陣實在是個難以置信的成就。單單拉動每塊砂岩漂礫,就得耗費五百人力,在周圍衝來撞去地定位滾軸,又得再加一百人。你且稍稍琢磨一會兒。你能想像試著說服六百個人幫你拽著一根五十噸重的石頭穿過鄉間,一氣兒走上十八英里,接著奮力將它固定成垂直形態,然後說,「好吧,夥計!像這樣再來二十次,外加幾根過梁,沒準兒再從威爾斯弄幾十根上好的青石來,再以後嘛,咱們就能開派對啦!」我告訴你,史前巨石陣的「幕後策劃」不管是哪位仁兄,總之他是個能妖言惑眾的高手。

  我從博物館出發,一路逛過寬闊的草坪,來到大教堂。若是你從沒到那裡去過——這真是場悲劇,那我現在就得警告你,索爾茲伯里已經成為英國大教堂里最鑽進錢眼裡的那一座啦。以前,我一般對威嚇遊客募集資金的教會機構頗不以為然,但後來我遇上了牛津聖母瑪利亞大學教堂——那是英國參觀人數最多的教區教堂——的牧師,且得知其每年三十萬的遊客只在捐款箱裡投進區區八千英鎊,從此以後我對這個問題就圓融通達得多了。我想說,這些都是尊貴顯赫的機構,值得我們滿懷感激地支持一把。不過,我得說,比起我所謂的「深思熟慮的募集」而言,索爾茲伯里的做法委實更進了一步。

  首先,你得經過一個風格跟電影院相似的售票亭,那裡會慫恿你「自願」付出2.5英鎊購買入場券。一進門,你就會頻繁受到騷擾,他們變本加厲地打你口袋的主意。要你掏出錢來,聽聽錄音信息,或者摩挲摩挲銅器,以表示對「索爾茲伯里大教堂少女唱詩班」和「索爾茲伯里大教堂之友」的支持,還要為恢復某個叫作「艾森豪之旗」的玩意兒出力。那是一面嚴重褪色且破破爛爛的星條旗,以前掛在「威爾頓屋」的艾森豪司令部里。我留下了十便士,外加一張紙條:「可是,起先你們怎麼會讓它變成這副樣子呢?」我在售票亭和禮品店之間統共數到九種類型各個不同的捐款箱,如果再加上那個賣許願蠟燭的,就有十個啦。除此之外,你若是要從教堂中殿擠過去,幾乎非得撞上一面垂直展示圖,或是介紹教堂里的神職人員(那上面有張大伙兒笑容可掬的集體照,弄得這裡活像漢堡王),或是討論教堂的海外義工事務,或者就是些玻璃盒,陳列剖面模型,展示大教堂是如何建造起來的——這些模型引人入勝,我向你保證,但是肯定更適合擺在庭院對面的博物館裡。這裡真是毫無章法。我真懷疑,還要挨上多長時間,才能爬上一輛電動車,呼嘯著展開索爾茲伯里大教堂之旅,再去見識見識「活力電動型」的石匠和「塔克修士」那樣的僧侶?我猜得用上五年吧。

  之後,我從索爾茲伯里博物館的那個好心人那邊取回了自己的背囊,吃力地走到中央旅行辦事處,把一張錯綜複雜的日程計劃拿給站櫃檯的小伙子看。我打算穿過威爾特郡和多塞特,從巨石陣到艾弗伯里再到拉考克、斯托海德花園,也許再去一趟舍波恩。我問他能不能告訴我,如果想三天內把這些地方挨個看一遍,需要坐哪些巴士。他看著我,那眼神仿佛把我看成一個危險的怪人,然後說:「你以前有沒有坐巴士旅遊過?」

  我向他保證我幹過這樣的事,在1973年。

  「哦,我想你會發覺,從那以後,事情有了一點變化。」他說。

  他遞給我一份纖薄的單頁GG,上面列出自索爾茲伯里到西向站點的巴士發車時間時刻表,並且幫我標明與巨石陣之旅相關的那個不起眼的區域。我本來指望搭清晨的早班巴士到巨石陣,這樣下午就能到艾弗伯里去,但我很快明白過來,這壓根兒就不可能。去巨石陣的頭班車要到上午十一點左右才會開。我難以置信地哼了一聲。

  「我相信你會發現,本地的計程車能把你帶到巨石陣去,並在那裡等候你,然後再把你帶回來,大概需要花二十英鎊。」他提議道,「我們這裡的許多美國遊客對於這樣的安排非常滿意。」

  我跟他解釋,雖說我嚴格意義上說是個美國人,但我在英國已經住得夠久了,久到足以認真看好自己的鈔票;還有,雖然我還沒有到每回都得從一個緊巴巴的小錢袋裡掏硬幣的地步,但我也不會情願跟二十英鎊道別,換來任何我既無法帶回家、此後也不能用上好幾年的好處或服務。我躲進附近一家咖啡館,手裡拿著一沓巴士時刻表,再從背囊里取出一本特意為這趟旅程買的沉甸甸的《大不列顛鐵路旅客時刻表》,針對在韋塞克斯郡古蹟區域遊覽時能搭乘的公交旅遊模式,開始漫長的綜合性研究。

  讓我略感驚訝的是,許多重要地區根本就沒有鐵路設施——僅舉三例,馬爾伯勒、戴維奇茲和埃姆斯伯里。各種巴士時刻表似乎在任何意義上都毫不相干。開往拉考克這類地方的巴士班次少得叫人悲傷,而且通常會讓回程時間顯得多少有些倉促,你要麼待十四分鐘以後就得回來,要麼就得等上七個小時。這一切都叫人沮喪。

  我鬱鬱不樂地皺起眉頭,走到當地報社,去找彼得·布萊克洛克的辦公桌。他是我在《泰晤士報》認識的一個老朋友,如今在索爾茲伯里工作。他曾經一不小心向我提起,如果我打索爾茲伯里經過,他和他太太瓊很樂意接待我。幾天前,我給他留過一句話,說我會在哪天四點半拜訪他的辦公室,可他肯定沒收到那張紙條,因為當我在四點二十九分抵達時,他正在貼著後窗開溜。當然啦,我是開個玩笑!他正忽閃著眼睛等我呢,而且舉手投足間,處處讓我感到他和聖徒一般的瓊等不及要我吃他們的東西,喝他們的酒,把他們給客人準備的床弄得一團糟,再用我那久負盛名、生氣勃勃的「鼻音交響曲七小時版」陪他們過夜。他們真夠悲天憫人的。

  翌晨,我和彼得走進城區,一路上他將當地的地標一一指出——莎劇《皆大歡喜》的首演地,一座特羅洛普在《巴塞特郡紀事》中提到的橋——然後我們在報社門口作別。還剩下兩個小時要打發,我就漫無目的地四處晃蕩,到商店裡瞄兩眼,喝幾杯咖啡,最後抵達巴士站時,那裡已經有一群人在等十點五十五分去巨石陣的班車了。巴士直到十一點以後才到,接著司機又用了將近二十分鐘發票子,因為這裡有很多外國旅客,他們——這些可憐蟲——好像沒幾個人能弄明白,他們必須先把錢遞過去,拿到一張小紙片以後才能占到一個位子。我花了3.95英鎊買好巴士回程票,又用2.8英鎊換來巨石陣景點的門票。「我能不能問問您,對2.65英鎊一本的導遊手冊感不感興趣?」售票女郎問我,隨即得到我一聲乾笑。

  我上回去巨石陣是在20世紀70年代早期,打那以後,情形已經變了。他們造了一座時髦的新式禮品店兼咖啡吧,但是仍然沒有解說中心,這實在叫人沒法理解。無論如何,這不過就是全歐洲最重要的史前紀念物罷了,不過就是全英國遊客人數最多的風景點罷了,所以,顯而易見,傻乎乎地砸下大把大把的真金白銀,就為了讓它變得更好玩、更有益,實在沒什麼意思。很有可能,你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徑直跑到石頭跟前,在上面塗抹什麼「我愛丹尼斯」之類的詞兒啦。如今,一條謹小慎微的繩子把你攔開,跟那碩大的巨石陣相隔一大段距離。這樣做確實令局面大為改觀。那意味著,這些沉思冥想的石頭不至於斷送在成群結隊的一日游旅客手裡,它們可以不受侵擾,獨享非凡榮光。

  雖然巨石陣如此讓人難忘,但在你抵達大約十一分鐘以後,你會發覺自己的迷戀在某時某刻到達頂峰,然後,你就只能再花四十分鐘繞著那圈圍繩眼巴巴地看著石頭,態度彬彬有禮,心裡既不樂意成為那輛巴士上頭一個離開的,又很想把到此一游所花銷的2.8英鎊給賺回來。末了,我逛回禮品店,看看圖書和紀念品,再用一隻塑料杯子喝上一杯咖啡,然後逛回巴士站,等下午一點十分去索爾茲伯里的班車。我把等候時間分成兩半,一半琢磨為什麼他們就不能提供幾張長椅,另一半尋思我到底下一步到哪裡去。

  [1] 西班牙島嶼,位於北大西洋東部,是加納利群島中最大的島嶼。

  [2] 西班牙南部港口城市。

  [3] 索爾茲伯里教區的古羅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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