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老爹

2024-10-09 10:12:50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每件事情都是從某個地方開始的,雖然很多物理學家對此持有異議。

  但是人嘛,其實都隱隱約約對萬事的開端抱有疑問。他們不知道掃雪車司機是怎麼開始掃雪的,也不知道編纂字典的人該從哪裡查單詞。但是大家總覺得能夠在扭曲、糾結又鬆散的時空之網中找到一個點,某個比喻意義上的手指會表示:這裡,就是這裡,這個點就是萬事萬物的開端……

  刺客行會招收了茗時先生,於是某個事情開始了。茗時先生對於事物的看法很與眾不同,其中非常不同的一點在於,他把別人都當作物品。(後來道尼爵爺說:「他早年失去雙親,我們很同情他。但是現在再想想,我們當初該仔細追究這個情況才是。」)

  很早以前,最古老的故事講來講去都是和血有關的,但大家把這一點都忘記了。後來人們把關於血的部分剔除,好讓孩子們能夠接受,其實是讓那些不得不給小孩講故事的大人接受(孩子們總的來說還挺喜歡血的,只要是該流血的人流血就行[1]),然後他們就想,故事後來怎麼樣了呢?

  在更早的時候,某個在最幽深森林深處的最深黑洞穴里的東西想:那些東西是什麼?我得看著點……

  而在更早、更早的時候,碟形世界才剛剛成形,被巨龜阿圖因和四頭大象馱著在宇宙各處遊蕩。

  

  它四處遊蕩的時候,就好像盲人在遍布蜘蛛網的房子裡亂竄一樣,攪得滿身都是高度專一化的時空線,這些時空線一碰到歷史就想在其中衍生下去,結果把歷史擴展破壞折騰一番,形成了新的形狀。

  當然也可能不是這樣的。哲學家兩趾泰羅將一切交替假設情況總結為:「該死,事情總會發生。」

  幽冥大學的眾高級巫師集體起立看著房門。

  關門的那個人肯定是希望門一直關閉,因為有好多塊木板被幾十個釘子交錯釘在門框上。直到今天早上,這扇門都藏在一個大書櫃後面。

  「這裡有個標記,瑞克雷,」院長說,「我覺得你肯定看過了,是吧?這個標記是說『任何情況下都不要打開這扇門』?」

  「我當然看過了,」瑞克雷說,「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想打開它?」

  「呃……為什麼?」講師操著一口近代如尼文問道。

  「當然是為了搞清楚為什麼要關上啊。」[2]

  大學的園丁兼勤雜工矮人莫多拿著撬棍站在旁邊,瑞克雷示意他動手。

  「去吧,小子。」

  園丁行了個禮:「好嘞,先生。」

  在一片分崩離析的木頭碎片中,瑞克雷說:「按圖紙來看這裡該是個浴室。浴室沒什麼可怕的。眾神在上,我可想要個浴室了。我受夠了跟你們一起擠淋浴,一點都不衛生,會得病。我爸跟我說過,跟別人一起洗澡,疣子怪就會拎著他的小包纏上你。」

  「疣子怪跟牙仙是一類的嗎?」院長不無諷刺地問。

  「我是負責人,所以我要獨立浴室,」瑞克雷堅持道,「就這麼決定了。我一定要有一間獨立浴室,這是我的聖豬節禮物,明白嗎?」

  這就是事情開端的問題所在,真的。你不能像對待時間一樣對待神秘學領域,因為有時候原因還沒有出現,你就已經看到後果了。

  很遠處忽然傳來一陣銀鈴似的丁零丁零聲。

  校長發號施令的同時,蘇珊·斯托-赫里特正坐在床上點著蠟燭讀書。

  窗戶上結著霜花。

  她喜歡晚上讀書。孩子們都睡了之後,她就沒什麼事情了。蓋特夫人雖然是給蘇珊開工資的人,但可悲的是她完全不敢使喚蘇珊干任何事情。

  倒不是說工資有多重要,重點在於,要獨立,要有一份像樣的工作。當家庭教師當然是像樣的工作。唯一的問題在於,僱主發現了蘇珊是女公爵。當時情況真的很尷尬,都要怪蓋特夫人那本書,那是一本很薄的書,裡面寫著很大的手寫體字,書的硬殼封面晃蕩著快掉了。蓋特夫婦差點要對蘇珊行屈膝禮,蘇珊趕緊攔住了。

  燭光閃了一下,蘇珊轉過頭。

  蠟燭的火焰幾乎變成水平狀,仿佛被風吹動了一樣。

  她抬起頭,窗簾翻滾不已,窗戶——

  ——咣當一聲自己開了。

  但是沒有風。

  至少在這個世界裡沒有風。

  她腦海中出現一幅圖景:一個紅色的球……雪的氣味……然後這些東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牙?」蘇珊大聲說,「又是牙?」

  她眨眨眼睛。當她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窗戶如她所料的一樣,緊緊地關上了。窗簾安靜地垂著。蠟燭的火焰若無其事地豎著。唉,真是的,又來了。沒完沒了啊。明明一切順利來著……

  「嘟珊?」

  她抬起頭。門開了,一個小孩子穿著睡衣光腳站在那兒。

  她嘆了口氣:「怎麼了,泰拉?」

  「我怕地下室的內個怪物,嘟珊。它要吃了我。」

  蘇珊合上書,警告地豎起一根手指。

  「泰拉,關於裝可愛,我怎麼說來著?」她說。

  小女孩回答:「你說,不准裝可愛。你說過故意咬字不清該被絞死,還說我這樣說話只是為了引人注意。」

  「很好。那麼這一次是什麼怪物?」

  「很大,有很多毛,還有內個——」

  蘇珊豎起一根手指警告道:「嗯?」

  「——還有八隻胳膊。」泰拉趕緊糾正。

  「什麼,又是它?很好。」

  她下床穿上睡袍。泰拉在看著她,小姑娘表現得非常冷靜。它們又回來了——不是說地下室的怪物。怪物真是見慣不怪了。但是她現在覺得自己似乎是在回憶未來的情景。

  她搖搖頭。不管你跑多遠,最終還是會被自己抓住。

  但是怪物就簡單多了,她知道怎麼對付怪物。她撿起兒童房裡的撥火棍下了樓,泰拉跟在她身後。

  蓋特夫婦正在開晚宴,模模糊糊的聲音從餐廳傳來。

  她爬過去的時候,門忽然開了,黃色的光線透出來,有人說:「哈,老天,這兒有個穿睡衣的小妞,還拿了個棍兒!」

  她在一片光亮中看到幾個人影,然後看清了蓋特夫人那張焦慮的臉。

  「蘇珊?呃……你在幹什麼?」

  蘇珊看了看撥火棍,又看了看女主人:「泰拉說她害怕地下室的怪物,蓋特夫人。」

  「你要拿棍子去打怪物?」某個客人說道。周圍有股很濃的白蘭地和雪茄味。

  「是的。」蘇珊回答。

  「蘇珊是我們的家庭教師,」蓋特夫人說,「嗯……我跟各位說過。」

  餐廳里眾人的臉色一變,大家露出愉快而尊敬的樣子。

  「她可以用撥火棍打敗怪物?」有人問。

  「真是個好主意啊,」另一個人說,「小孩總擔心地下室有怪物,你拿個棍子進去乒桌球乓一頓折騰,孩子聽了就覺得怪物跑了。好主意啊。這姑娘真聰明,真現代。」

  「是這樣的嗎,蘇珊?」蓋特夫人十分不安地問。

  「是的,蓋特夫人。」蘇珊很聽話地回答。

  「空眼愛奧在上,我可得認真看看!小妞揍怪物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夫人身後的一個人說。接著傳來一陣絲綢摩擦的聲音,雪茄菸霧騰起,與此同時前來赴宴的人紛紛從餐廳里跑出來。

  蘇珊嘆了口氣,沿著樓梯走下地窖,泰拉一本正經地坐在樓梯頂端,雙手抱著膝蓋。

  門打開又關上。

  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又是一陣駭人的尖叫。一個女人嚇暈了,還有個男的嚇得菸捲都掉了。

  「別擔心,沒事的,」泰拉冷靜地說,「蘇珊能打贏。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地窖里一陣乒桌球乓的聲音,然後是呼呼呼的聲響,最後好像是冒泡的聲音。

  蘇珊打開門,撥火棍彎成了直角。眾人緊張地歡呼起來。

  「幹得好,」其中一人說,「邏輯想像非常豐富。還把撥火棍弄彎,真是太聰明了。小姑娘,現在你不怕了吧?」

  「不怕了。」泰拉回答。

  「邏輯想像非常、非常豐富。」

  「蘇珊說不要怕,要憤怒。」泰拉說。

  「呃,謝謝你,蘇珊。」蓋特夫人已經嚇得抖成一團了,「還有,呃,傑弗里爵士,現在我們回客廳——我是說,回畫室吧——」

  於是他們回大廳繼續開宴會。關門之前,蘇珊聽見的最後一句話是:「特別有說服力,她居然把撥火棍彎成那樣——」

  她等了一會兒。

  「他們都走了嗎,泰拉?」

  「都走了,蘇珊。」

  「很好。」蘇珊回到地窖里,把一個長著八條腿的長毛大傢伙拖出來。她拖著這玩意兒爬上樓梯,又順著走廊來到後院,然後一腳把它踢出去。天亮前這東西就會蒸發殆盡。

  「我們就是這樣對付怪物的。」她說。

  泰拉認真看著。

  「現在你該睡覺了,小姑娘。」蘇珊說著拉起泰拉。

  「今晚我能把那個撥火棍拿到我屋裡嗎?」

  「可以。」

  蘇珊把她抱上樓的時候,小姑娘睡意矇矓地說:「它只殺死怪物,對不對?」

  「對,」蘇珊回答,「殺死各種怪物。」

  泰拉的床在她哥哥的床旁邊,蘇珊把她放回床上,然後把撥火棍靠在玩具櫃旁邊。

  撥火棍是某種常見金屬做成的,有個黃銅把手。蘇珊覺得自己很想用這棍子痛揍前任家庭教師一頓。

  「晚安。」

  「晚安。」

  她也回到自己的小臥室睡了,臨睡前還不忘懷疑地盯著窗簾。

  當然,她可以說剛才是眼花了,但是那樣安慰自己真的很愚蠢。不過她已經差不多當了兩年普通人了,在現實世界裡認真生活著,不再回憶未來什麼的……

  也許她只是做夢吧(但夢也有可能是真的)。

  蠟燭上有一條長長的燭淚,說明剛才確實吹風了,蘇珊硬是假裝沒看見。

  就在蘇珊努力睡著的時候,道尼爵爺正在書房裡處理文件。

  道尼爵爺是一位刺客。或者,準確來說,道尼爵爺乃是刺客——加粗體很重要。他絕不是那種謀財害命的小雜魚,他是一位紳士,偶爾為其他紳士提供諮詢服務,並收取費用,剔除深埋在生活這塊棉花糖中的瘮人小刀片。

  刺客行會的成員皆認為自己是文明人,喜好音樂、美食和文學。他們深諳人命的價值。大部分情況下,他們可以將人命的價值精確到一毫一厘。

  道尼爵爺的書房鑲著橡木護壁板,還鋪著厚厚的地毯。書房裡的家具很舊也挺破了,但那種破和舊的韻味只有上等好家具小心翼翼地用上好幾百年才能體現出來。這些是釀製成熟的家具。

  爐火在壁爐里燒著。壁爐前面有幾條狗橫七豎八地趴著睡覺,看起來和普通長毛大狗沒什麼兩樣。

  除了偶爾狗打個噴嚏或者木頭爆個火星以外,屋裡一片安靜,只有道尼爵爺在紙上寫寫畫畫的聲音,還有門口那個高座鐘的嘀噠聲……這些是非常細微也很私人的聲響,旨在強調安靜。

  至少,在某人清嗓子之前是挺安靜的。

  這聲音很明顯不是為了清除一點點煩人的餅乾渣,而是儘可能禮貌地強調嗓子本身的存在。

  道尼停下筆,卻沒有抬頭。

  然後,仿佛是經過了一番考量之後,他以公事公辦的語氣說道:「門鎖著。窗戶安了柵欄。狗看起來沒醒。地板沒有咯吱響。其他我沒提到的東西你都繞過了。那麼可能性就減少了很多。我認為你不是鬼魂,神靈來訪沒這麼禮貌。你有可能是死神,不過我覺得他不會如此和藹,再說我感覺很健康。嗯!」

  有個東西浮現在他書桌上空。

  「我的牙很好,所以你也不會是牙仙。我睡前總喜歡喝點高度白蘭地,所以也不需要睡魔。我唱歌也不跑調,所以不太可能招惹到麻煩老頭[3]。嗯。」

  那東西飄近了些。

  「地精可以走老鼠洞,而我布置了捕鼠夾。」道尼繼續說,「嚇人怪可以穿牆,不過很不願意現形。說真的,我猜不出來了。嗯?」

  他抬起頭。

  一件灰袍子飄在空中。袍子呈現出人形,可見是有人穿著,但是穿袍子的那個人是隱形的。

  道尼頓時覺得一陣急躁,那東西居然是隱形的,物理意義上根本不存在。

  「晚上好。」他說。

  袍子也說:晚上好,道尼爵爺。

  這些詞直接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的耳朵其實是沒有聽見的。

  但是大驚小怪可當不上刺客行會的會長。再說了,這東西一點都不可怕。它只是無聊至極而已,道尼心想。如果單調乏味能夠實體化的話,多半就是這麼個形狀了。

  「你看起來像是個精靈鬼怪。」他說。

  此時不必討論我們的本質,這聲音進入了道尼的腦海,我們要交給你一個任務。

  「你們想歿了某人?」道尼問。

  終止某人。

  道尼想了想,這倒是一點都不出乎意料,而且也有先例。任何人都可以來找行會辦事。以前有幾個殭屍光顧,希望行會能擺平當初殺死他們的人。事實上道尼爵爺認為行會最大限度地實踐了平等原則。要找行會辦事,你無需智力超群、權勢顯赫,也不需要美貌過人或魅力無邊,你只要給錢就行了。錢和別的東西不同,任何人都可以用錢。當然,窮人除外,畢竟有些人是真心沒救。

  「終止……」這個說法挺奇怪的。

  我們可以——它開始談價。

  價格會反映出任務的難度。

  「我們的費用是——」

  報酬是三百萬元。

  道尼一驚,這個價格可比行會有史以來的最高報酬還要高四倍。那次最高收費是家庭套餐價,還包括幾個過夜的客人。

  「我估計你們的要求是不准多問?」道尼想要拖延一點時間。

  我們不會回答。

  「這個報酬是否說明任務很困難?客戶有重兵把守?」

  沒有任何守衛。但一切常規武器都無法將其刪除。

  道尼點頭。這倒不是大問題,他暗想。多年來,行會收集了很多非常規武器。刪除?又是一個很奇怪的說法……

  「我們想知道僱主是何人。」他說。

  你們確實會有這樣的想法。

  「我是說,我們需要知道你的名字,或者你們的名字。當然,我們會嚴守客戶保密準則。但是有些內容必須記錄在案。」

  你就把我們當作……審計員吧。

  「是嗎?你們審計什麼?」

  一切。

  「我們還需要進一步了解你們。」

  我們是有三百萬元的人。

  道尼不喜歡這個說法,但是他明白了,三百萬元可以買很多個閉嘴。

  於是他說:「是嗎?但考慮到,你們是新客戶,我們希望提前付款。」

  沒問題。金子已經在你們的金庫里了。

  「你是說,金子將很快存入我們的金庫吧。」道尼說。

  不。金子一直就在你們的金庫里。我們知道,因為那金子是我們放進去的。

  道尼盯著那個空空的袍子,過了片刻,他拿起通話筒,與此同時眼睛依然盯著那袍子。

  他吹了聲口哨說:「勝維歐先生嗎?很好。告訴我,我們此時金庫里存了多少錢?說個大概就行,精確到百萬就行。」他拿著通話筒貼在耳旁等了一會兒,然後又說:「配合一下,去點個數,好嗎?」

  他掛斷了通話筒,手平放在桌上。

  「還要等一會兒,我可以為你們倒杯飲料嗎?」他說。

  是的,我們認為可以。

  道尼鬆了口氣,起身走到他的大飲料櫃旁。昂貴的酒架上擺著行會的好酒,上面還有幾個貼著標籤的醒酒器,分別是姆朗、子松杜、特爾波、忌士威[4]。他抬著手想了一會兒。

  「你們想喝什麼?」他很好奇審計員的嘴在哪裡。他手在醒酒器上徘徊了一會兒,最終停留在標著「藥毒」、字樣最小的那個瓶子上。

  我們不喝。

  「但是你們剛才說,認為可以……」

  沒錯,我們認為你能夠完成倒飲料的動作。

  「啊……」道尼的手在威士忌瓶子上停留了片刻,接著想到了更好的點子。這時候通話筒里忽然傳出口哨聲。

  「喂,勝維歐先生?是嗎?真的?我經常在沙發墊子底下找到零錢,真奇怪它居然……不,不,我不是……對,我是有充分理由……不,不是要責怪你任何……不,我看不出有任何……對,去休息吧,說得好。謝謝。」

  他再次掛斷通話筒。那袍子沒動。

  「我們需要知道時間、地點,當然還有人物。」他說完後等了片刻。

  袍子點點頭:地點不在任何地圖上。我們需要一周之內完成此次任務,這點極其重要。至於人物……

  一幅畫飄到道尼的桌子上,他腦海中出現這樣的句子:我們就把他稱為胖子吧。

  「你在開玩笑吧?」道尼說。

  我們不開玩笑。

  對,不開玩笑,是吧。道尼一邊想著一邊用手指頭敲著桌子。

  「很多人都說此人……不存在。」他說。

  他肯定存在。不然你怎麼認得出他的畫像?很多事情都和他息息相關。

  「嗯,對,某種意義上確實存在……」

  某種意義上來說萬事萬物都存在。終止存在才讓我們置身於此。

  「要找到他可能有點困難。」

  街上隨便哪個人類都能告訴你他的住址。

  「對,是啊。」道尼說。為什麼要叫「人類」呢?這說法好奇怪。「但是,如你所說,這個地址不在地圖上。而且,他……胖子怎麼可能被歿了呢?難道請他喝杯下了毒的雪利酒?」

  袍子沒臉,所以沒能笑出來。

  你誤會了僱傭關係的本質。它在道尼的腦海中說。

  道尼對此很是不屑,刺客不是被雇用的,他們會被捲入、被拘禁、被委託,但絕不會被雇用。僕人才是被雇用的。

  「具體來說,我誤會了什麼?」他問道。

  我們付錢。你們幹活。

  那件斗篷逐漸消失了。

  「我怎麼聯繫你們?」道尼問。

  我們會聯繫你。我們知道你。我們知道每一個人的位置。

  那身影消失了。與此同時,門突然開了,行會財務勝維歐先生心煩意亂地衝進來。

  「請原諒,大人,不過我必須上來一趟!」他往桌上丟了些東西,「看這個!」

  道尼小心地撿起一個圓形金幣,它看起來就像個小硬幣,但是——

  「沒有面額!」勝維歐說,「沒有頭像,沒有背面圖案,沒有軋邊!就是個圓片!就只是圓片!」

  道尼說:「沒有價值?」此時他意識到自己內心希望這些圓片不值錢。如果對方,不管對方是誰,他們用不值錢的金屬付費,那麼合約也就無效了。但是他覺得事實很可能並非如此。刺客首先要學會認錢。

  「純金的,空白圓片。」他說。

  勝維歐默默點頭。

  「真的很不錯。」道尼說。

  「一定是魔法的!」勝維歐說,「我們從來沒有接受過魔法錢幣。」

  道尼把硬幣往桌上扔了幾次。硬幣發出動人的叮噹聲。那不是魔法錢幣。魔法錢幣看起來像真的,因為它唯一的目的就是騙人。但是這些錢不是那種以次充好的假貨幣。這些是金子,金子在他指尖竊竊私語:收不收下就看你了。

  道尼坐在那裡默默思考,勝維歐焦慮地站在一旁。

  「收著吧。」他說。

  「但是——」

  「謝謝你,勝維歐先生。我決定了。」道尼看著半空中,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著說:「茗時先生還在嗎?」

  勝維歐後退幾步僵硬地說:「我還以為委員會已經決定將他除名了,上次的委託之後——」

  「茗時先生對待世界的方式太與眾不同。」道尼拿起書桌上那幅畫認真看著。

  「確實,據我所知他就是這樣的。」

  「請叫他上來。」

  刺客行會吸引了各種各樣的人,道尼心想。他不禁開始思考勝維歐當初是為什麼來的。很難想像勝維歐去捅人家心窩子,哪怕是因為捅別的地方會讓錢包沾上血,他也絕不會去捅人。但是茗時先生呢……

  這個問題在於,行會一般會接收小男孩,在給予他們良好教育的同時,順便教他們殺人——要乾淨利落,不帶個人感情,要為了錢,或者為了社會利益,至少也是為了社會上部分有錢人的利益,再說了,社會上有別的部分嗎?

  但是有時候你會遇到茗時先生這樣的人,對他來說錢只是身外之物。茗時先生非常聰慧,但那種聰慧有如破裂的鏡子,充滿切面和彩虹,但終究是破的。

  茗時先生喜歡獨自行動,也喜歡和別人一起玩。

  道尼爵爺暗地裡決定應儘快找個時間讓茗時先生遭遇事故。然而就像很多毫無道德的人一樣,道尼爵爺有他自己的規則,而且茗時打敗了他。刺客這一行是謹慎的遊戲,通常是懂規則的人一起玩,至少是和那些請得起內行的人一起玩,乾淨利落地殺人會帶來巨大的滿足感。手法拖泥帶水是不可容忍的,那樣會有人說閒話。

  另一方面,茗時的思想相當扭曲,特別適合做這種工作。如果他沒有……嗯,那件事也不是道尼的錯,對吧?

  他繼續做了一會兒文件工作。工作實在多得令人驚訝,但是終究得做。雖然文件不是刺客,但是……

  有人敲門。道尼把文件放到一旁,自己坐好。

  「進來吧,茗時先生。」他說。讓別人對你懷有少許敬畏之情總沒錯。

  開門的是行會的一個僕人,小心地端著茶盤。

  「啊,卡特,」道尼爵爺一本正經地說,「放在那邊就好。」

  「好的,先生。」卡特說完轉身點頭,「抱歉,先生,我這就去再拿一個杯子,先生。」

  「什麼?」

  「你有個客人,先生。」

  「客人?哦,茗時先生——」

  他忽然閉嘴,轉過身。

  壁爐前面的地毯上有個年輕人正在逗狗玩。

  「茗時先生!」

  「是『米——英——斯——希』,先生。」茗時有些不高興,「所有人都亂讀。」

  「你怎麼進來的?」

  「就那麼進來的,先生。只是最後一段路稍微有一點點燒傷。」

  地毯上有一些炭灰。道尼想起自己確實聽到炭灰落下來,不過炭灰掉落不算反常。沒有人可以從煙囪下來,煙道頂部安裝了很堅固沉重的柵欄。

  「但是舊圖書館後面有個嵌入式壁爐,」茗時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和煙道連通,就在酒吧下面。很容易走過來,先生。」

  「很容易……」

  「是啊,先生。」

  道尼點頭。舊房子到處都是封閉的煙道,比蜂巢還複雜,這一點你必須從小記住,但是後來就忘了,道尼對自己說。另外,讓人敬畏自己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一條他也忘了。

  「狗很喜歡你。」他說。

  「我一向跟動物合得來,先生。」

  茗時看起來很年輕,神情開朗友好。至少是整天都笑著,只是效果有些偏差。因為他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在一場實情不明的事故中瞎掉了,它的位置由玻璃球取代。結果整個看起來很錯亂。更讓道尼爵爺心煩的是另外那隻眼睛,那隻眼睛勉強可稱為正常,但他從未見過這么小這麼銳利的瞳孔。茗時仿佛是通過一個針孔看世界。

  他發現自己又繞回到書桌背後。茗時就是這樣,如果有個東西能把他隔開你會安心不少。

  「你喜歡動物,是嗎?」他說,「我聽說你把喬治爵士的狗釘在天花板上了。」

  「我工作的時候不能讓它亂叫,先生。」

  「一般人會給它下藥。」

  「哦,」茗時似乎是想了一下,然後他仿佛豁然開朗,「不過我還是完成委託了,先生。這點是不容置疑的,先生。我嚴守教程,用一面鏡子檢查了喬治爵士的呼吸。都寫在報告裡了。」

  「對,沒錯。」很顯然茗時的腦子和身體間隔了好幾尺遠,而麻煩之處在於這人自己還渾然不覺。

  「嗯……那些僕人……?」道尼說。

  「不能讓他們搗亂,先生。」

  道尼點頭,他似乎是被那隻玻璃眼睛和針孔眼睛催眠了。對啊,你不能讓他們來搗亂。刺客可能會遇到十分專業的對手,有時候對方甚至是自己的同窗。但是不小心在那個時候進入房間的老人和女僕……

  道尼必須承認,沒有這方面的明文規定,但是長久以來行會自有一套原則,每個成員都必須乾淨利落地完成工作,走之前要打掃乾淨,而且要關好門。傷及無辜嚴重違背了公序良俗,徹底違反了禮儀。實際影響更是嚴重百倍。這是壞品位,然而並沒有明文規定……

  「沒問題吧,先生?」茗時似乎有些焦急。

  「這個……不怎麼高雅。」道尼說。

  「啊。謝謝,先生。只要做對了我就高興。我時刻謹記規則。」

  道尼深吸一口氣。

  「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談談。」他拿起桌上那幅畫。那個東西把他叫作什麼來著?……胖子?

  「如果你感興趣的話,能否歿了這個……這位紳士?」

  他知道,除了茗時,任何人都會爆笑。那些人會說「先生,你開玩笑吧」,而茗時只是低下頭好奇地看了一會兒。

  「很難,先生。」

  「是啊。」道尼表示同意。

  「我需要一些時間做準備,先生。」茗時又說。

  「當然,還有——」

  忽然有人敲門,接著卡特拿著另一隻杯子和碟子進來。他朝著道尼爵爺點頭致敬,然後又輕手輕腳地出去了。

  「好的,先生。」茗時說。

  「什麼?」道尼一時有些分神。

  「我想到計劃了,先生。」茗時耐心地說。

  「想到了?」

  「是的,先生。」

  「這麼快?」

  「是的,先生。」

  「我的神哪。」

  「先生,你也知道,行會鼓勵我們思考各種假設問題。」

  「是啊。那是寶貴的經驗——」道尼不說了,他十分驚訝。

  「你是說,你真的花時間認真思考過怎麼歿了聖豬老爹?」他輕聲說,「你真的認認真真想過怎麼歿了他?你業餘時間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是的,先生。還有靈魂蛋糕鴨[5]、睡魔、死神。」

  道尼眨眨眼睛:「你真的花時間思考——」

  「是的,先生。我整理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文件。當然,都是業餘時間做的。」

  「我必須仔細確認,茗時先生。你……專心研究了……如何殺死死神?」

  「只是一點小愛好,先生。」

  「對,愛好,對。我是說,我以前也收集蝴蝶標本,」道尼想起自己當年剛開始瘋狂喜歡上毒藥和針的時候,「但是——」

  「先生,事實上,基本操作方法和對待人類並無不同。機會、地勢、技術……你首先搞清楚自己掌握了對方的哪些情況。當然,這一位我們都很了解。」

  「總之你都想好了,對吧?」道尼很是熱情。

  「很早就想過了,先生。」

  「我問一句,什麼時候?」

  「應該是某個聖豬節,我躺在床上的時候想到的,先生。」

  我的天啊,道尼心想,我當時可能才剛剛習慣了等待雪橇鈴聲。

  「哎呀。」道尼說。

  「我需要檢查一些細節,先生。如果能進入黑暗圖書館查些資料就再好不過了。不過大體上我已經有計劃了。」

  「不過這個人……有些人認為,嚴格來說,他是長生不老的。」

  「每個人都有弱點,先生。」

  「包括死神?」

  「呃,是啊。肯定的。每個人都是。」

  「真的?」

  道尼在桌子上敲著手指。這小子不可能真的制定好了計劃,他暗想。當然,茗時思想扭曲——何止扭曲,簡直就是個麻花——然而胖子又不是某個住在高樓大廈里的目標。一定要說的話,是有人要陷害道尼倒更合理。

  道尼忽然有點開心。茗時會失敗,如果計劃太爛,他大概會失敗而死。行會可能會損失一些金子,但也可能毫無損失。

  「非常好,」他說,「我就不問你計劃的具體內容了。」

  「那就好,先生。」

  「什麼意思?」

  「因為我不打算告訴你,先生。因為你肯定不會同意。」

  「茗時,你這麼有信心,我真的很驚訝。」

  「我只是邏輯周密地思考問題,先生。」這小子居然還有些責怪的語氣。

  「邏輯周密?」道尼說。

  「我想我只是看問題的方式與眾不同。」茗時說。

  對蘇珊來說,這一天很平靜,只不過在去往公園的路上,高文踩到了人行道上的一個裂縫。是故意踩的。

  前任家庭教師以輕鬆愉快的方式給孩子們講過不少恐怖的事情,其中一件是這樣的:如果你踩到裂縫,藏在街上的熊就會跳出來把你吃掉。

  蘇珊在那件一本正經的外套下面藏了根撥火棍,只需用力一揮熊就會被嚇退。它們都很奇怪居然有人能看見自己。

  「高文?」蘇珊看到了一隻緊張兮兮的熊,那熊也看到了蘇珊,正想若無其事地退回去。

  「怎麼了?」

  「你故意踩在那個裂縫上,這樣我就不得不去痛毆那個可憐的怪物,但其實它根本沒犯什麼大錯,只不過是想把你的胳膊和腿一條一條扯下來而已。」

  「我就跳了一下——」

  「夠了。乖小孩不會那樣跳來跳去,除非是吃錯了藥。」

  高文朝她笑了笑。

  「再讓我發現你搗亂,我就把你的胳膊扭到腦袋後面去。」蘇珊冷淡地說。

  高文點點頭,去幫泰拉推鞦韆了。

  蘇珊鬆了口氣。根據她個人經驗,這種滑稽的恐嚇不會讓孩子們害怕,但是能讓他們聽話。對那些想像力出奇的孩子尤其奏效。

  前任家庭教師很會利用怪獸和嚇人怪管教孩子。世界上充滿了怪物,每次哪個小男孩小女孩故意結巴或者非要用左手寫字的時候,就會被它們吃掉。哪個小女孩吃手,剪刀怪就會來剪掉她的指頭。嚇人怪則一直住在地窖里。總之童年的天真爛漫就是由這些元素構成的。

  儘管蘇珊再三教導他們不要相信這些東西,結果卻總是適得其反。

  泰拉開始尿床。可能這也算是一種簡單的防禦措施吧,因為她堅信自己床底下住著一隻有利爪的怪物。

  第一天晚上,蘇珊發現了那怪物。當時泰拉哭著醒來,說柜子里有嚇人怪。

  她只好嘆著氣去看個究竟。那晚她真的火冒三丈,直接把那個怪物拖出來,用兒童室的撥火棍狠狠抽它的腦袋,打得它肩膀脫臼以示警告,最後從後門一腳踢出去。

  孩子們都不信有怪物,因為說實話,他們心裡都清楚怪物真實存在。不過蘇珊發現,孩子們十分信賴撥火棍。

  眼下她正坐在公園長凳上看書。她主張每天都把孩子帶出去,到某個能找到同齡小孩的地方去。蘇珊認為,如果小孩在運動場上充分消耗了精力,成年人的生活也就沒那麼艱難了。再說,小孩子玩鬧的聲音也是很動聽的,只要你距離夠遠別聽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就行。

  稍後有課要上。現在孩子們學得好多了,她已經不必再念「彈跳球和小狗斑斑」那本書了。她還把高文送去了塔克提庫斯將軍的軍事訓練營,那個訓練營殘忍程度適中,但對於兒童來說難度太大,這點很重要。其結果就是高文的詞彙量每周倍增,他甚至學會了在日常對話中使用「取出內臟」這種詞。總而言之一句話,教小孩當小孩有什麼意義?小孩天生就會當小孩啊。

  蘇珊雖然有點嚇人,但是和孩子們相處得很好。她懷疑自己嚇人這部分特徵是家族遺傳的。同時也在想自己是否註定要一生從事家庭教師職業,畢竟她的頭髮自己就會乖乖地挽成小圓髻。

  這都要怪她父母。他們倒也不是故意的。至少,蘇珊滿懷善意地認為他們不是故意的。

  他們想要保護她,想讓她遠離另外一邊的世界,遠離世人所謂的神秘世界……呃,簡單來說就是遠離她外祖父。蘇珊覺得,這麼做的結果就是讓她的生活變得有些糾結。

  當然,父母的工作就是讓子女糾結。這世界本就充滿了急轉彎,要是他們不讓你糾結一下,你就適應不了世界。再說蘇珊的父母其實謹慎又善良,給了她一個良好的家庭,還讓她受教育。

  蘇珊受的教育很好。不過後來蘇珊才意識到,那個其實是教育中的……呃,教育中的教育。也就是說,如果有人需要計算圓錐體的體積,就該去聯繫蘇珊·斯托-赫里特。有人忘了塔克提庫斯將軍訓練營的教誨,或忘了27.4的平方根,蘇珊也絕不會忘。如果你需要一個能用五種語言羅列家居物品和日用商品的人,蘇珊比任何人都厲害。教育是挺簡單的。

  學習才困難。

  教育有點像可傳染的性病。它會害得你不能勝任很多工作,你真的很想擺脫它。

  於是蘇珊成了家庭教師。這是知書達理的女性能夠勝任的少數工作之一。她幹得很好。不過她發誓,要是自己在房頂上跟掃煙囪的人跳舞,她一定要用自己的雨傘把自己打死。[6]

  喝完茶之後,她會給孩子們讀一個故事,他們喜歡故事。書里的那個故事很嚇人,蘇珊講出來的版本卻很受歡迎。她邊讀邊改編。

  「……然後傑克砍倒了豆莖。這樣一來,除了此前提到的盜竊、教唆、非法入侵等罪名外,他還犯下了謀殺罪,而且還破壞了生態,但是傑克逃脫了懲罰,快樂地生活了下去,對於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絲毫悔恨。這說明,只要你是英雄,做什麼都是對的,因為沒有人會問麻煩的問題。好了,」她啪的一聲合上書,「該睡覺了。」

  前任家庭教師曾教孩子們睡前祈禱。祈禱詞中包括萬一他們在睡夢中死去的話希望某位神帶走他們的靈魂,如果蘇珊理解得沒錯的話,他們似乎覺得這是件好事。

  蘇珊下定決心,總有一天要收拾那個女人。

  泰拉蓋著毯子說:「蘇珊。」

  「什麼?」

  「你還記得上周我們給聖豬老爹寫信的事嗎?」

  「怎麼了?」

  「就是……在公園的時候,瑞秋說聖豬老爹不存在,是爸爸裝的。而且所有人都說她是對的。」

  另一張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泰拉的弟弟翻個身偷偷聽著。

  唉,天啊,蘇珊心想,她真希望能避過這個話題。這事又跟靈糕節鴨子那次一樣了。

  「只要得到禮物,是誰都沒差別吧?」她挺貪心地說。

  「是哦。」

  唉,天啊,天啊。蘇珊在床邊坐下,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才能說完這個話題。她拍了拍泰拉露在外面的那隻手。

  「這麼說吧,」她精神意義上地深吸一口氣,「總而言之,人都是愚鈍荒誕的……就算放寬標準,人的注意力也極其有限,和颶風裡的小雞仔相當,而調查能力則和一條腿的蟑螂差不多……總而言之,人都愚蠢而且輕信他人,非常可悲地依賴著確定性的庇護。總的來說,人和真實物理宇宙之間的距離有如牡蠣與登山運動……是的,泰拉,聖豬老爹是存在的。」

  毯子下面一陣安靜,但蘇珊感覺到自己這番話的語氣起到了作用。詞語本身沒有意義,誠如她外祖父所言,起作用的全然是人性。

  「安。」

  「晚安。」蘇珊說。

  那地方根本不算個酒吧,只是個房間而已。有些人在裡頭邊喝酒邊等生意夥伴。生意的內容通常包括:物品所有權易主。不過哪門生意沒有這個內容呢?

  五個生意人坐在桌邊,桌上擺了個碟子,裡頭點著根蠟燭,還有一個打開了的瓶子放在五個人之間。他們很小心地讓瓶子遠離燭火。

  「六點過了。」一個大塊頭說道。此人滿頭髒辮,山羊都能住在他的鬍子里了。「鍾都敲過老半天了。他不會來了。我們走。」

  「坐下,好嗎?刺客總是遲到。這是風格,好嗎?」

  「那人是個瘋子。」

  「他天賦異稟。」

  「有什麼區別。」

  「一大口袋錢的區別。」

  這三個人都沒說話,只是互相看著。

  「什麼?你從沒說過他是個刺客。」鐵絲網說,「他一直都沒說那人是個刺客,對吧,班卓?」

  一陣遙遠雷鳴般的聲音滾過,那是班卓·莉莉白在清嗓子。

  「志哈,」聲音仿佛是從山頭上傳來的,「你志沒說。」

  另外幾個人等著轟轟的尾音散去。班卓這人連聲音都是如此龐大。

  「他是——」第一個說話的人意義不明地揮揮手,他想表達這麼個意思:有一種人,就好比食物籃,加摺疊椅子,加桌布,加整套炊具,加一大群螞蟻,但就是沒有野餐——「是瘋子。而且眼睛很古怪。」

  「就是玻璃而已吧?」叫貓眼的那個人一邊說,一邊叫服務員再上四杯啤酒和一杯牛奶,「他給我們每人拿了一萬元,我才不管他長了個什麼眼睛呢。」

  「我聽說他的眼睛是特殊材料做的,就是用來做算命水晶球的那種。可不是隨便什麼玻璃。他是透過水晶球看你的。」最先說話的那人說道。他的名字叫桃子,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叫這個名兒[7]。

  貓眼嘆了口氣。這位茗時先生顯然有點古怪,絕對古怪。但是所有的刺客都挺奇怪的。掙錢多的人都奇怪。很多刺客有自己的線人和鎖匠,嚴格來說這種做法違反了規定,但是如今各處標準都在下滑,你說是吧?通常來說刺客們都是事後給錢,而且給得很吝嗇,這還是他們心情好的時候。而茗時卻挺大方。誠然,你跟他說上幾分鐘話之後,眼睛就開始流淚,而且忍不住想把皮膚內側都清洗一遍,但是人無完人嘛。

  桃子俯身向前說道:「話說,我懷疑他其實已經在這裡了。喬裝改扮了一番,正在嘲笑我們。哼,如果他真的敢嘲笑我們——」他說著把手指關節掰得咔咔響。

  五人中的最後一個,中戴夫·莉莉白看了看周圍。在這間低矮昏暗的屋子裡確實還有其他幾個人,大部分都穿著袍子戴著大兜帽。他們都分散地坐在角落裡,兜帽遮住了臉。所有人看起來都不怎麼友善。

  「別瞎想了,桃子。」貓眼低聲說。

  「他們不就特別擅長這個嗎,」桃子還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們都是偽裝大師。」

  「那隻眼睛也能偽裝?」

  「坐在那邊火爐旁的人戴了個眼罩。」戴夫[8]說。他話很少,但是觀察得仔細。

  另外幾個人都轉頭去看。

  「他會等到我們都放鬆警惕了,然後哈哈大笑。」桃子說。

  「笑一下也不會死人,又不是為了謀財害命。」貓眼說。但是他的聲音里也有些許的懷疑。他們都看著那個戴兜帽的人。那人也盯著他們。

  如果要說這五個人是幹什麼營生的,他們大概會回答「干點這個干點那個」或者「盡我所能吧」,班卓多半會說:「啥?」以一個冷漠社會的標準來說,這群人都是罪犯,不過他們自己不這麼認為,當然他們也不懂「窮凶極惡」之類的詞。他們的工作就是把各種東西搬來搬去。有時候東西和鐵門的相對位置不太對,或者東西放在錯誤的房子裡。有時候所謂的東西其實是人,就是說某人實在太無足輕重不值得叨擾刺客行會,可是此人所在的位置又很不理想,所以最好還是挪個窩,比如挪到海床上的某個地方[9]。這五個人不屬於任何正式行會,他們的客戶大都不願麻煩各家行會,箇中原因有時候不便言說,有時候是因為客戶本來就是行會成員。他們工作繁忙,總有東西需要從甲地搬運到乙地,有時候還需要搬運到丙地的深處。

  服務員把啤酒端上來,桃子說:「隨時警惕啊。」

  班卓清了清嗓子。這說明他的某個想法忽然駕到。

  「我有點不懂哈,」他說,「就是說……」

  「咋的?」他兄弟問[10]。

  「我有點不懂啊,這地兒啥時候有服務員了?」

  「晚上好。」茗時說著放下托盤。

  大家沉默地看著他。

  他露出友善的微笑。

  桃子的大手往桌上狠狠一拍。

  「你偷偷監視我們,你個——」他發火了。

  干他們這行的人都很有先見之明。分別坐在桃子兩邊的中戴夫和貓眼平靜地躲開了。

  「嗨。」茗時說。接著一個陰影閃過,一把刀顫巍巍地插在桃子拇指和食指之間的桌面上。

  他驚恐地看著。

  「我叫茗時,」茗時說,「你是哪位?」

  「我是……桃子。」桃子還在看那把微微發顫的刀。

  「這個名字真有趣,」茗時說,「桃子,你為什麼叫桃子呢?」

  中戴夫咳嗽了一聲。

  桃子抬頭看著茗時的臉。那隻玻璃眼睛只是一個淡灰色的珠子,另一隻眼睛則是慘白色海洋中的一個小黑點。桃子這人為數不多的理念是隨時揍人、隨時打劫,但是此時,自保的本能突如其來地把他牢牢粘在椅子上。

  「因為我不刮鬍子。」他說。

  「桃子不喜歡刀具,先生。」貓眼說。

  「你有很多朋友嗎,桃子?」茗時問。

  「有一些。」

  茗時突然一轉身,速度之快讓人嚇一大跳。他拎起一把椅子扔到桌上,自己坐上去。周圍有三個人都已經握住劍柄了。

  「我朋友很少,」他十分遺憾地說,「總是掌握不了交朋友的方法。再說……我好像也沒有任何敵人。一個都沒有。挺不錯的吧?」

  茗時陷入沉思,他腦子裡一片噼啪作響的煙火表演。他思考的內容和永垂不朽有關。

  他可能非常非常瘋,但是絕對不傻。在刺客行會,有好些著名行會成員的肖像和半身像,那些人曾經都……不,不是成員,不是的。是一些著名客戶的肖像和半身像,旁邊有用螺絲釘固定上去的黃銅銘牌,上面刻著一些低調的文字,比如「在尊貴的K. W. 多布森(毒蛇學院)的幫助下,於歪水蛭年岡月三日告別這淚水山谷」。很多優秀古老的教育機構都有光榮紀念堂,裡面羅列著為國家或君主捐軀的校友。行會也有類似的地方,只不過捐軀的主體有所不同。

  每個行會成員都想被記在銘牌上,因為被記上了就等於永垂不朽了。你的客戶越大,那塊黃銅小牌子上的措辭就越小心謹慎,這樣一來別人啥都看不明白,就只記得你的名字了。

  事實上,如果你非常非常有名,他們根本不需要把你的名字寫出來……

  桌邊的人都看著他。一般沒人知道班卓在想什麼,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在想事情,但是另外四個人的想法基本一致:天下刺客一般黑,個個都是牛皮烘烘的娘娘腔,自以為無所不知。我一隻手就能弄死他。但是……你也聽過那些事情吧。那雙眼睛真嚇人……

  「工作內容是什麼?」鐵絲網問。

  「我們不工作,」茗時說,「我們提供服務。這項服務可以讓你們每人掙一萬元。」

  「比盜賊行會價錢高多了。」中戴夫說。

  茗時頭也不回地說:「我一直都不喜歡盜賊行會。」

  「為什麼?」

  「他們東問西問。」

  「我們什麼都不問。」鐵絲網趕緊說。

  「那我們一定能合作愉快。」茗時說,「我們還要等一個人,再喝點酒吧,別客氣。」

  鐵絲網看到中戴夫張嘴想說「誰——」,他料想此時絕不能發問,於是在桌子底下踢了中戴夫一腳。

  門稍微打開了一點點,一個身影溜進來。他擠進門縫,沿牆邊無聲地行進,決不肯引起絲毫注意,一看就是精心編排過。但是,這種精心編排卻是不擅長此道的人編排出來的。

  人影透過豎起來的領子看著他們。

  「那是個巫師。」桃子說。

  那人趕緊走過來拖了把椅子坐下。

  「不,我不是!」那人壓著嗓子說,「我是無名氏!」

  「好吧,無先生。」中戴夫說,「你只是個戴尖帽的人。這位是我兄弟班卓,這位是桃子,這是鐵絲——」

  巫師絕望地看著茗時。

  「我不想來!」

  「西德尼先生確實是個巫師,」茗時說,「不過還是學生。他眼下運勢低落,所以自願加入我們的行動。」

  「他的運勢具體低到什麼位置?」中戴夫問。

  巫師儘量不和任何人發生眼神交流。

  「我打賭的時候判斷失誤。」他說。

  「賭輸了啊?」鐵絲網說。

  「我已經按時還清賭債了。」西德尼說。

  「話雖如此,不過那個叫綠玉髓的巨怪,他的錢有點神奇,過一天就會變成鉛。」茗時愉快地說,「所以我們的朋友必須趁他手腳俱全的時候儘快搞到現金。」

  「沒有人說過這事會涉及魔法。」桃子說。

  「我們目的地……和巫師塔非常類似,各位,你們可以想像一下。」茗時說。

  「但不是真正的巫師塔吧?」中戴夫說,「巫師的陷阱有種特別詭異的幽默感。」

  「不是真的巫師塔。」

  「有衛兵嗎?」

  「根據傳說,應該是有的。不過不多。」

  中戴夫眯起眼睛:「這個……塔,裡面有值錢的東西嗎?」

  「有。」

  「那為什麼衛兵不多?」

  「那座不動產的……主人沒意識到塔里的東西有多值錢。」

  「有鎖嗎?」中戴夫問。

  「我們去的路上要帶上一個鎖匠。」

  「誰?」

  「布朗先生。」

  眾人點頭。每個人——至少是每一個「做這門生意的人」——都認識布朗先生,每一個「做這門生意」且知道「這門生意」是什麼的人都認識他。如果你不知道「這門生意」是什麼生意,那你肯定不是「做這門生意的人」。布朗先生在這份工作中方方面面的表現為他贏得了尊敬。他是個愛乾淨的老人,工作時大皮包里的工具基本上都是他自己發明的。如果你想進入某個地方,不管你此前想了多麼狡猾機智的辦法,不管你是不是打敗了一支小分隊,不管你有沒有找到秘密的藏寶室,最終你肯定會去找布朗先生。他會帶著他的大皮包、小彈簧工具、小化學試劑瓶,穿著乾乾淨淨的小靴子出現。首先他什麼都不做,就把那鎖頭看上十分鐘左右,接著他從幾百個長得都差不多的工具里挑出一片彎來拐去的金屬,然後再過一小時左右,他就帶著你戰利品的十分之一走了。當然你不一定非要去找布朗先生,你也可以選擇下半輩子一直盯著某扇上了鎖的門。

  「好吧。那目的地具體是哪裡?」桃子說。

  茗時轉頭朝他笑了一下:「我給你付錢,為什麼不讓我來提問?」

  桃子根本不敢多看那隻玻璃眼睛一眼。

  「我就是想做好準備而已。」他小聲說。

  「充分偵查是行動成功的基礎。」茗時說。他轉而看著大塊頭的班卓問道:「這個是什麼?」

  中戴夫一邊給自己捲菸卷一邊回答:「這是班卓。」

  「這玩意兒會變戲法嗎?」

  周圍一陣寂靜。另外幾個人都看著中戴夫。他在安卡-摩波的專業底層社會人員中算是有文化的,大家覺得他善于思考而且有耐心,因為他的文身裡頭好些字都寫對了。危急時刻中戴夫很可靠,而且他誠實,好罪犯都必須誠實。不過他有一個缺點,對於任何說他兄弟壞話的人,他都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教訓對方一頓。

  當然他也有優點,他會選擇時機。中戴夫用手指把菸草塞進紙卷里,然後叼在嘴上。

  「不會。」他說。

  鐵絲網趕緊打圓場:「他不是你們說的那種聰明人,但是他很厲害。他可以單手拎起兩個人,提著脖子就拎起來了。」

  「嘿。」班卓說。

  「他看起來像個火山。」茗時說。

  「是嗎?」中戴夫·莉莉白回答。鐵絲網趕緊抓住他把他摁回座位上。

  茗時轉身朝他笑了笑。

  「我真的希望能和你做朋友,中戴夫先生,」他說,「一想到我周圍沒朋友我就難過。」然後他又很燦爛地笑了笑,接著就轉頭跟桌邊其他人說話了。

  「各位,你們都決定了吧?」

  大家點頭。他們是有點猶豫的,因為大家一致認為茗時該被關在牆上裝軟墊的房間裡。可是一萬元就是一萬元,沒準兒還更多呢。

  「很好,」茗時上下打量了班卓一番,「那我們就開始吧。」

  他說著,狠狠地打了班卓的嘴。

  不一定每個生命終結時死神都會親自出現。沒必要。政府負責施政,但首相和總統不會跑到別人家裡去教人家如何過日子,因為這樣會有生命危險。所以由法律來代行此事。

  不過死神會不定時地檢查一下各項工作是否在順利進行,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死神會不定時地檢查一下在他管轄權範圍內非重點區域的各項工作是否順利地停止運行了。

  現在他穿過黑暗的海。

  他從海溝底部走過,腳邊騰起一陣陣灰塵。他的袍子在身旁飛舞。

  周圍一片寂靜,此外還有無窮無盡徹頭徹尾的黑暗。但在這深黑的波濤之下也有生命。那裡有巨烏賊,有眼皮上長牙齒的龍蝦。還有蜘蛛形狀的生物,胃都長在腳上,也有自己會發光的魚。這是一個安靜、黑暗、滿是夢魘的世界,但生命會在一切可以活下去的地方繁衍。那些不宜生存的地方花點時間也能繁衍。

  死神的目的地是海溝底部一塊稍微凸起的地方。他周圍的水漸漸變暖,生物也多了起來,這些生物好像是用各種亂七八糟的邊角料拼湊起來的。

  雖然看不見,但可以感覺到裂隙中湧出一股滾燙的水流。地面之下就是被碟形世界的魔法場加熱到接近沸騰的岩石。

  這處熱泉口周圍有柱狀的礦石。在這片小小的綠洲里,生長著一種生命。它不需要空氣和光,所吃的食物也和絕大部分其他生物截然不同。

  它只生長在熱泉邊緣,看起來像是蠕蟲和花朵的混合物。它太小了,所以死神跪下來仔細觀察。不知為何,在這個沒有眼睛也沒有光線的世界裡,它居然呈鮮亮的紅色。生物的鋪張浪費毫無底線,死神一直覺得很驚訝。

  他從自己的袍子裡掏出一卷黑色的東西,看起來有點像珠寶匠的工具包。他非常小心地從這個工具包里拿出一個約一寸長的小鐮刀,滿懷期待地用拇指和食指拿住。

  上方一塊碎石被海流推動,翻滾下來,一路上接連掀起一團團灰塵。

  石頭落在這種花狀生物旁邊,接著滾了一下,把它從岩石上砸了下去。花落下去的瞬間,死神揮舞了他的小鐮刀……

  人們常說超自然的存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見。據說他們能看到每一隻麻雀掉落。

  這話有可能是真的。但是當麻雀落地時,往往只有一個神在場。

  管蟲的靈魂很小很簡單,完全不存在罪過。它從不覬覦鄰人之水螅體,從不賭博酗酒。從來不用「我為何在此?」之類的問題來為難自己,因為它根本不懂「此」的概念,甚至也不懂什麼是「我」。

  總而言之吧,某種東西被鐮刀精準地割下,消失在滾燙的水中。

  死神小心翼翼地把工具收好站起身。一切正常,各項事務都進展順利——

  ——但並非如此。

  非常出色的工程師可以聽出軸承損壞發出的細微聲響,這種損壞往往是儀器檢查不出來的。死神也是這樣,他能在世界的和弦中聽出細微的雜音,這是億萬個雜音之一,但是特別引人注意,就像一雙很大的鞋子裡有顆小石子一樣。

  死神在水中一揮手指,一個藍色的門形的線框忽然出現,他從中穿過,就此消失。

  管蟲沒發現他走了。

  管蟲也沒發現他來了。它們從來都不去注意任何事情。

  一輛馬車緩緩穿過霧蒙蒙的寒冷街道,車夫蜷在座位上。他看起來整個就是一大坨棕色的大外套。

  一個人旋風般地衝出來,突然就跑到車上跟他坐在一起。

  「嗨,」那人說,「我叫茗時,你叫什麼?」

  「喂,你下去,我不能把——」

  車夫不說話了。茗時技藝驚人,他能把刀刺穿四層厚厚的衣服,刀尖恰好停在皮膚表層。

  「你說什麼?」茗時愉快地微笑。

  「呃——沒什麼,真的,沒什麼,就是幾袋——」

  「哎呀,」茗時突然認真起來,「我們得看一下,對吧……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厄尼。呃……厄尼,」厄尼說,「就是厄尼。呃……」

  茗時轉過頭。

  「上來吧,先生們。這位是我的朋友厄尼,他今晚幫我們駕車。」

  厄尼看到五六個人從霧氣中跑出來爬上車。他沒有回頭去看那些人。從後腰上的刺痛感可知,此時回頭不利於職業發展。不過那些人中有一個特別高大的傢伙,那人似乎扛了一捆長條形的東西。那捆長條形還在動,還在悶聲嗚嗚叫。

  車子沿著石子路開走了,茗時說:「別發抖了,厄尼。我們就是搭個車。」

  「去哪裡啊,先生?」

  「隨便。不過首先去一趟薩托廣場吧,在二號噴泉旁邊。」

  刀已經收回去了。厄尼也就不再嘗試用耳朵喘氣了。

  「呃……」

  「怎麼了?你好像很緊張啊,厄尼。我覺得按摩脖子可以緩解緊張。」

  「我沒有載人的許可啊,查理肯定會罵我……」

  「別擔心查理啦,」茗時拍拍他後背,「我們都是朋友。」

  「我們帶這個女孩幹什麼?」他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打女孩不對,」又一個低沉的聲音說,「我媽說不能打女孩。只有壞孩子才打女孩,我們媽說了!」

  「安靜點,班卓!」

  「我們媽說——」

  「噓!厄尼不想聽你們吵架。」茗時說話的同時眼睛依然盯著車夫。

  「我?我啥都沒聽見,我,」厄尼磕磕巴巴地說,他迅速掌握了關鍵,「而且啥都看不清,要說的話,我連他們的臉都沒看見。我健忘啊。駕!說起健忘。嚯,有時候我和車上的人聊天,哈,聊完天之後就全忘了。完全不知道有多少人,也不知道他們帶了什麼東西,也不知道任何關於他們的事情,有時候他們也會主動說點話,但你以為我會記得什么女孩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嗎?」這時候他幾乎已經是在尖叫了,「哈哈!我連我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你叫厄尼呀,沒錯吧?」茗時愉快地微笑著對他說,「好了,我們到了。哎呀,這裡好像發生什麼事情了。」

  前頭好像有人在打架,幾個戴面具的巨怪跑過,接著三個夜巡隊員追過去。誰都沒去管馬車。

  「我聽說肢解幫的人今晚要去闖一闖帕克利的保險庫。」厄尼身後的某個人說。

  「看樣子布朗先生不能來了。」另一個人說。還有人偷偷笑。

  「我看不一定啊,莉莉白先生,真的不一定啊。」第三個人的聲音從噴泉的方向傳來,「幫我提一下包,順便拉我上車好嗎?小心,包很重。」

  那說話聲乾淨整潔。聲音的主人肯定總把錢裝在小錢包里,零錢數得清清楚楚。厄尼思考了一下當前狀況,隨即決定竭力忘記一切。

  「繼續走吧,厄尼。」茗時說,「去大學後面。」

  馬車繼續走,那個乾淨整潔的聲音說:「把錢收好,就能麻利地出門了。我說得對嗎?」

  眾人紛紛贊同。

  「我還在老媽懷裡的時候就知道了。」

  「在媽媽懷裡的時候能學會不少東西,莉莉白先生。」

  「你不准這樣說我們媽!」一個地震般的聲音說道。

  「這位是布朗先生,班卓。你規矩點。」

  「他不准說我們媽壞話!」

  「好了!好了!你好,班卓……我記得我帶了糖……找到了,拿著。你說得對,你們媽什麼都知道。你只要安靜一點,耐心一點,就能拿到想要的東西,還能相安無事地離開。你不會在現場逗留,也絕不會跟別人炫耀你很勇敢,我說得對嗎?」

  「你可真厲害啊,布朗先生。」馬車軲轆軲轆地跑向廣場另一邊。

  「略有經驗而已,貓眼先生。算是聖豬節得到的小禮物吧。不要貪多亂跑。拿一點慢慢走。我的座右銘是:務求整潔。穿戴體面,慢慢走。永遠不跑。絕對不跑。看守們只追跑的人。他們像小獵犬一樣喜歡追東西。你一定要慢慢走,走到拐彎處,等著後面一堆吵吵鬧鬧的聲音從旁邊過去,然後你再轉身往回走。他們料不到你還有這一手,明白了吧。他們肯定會站在一旁讓你走過去。你就說:『晚上好,長官們。』接著就可以回家喝茶了。」

  「哇!看來真的很省事啊。不過必須很膽大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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