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收割者
2024-10-09 10:11:11
作者: (英)特里·普拉切特
在多元宇宙每個存在生命的世界上,莫里斯舞人盡皆知。生靈們在藍天下跳這種舞蹈,慶祝土壤的復甦;生靈們在星空下跳這種舞蹈,因為春天已經到來,只要運氣稍好一點,二氧化碳就會開始融化。所有的生靈,即使是那些從來沒有見過太陽的深海生物,又或是那些都市人——他們與大自然的輪迴僅有的接觸就是他們的沃爾沃汽車曾碾過一頭綿羊——都切實地感受到這種需要。
不熟練的演奏者演奏著《威奇瑞夫人的房客》,一群鬍子亂糟糟的年輕數學家在這曲調中天真地翩翩起舞;而來自新安卡的莫里斯忍者的舞姿冷酷無情,這些人可以用一條手絹和一個鈴鐺做出奇怪而又恐怖的事。
但是從來沒有人正確地把莫里斯舞跳出來過。
只除了一個地方,那就是碟形世界,一個被扛在四頭巨象背上的平坦圓盤,而它和巨象則都由巨龜阿圖因的背殼載著遨遊於宇宙空間。
可即使是在碟形世界,也只有一個地方把莫里斯舞跳對了。那是錘頂山高處的一個小村莊,在那裡,一個巨大卻又簡單的秘密代代相傳。
在那裡,人們在春季的第一天跳舞,他們將鈴鐺綁在膝蓋下面,舞步時而前進、時而後退,白色的裙擺飄飛起來。許多人慕名前來觀看。隨後會舉行燒烤公牛的宴會,這通常被視為是適於合家外出的好日子。
但這不是那個秘密。
秘密是另一種舞蹈。
而那暫時還不會發生,得等一會兒。
有一種嘀嗒聲,就像是一隻鍾發出的那種嘀嗒聲。而且,天空中真的有一隻鍾,隨著精神抖擻的嘀嗒聲,時間正在一分一秒地從鍾里流淌出來。
請記住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至少它看起來像是一隻鍾。但事實上它完全就是鐘的反義詞,因為最粗的那根指針只會走一圈。
陰沉的天空之下,是一片平原,被一種柔和的曲線所覆蓋。要是你從很遠的地方看過來,這會讓你想到另一種東西,而且如果你真的是從很遠的地方看過來的話,你會對於你真處於一個離它很遠的地方而感到非常慶幸。
三個灰色的身影在平原的上空飄浮著。它們的存在無法用普通的語言進行詳盡的描述。有些人稱它們為智天使,儘管它們並沒有玫瑰色的臉頰[1]。它們可能更應該被歸類到那些維持引力的運作並確保時間獨立於空間的存在之中去。就稱它們為審計員吧。現實的審計員。
它們正在交談,但是它們沒有說話。它們不需要說話。
它們只是交換著現實,這就是它們說話的方式。
一個存在說,這種事以前從沒發生過。它有可能發生嗎?
一個存在說,它就是發生了。它產生了人性,人性必然會走到它的終結。只有力量才是永恆。
它的語氣中有著某種滿足的意味。
一個存在說,不僅如此……人性會打破規律。你有了人性的話,規律就會被打破。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一個存在說,他工作的效率降低了嗎?
一個存在說,沒有。我們無法以此指責他。
一個存在說,那就是關鍵了。這個詞兒是「他」。有了人性就會降低效率,這種事絕不能擴散。想想看要是引力有了人性會怎麼樣?要是引力開始喜歡人類怎麼辦?
一個存在說,把他們壓扁嗎?[2]
一個存在說,不。它的聲音本來應該更冰冷一點,如果它不是已經是絕對零度的話。
一個存在說,對不起,這只是我的一個小笑話。
一個存在說,需要指出的是,有些時候他會思索自己的工作。這種懷疑是非常危險的。
一個存在說,確實是這樣。
一個存在說,那我們就算商量好了?
一個似乎一直都在思索著什麼的存在說,等一下。你剛才是不是用了第一人稱單數的代詞「我」?你不會是產生人性了吧?
一個存在有點緊張地說,誰?我們?
一個存在說,有了人性,就會掀起紛爭。
一個存在說,是的,是的。非常正確。
一個存在說,好吧。但是以後要注意一點。
一個存在說,那我們就算商量好了?
它們看著天空中阿茲瑞爾的臉。實際上,它就是整個天空。
阿茲瑞爾緩緩地點了點頭。
一個存在說,很好。那是什麼地方?
一個存在說,是碟形世界,它在一隻巨龜的背上穿越空間。
一個存在說,哦,又是那種。我討厭它們。
一個存在說,你又來了。你說了「我」。
一個存在說,不!不!我沒有!我從來沒說過「我」!……哦,該死……
它炸裂成一團火焰。這團火焰燃燒的方式就像是一小股毒氣在燃燒,速度很快並且沒有殘留物。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另一個存在出現了。它的外在形象與它消失的同類毫無區別。
一個存在說,記住這個教訓吧。有了人性就一定會滅亡。現在……我們走吧。
阿茲瑞爾注視著它們滑行離開。
作為一個如此巨大的生物——在真實空間中,他的身長要以光的速度來測量。但他依然轉過他龐大的身軀,用他那足以讓星辰迷失於其中的眼眸,在無窮無盡的世界中搜索著平坦的那一個。
它載於巨龜的背上。碟形世界——它既是世界本身,又是諸世界的映像。
聽起來很有趣。而且,在他億萬年的囚牢之中,阿茲瑞爾厭倦了。
還有這裡,這個將未來通過現在的狹縫擠壓成過去的房間。
牆上掛滿了計時器。它們並不是沙漏,儘管外表的形狀相同。更不是你在你選擇的度假地的紀念品商店可能買到的那種煮蛋沙漏,上面被不知道什麼人用果醬麵包圈式的字體寫著度假地的名字。
它們裡面根本沒有沙子。取而代之的是時間,不斷地將可能變成曾經。
而且每個生命計時器上都有一個名字。
整個房間裡充滿了人類生命的柔和嘶嘶聲。
想像一下這個場景……
現在,再把不斷接近的、骨頭敲擊石頭的尖銳聲音加進去。
一個黑影從視野中穿過,走向擺放著噝噝作響的玻璃製品並且無盡延展的架子。嘀嗒,嘀嗒。這裡有一個沙漏上面的部分快空了。白骨的手指抬起、伸出,選中了它,還有另一個。選中。還有更多。非常、非常多。選中。選中。
這只是一天之內的工作。或者說應該是,如果這裡有「天」這個概念的話。
嘀嗒,嘀嗒,黑影耐心地沿著架子移動。
然後,他停了下來。
然後,他開始猶豫不定。
因為這裡有一個金色的小型計時器,比一隻表大不了多少。
昨天它還不在這裡,或者說應該不在這裡,如果這裡曾經有過「昨天」的話。
白骨的手指握住了它,並把它拿到光線下面。
這上面有一個名字,是用小號的大寫字母寫的。
這個名字是死神。
死神將計時器放下,然後又拿起來。時之沙早已在其中流動。他實驗性地將它翻轉了一下。時之沙繼續流動,只不過現在是朝上流。他也沒指望過會有什麼別的結果。
這也就意味著,即使這裡曾經可能存在「明天」,現在也不會有了。不會再有了。
他身後的空氣開始流動。死神慢慢轉過身,辨認出昏暗中飄忽不定的影子。
為什麼?
它告訴了他。
但那……不對。
它告訴他,不,那是對的。
死神臉上沒有一塊肌肉在抖動,因為他本來就沒有任何肌肉。
我要申訴。
它告訴他,他應該知道沒有地方可以申訴。從來沒有。從來沒有。
死神想了想,然後說:
我一直都恰如其分地履行著我的職責。
影子飄到離他更近一點的地方。它看起來有點像是一個穿著灰色袍子、戴著兜帽的僧侶。
它告訴他,我們知道。所以我們給你留下了你的馬。
太陽接近了地平線。碟形世界上最短命的生物是蜉蝣,它們的生命幾乎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在一條鱒魚溪的水面上,兩隻最年長的蜉蝣正在漫無目的地沿著折線行走,同時為一批傍晚剛出生的年輕蜉蝣講述著歷史。
「現在你可看不著以前那樣的太陽了。」其中一隻說。
「說得沒錯。在那美好的舊時光里,太陽特別棒。它是黃色的,可不是像現在這麼個紅彤彤的東西。」
「而且還很高呢。」
「是的,你說得對。」
「那時候的蛹和幼蟲至少對你有點尊重。」
「以前確實是這樣的,是這樣的。」另一隻蜉蝣激動地說。
「我想,如果這幾個小時的年輕蜉蝣表現得更好一點的話,也許我們還能看到那個更棒的太陽。」
年輕的蜉蝣們禮貌地聆聽著。
「我記得,」一隻年長的蜉蝣說,「以前這裡都是田地,你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
年輕的蜉蝣們向四周張望。
「現在也仍然都是田地啊。」其中一隻在禮貌地停頓之後開口說道。
「我記得以前這裡是更好的田地。」年長的蜉蝣尖刻地說。
「是的,」它年長的同伴說,「以前這裡有一頭牛。」
「說得沒錯!太對啦!我記得那頭牛!它就在那個地方站了,嗯,四十,不,五十分鐘。我記得它是棕色的。」
「這幾個小時你是見不到那樣的牛了。」
「根本什麼牛都見不到了。」
「什麼叫牛?」一隻剛孵化出來的幼蟲問。
「瞧見沒?」年長的蜉蝣得意揚揚地說,「你們啊,這就是現代的蜉蝣目。」它停頓了一下,「在談論太陽之前我們在做什麼來著?」
「在水面上漫無目的地沿著折線行走。」一隻較為年輕的蜉蝣說。無論真相如何,這都是一個足夠好的猜測。
「不,在那之前。」
「呃……你在給我們講偉大鱒魚的事。」
「啊。是的,沒錯,鱒魚。好吧,聽著,如果你是一隻好蜉蝣,規規矩矩地走著折線——」
「——聽從那些年長而有智慧的前輩的教導——」
「——是的,還要聽從那些年長而有智慧的前輩的教導,那到了最後,偉大鱒魚就會——」
啵……
啵……
「就會怎樣?」一隻年輕的蜉蝣說。
沒有人回答。
「偉大鱒魚怎麼了?」另一隻蜉蝣緊張地問。
它們低頭看著水面上不斷擴散的一圈圈波紋。
「這是神聖的記號!」一隻蜉蝣說,「我記得有人給我講過!水面上的巨環!那是偉大鱒魚出現的標誌!」
年輕蜉蝣中最年長的一隻思緒重重地注視著水面。它開始意識到,作為目前最年長的一隻蜉蝣,它現在獲得了在最接近水面的地方盤旋的特權。
「他們說,」處在折線行走的蜉蝣群最上面的那隻蜉蝣說,「當偉大鱒魚為你而來的時候,你會去到一塊土地,流淌著……流淌著……」蜉蝣並不吃任何東西,真是個巨大損失,「流淌著水。」最終,它笨拙地解釋道。[3]
「真讓人好奇。」最年長的蜉蝣說。
「那裡一定是個非常好的地方。」最年幼的蜉蝣說。
「哦?此話怎講?」
「因為從來就沒有人想要回來。」
另一方面,碟形世界上最長壽的生物則是著名的計數松,它們生長在高聳的錘頂山的永久雪線上。
計數松是極少數已知的借入進化的物種之一。
大多數物種是自行進化的,這也是大自然原本計劃的方式。這非常自然、有機,並與整個宇宙的神秘循環節奏相合——它們確信沒有什麼可以比持續數百萬年、令人灰心喪氣的試驗與失敗更能讓一個物種擁有堅定的品格以及——在某些情況下,堅固的脊樑。
從整個物種的角度來看,這或許還不錯,但從單個生物的角度來說,它完全有可能成為一頭真正的豬,或者至少是一隻有可能在某一天自行進化為真正的豬的、吃植物根的粉紅色小型爬行動物。
因此,計數鬆通過讓其他植物代替它們進行進化,而完全避免了這一切。一顆松樹種子,無論在碟形世界的哪一處生根發芽,都會立即開始收集當地最高效的基因編碼,並通過形態共鳴長成最適合當地土壤和氣候的形態,通常長得比本地原有的樹還好,以至於篡了它們的位。
但是,計數松特別值得提及的特點卻是它們計數的方式。
由於它們模糊地意識到人類已經學會了通過數年輪來辨別樹木的年齡,最早的計數松認為,這就是人類之所以會砍伐樹木的原因。
一夜之間,每一棵計數松都改變了自己的基因編碼,從而在樹幹上大約為人類眼睛高度的地方長出白色的數字,標明自己的精確年齡。此後不到一年,計數松便由於房屋數字裝飾板工業的蓬勃發展而幾乎滅絕,只有極少數生長在人跡罕至之處的個體得以倖存。
這一處樹叢中的六棵計數松正在聆聽著其中最老的一棵樹的講話。它粗糙的樹幹表明它已有三萬一千七百三十四歲了。這次談話總共用了十七年時間,但這已經是非常快的了。
「我記得這周圍還都不是田地的那個時候。」
松樹們朝著周圍一千英里的地表張望。天空閃爍,就像一部時光旅行電影裡的糟糕特效。白雪出現,停留了短暫的一瞬間,然後消融。
「那麼,那時候周圍是什麼呢?」最接近的一棵松樹問。
「冰。如果你可以把它稱為冰的話。那時候的冰川才叫棒呢,可不像現在的這種雪,只能保持一個季節,到下個季節的時候就沒了。冰川是多年以來一直都在這兒的。」
「那麼,冰川現在怎麼了?」
「走了。」
「走去哪兒了?」
「去所有東西去的地方。所有東西都來去匆匆。」
「哇哦。這個不錯。」
「什麼不錯?」
「剛過去的那個冬天。」
「你管這叫冬天?當我還是一棵小樹苗的時候,冬天——」然後這棵樹消失了。
在所有的樹都震驚地沉默了兩年之後,樹叢中的一棵樹說:「他就這麼消失了!就這樣!一天前他還在那裡,第二天他就不見了!」
如果其他的樹是人類的話,他們的腳這會兒肯定在發抖。
「有時候就是會這樣,孩子,」其中一棵樹小心翼翼地說,「他被帶到一個更美好的地方去了。[4]你可以確信這一點,他是一棵好樹。」
那棵年輕的樹——只有五千一百一十一歲——問:「更美好的地方是怎樣的?」
「我們不確定。」樹叢中的一棵樹說。他在長達一周的疾風中不安地戰慄。「但我們認為那一定與……鋸末有關。」
由於這些樹無法感受到一天之內發生的事,他們從來都沒有聽到過斧頭的響聲。
在魔法、巫術與大餐之家——幽冥大學,所有教職工中最為年長的一位——溫德爾·胡桐——很快就要死了。
他知道這一點,以一種搖搖欲墜的方式。
當然,當他轉動輪椅沿著石板路走向他位於一樓的書房時,他想到,從某種普遍的意義上來說,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死,就連普通人也是一樣。在你出生之前沒人知道你在哪兒,但只要你出生了,你很快就會知道你的回程票已經打好了並且塞在你的手裡。
但巫師是真的知道。當然,那種因為暴力或者謀殺而導致的死亡不行,但如果死因只是生命力耗盡了的話,那麼……好吧,你就是知道。一般來說你會感覺到一些預兆,提醒你及時歸還圖書館的書、確保你最好的衣服是乾淨的,並且從你的朋友們那裡借一大筆錢。
他已經一百三十歲了,他發現在自己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是一個老頭。這真有點不公平。
而且也沒人表示表示。上周他在非公共休息室提起過,可是沒人接茬。今天吃午餐的時候幾乎沒人和他打招呼。就連他所謂的老朋友也都躲著他,要知道他可還沒試著問他們借錢呢。
這就像是沒人記得你的生日,只不過比那更糟。
他會孤獨地死去,無人關心。
他用輪椅的輪子把門撞開,在門口的桌上笨拙地摸索著火絨盒。
這又是另一件事。現在幾乎沒人用火絨盒了。他們會去買鍊金術士製造的那種氣味很大的黃色火柴。溫德爾對此不贊成,火是非常重要的。你不應該就那麼劃一下就能取火,那對火很不尊重。現在的人就是這樣,總是來回奔跑,還有……火。是的,過去的火也溫暖得多。現在即使燒了火也沒法讓你暖和起來,除非你直接坐在火堆上面。肯定跟木柴有關係……肯定是用了錯誤的木柴來燒火。
現在所有的東西都有問題。更空虛。更模糊。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真正的生命力。就連日子都變短了。嗯。日子肯定是出了什麼問題。變成更短的日子了。嗯。每一天都像是一年一樣,可是很奇怪,因為複數的日子就像風暴一樣飛速掠過。人們並不想安排一個一百三十歲的巫師做任何事,所以溫德爾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用餐都提前兩小時來到餐桌旁,只是為了消磨時間。
每一天都像是不會結束一樣,卻又過得很快。簡直沒有道理。嗯。反過來說,現在的道理跟以前那時候肯定是不一樣了。
現在幽冥大學也由孩子們管理了。過去呀,學校由一些像樣的巫師來掌管。那些人,身材魁梧得跟駁船似的,是那種你可以仰視的巫師。然後他們就都去了什麼地方,結果溫德爾就被一些還有自己的牙齒的小伙子呼來喝去的。就像那個叫瑞克雷的小伙子。人瘦瘦的,一對招風耳,鼻涕老是擦不乾淨,來這兒的第一個晚上還在宿舍里哭著喊媽媽,總是瞎搗蛋。有人一直在試著告訴他,瑞克雷現在當了校長。嗯。他們肯定覺得他已經變成白痴了。
那該死的火絨盒到底哪兒去了?手指頭……以前你的手指頭也比現在的好用……
有人拉下了提燈的燈罩。有人往他摸索的手裡塞了一杯酒。
「驚喜!」
在死神房子的大廳里,有一部座鐘,鐘擺如同利刃,卻沒有一根指針,因為在死神的房子裡沒有時間的概念,只有現在。(當然,會有一個在現在之前的現在,但那也是現在,只是一個比較老的現在。)
那個鐘擺是一支可以讓埃德加·艾倫·坡放棄一切,白手起家擔任「棺材裡的龍蝦」巡迴演出團里的獨角喜劇演員的利劍。隨著輕微的嗚嗚噪聲,它柔和地從永恆的燻肉上切下一片片薄如蟬翼的間歇。
死神大步從座鐘前面走過,進入他昏暗陰鬱的書房中。
他的僕人阿爾伯特正拿著毛巾和雞毛撣子等候著他。
「早上好,主人。」
死神無聲地坐在他的寬大扶手椅上。阿爾伯特用毛巾擦拭著骨感的雙肩。
「又是美好的一天。」他健談地說。
死神沒有回答。
阿爾伯特拍打著拋光布料,並把死神的兜帽拉下來。
阿爾伯特,死神拿出那個金色的小型計時器,你看到這個了嗎?
「是的,主人。很精緻。以前從沒見過這樣的。這是誰的?」
我的。
阿爾伯特的眼睛開始朝另一邊轉動。在死神的辦公桌上有一個黑色框架的大號計時器,裡面沒有沙子。「那個才是你的,不是嗎,主人?」他說。
曾經是。現在這個才是,一個退休禮物,來自阿茲瑞爾本人。
阿爾伯特偷看了下死神手中的那個東西。
「但是……那裡面有沙子,主人。而且正在流動。」
正是如此。
「但那也就是說……我認為……」
也就是說有一天,沙子會流光,阿爾伯特。
「我知道,主人,但是……你……我以為時間只是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一件事,主人。不是嗎?你不受它的影響,主人。」說到最後,阿爾伯特的聲音聽起來幾乎像是在乞求什麼。
死神拉下毛巾,站了起來。
跟我來。
「但你是死神啊,主人。」阿爾伯特說著,小跑著趕上身材高大的死神,後者則通過大廳,沿著走廊走向馬廄。「這不是什麼笑話吧,是不是?」他充滿期待地補充道。
我從來不講笑話。
「好吧,當然是這樣,我無意冒犯。但你是死神,所以你是不會死的,你怎麼能收走自己的生命呢,那不就像是蛇在吞噬自己的尾巴——」
無論如何,我就快要死了。無法申訴。
「但我會怎麼樣呢?」阿爾伯特說。恐懼散落在他的每一個音節之間,就像刀尖上的鐵屑。
會有一位新的死神。
阿爾伯特挺直了身子。
「我覺得我沒辦法服侍一位新的主人。」他說。
那就回到世界中去。我會給你錢。你一直是一位很好的僕人,阿爾伯特。
「但如果我回去了——」
是的,死神說,你會死。
在馬廄那像馬一樣憂鬱的溫暖氣息中,死神的白馬停止咀嚼燕麥,並輕輕叫了一聲以示歡迎。這匹馬的名字叫作冰冰。它是一匹真正的馬。死神曾試用過烈焰戰馬和骸骨戰馬,但發現它們的實用性不強,尤其是烈焰戰馬,經常會把自己睡覺的乾草給燒成灰燼,然後尷尬地站在一堆黑灰之中。
死神從鉤子上取下馬鞍,回頭瞥了一眼阿爾伯特,後者正處於良心的掙扎之中。
數千年前,阿爾伯特選擇成為死神的僕人以避免死亡。實際上他並不是真的不會死,只不過真實時間在死神的領域是被禁止的。這裡只有永遠都在變化的現在,但它持續了非常長的時間。他剩下的真實時間還不足兩個月;他把他的日子看得比金條還要貴重。
「我,呃……」他開口說道,「那是——」
你怕死?
「我倒不是怕……我是說,我一直都……就好像活著已經成為一個難以戒除的習慣……」
死神好奇地看著他,正如一個人可能會好奇地看著一個後背著地並且無法翻過身來的甲蟲。
最終,阿爾伯特陷入了沉默。
我明白了。死神說著,解開了冰冰的韁繩。
「但你看起來一點都不擔心!你真的要死了嗎?」
是的。那將會是一場偉大的冒險。[5]
「是這樣?你不害怕嗎?」
我不知道怎麼害怕。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給你演示一下。」阿爾伯特冒險說道。
不,我還是想自己體驗一番。我應該有一些個人的體驗,在最後的日子。
「主人……如果你離開了,會不會有……」
一位新的死神將從生者的心靈中崛起,阿爾伯特。
「哦。」阿爾伯特看起來鬆了一口氣,「你不會剛巧知道他是怎麼樣的吧?」
不知道。
「也許我應該,你懂的,稍微清掃一下這個地方,整理一下物品……做點這一類的事?」
好主意,死神儘可能和善地說,當我見到新任的死神時,我會誠懇地向他推薦你。
「哦。那麼你會見到他,是嗎?」
哦,是的。我現在必須離開了。
「什麼,這麼快嗎?」
當然。時間可不能浪費!死神調整了一下馬鞍,然後轉過身,自豪地將那個小型計時器伸到阿爾伯特的鷹鉤鼻子下面。
看到了嗎!我有時間。在最後的日子,我終於有了時間!
阿爾伯特緊張地向後退卻。
「既然你有了時間,你準備用這些時間來做什麼呢?」他說。
死神騎上他的馬。
我準備用掉這些時間。
派對現場熱火朝天。寫著「在見溫德爾,光灰的130年[6]」的橫幅在熱浪中變得低垂。事態已經發展到這樣一個情況:已經沒什麼可喝的了,除了潘趣酒;也沒什麼可吃的了,除了奇怪的黃色醬汁和高度可疑的玉米粉圓餅。可是並沒有人在意這些。巫師們強顏歡笑地聊著天,本來他們只不過是整天都待在一起,但今天卻不得不整晚也都待在一起。
在這一切的中央,溫德爾·胡桐坐在椅子上,手拿一大杯朗姆酒,頭上戴著頂可笑的帽子。他幾乎是熱淚盈眶了。
「真是一個很棒的歡送會!」他不停地嘮叨著,「自從老『刮刮樂』霍克肖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這樣的了,」他輕易地把一個個重音加在合適的位置,「那還是在,嗯,可怖的,呃,海豚年的事。還以為大家都把這個給忘了呢。」
「圖書管理員為我們查詢了相關的細節。」庶務長說,並朝一個正試圖吹響一隻聚會喇叭的大型人猿打了個手勢,「另外,香蕉醬也是他做的。希望儘快能有人把那玩意兒吃了。」
他傾身向前。
「我能幫你再拿點土豆沙拉嗎?」他有意用很大的聲音說道,人們通常對老人或者蠢蛋說話時都會這樣。
溫德爾將顫抖的手在耳邊握成杯狀。
「什麼?什麼?」
「拿點!沙拉!溫德爾?」
「不用了,謝謝。」
「那再來根香腸怎麼樣?」
「什麼?」
「香腸!」
「它們讓我整晚都在放可怕的臭屁。」溫德爾說。他想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打起盹來。
「呃,」庶務長喊道,「你會不會剛巧知道什麼時候——?」
「咦?」
「什麼!時候?」
「九點半。」溫德爾飛快地說,簡直稱得上漫不經心。
「啊,那很棒,」庶務長說,「這樣一來你今晚剩餘的時間就,呃,自由了。」
溫德爾開始在他的輪椅上翻找著什麼。這輪椅簡直就是一座墓地,埋葬著舊墊子、翻爛了的書和不知道什麼時候舔剩了一半的糖果。他找出一本綠色封面的小書,塞到庶務長手裡。
庶務長把它翻了過來。封面上有幾個字:溫德爾·胡桐的日紀本。一片燻肉皮標誌著今天的日期。
在「要做的事」下面,一隻顫抖的手已經寫下了:去死。
庶務長忍不住翻到下一頁。
沒錯。明天那一頁,「要做的事」下面寫著:出生。
他的目光移向房間一邊的一張小桌子。儘管房間中已經相當擁擠,但那張桌子周圍的場地依然空曠,就仿佛那是某人的私人空間並且沒有人想要進入。
歡送儀式中有許多特殊要求,其中之一就是需要一張桌子。桌子上必須鋪著一塊繡著一些魔法符號的黑布;還有一個盤子,裡面擺著一些精心挑選的內臟;還有一杯酒;巫師們經過一番爭論之後,又在桌子上放了一頂可笑的帽子。
所有人都露出期待的表情。
庶務長拿出他的懷表,翻開蓋子。這是一款最新式的懷表,是有指針的[7]。它們指向九點十五分。他搖了搖懷表。十二點下面的一個小門打開了,一個非常小的惡魔伸出頭來說:「別搖了,老闆,我已經蹬到最快了。」
他合上懷表,絕望地向四周張望。看起來沒人想要到溫德爾·胡桐身邊來。庶務長發現自己有必要進行禮貌的談話。他思索了一下所有可能的話題。它們看起來都不怎麼合適。
溫德爾·胡桐幫助了他。
「我有在考慮,來世我或許應該做一個女人。」他用隨意的語氣說。
庶務長張開嘴,又合上。重複了幾次。
「我挺期待的,」溫德爾·胡桐繼續道,「我想那可能,嗯,非常有趣。」
庶務長急切地迅速瀏覽他腦子裡為數不多的關於女人的閒談材料。他傾身靠近溫德爾長滿皺紋的耳朵。
「那是不是會有很多,」他漫無目的地開始說道,「洗東西的活兒?還有鋪床、做飯,諸如此類的事?」
「在我想像的那種,嗯,生活中,是沒有的。」溫德爾堅定地說。
庶務長閉上了嘴。校長則開始用一隻湯匙敲桌子。
「兄弟們——」當某種近似於安靜的狀態出現時,他抓住機會開始發言。這引起了一陣響亮且參差不齊的歡呼。
「正如你們大家都知道的那樣,我們今晚聚在這裡,紀念我們的老朋友、老同事溫德爾·胡桐的,啊,退休。」一陣神經質的笑聲,「你們知道,看到老溫德爾今天坐在這裡,讓我幸運地想起了一個關於一頭有三條木腿的奶牛的故事。話說這頭牛——」
庶務長容許自己的思想開始遊蕩。他就知道會是這樣,校長總是會把關鍵的最後發言搞得一團糟,而且無論如何,他也根本就不想聽什麼故事。
他不停地將目光投向那張小桌。
庶務長是個和善的人,雖然有點神經質。他非常享受他的工作。除了其他一些方面以外,值得提及的是沒有其他巫師想要這個職位。舉例來說,許多巫師想要當校長,或者是魔法八大派別之一的領導人,但是從實踐角度來說,沒有哪個巫師想要花費大量時間待在辦公室里與紙筆和數字打交道。學校的所有文書工作都傾向於累積在庶務長的辦公室,這也就意味著他每天晚上都可以疲倦不堪地上床睡覺並且睡得很熟,不用花費太多心思去檢查自己的睡衣里有沒有不請自來的毒蠍。
殺死一個高級巫師是一種得到認同的在組織里攀升的方式。儘管如此,如果有人想要殺掉庶務長,那肯定是另外一個樂於享受被安排得整整齊齊的一欄欄數字帶來的沉靜樂趣的人,而像這樣的人通常不會對謀殺他人有特別的興趣。[8]
這會兒他開始回憶很久之前在錘頂山脈中度過的童年。他和他姐姐會在每個聖豬夜給聖豬老爹留下一杯酒和一塊蛋糕。那時候生活很艱難。他比現在年輕得多,無知得多,也很有可能快樂得多。
舉例來說,他那時候可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成為一名巫師,並且和其他的巫師一起將一杯酒、一塊蛋糕、一個相當可疑的雞肉餡大酥餅和一頂紙制的派對帽子留給……另一位神。
在他還是一個小男孩兒的時候,他們也會在聖豬節舉行派對,每次都是一成不變的。就在所有的小孩都興奮得快要發狂的時候,一個成年人就會用頑皮的語氣說:「我想我們這裡會有一位特殊的客人!」接著,在暗示帶來的奇特氣氛中,一陣不怎麼對勁兒的豬鈴聲會在窗外響起,有一個人走了進來……走了進來……
庶務長搖了搖頭。當然,那是戴上了假鬍子的某個人的爺爺。一個手拿裝滿玩具的袋子、用力跺掉靴子上的雪的老傢伙。一個會給你禮物的人。
而在今晚……
當然,老溫德爾的感受會有所不同。在活了一百三十年之後,死亡或許也具備了某種吸引力。你很可能十分好奇,想要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校長那曲折蜿蜒的故事終於在一個痙攣的轉折中迎來了尾聲。巫師們盡責地發出笑聲,並開始試圖理解故事的笑點究竟在哪兒。
庶務長偷偷摸摸地看了看自己的懷表,現在是九點二十分。
溫德爾·胡桐也發表了講話。這番話既冗長又雜亂無章,還嚴重脫節,始終在離題萬里地講述著過去的好時光,看起來他認為他身邊的這些人都是一些已經死了至少五十年的傢伙,但那並沒有什麼關係,因為你早就養成了不去聽老溫德爾說話的習慣。
庶務長沒法把自己的眼睛從懷表上挪開。懷表裡面傳出踏板的吱嘎聲,那個惡魔正耐心地踏著踏板,直至永恆。
九點二十五分。
庶務長很好奇那事究竟會怎樣發生。你是否會聽到——「我想我們這裡會有一位特殊的客人!」——馬蹄聲從外面傳來?
門是否會被打開,又或者他能否直接穿過門進來?真是個蠢問題。大家都知道他能進入密閉的空間——而且要是依照邏輯思考,你會發現他甚至更樂於進入密閉的空間。假如你把自己封在某個密閉的空間裡,他來找你就只是時間問題了。
庶務長希望他能正確地使用門。他的神經這會兒已經開始顫動了。
人們慢慢地不再聊天。庶務長注意到其他好幾名巫師都在偷眼看著門。
溫德爾目前位於一個正在非常熟練地慢慢擴大的環形之中。事實上並沒有人在有意地避開他,只不過一種顯然是隨機的布朗運動[9]正逐漸把所有人從他身邊推開。
巫師們能看到死神。而且當一個巫師死去時,死神會親自前來,送他進入死後的生活。庶務長不懂為什麼這會被當作一項福利——
「不知道你們都在看些啥。」溫德爾歡快地說。
庶務長翻開他的懷表。
十二點下方的那個門砰地打開了。
「你能別老是把我搖來搖去的嗎?」惡魔尖叫道,「我都數不准了。」
「抱歉。」庶務長輕聲說。現在是九點二十九分。
校長朝前走了幾步。
「那麼,再見了,溫德爾,」他熱情地握著老溫德爾那雙有如羊皮紙的手,「這個地方沒了你,就再也不一樣了。」
「真不知道我們該怎麼挺過去。」庶務長如釋重負地說。
「祝你來世好運,」院長說,「記得要回來拜訪,如果你剛好路過而且還剛好,你知道,記得你曾經是誰的話。」
「別拿自己當外人,聽到沒?」校長說。
溫德爾·胡桐和藹可親地點著頭。他其實並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點頭只不過是出於與人相處的基本原則。
所有的巫師整齊劃一地面對著門。
十二點下面的那個門又一次砰地打開了。
「乒桌球乒,」惡魔說,「乒桌球乒乒。」
「啥?」被嚇了一跳的庶務長震驚地問道。
「九點半。」惡魔說。
巫師們轉向溫德爾·胡桐。他們的表情似乎帶著某種譴責的意味。
「你們都在看什麼呢?」溫德爾說。
懷表上的秒針吱吱嘎嘎地繼續往前走。
「你感覺怎麼樣?」院長大聲問道。
「從沒感覺這麼好過,」溫德爾說,「還有沒有那個,嗯,朗姆酒了?」
巫師們看著他朝自己的杯子裡倒了一大杯酒。
「這玩意兒可不能多喝啊。」院長緊張地說。
「致健康!」溫德爾·胡桐說。
校長用手指敲擊著桌子。
「胡桐先生,」他說,「你確定嗎?」
此時溫德爾已經奔向了下一個話題。「還有那種玉米粉圓餅嗎?我倒不是說這玩意兒算得上什么正經吃的,」他說,「不就是硬餅乾蘸點稀泥,有啥特別?這會兒我要是有一個著名的迪布勒先生的肉餡餅——」
然後,他死了。
校長瞥了一眼其他巫師,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向輪椅,抬起一隻青筋暴露的手去摸溫德爾的脈搏。他搖了搖頭。
「我就想這麼走。」院長說。
「什麼,想一邊念叨著肉餡餅一邊走嗎?」庶務長說。
「不。我想像他這麼晚才走。」
「等會兒,等會兒,」校長說,「這不對啊。根據傳統,當一個巫師死去時,死神會親身出——」
「也許他很忙。」庶務長匆匆說道。
「沒錯,」院長說,「聽說奎爾姆那邊的流感鬧得很厲害。」
「昨晚有大風暴。肯定有很多船難,我敢說。」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還有,現在是春天,山里肯定有很多大雪崩。」
「還有瘟疫。」
校長若有所思地撫摸著自己的鬍子。
「嗯。」他說。
在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之中,唯有巨怪認為所有生靈都是倒著經歷時間的。他們說,如果過去清晰可見,未來卻掩藏在迷霧中,那一定是你面對著錯誤的方向。所有生靈的生命都是在從最後走向最初。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想法,特別是考慮到這個想法是由一種生命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用石頭擊打其他同類的腦殼的生物想出來的。
不過,每一個有生命的生物依然都擁有著時間,無論其方向究竟為何。
死神催促著馬兒,朝下方積聚如高塔的烏雲奔去。
現在,他也同樣有了時間。
屬於他生命的時間。
溫德爾·胡桐朝黑暗中窺視著。
「哈嘍!」他說,「哈嘍,有人嗎?餵!」
有一種遙遠而又孤獨的沙沙聲,就像管道盡頭的風。
「出來啊,出來啊,不管你在哪兒,」溫德爾的聲音因狂喜而顫抖,「不用擔心。我其實挺期待這個的。」
他拍了拍他靈體的手,然後以強力的熱情將雙手互相揉搓。
「快點吧,這兒還有人等著投胎呢。」他說。
黑暗依然一成不變。它沒有形狀,也沒有聲音。它是沒有形態的虛空。溫德爾·胡桐的靈魂在黑暗的表面上移動。
它搖了搖頭。「這真是個讓人難堪的玩笑,」它嘟囔道,「這麼做可不對。」
它又停留了一會兒。然後,鑑於看起來並沒有其他的去處,它朝著它所知的唯一一個「家」走去。
這是一個他曾占據了一百三十年的家。它沒指望他會回來,因此相當抗拒。你需要有非常堅定的意志,或者有非常強大的力量才能克服這種障礙,但是溫德爾·胡桐做過一百多年的巫師。另一方面,這就像是闖入你自己住了許多年、已經非常熟悉的房子。你知道那個比喻意義上的總是關不牢的窗子在哪裡。
長話短說,溫德爾·胡桐又變回了溫德爾·胡桐。
巫師們並不信仰諸神,其理由就與大多數人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去信仰——打個比方——桌子是一樣的。他們知道它們在那裡,他們知道它們在那裡是有原因的,他們甚至可能贊同在一個具有良好組織的宇宙中應該有它們的容身之地,可是他們大概不會覺得信仰它們,又或者轉著圈念叨「哦,偉大的桌子,沒有你我們什麼都不是」有什麼實際意義。無論如何,不管你到底信不信神,並不會對諸神是不是真的存在有什麼影響,也可能諸神只不過是一個讓你用來信仰的工具,所以不論事實究竟如何,你都完全可以無視這回事,並且,正如你經常做的那樣,把盤子放在膝蓋上吃飯。
儘管如此,在幽冥大學的大廳里仍然保留著一個小禮拜堂,因為儘管巫師們遵循著以上所述的這種哲學,但要是碰到了哪個神的鼻子,雖然這個鼻子有可能只是無形的或者比喻意義上的,你肯定沒法成為一個成功的巫師。因為,儘管巫師們不信仰諸神,但他們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諸神信仰諸神。
而溫德爾·胡桐的遺體這會兒正躺在這個禮拜堂里。鑑於已故的「快樂調皮鬼」蒲瑞薩·提塔爾三十年前搞出的那次令人尷尬的事件,幽冥大學規定死去的巫師必須停屍二十四小時。
溫德爾·胡桐的遺體睜開了眼睛。兩個硬幣掉在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交疊放在胸前的雙手鬆開了。
溫德爾稍稍抬起頭。有個白痴往他的肚子上插了一株百合花。
他的眼睛向兩旁轉動。他的頭兩邊各有一根蠟燭。
他把頭又抬高了一點。他的雙腳兩邊也各有一根蠟燭。
謝天謝地,謝老提塔爾,他想道。要不然這會兒我看到的就是一個便宜棺材的松木板了。
真是可笑,他想道。我在思考,而且思維還這麼清楚。
哇,哦。
溫德爾又躺了下去,感受著他的靈魂再次充滿他的身體,就像發著光的熔融金屬「充滿」模具。白熱的思緒飛掠過他大腦中的黑暗,將遲鈍不堪的神經元發動起來。
我活著的時候可從沒這種感覺。
但我也沒死。
我不是活的,但也沒有死。
就像是某種半活的狀態。
又或者,我變成了不死者。
哦,老天……
他飛快地坐了起來。那些已經有七八十年沒正經幹過活兒的肌肉一下就進入了超載狀態。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完全矯正了自己的姿態,甚至比他「存在的時期」做得還要好,溫德爾·胡桐的身體完全受到溫德爾·胡桐的控制。而且溫德爾·胡桐的靈魂再也不用聽從那幫肌肉的自說自話。
現在,這具身體站了起來。膝關節還抵抗了一小會兒,不過在摧枯拉朽的意志力衝擊之下,它們的抵抗恰如一隻生病的蚊子抵抗一個噴燈。
小禮拜堂的門是鎖著的。不過,溫德爾發現僅憑自己肉體的力氣就足以將木質的鎖環拉斷,並在金屬的門把手上留下指印。
「哦,這可真不得了。」他說。
他指揮自己的身體進入走廊。遠處傳來刀叉的叮噹聲和談話的嗡鳴聲,這表示學校里一天四頓飯之中的不知道哪一頓正在進行之中。
他想知道如果已經死了還能不能進去用餐。大概不能,他想道。
再說,他究竟能不能吃東西?也不是說他現在沒感覺到餓。這只是……呃,他知道怎樣思考、怎樣走路,這只不過是一些相當明顯的神經在扭動罷了,但胃究竟是如何工作的呢?
溫德爾開始意識到人的身體並非由大腦控制,儘管大腦很可能會對此有不同的意見。人的身體實際由數十個複雜的自動系統所控制,每個系統都呼呼、滴滴、嗒嗒地運轉著,極其精確,但你不會注意到它們,除非它們壞了。
他從自己頭顱里的控制室觀察著自己的全身。他注視著他肝臟中那個靜默的化工廠,並且,正如一個獨木舟的建造者看著一艘電子計算機化超級油輪的控制台那樣,他的心沉了下去。腎臟中的秘密也正等候著溫德爾去掌控。當你看到脾臟的時候,你會問自己,這是什麼玩意兒?你該如何讓它工作?
他的心不停地沉下去,沉下去。
或者說,實際上並沒有。
「哦,諸神啊。」溫德爾低聲說著,靠在一堵牆上。現在他該怎麼工作呢?他戳了戳幾根看起來像是神經的東西。這是不是心臟在收縮……舒張……收縮……舒張……?這兒還有他的兩個肺……
這就像變戲法者讓十八個盤子同時持續轉動——這就像一個人拿著一本由一個韓國脫米糠人從日語翻譯成荷蘭語的操作手冊試圖給一台錄像機編程——這就像,在現實中,一個發現了「自我控制」的真正意義的人那樣。溫德爾·胡桐快步沖向前方。
幽冥大學的巫師儲藏了大量豐盛的食品。他們堅持認為,如果沒有濃湯、魚、野味、好幾大盤子的肉、一個或兩個餡餅、又大又傾斜並且塗滿奶油的東西、烤肉上的小盤開胃菜、水果、堅果以及打出厚如磚塊的薄荷泡沫的咖啡,一個人就別想正經研究什麼法術。沒有這些東西,人的胃就會皺縮起來。另外,每頓飯都得在恰當的時間點送上來。他們說這樣才算是像樣的一天。
當然,庶務長不這麼認為。他吃得不多,但是神經卻相當緊張。他很確定自己得了厭食症,因為每當他照鏡子時,就會看到一個胖子。實際上那是站在他身後並向他大吼的校長。
這也正是庶務長的不幸:他坐在餐廳門的對面,剛好看到溫德爾·胡桐衝進來時把門撞成碎片,因為對於溫德爾來說這比擺弄門把手輕鬆多了。
他把他的木頭勺子都咬穿了。
巫師們在長凳上轉過身,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溫德爾·胡桐搖晃了一會兒,設法取得了聲帶、嘴唇和舌頭的控制權,然後開口說道:「我想我可能可以代謝酒精。」
校長是第一個恢復過來的人。
「溫德爾!」他說,「我們還以為你死了!」
他不得不承認這不是一句特別好的開場白。假如你認為一個人只是有點頭疼並且想躺半小時,你就不會把他放在一塊平坦的石板上,再在他周圍擺上蠟燭和百合花。
溫德爾朝前走了幾步。離得最近的巫師紛紛試圖躲避。
「我是死了,你們這幫愚蠢的年輕人,」他咕噥道,「你們以為我活著的時候會這樣走路嗎?真不敢相信。」他銳利的目光從巫師們身上一掃而過,「有人知道脾臟是幹什麼用的嗎?」
他走向餐桌,搖搖晃晃地坐了下來。
「可能跟消化有點關係,」他說,「這可真是搞笑,你可以就這麼過一輩子,這該死的玩意兒就在你的身體裡晃來晃去,發出咯咯的聲音,或者隨便它做什麼吧,而你卻根本不知道它到底有什麼用。這就好比某天晚上你躺在床上,聽見你的胃或者什麼東西開始咕咕叫。在你看來這只是普通的咕咕聲,可誰知道那其中有多少神奇而又複雜的化學反應正在進行——」
「你變成不死者了嗎?」庶務長終於把這幾個字說了出來。
「又不是我自己想這樣,」已故的溫德爾·胡桐惱火地注視著眼前的食物,並且思索著這些玩意兒是怎麼繞了一大圈最後變成了溫德爾·胡桐,「我回來只是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你以為我想回來嗎?」
「但是,你確定,」校長說,「你沒看到……你知道的,那個傢伙,手裡拿著骷髏和鐮刀——」
「沒見過他,」溫德爾簡略地說,眼睛注視著離他最近的一些菜餚,「費了半天的勁兒,結果沒死成。」
巫師們在他腦袋上瘋狂地比畫著魔法符號。他抬起頭來怒視著他們。
「你們別以為我看不見你們在搞些啥。」他說。而且他驚奇地發現這居然是真的。在過去的六十年之中,他的眼睛無論看什麼都像是隔著一層白色的模糊面紗,可現在它們卻像是最尖端的光學儀器。
實際上,幽冥大學的所有巫師現在只有兩種不同的想法。
大多數巫師腦子裡想的是:這太可怕了,老溫德爾真的回來了,他以前是個挺有意思的老糊塗蛋,可現在我們該怎麼解決它?我們該怎麼解決它?
不過,在溫德爾·胡桐腦子裡的那個哼著小曲兒、煥然一新的駕駛艙,他想的是:好吧,這就是再見,這就是死後的世界,跟活著一個樣兒。瞧我這運氣。
「好吧,」他說,「對此你們打算怎麼辦?」
時間來到五分鐘之後。六名資格最老的高級巫師緊跟著校長,快速地奔跑著。校長跑步時帶起的風把他的袍子末端都吹了起來。
談話以類似這樣的形式進行:
「那真的是溫德爾!它說話的聲音都和他一樣!」
「那才不是老溫德爾。老溫德爾比它要老得多!」
「比它還老?比一具死屍還老?」
「他說他想要回他原先的臥室,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我必須搬出去——」
「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嗎?像螺絲刀一樣!」
「咦?什麼?你是什麼意思?你說的是那個在纜繩街上開熟食店的矮人嗎?」
「我是說它們像是要扎進你的肉里!」
「——那間臥室能看到花園,景色很好,而且我已經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搬進去了,這不公平——」
「這種事以前發生過嗎?」
「呃,以前有個老提塔爾——」
「沒錯,但是他並沒有真的死,他只是把綠色顏料塗在臉上,推開棺材蓋子然後喊著『嚇到你們了吧!』——」
「我們這兒從來就沒出過殭屍。」
「他現在是個殭屍?」
「我想是這樣——」
「那是不是說,他會整晚敲著銅鼓並且跳肚皮舞呢?」
「殭屍會這麼幹嗎?」
「老溫德爾?聽著不像是他的風格。他活著的時候一直不怎麼喜歡跳舞——」
「不管怎麼說,這些伏都教的神[10]可不能相信。永遠不要相信一個總是咧嘴笑還戴著大禮帽的神,這是我的座右銘。」
「——我決不會在等待了這麼多年之後把剛到手的臥室讓出去——」
「是嗎?真是有趣的座右銘。」
溫德爾·胡桐又一次開始在他自己的腦袋裡繞著圈子。
這可真是件怪事。現在他已經死了,或者至少不再活著了,或者說不論他現在的狀態究竟算是什麼,但他的思想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
而且掌控身體也比往常容易得多。現在他幾乎不用再去過多關注呼吸系統,脾臟似乎也以某種方式開始了工作,感覺器官更是全速運轉。不過,消化系統仍然像是一個謎題。
他注視著一個銀盤中自己的倒影。
他看起來仍然像是個死人。蒼白的臉頰,眼底滲出紅色的鮮血——一具死屍。儘管可以行動,但從本質上說仍然是死了。還有公平嗎?還有正義嗎?在將近一百三十年的時間中你一直堅信自己將轉世重生,結果這就是你的獎賞?你變成一具屍體回來了?
怪不得人們一直認為不死者都非常憤怒。
一件非常奇妙的事——如果從長期角度來看的話——正要發生。不過如果從短期或者中期角度來看的話,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正要發生。
這正是在冬日的夜空中看到一顆新星與真的和一顆爆發的超新星靠得很近之間的區別。這正是看到一滴美麗的晨露凝結在蛛網上與你自己是一隻蒼蠅之間的區別。
這是一件正常情況下幾千年都不會遇到一次的事。
它現在馬上就要發生了。
它發生的地點位於暗影區,安卡-摩波最古老也最聲名狼藉的一部分。在一處搖搖欲墜的酒窖里,一個不再使用的櫥櫃的後部發出聲響。
撲通。
這聲音柔和得猶如落在累積了一個世紀的塵埃上的第一滴雨聲。
「也許我們該去找一隻黑貓來,讓它在他的棺材上走走。」
「他根本沒有棺材!」庶務長哀鳴道。他對於自己神志的掌控力總是有點薄弱。
「好吧,那我們給他買一個漂亮的新棺材,然後找只黑貓在上面走走?」
「不,那太愚蠢了。我們應該讓他去放水[11]。」
「什麼?」
「放水。不死者做不了這事。」
聚集在校長書房中的巫師對於這一評論給予了全身心的關注。
「你確定?」院長說。
「可以說是盡人皆知。」近代如尼文講師以平靜的語氣指出。
「他活著的時候隨時隨地都在放水。」院長懷疑地說。
「但他死了就不行了。」
「是嗎?有點道理。」
「是流水,」近代如尼文講師突然說,「不好意思,說錯了,是流水。它們無法穿過流水。」
「那個,我也沒法穿過流水。」院長說。
「你也是不死者!」庶務長有點經不住這個打擊。
「哦,別嚇唬他了。」近代如尼文講師拍打著庶務長顫抖的後背。
「呃,我真不行,」院長說,「我會沉下去。」
「不死者沒法穿過流水,連橋都過不了。」
「他是唯一一個嗎?還是說我們會遭遇一場『不死』瘟疫?」近代如尼文講師說。
校長用手指敲擊著書桌。
「死人到處亂走,這不衛生。」他說。
這讓所有人都無言以對。沒有人從這個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但馬斯特朗·瑞克雷正是那種會這樣看問題的人。
馬斯特朗·瑞克雷可能是一百年以來,幽冥大學擁有過的最壞的又或者最好的一位校長,這取決於你如何來看待他。
首先需要指出,他是一個特別巨大的人。也不是說他的身材有多麼魁梧,他只是把他的個性發散出去,占據每一寸可用的空間。他會在晚餐時喝醉了酒大聲嚷嚷,這對於巫師來說是一種良好的、可以接受的品性。可是隨後他就回到自己的房間玩一夜的飛鏢,第二天早上五點又出發去獵鴨子。他對人們吼叫,可他又試著逗笑他們。而且他幾乎都沒穿過正經的巫師袍。有一次,他說服了學校那位令人畏懼的女管家惠特羅夫人,讓她用藍色和紅色的花布給他做了一條寬鬆的長褲套裝。所有的巫師每天兩次,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環繞學校的建築自信滿滿地慢跑,他用一根帶子牢牢地將尖頂巫師帽固定在自己的頭上。他還會快活地朝他們叫喊,因為構成像馬斯特朗·瑞克雷這種人的基礎材料是一種堅定的信念,他相信其他人只要嘗試這麼做,就一定會愛上這種感覺。
「也許他會死,」他們注視著他試圖打破安卡河水面上的硬殼並下去泡個晨澡,滿懷期待地彼此交談著,「這些健康鍛鍊對他不會有什麼好處。」
故事慢慢在學校里流傳起來。校長和巨石屑——一位在破鼓酒館打零工的巨怪——打了兩場拳擊賽。校長和圖書管理員打了個掰手腕決勝負的賭,儘管他理所當然地沒能贏,但至少沒像其他這麼幹的人那樣丟掉手臂。校長想讓學校組成一支足球隊參加聖豬節的全城足球大賽。
從智力方面來說,瑞克雷能保住自己的職位有兩個原因。其中一個就是他絕對、絕對不會改變自己對於任何事情的看法;另一個則是——當任何一個新的概念擺在他面前時,他都要花上好幾分鐘才能搞明白,而這一特點對於一個領導者來說彌足珍貴。因為,如果在時間已經過了兩分鐘之後,仍然有人在孜孜不倦地試圖向你解釋什麼,那就說明這件事很可能相當重要;而要是對方在剛過了一分鐘左右的時候就放棄努力,基本可以確定他們一開始就不應該拿這種不重要的事兒來打擾你。
按理來說,相比於一個人應有的容量,馬斯特朗·瑞克雷實在有些過於豐富了。
撲通。撲通。
在酒窖中黑暗的櫥櫃裡,一排架子已經被填滿了。
而溫德爾·胡桐的身子裡剛巧裝滿了一個身體所能承擔的全部容量,這會兒他正小心地操控自己的身體穿過走廊。
我從來都沒期待過這回事,他想道。我不該遭遇這樣的命運,肯定是什麼地方出了錯。
他感受到拂面而來的清風,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室外。在他面前正是幽冥大學的校門,眼下正緊緊地鎖著。
突然間,溫德爾·胡桐感覺到切切實實的幽閉恐懼。他等死已經等了許多年,而現在他確實死了,結果卻被困在這個——這個裝滿了一群瘋老頭的活死人墓里,而且他還得在這兒度過未來所有的作為一個死人的生命。好吧,目前最重要的事情是離開這裡,體面地終結這種不倫不類的狀態——
「晚上好,胡桐先生。」
他非常緩慢地轉過身,看到了學校的矮人園丁莫多的矮小身影,這傢伙正坐在暮光里抽著菸斗。
「哦,哈嘍,莫多。」
「我聽說你死了,胡桐先生。」
「呃。是的,我死了。」
「看來你克服了這個困難。」
溫德爾·胡桐點點頭,並且厭惡地打量著周圍的高牆。校門每天晚上日落時分便會關閉,從而迫使學生和職工不得不翻牆出去。他十分懷疑自己還能不能做到。
他的手握緊,然後又鬆開。哦,好吧……
「這附近還有別的門嗎,莫多?」
「沒有,胡桐先生。」
「那麼,我們應該在哪兒弄一個呢?」
「不好意思,胡桐先生?」
飽受折磨的石頭髮出難聽的噪聲,隨後牆上出現了一個形狀有點像溫德爾·胡桐的洞。溫德爾的手又從洞裡伸出來,撿起了他的帽子。
莫多重新點燃他的菸斗。做這份工作還真能長不少見識,他想道。
在一條小巷裡,剛巧能躲過路人視線的地方,一個名叫瑞格·舒的死人朝兩邊張望了一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刷子和一個顏料桶,在牆上寫下了如下字樣:
死是真的死了!走是不會走的!
然後,他跑開了,或者至少是高速拖動著自己的雙腿。
校長打開了一扇窗。窗外是一片夜色。
「聽。」他說。
巫師們側耳傾聽。
一隻狗在吠叫。某處有一個竊賊吹起口哨,他的同夥則在附近的一處屋頂上以口哨聲回應。遠處有一對夫妻在吵架,那犀利的言辭足以讓他們周圍幾條街的鄰居打開窗子仔細地聽並且記下筆記。但這些從大的主題來說是與城市中持續不斷的嗡鳴聲相衝突的。安卡-摩波在每次夜晚到黎明的途中都會發出溫和的呼呼聲,就像一個巨大的活的動物那樣,不過,當然,這只是一個比喻。
「怎麼了?」資深數學家說,「我沒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音。」
「那就是問題所在。安卡-摩波每天都有幾十到上百個人死掉。如果他們都像可憐的老溫德爾那樣復活了,你們難道不覺得我們應該會聽說過這事嗎?整個城市都會大亂起來的。我的意思是,比平時還要亂得多。」
「附近總會有幾個不死者,」院長的疑慮似乎並未完全打消,「吸血鬼、殭屍、女妖什麼的。」
「是的,但他們是比較自然的不死者,」校長說,「他們知道該怎麼辦。他們生來就這樣。」
「你不可能生來就是不死者。」資深數學家指出[12]。
「我的意思是他們是傳統的不死者,」校長怒斥道,「在我長大的那個地方,有一些非常值得尊敬的吸血鬼。他們幾百年來都待在自己家裡。」
「是的,但是他們會吸血,」資深數學家說,「在我看來,那可不怎麼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