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BOUDOIR:POWDERY ORIENTALS 閨房:東方粉香
2024-10-09 09:59:53
作者: 尼爾·查普曼
我討厭粉末,討厭觸碰柔軟的灰塵感的東西:粉筆、桃子皮、均勻的天鵝絨、糖粉、干混凝土。但諷刺的是,到了香水這裡,對粉感或者說脂粉感的香水,我真心喜歡。它們的光澤和觸感具有真實粉末的神韻,但又沒有直白的、實際上的粉末接觸。對我來說,簡直創造了一種不可穿透的光環——幾近神聖的光環;用這些香水給皮膚穿上華麗的衣服,禁不住感到被一種頹廢派的奢侈所包圍,這正是粉感香水的目標。回憶起第一批發布的廣受歡迎的歐洲「東方調」——科蒂的祖母綠(Emeraude by Coty,1921)和嬌蘭的一千零一夜(Shalimar by Guerlain, 1925),這些創作,顯然是1920年代的現代享樂主義者們狂熱追求東方靈感和異國情調的結果。
東方調香水通常被視為基於琥珀和(或)香草、留香持久的香水,以厚樹脂和香料為特色,充滿必不可少的異國情調——因此在這本書中,琥珀和香料香水,部分也歸於東方調「大傘」之下;香草和其他一些充滿美食感的香水也是一樣(儘管人們通常還是願意把它們歸為美食調)。在這一節中,我所考慮的,乾脆是花朵、脂粉、帶鏡小粉盒、絲絨裝飾——變戲法般使人聯想到閨房氛圍的香水:那房間裡,有擺著香水、粉劑、油膏,拋光過的化妝檯;混亂中,口紅、刷子、珠寶從精美的小化妝匣中溢出,就像電影《卡薩諾瓦》(Casanova, 1976)[4] 里的羽毛幽靈;還有讓·奧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爾(Jean Auguste Dominique Ingres, 1780—1867)筆下《土耳其浴室 》(Le Bain Turc)中斜倚著的浴女:絲毫不會被華麗嚇退,而是迎刃而上的香水。
嬌蘭 一千零一夜
Shalimar by Guerlain 1925
一千零一夜,嬌蘭品牌屹立不倒的成功之作,仍然經常出現在法國年底的暢銷排行榜上,長期被認為是「東方調」的參考標準。香水以17世紀印度莫臥兒帝國皇帝沙·賈漢(Emperor Shah Jahan)的故事為基礎;他愛上了穆塔茲·馬哈爾公主(Princess Mumtaz Mahal),為了紀念她建造了夏利馬爾花園(Gardens of Shalimar)和泰姬陵。夏利馬爾(shalimar),梵語中的意思是「愛之神廟」(temple of love),理直氣壯的愛欲。一切都被融入了這部香水作品的傳奇之中——雷蒙德·嬌蘭(Raymond Guerlain)設計的瓶子,靈感來源於夏利馬爾花園的噴水池,標誌性的扇形瓶蓋,「藍寶石般的透明,引人聯想到花園裡源源不斷的噴泉」。一千零一夜所擁有的地位是完全合理的——它是我始終最喜歡的五支香水之一。
雅克·嬌蘭(Jacques Guerlain)的高明之處,是天鵝絨般豐富的香草味——緊緊抓住皮膚,具有挑逗性——被溫暖的香脂包裹著,有妥魯、紅沒藥、安息香,典型的東方尾調;與廣藿香和香根草的清涼、泥土氣息相呼應,和諧而精緻。再往下,尾調深處隱藏著皮革、龍涎香、薰香和麝貓香,隱藏的動物性激發聯想的力量,打造出香水的「風流」名聲。
無可爭議的香水天才,雅克·嬌蘭雖然有目的地創造了非常性感的香水,但也本能地知道如何控制各種濃郁的成分,保持它們的優雅。一千零一夜,既浪漫又自我克制,也呈現了一個粉感的花香:中調是玫瑰、茉莉,還有最重要的鳶尾;而前調是十分新鮮、尖銳的美食調佛手柑和檸檬。鮮明的對比使它成為永遠誘人的歡愉。
香水故事 1876 瑪塔·哈莉
1876 Mata Hari by Histoires de Parfums 2001
瑪塔·哈莉(Mata Hari)出生在荷蘭,是20世紀著名的迷人的雙重間諜,因涉嫌在一戰中為德國從事間諜活動而被槍決。(據說她在受審時曾呼喊:「妓女?也許是的,但叛徒,我從來沒當過!」)香水故事是為這位禍水紅顏譜寫的輓歌,是脂粉感的麝香紫羅蘭香草,夾雜著邪惡的動機(帶著微微刺痛感的葛縷子種子、肉桂、荔枝基調):起初因為佛手柑和康乃馨的氣味,這支香水的氣味顯得誠懇而天真純潔,但隨著在皮膚上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你就越來越感到一種危險;就像從一邊到另一邊,有什麼東西正舔過你的臉頰。
薇薇安·韋斯特伍德 密室
Boudoir by Vivienne Westwood 1998
第一次聞到薇薇安·韋斯特伍德的這第一款香水時,我記得我大聲地笑著說,這位調香師是多麼完美地抓住了薇薇安本人的特質啊:厚臉皮、俏皮、粗魯的香水,完完全全讓人想起一個閨房,隨便亂丟的文胸,滑石粉覆蓋著沒有洗乾淨的污漬,感覺它們會自己跑進皺巴巴的被單里躲起來(懷疑自己的主人無法勝任清潔任務)。一種壞脾氣、粉感、鮭魚紅色康乃馨的氣味——用檀香、菸葉和肉桂加強。脂粉感,橙花,高級感的放蕩。
愛馬仕 胭脂
Rouge by Hermès 2000
小時候,我會悲慘地獨自一人在樓上臥室里隨著《胡桃夾子》和《睡美人》起舞(暗地裡我真的很喜歡芭蕾;這不是能在學校里承認的事情),所以在我9歲時,作為生日禮物,母親帶我去劇院看了《葛佩莉亞》(Coppélia)。
那本該是一個神奇的夜晚,但事實上,在劇院裡,我痛苦地坐在座位上,為自己是個男孩而感到羞愧——芭蕾舞的世界,「娘娘腔的男人」。當我看著舞台上動作展開時,內心某個深處激動不已、欣喜若狂,但表面上,我只是在麻木中看著整個舞台。
儘管尷尬和惶恐,我害怕被「發現」(出現在芭蕾舞現場而不是足球場),但這盛大的場合令人興奮眩暈——童年時,一個有文化素養的公眾場合與盛大夜晚,是一種會在身體內停留一輩子的東西:激動,子宮般的黑暗,天鵝絨般、皺褶的、紅色的幽閉恐懼。這就是為什麼我最近的記憶中,沒有其他電影可以像達倫·阿倫諾夫斯基(Darren Arofofsky)的《黑天鵝》(Black Swan)[娜塔莉·波特曼(Natalie Portman)飾演一位才華橫溢的芭蕾舞者,在追求藝術的過程中處在精神崩潰邊緣]一樣帶動我、擊碎我:它刺痛了我的心。
愛馬仕的胭脂讓我想起了那多層次、戲劇化的場合,以及在其之下的所有情感;當我匆匆爬上鋪著地毯的樓梯好準時到達座位的時候,母親用閃閃發亮的粉紅唇膏把我的臉弄得乾淨得體;然後,我聽到人群發出第一聲動聽的低語;演奏者在不和諧的嘈雜聲中調整樂器,管弦樂隊準備開始。胭脂,迷人且極其浪漫的香水(它是香水,而不是一種「香味」),絕對值得更廣泛的認可——特別是瓶身[5] ——優雅的肉慾、令人不安的豐富性真正通過香水顯現出來。
胭脂這款香水是對早期同樣美妙的愛馬仕之香(Parfum d'Hermès, 1984)的重新演繹[6],第一次噴灑就讓人慾罷不能,但又有著微妙的疏遠感;這是無可挑剔的愛馬仕品味:一束閃爍的粉感沒藥融合玫瑰,被明亮的依蘭、雪松和一層淡淡的香料加熱點燃;在這片美味的雲層下,跳動著樹脂、香草、肋豆、麝香的昂貴誘惑。
中調是一種幾乎沒有被壓抑的動物性,與一開始香調的美妙光芒形成鮮明對比,使胭脂作為一款當代香水令人興奮。表面上看,明顯地,在許多方面它類似嬌蘭的愛之鼓(Chamade by Guerlain)[日本調香師龜井女士(Akiko Kamei)似乎只是為了向愛之鼓致敬,結果迷失在了一個裝滿鏡子的大廳里],儘管如此,胭脂還是有更多的沉著、性感、自信。愛之鼓有著近乎清澈,甚至令人尷尬的真誠——它可能是所有香水中最表達「相愛」(in love)的——胭脂則更堅毅:如真實的血肉之軀。20年、30年、50年後,噴灑胭脂的她還是同一個女人:但更富有,更努力,更成熟,更有經驗;偶爾憂慮重重;仍然擁有無可辯駁的美麗。
羅格朗 阿爾米達花園
Jardins d'Armide by Oriza L. Legrand 1909
大量歇斯底里的甜蜜花朵淹沒在脂粉懷抱中,這款2013年對女神遊樂廳(Folies Bergères)[7] 花邊舞裙狂歡的再度演繹,是羽毛、粉紅色、脂粉組成的華麗仙境;杏仁、天芥菜和蘭花,熱辣辣的玫瑰、紫羅蘭、康乃馨、晚香玉的枕頭大戰,幾小時後,直到筋疲力盡,麝香的睡意驅散了花香的喧囂。一款幾乎讓人窒息的香水,這一非凡創造可能是目前最脂粉的香水。
羅嘉德芬 征服
Enslaved by Roja Parfums 2007
很多羅嘉德芬香水的名字聽上去都有點兒軟色情,像米爾斯與布恩(Mills &Boon)出版公司發行的英國言情小說:危險,暗示,醜聞,無所顧忌……征服也不例外。幸運的是,這款香水確實兌現了它名字做出的承諾,成為羅嘉德芬大量精心製作、關於經典主題的香水中,最具閨房感的一款(與其優質原料相匹配)。它讓我想起有一點迷人但不那麼起眼的另一款香水:我從1982年起就擁有的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沒有比它更女性化和情色的了。客人到訪時,我有時會展示給他們看;這款瑪麗蓮·夢露的情色暗示讓他們目瞪口呆——要麼被嚇壞,要麼被勾引。豐滿與脂粉感,動物香和肉感,在這個方程式中,「被征服者」是誰?我們說話的時候,興許還有人在耐心地等待著……
普拉達 馬里昂巴德
Marienbad by Prada 2015
香水以1961年阿倫·雷乃(Alain Resnais, 1922—2014)《去年在馬里昂巴德》(Last Year In Marienbad)令人不安的電影謎團命名。如果你看過這部帶有迷人管風琴原聲音樂(難忘卻也難以理解)、緩慢循環的電影,你可能會期待艾草般的迷幻藥,夢魘般的效果:古堡中有一個邁著沉重腳步行走、面無表情的玩偶。但,這畢竟是普拉達,所以,儘管開場超凡奇特,但它的氣味很快就變成一種更加柔軟、乳脂和粉感的香調,帶著安靜、髒髒的皮革氣息,還有相當多的麝貓香(十分像最早期的香水,這有點出乎意料)。
馬里昂巴德沾染著華麗氣息:仿佛1960年代初,盛裝打扮好的女士去看電影,卻因為奇特的畫面意象與艱澀的主題敗下陣來,決定中途離場。她和同伴去了附近一家熟悉的高檔餐廳,但電影中那冷冰冰的幻想,還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解放橘郡 高級女郎
Putain des Palaces by Etat Libre d'Orange 2006
她在酒店的酒廊閒逛,搭訕拈花惹草的人。柔軟的棉花糖、麂皮、粉紅、醛花、化妝粉,這支香水是由永遠調皮的巴黎香水商解放橘郡創造的,實際上除了名字(法語直譯意思為宮殿中的妓女),它要比你想像中的更好,帶著得體的鳶尾醛、玫瑰和鈴蘭。
抽著煙,喝著拿破崙干邑,一個男人走了進來。她感覺到了一個機會,戰略性地轉移到一個角落……
波旁香氛[8] 庫斯庫斯
Kus Kus by Bourbon French Parfums 1843
光滑、粉感、加香料、花香皮革,也許是安妮·賴斯(Anne Rice)筆下萊斯特(Lestat)[9] 用的香水:《夜訪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中不死的法國貴族,遊蕩在美國南部——絲綢褶邊襯衫和馬褲;金色假髮;光滑肉身;露出牙齒準備殺人。當(解放橘郡的)高級女郎走在回家的路上,穿過蜿蜒后街,庫斯庫斯,他突然感覺到空氣中有她的氣味——緊張,彷徨,籠罩在一團隱形的、甜蜜熾熱粉末中。
威勞瑞希 雪之顏色
Teint de Neige by Lorenzo Villoresi 2000
我們給一個休克的人喝點白蘭地試試吧。與此作用相當的香水——溫暖、能撫平神經的香膏,就是雪之顏色。威勞瑞希的創造也許是終極的舒適氣味:溫暖,擁抱平靜,讓你長長嘆出一口氣。屬於冬天的名字(香水的名字「teint」其實意指膚色),佛羅倫斯風格的調香師要捕捉敷著粉的臉頰,富含蜂蜜、杏仁色的化妝粉膏。琥珀、麝香、玫瑰、粉感的天芥菜,這種香味濃、甜,非常脂粉;它可能暗示了有點兒冷、雪的味道,但千萬不要上當:雪與寒被擋在了戶外,而你像是被擁抱著,沐浴乾淨,心滿意足,端著一杯咖啡,吃著一個冰甜甜圈,翻著最喜歡的雜誌。從廚房的窗戶看出去,雪花落在花園裡——輕輕地,懶洋洋地,落進一個緩慢、寂靜的世界。
第八藝術[10] 米粉
Poudre de Riz by Huitième Art 2012
脂粉感,背景是法國作家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的小說《地獄》(Inferno, 1908),一個關於感官窺視的艷俗故事:一個銀行小職員透過牆上的裂縫偷看鄰室發生的一切,一對瘋狂通姦的情人。他目睹著,甚至能聞到他們的香味。她的浴缸里,濃郁的香水飛濺,試圖掩蓋肉體歡愉的氣味;在丈夫回來之前,最後一分鐘,她用口紅和粉撲化妝,抹上一種清冷顏色。
芝恩布莎 玫瑰之影
Ombre Rose by Jean-Charles Brosseau 1981
1981是新浪漫主義的年份:杜蘭杜蘭樂隊(Duran Duran),穿著黛安娜王妃式的荷葉邊上衣和馬褲[11];喬治男孩(Boy George)在流行音樂排行榜(Top of the Pops)的後台更衣室,對著鏡子塗上唇膏,然後以勝利者姿態走上英國廣播公司(BBC)演播室的舞台,妝容足以抗衡耀眼的舞檯燈光;還有亞當·安特(Adam Ant)。玫瑰之影,朦朧、粉感、華麗、鹹鹹的,它誕生在那個年份,就像女孩男孩們當時用的厚粉底與腮紅的味道,迷人,黑暗晦澀,幾近憂鬱;那麼熱鬧,又讓人緊張。
嬌蘭 午夜飛行
Vol de Nuit by Guerlain 1933
午夜飛行,1933年誕生的大師之作,如今依然在生產,興許是嬌蘭最令人難解的香水。雅克·嬌蘭(Jacques Guerlain)為數不多的現存作品——根據安托萬·德·聖埃克蘇佩里(Antoine de Saint-Exupéry, 1900—1944)精緻、富有詩意的小說改編,奇異,遙遠,晦澀。這支香水是克制的、陰暗的、無法接近的。
不可觸摸、充滿不安的嗅覺關鍵,來自苦澀的綠葉白松香樹脂、氣味強烈的長壽花原精、刺鼻的幾乎發霉的苦橙葉、西班牙甜椒和鼠尾草之間的強烈碰撞。剛開始的時候,這款香水錶現出堅決的「不誘惑、不靠近」,在這個階段,它是堅定、自信、帶刺的,伴著鬱積、低吼的肉桂氣息。當香水逐漸在皮膚上發展時,慢慢呈現出一种放松。緊張的氛圍緩和下來,如同一層香蘭素麵紗慢慢籠罩在一幅靜態畫面上;略帶龍涎香、嬌蘭風格的尾調和辛香料,散發出溫暖、令人心碎的人的氣味——如情人的頭髮和皮膚。
我能想到的香水,很少有比午夜飛行更難以捉摸、飄飄然、令人信服、神秘情色。暫且不提小說的典故,香水本身似乎正在飄揚,在噴上它的人周圍如幽靈般徘徊:一個寒冷的冬夜,一個穿著皮草依然凍得發抖的女人穿過街道。月光和星星編織著鑽石般清澈的絲網,她的呼吸在黑夜空氣里冒著煙;當她裹緊帶香水味的外套時,午夜飛行舒適、皮草般的尾調環繞著她,像一個淡淡的光環——邀請那些嗅到這些感覺的人走近一些,在推開與吸引、警告與邀請的拉鋸中,產生無形的興奮。我們能感到香水發出的低吟,也能感到它的情感:粉狀、灰燼般的愛欲,如夜晚臥室門下往外透出的柔和、微弱而穩定的光。
午夜飛行由於不可測知,刺激出你想要了解更多的欲望,尤其是如果它與一個愛人有著不可磨滅的聯繫。這款香水甚至成了日本作家赤田隆(Takashi Akoda,中文名為譯者翻譯)短篇小說的主題:一個悲傷的故事,憂鬱的男人被死去情人的香水附身,走火入魔;那女人的午夜飛行香水,每天晚上都像幽靈一樣來到他的房間,撫慰又折磨著他。男人無法抵擋那種自虐的欲望。香水越來越濃烈,漂浮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