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9:25:1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請誰來吃晚飯,親愛的?」警察局長把頭探進臥室里問。

  「你別管了。」卡爾金太太說,「去換衣服吧。」

  警察局長說:「我剛才在想,親愛的,咋樣——」

  「怎樣。」卡爾金太太一點兒不客氣地糾正他的口音說。

  「咱們新來的女僕。你不妨教會她稱呼我卡爾金少校。」

  卡爾金太太說:「你還是快點兒吧。」

  「是不是又請市長夫人來了?」他懶洋洋地走出屋子,向浴室走去,但是中途又轉了念,躡手躡腳地下了樓,走進餐廳去。他得先看看準備沒準備酒。如果請的客人是市長夫人,就不會準備酒了。派克爾市長是不會來的,這倒也無可責怪。既然下了樓,他何妨偷偷喝兩口酒?他三口兩口地把酒吞下肚去,之後用蘇打水把杯子涮了涮,又用手帕擦乾。最後他把酒杯放在市長夫人將要坐的座位上,給警察局打了一個電話。

  「有什麼消息嗎?」他不抱任何希望地問。他知道他們絕不會找他去商量什麼問題的。

  

  電話里傳來探長的聲音:「我們發現他在什麼地方了。現在已經把他包圍起來了。我們正在等著天亮再動手。」

  「需要我去一下嗎?要不要我到局裡去商量商量?」

  「完全不需要,長官。」

  他很不痛快地把電話聽筒放下,聞了聞市長夫人的酒杯(她絕不會發現有人用過這個酒杯的),走上樓去。卡爾金少校,他滿心愁悶地想著,卡爾金少校。叫人苦惱的是,我是軍人的性格。他從梳洗間望著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不知為什麼想起上次大戰和軍事法庭,想起在審訊那些拒服兵役的人時自己的威風氣派。他的軍服還掛在那裡,就在他參加扶輪國際社舉辦的宴會時穿的燕尾服旁邊。只有在每年參加一次的這個宴會上,他才能夠同過去的戰士們混在一起。他鼻子裡聞到一股淡淡的衛生球味兒,情緒突然高漲起來。我的上帝,他想,說不定一個星期以後又要打起仗來了。到那時,我們就會叫那些壞蛋嘗嘗我們的厲害,不知道我的軍服還合不合身了。他禁不住自己試起軍服上衣來。他不能不承認,衣服稍微緊了一點兒,但是從鏡子裡看,還是很有氣派的,只不過有點兒繃得慌。得讓裁縫放放大。既然他在地方上有一定的聲勢,不出兩個星期就能重新回到軍隊裡去。只要運氣好,在這次戰爭中他一定會有不少事干。

  「約瑟夫,」他的妻子喊道,「你在幹什麼呢?」他從鏡子裡看到她像尊雕像似的站在門口,穿著一件新做的、綴著許多金屬片的黑色晚禮服,活像擺在櫥窗里的特大號的模特。卡爾金太太說:「趕快脫掉。吃飯的時候淨叫人聞見你身上的衛生球味。市長夫人已經在脫外衣,馬爾庫斯爵士隨時就——」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一聲,」警察局長說,「要是我知道馬爾庫斯爵士也來的話……你是怎麼把這個老傢伙給網羅來的?」

  「他自己要來的,」卡爾金太太帶著幾分驕傲說,「所以我才打電話請市長夫人。」

  「老派克爾來不來?」

  「他一天都沒在家。」

  警察局長脫下軍服上衣,把它小心掛好。上次大戰如果再延長一年,他就會晉升到上校了。他同駐紮在這裡的團部關係處得非常好,供應軍營食堂各種食品,價格僅比成本略高一點兒。下一次戰爭他一定能升級的。馬爾庫斯爵士的小轎車在房子外面響起來,卡爾金急忙走下樓去。市長夫人正在沙發底下找她帶來的小獅子狗,小狗怕見生人,一進屋就不知道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市長夫人跪在地上,腦袋趴在沙發坐套的穗子底下,召喚道:「秦基,秦基。」秦基叫喚了一聲,還是不肯露面。「哎呀,哎呀,」警察局長儘量裝作熱情的樣子,「阿爾弗雷德好嗎?」

  「阿爾弗雷德?」市長夫人從沙發底下爬出來說,「不是阿爾弗雷德,是秦基。啊,」她說話非常快,她的習慣是一邊講話一邊弄清楚對方的意思,「你是問我他身體怎麼樣?阿爾弗雷德?他又跑了。」

  「秦基?」

  「不是,我是說阿爾弗雷德。」和市長夫人談話簡直像捉迷藏。

  卡爾金太太走進來說:「找著他了嗎,親愛的?」

  「沒有,他又跑了,」警察局長說,「如果你問的是阿爾弗雷德的話。」

  「他在沙發底下呢,」市長夫人說,「說什麼也不肯出來。」

  卡爾金太太說:「我早就應該提醒你一下,親愛的。我想,你早就聽說了,馬爾庫斯爵士最討厭狗了。當然了,如果你的狗老老實實待在那兒……」

  「可憐的小寶貝兒。」派克爾太太說,「非常敏感,他知道有的地方不歡迎他。」

  警察局長突然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他說:「阿爾弗雷德·派克爾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聽你說什麼他不受人歡迎這類的話。」但是沒有人理會他,侍女通報馬爾庫斯爵士已經來了。

  馬爾庫斯爵士躡著腳尖走了進來。他是個病懨懨的、非常衰老的人,下巴頦上留著一小撮白鬍子,活像小雞身上的絨毛。馬爾庫斯爵士給人的印象是,衣服下面的身體已經枯乾了,就像一層硬皮包著一個乾果仁似的。他說話帶著點兒外國腔,但無法憑此確定他是猶太人還是出身於古老的英國家族。看起來他好像到過不少大城市,已經把他的特點磨平了。他既像在耶路撒冷定居過,又像在聖詹姆斯市落過戶;既帶著某個中歐大都會的特點,又有坎城某些高級俱樂部的習氣。

  「太感謝了,卡爾金太太,」他說,「給我這樣一個機會……」他的聲音非常低,聽不清他都說了些什麼。他的一對好像有鱗片遮住似的眼睛把屋裡的人一一審視了一遍。「我早就希望找個機會認識一下……」

  「請允許我給您介紹一下,馬爾庫斯爵士,這就是市長夫人。」

  他躬身向市長夫人行了個禮,樣子既文雅又有些過于謙卑,倒好像一個當鋪掌柜在向蓬帕杜侯爵夫人行禮似的。「咱們諾維治市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說這話倒既無譏諷又無施恩於人的意味。他只不過是已經老邁了。對他來說,任何人都一樣,他不屑於去辨識別人。

  「我以為您還在里維耶拉海濱呢,馬爾庫斯爵士。」警察局長一團和氣地說,「喝一杯雪利酒吧。我想女士們是不喝的。」

  「我不喝,謝謝了。」馬爾庫斯爵士聲音很輕地說。警察局長的臉耷拉下來了。「我兩天以前剛回來。」馬爾庫斯爵士說。

  「關於戰爭有不少謠言,是不是?狗總是聽見點兒動靜就狂吠起來……」

  「約瑟夫。」卡爾金太太厲聲呵斥了他一句,意味深長地向沙發底下投了個目光。

  老人的眼睛好像比剛才清亮了一點兒。「是的,是的,」馬爾庫斯爵士連連答應了兩聲,「不少謠言。」

  「我看到你們中部鋼鐵公司雇用的人比從前多了,馬爾庫斯爵士。」

  「他們是這樣告訴我的。」馬爾庫斯爵士低聲說。

  女僕請大家入席就餐,這聲音把秦基驚動了,從沙發底下傳出「汪汪」的一陣叫聲。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馬爾庫斯爵士,一個令人尷尬不堪的場面。但是馬爾庫斯爵士似乎沒有聽見狗叫,也許狗叫聲只是模模糊糊地使他想到了一件心事,因為在架著卡爾金太太的胳膊向餐廳走的時候,他語氣狠毒地低聲說:「那些狗把我趕走了。」

  「給派克爾夫人倒一杯檸檬水,約瑟夫。」卡爾金太太說。警察局長有些緊張地看著市長夫人喝檸檬水。她似乎覺得那味道有些奇怪,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嘗著。「真的,」她說,「這檸檬水太香了。有一種特別的香味。」

  湯上來的時候,馬爾庫斯爵士沒有喝,魚上來的時候他還是一點兒也不吃。等到主菜端上來時,他從那刻花的大銀盤子(盤子上還刻著「卡爾金·卡爾金商店全體雇員獻給約瑟夫·卡爾金,紀念……」這些字是環繞著盤子刻的,後面幾個字看不到了)探過身去,低聲說:「能不能給我一塊餅乾、一點兒熱水?」他又解釋說,「醫生不許我晚上吃別的東西。」

  「啊,太遺憾了,」警察局長說,「人老了以後,吃的、喝的……」他瞪著眼睛看著自己面前的空酒杯。過的是什麼日子啊!如果他能有機會逃開這裡,再到士兵中間去,擺一擺威風,像個人似的活著,該多麼好啊!

  市長夫人突然說:「秦基最喜歡啃這樣的骨頭了。」話說到這裡,她一下子噎住了。

  「秦基是誰?」馬爾庫斯爵士啞著嗓子問。

  卡爾金太太趕快插嘴說:「派克爾太太養了一隻非常可愛的小貓。」

  「我真高興,不是一條狗,」馬爾庫斯爵士說,「狗有一種毛病,」老頭兒拿著一塊乾酪餅乾指手畫腳地說,「特別是獅子狗。」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簡直帶著不共戴天的仇恨,「汪,汪,汪。」他呷了一口熱水。這個老頭兒生活中一點兒樂趣也沒有,最明顯的感情就是仇恨,自衛是他生活的主要目的:保衛自己的財富,保衛他每年在里維耶拉太陽底下保養來的一點兒精力,保衛自己的生命。只要吃餅乾能叫他多活幾天,一直吃到壽終正寢的那一天他也心甘情願。

  老傢伙壽命不長了,警察局長思忖著。他看著馬爾庫斯爵士用水衝下最後一點兒餅乾渣,接著就從背心口袋裡取出一個扁平的小金盒子來,吞下一粒藥片。他是個有心計的人,這從他說的話就可以看出來,從他坐火車外出時有自己的專用列車,從他在公司里坐在柔軟的輪椅,被人推著在長長的通道里走動,也能推斷出來。警察局長有好幾次在招待會上見過他。總罷工以後,馬爾庫斯爵士為了感謝警察局對他的幫助,贈送了一座設備齊全的健身房,但是這還是馬爾庫斯爵士第一次到警察局長家裡來做客。

  關於這位爵士,誰都知道一大堆事。麻煩的是,他們所了解的都是互相矛盾的。有一些人因為他的教名相信他是希臘人,另一些人則斬釘截鐵地說他出生在猶太居民區。從他的鼻子也無法判斷到底誰說得對。因為這種鼻子在康沃爾郡和英國西南部諸郡都可以看到。他的名字沒有列入《名人錄》裡面。有一次一個很有事業心的新聞記者打算給他寫個小傳,結果發現與他有關的各種記錄簿和檔案都有很多空白。傳聞雖然很多,但都找不到事實根據。甚至,馬賽法院的檔案里記載他的犯罪事跡也是一片空白,傳說馬爾庫斯爵士年輕的時候犯了盜竊罪,被一個到妓院去的嫖客告發了。就是這麼一個人,現在成了歐洲最有錢的富翁之一了。他現在正坐在這間擺滿了愛德華時代家具的大餐廳里,從西服背心上往下撣餅乾渣兒。

  甚至連他的年紀也沒有人說得清。或許給他看牙的醫生是個例外,因為警察局長總認為根據牙齒是能知道一個人的年齡的。但是到了他這個歲數,牙一定不是真的了。這又是檔案中的一個空白。

  「咱們得看著他們一點兒,不能叫他們喝酒,對不對?」卡爾金太太笑著說,但還是站起身來,狠狠地盯了她丈夫一眼。「但是我想他們倆有許多話要談,咱們還是走吧。」

  門關上以後,馬爾庫斯爵士說:「我在什麼地方看見過那個女人,總是牽著一條狗。我不會記錯的。」

  「我喝一點兒葡萄酒,您不介意吧?」警察局長說,「我不願意一個人喝,但如果您真的不想——要抽一支雪茄嗎?」

  「不要。」馬爾庫斯爵士啞著嗓子說,「我不吸菸。」接著他又說,「我來找你——這件事不要外傳——是為了那個叫萊文的傢伙的事,戴維斯有些擔心。倒霉的是他看了這個傢伙一眼。純粹是偶然的。搶案發生的時候他在維多利亞街一個朋友的事務所里。那個傢伙找了個藉口進來了一下。戴維斯擔心這個瘋子想要把他幹掉,怕他出庭作證。」

  「告訴他,」警察局長一邊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一邊驕傲地說,「用不著擔心。那個傢伙已經在我們掌心裡了。我們知道他現在在什麼地方。他被包圍了。我們等天一亮就動手,等他一露面……」

  「幹嗎要等啊?」馬爾庫斯爵士柔聲細氣地說,「把這個亡命徒馬上抓起來不是更好嗎?」

  「他帶著槍呢,你知道。在黑夜裡容易出事故。說不定他要開槍,殺出一條血路來。還有一點。他還帶著一個女朋友。要是他逃跑了,他的女朋友被打死,可不是好事。」

  馬爾庫斯爵士把頭俯在兩隻手上。他的手現在閒著沒事幹,桌子上沒有餅乾,也沒有熱水或者白藥片,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叫他擺弄的。他輕聲說:「你應該了解,從某一方面講,這是我們的責任。為了戴維斯。如果出了亂子,如果那女孩子死了,我們會支持警察局,需要多少錢我們花多少錢。如果進行調查,我們找最優秀的律師……你當然知道,我也有朋友……」

  「還是等天亮吧,馬爾庫斯爵士。請您相信我。幹這種事我懂行。我過去當過兵,您知道。」

  「這我知道。」馬爾庫斯爵士說。

  「看樣子那條惡狗又要咬咱們了,是不是?感謝上帝,咱們的政府是有膽量的。」

  「是的,是的。」馬爾庫斯爵士說,「我敢說,戰爭肯定無疑要爆發的。」他的魚鱗眼睛轉到酒瓶上,「你要喝酒,請儘管喝吧,少校。」

  「既然您這麼說,馬爾庫斯爵士,我就再喝一杯,上床前最後一杯。」

  馬爾庫斯爵士說:「我很高興,你告訴我這麼一個好消息。讓一個帶槍的匪徒在咱們諾維治市到處遊蕩可不太好。千萬不要讓你手下哪個人冒險,少校。與其叫你的一名優秀的警察犧牲,不如叫這個——蟊賊——死掉。」說到這裡,他突然往椅背上一仰,像擱在岸上的魚似的大口喘著氣。他說:「藥片。給我。快。」

  警察局長從他衣袋裡掏出金盒子來,但是馬爾庫斯爵士已經緩過氣來。他自己吃了一片藥。警察局長說:「我把您的車叫來,好不好,馬爾庫斯爵士?」

  「不用,不用。」馬爾庫斯爵士低聲說,「沒有危險了。只不過疼了一下。」他的一雙昏花的眼睛盯著褲子上的餅乾屑。「剛才咱們談到哪兒了?啊,那些優秀的小伙子,你千萬別叫他們做無謂的犧牲。國家需要他們。」

  「您說得太對了。」

  馬爾庫斯爵士咬牙切齒地說:「對我說來這個——惡棍——就是個叛徒。在當前這樣時期,國家需要每一個人。我要把他當個叛徒對待。」

  「這是一種看待問題的方法。」

  「再喝杯葡萄酒吧,少校。」

  「好,我就再喝一杯。」

  「想一想,就算他不打死人,這傢伙也要耗費咱們國家這麼多人員,叫這些年輕力壯的人不能為國家出力。監獄、警衛人員……還要叫國家出錢給他吃、給他住,當其他的人……」

  「都在為國家效力、犧牲。您說得對,馬爾庫斯爵士。」馬爾庫斯爵士的一番慷慨陳詞深深打動了警察局長,叫他想起了自己掛在柜子里的軍服上衣。那上面的銅扣子該擦一擦了,那是英王頒發的扣子。他身上還散發著衛生球味。他開口說:「在外國某處土地上,永遠是……莎士比亞很了解這種事。老岡特[14]說過——」

  「你的人員最好不要做無謂的犧牲,卡爾金少校。最好等他一露面就先開槍。斬草必須除根。」

  「最好是這樣。」

  「你是你手下人的頭頭。」

  「老派克爾有一回也是這麼對我說的。上帝寬恕他,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同您不一樣。我真希望您能跟我一起喝一杯,馬爾庫斯爵士。您是個明白人。您知道當一位公務員的感受。我曾經當過兵。」

  「也許一周內你又會當兵了。」

  「你很了解他人的感受。我不希望我們之間有什麼隔閡,馬爾庫斯爵士。有一件事我還是告訴您吧,否則我的良心有愧。沙發底下真有一條狗。」

  「一條狗?」

  「一條小獅子狗,名字叫秦基。我不知道該咋樣……」

  「她告訴我是只貓。」

  「她想瞞著您。」

  馬爾庫斯爵士說:「我可不願意受人欺騙。選舉的時候我得扶持派克爾一把。」他疲倦地嘆了一口氣,好像需要他照管,需要他安排,需要他打擊報復的事太多了,一件件地一直排到遙遠的未來,而且從很久以前就已經花費了他無數時間——從他生活在猶太居民區的時候起,從馬賽的那家妓院起,假如那些傳聞不是無中生有的話。突然,他又低聲說道:「這麼一說,你願意給警察局打個電話。通知他們一見到那傢伙就先開槍囉?告訴他們一切責任都由你負。我會幫你把這件事辦妥的。」

  「我不知道該咋樣,該怎麼樣……」

  老頭兒的手不安地移動著:要安排的事太多了。「你聽我說。要是我做不到的事,我是不會輕易答應的。離這裡十英里的地方有個訓練營。只要一宣戰,我馬上就能安排你掛個名,領導那裡的工作,給你晉級到上校。」他說道。

  「那班克斯上校呢?」

  「把他調到別的地方去。」

  「您是說只要我打個電話?」

  「不。我是說要是你把這件事辦好了。」

  「把那傢伙打死?」

  「那人死不死跟一隻螞蟻一樣。一個小流氓。你沒有任何理由躊躇不敢動手。再喝一杯葡萄酒。」

  警察局長伸出手去拿酒瓶。他腦子裡正在想「卡爾金上校」,不知怎的興趣卻不那麼大了,但他還是不禁想到與此有關的種種事情。他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想起了自己被委任警察局長的事。當然了,那是靠有人幫忙得到的,正像如果他被委任管理訓練營,也得靠人情不可。但儘管如此,身為中部地區一支最精銳的警察部隊的頭子,威風凜凜,他還是非常自豪的。「我還是別喝了,」他猶豫地說,「對我睡眠、對我妻子都不好……」

  馬爾庫斯爵士說:「好吧,上校,」他眨了眨眼睛,「無論什麼事我都全力支持你。」

  「我願意為您辦這件事,」警察局長用懇求的語氣說,「我願意叫您高興,馬爾庫斯爵士。但是我不知道該怎樣……警察不能這樣做。」

  「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們不會聽我命令的。像這樣的事他們是不會服從的。」

  馬爾庫斯爵士又柔聲細氣地說:「你是說,以你這樣的地位——還抓不住他們?」他說這話時流露出驚詫的神情,因為他自己總是費盡心機,就連公司里最低級的下屬也牢牢抓在手裡的。

  「我願意叫您高興。」

  「電話就在那邊,」馬爾庫斯爵士說,「不管怎麼說,你可以運用一下你的職權。我從不叫人做他力所不及的事。」

  警察局長說:「我手下有不少人。有時候我吃過晚飯會到局子去轉一圈,同他們一起喝兩杯。這些年輕人都非常能幹。找不到比他們更能幹的了。他們一定能把那個人抓到的。您用不著害怕,馬爾庫斯爵士。」

  「你是說抓死的?」

  「活也好,死也好,他們是不會叫他溜掉的。他們都很盡職。」

  「但是我是要你抓個死的。」馬爾庫斯爵士說。他打了個噴嚏。因為打噴嚏大出了一口氣,又弄得他精疲力竭。他靠在椅背上,輕輕喘著氣。

  「我不能叫他們這麼做,馬爾庫斯爵士,不能下這個命令。這不是有點兒像謀殺嗎?」

  「胡說八道。」

  「晚上跟那些年輕人在一起,對我是件很重要的事。要是做了這件事,我就不能再到他們那裡去了。我還是做好我的本分吧。也許他們會叫我去軍法審判廳任職。只要打仗,就總有拒服兵役的人。」

  「什麼委員會也輪不上你了。」馬爾庫斯爵士說,「我會辦到這一點的。」卡爾金襯衫上的衛生球味一陣陣地鑽進他鼻孔里來,好像在譏嘲他似的。「我還可以安排一下,不讓你繼續擔任警察局長了。你同派克爾都被免職了。」他的鼻子裡輕輕地發出一聲奇怪的哨音。他年紀太老,已經不願意笑了,不願意多浪費自己肺里的空氣了:「來吧,再喝一杯。」

  「不喝了。我想還是不要再喝了。您聽我說,馬爾庫斯爵士,我可以在您的辦公處安上便衣警察。我叫人保衛著戴維斯。」

  「戴維斯愛怎樣就怎樣,我管不著。」馬爾庫斯爵士說,「請你把我的司機找來吧。」

  「我很願意為您效勞,馬爾庫斯爵士。您要不要去看看女士們?」

  「不要,不要。」馬爾庫斯爵士輕聲說,「有那條狗在裡面,我不去。」他需要警察局長攙扶著才能從椅子上站起來。警察局長把手杖遞到他手裡,他的鬍子上還粘著一點餅乾屑。他說:「如果今天晚上你改變了主意,可以給我打個電話。我不會睡覺的。」警察局長心裡有些憐憫地想:像他這樣年紀的人,對死的看法顯然與別人不同。死亡無時無刻不在威脅著他,在人行道上滑倒,踩到浴盆下的一塊肥皂……隨時會奪去他的性命。對他說來,他提出的要求是件極其自然的事。年紀老了,精神也就不正常了,對他這種人是不該太計較的。但是在看著馬爾庫斯爵士被攙扶著走到汽車道上,坐進他那輛又寬大又舒適的汽車裡,他卻自己念叨著:「卡爾金上校。卡爾金上校。」過了一會兒,他又加了一句,「巴斯勳章。」

  獅子狗正在客廳里汪汪地叫,她們一定已經把它誘出來了。這條狗養得非常嬌,非常怕生。如果有生人猛地朝它吆喝或者口氣嚴厲,它就飛快地轉圈子,口裡吐著白沫,像人似的叫喚著,肚子底下的長毛像真空吸塵器似的掃著地毯。我不如偷偷地溜到警察局去,卡爾金思忖道,和夥計們喝一杯。但是這個想法一點兒也沒有使他灰暗的心情好轉,他仍然猶豫不決。難道馬爾庫斯爵士真的能有權力把他這個樂趣也剝奪掉嗎?但是實際上他已經把它剝奪了。有了那樣一件心事,他就不能再心境坦然地同警察局督察在一起了。他走進書房裡,在電話機旁邊坐下。再過五分鐘馬爾庫斯爵士就到家了。既然已經從他這裡偷去了那麼多東西,他就是依從了他的建議也沒有什麼可丟失的了。但是他還是猶豫不決地坐在那裡,一個矮小、肥胖、慣會作威作福而又怕老婆的暴發戶。

  他的老婆把頭探進來。「你在幹什麼呢,約瑟夫?」她問,「出來陪陪派克爾太太。」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