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

2024-10-09 09:24:52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麥瑟爾乘的那列火車是夜裡十一點鐘到的諾維治,他同桑德斯坐汽車直接從車站到了警察局。街頭已經沒有什麼行人,因為諾維治市的人很早就都上床了。電影院最後一場十點半散場,一刻鐘以後,所有的人都已離開了市中心,或者乘電車,或者乘公共汽車。徜徉在市場附近的還有一個諾維治市的妓女,撐著一把傘,凍得渾身發青。此外就是大都會飯店裡的一兩個商人,正在吸最後一支雪茄。麥瑟爾的汽車從結了薄冰的馬路上駛過去,快到警察局的時候,他看到皇家劇場外面貼著《阿拉丁》童話劇的海報。他對桑德斯說:「我的女朋友就在這兒演出。」他很驕傲,心裡樂滋滋的。

  

  諾維治的警察局長親自到局裡來見麥瑟爾。這本是一個普通案件,但是聽說萊文帶著一支槍,又是個亡命徒,就增加了事態的嚴重性。警察局長生得身體肥胖,神情非常興奮。過去他本是個商人,賺過不少錢。上次大戰期間,政府委任他主持當地軍事法庭的審訊工作。他對一些反戰的人執法嚴苛,並且為此深感自豪。在他的家庭中,在他那個一直看不起他的老婆跟前,這件事為他挽回不少臉面。也就是因為這個他才到警察局裡來迎接麥瑟爾;回到家裡這又是一件值得吹噓的事了。

  麥瑟爾說:「當然了,長官,他是不是一準在這裡,我們還不知道。但是他確實乘了一夜火車,火車票是在這裡交回來的。交票的是一個女人。」

  「這麼說還有一個同犯,啊?」警察局長問。

  「也許有。只要找到那個女人就可以找到萊文了。」

  警察局長用手掩著嘴打了一個嗝。出來以前他喝了不少罐裝啤酒,喝了啤酒總是要打嗝的。督察說:「我們一接到倫敦警察局的通知,馬上就把鈔票的號碼通知到這裡所有的商店、旅館和寄宿公寓了。」

  「這是地圖嗎,長官?」麥瑟爾問道,「巡邏的路線是不是都標記在上面了?」

  他們走到牆壁前面,督察用一支鉛筆把諾維治市的幾個主要地點指給他們看:火車站、威維爾河、警察局。

  「皇家劇場大概在這個地方吧?」麥瑟爾問。

  「對了。」

  「他為什麼要到諾維治來呢?」警察局長問。

  「這我們也弄不清楚,長官。旅館是不是都在警察局附近的這幾條街道上?」

  「還有幾家寄宿公寓。糟糕的是,」督察說,心不在焉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局長,「很多這種寄宿公寓都接待臨時投宿的人。」

  「那最好把鈔票號碼也都叫他們知道。」

  「有些地方根本不注意警察局的通知。那種所謂的幽會所,你知道。十分鐘的客人他們也接待,什麼時候去都成。」

  「胡說,」警察局長說,「咱們諾維治可沒有這種地方。」

  「我提個建議不知道合適不合適,長官。凡是有這種公寓的地方,巡查時最好加派人員,把你們這裡最精明的小伙子派到這些路線上去。我想你們這裡的人都知道晚報上對這個人相貌的描寫了吧?這傢伙開保險柜似乎非常內行。」

  「看樣子今天夜裡咱們沒有什麼事好幹了,」督察說,「這傢伙夜裡找不到個睡覺的地方我可真有點兒可憐他。」

  「你這裡有沒有一瓶威士忌,督察?」警察局長問,「咱們大家都得喝一杯。啤酒喝得太多了,有點兒反胃。威士忌好多了,可是我老婆討厭那個味兒。」他把身體往椅背上一靠,腳搭上兩條胖腿,像個孩子似的,高高興興地看著督察。他好像在說:又同夥計們一塊兒開懷喝兩杯,真是一件開心的事兒。只有督察心裡明白:在同一個好欺侮的人在一塊兒的時候,局長就要露出魔鬼的本色來了。「就喝一小口,督察。」他一邊喝酒一邊說,「你那次抓住了那個老壞蛋拜恩斯,幹得可真漂亮。」接著他又給麥瑟爾解釋:「在街上兜售賽馬賭票。很久以來一直是我們這裡的一個禍害。」

  「這個人倒不搗鬼。我認為他並不坑害人。這回犯事只不過是因為他把麥克費爾森的買賣搶了。」

  「啊,」警察局長說,「麥克費爾森賣賽馬票是合法的。他有事務所,也有電話,要花不少開銷。乾杯,孩子們。祝諸位的太太們身體健康。」他一口氣把杯子裡的酒喝乾。「再來兩支吧,督察。」他又打了一個大嗝,「爐子裡再加上幾塊煤,怎麼樣?讓咱們大家舒服一會兒。今天夜裡沒有事情好幹了。」

  麥瑟爾感到有些不安。儘管確實沒有什麼事好干,但是他還是不喜歡這樣閒著。他一直站在地圖旁邊。諾維治是個小城市。他們要把萊文捉住是不用很長時間的,但他自己對這個地方也很生疏。他不知道該去搜查哪些賭場、哪些俱樂部和舞廳。他開口說:「我們猜他是跟蹤一個什麼人到這地方來的。我提議明天早晨咱們先去找那個收票員談談,長官。看看他記得不記得坐那趟車來的有多少本地人。說不定咱們運氣好能找到個線索。」

  「你們知不知道那個約克郡大主教的故事?」警察局長說,「好的,好的。咱們明天去找找那個收票員。但是用不著著急。在這裡就跟在家裡一樣,年輕人,再喝一點兒蘇格蘭酒。你現在是在英國中部地區,慢慢騰騰的中部地區(對不對,督察?)。我們這裡做什麼事都慢條斯理的,但是我們到達終點站一點兒也不晚。」

  他說得當然有道理。用不著慌,在這樣的深夜裡什麼事也做不了,但是站在地圖旁邊,麥瑟爾卻總覺得有個人對他喊:「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不然就太晚了。」他用手指頭劃著名諾維治的幾條主要街道,想儘量對這個地方熟悉起來,像他對倫敦市區一樣熟悉。這裡是郵政總局,這裡是市場,這裡是大都會飯店和商業街。這是什麼地方?製革街。「製革街上這座大樓是什麼地方,長官?」他問。

  「那是中部鋼鐵公司。」督察說。他轉過身來,耐心地對局長說:「我沒聽說過那個故事。一定挺有意思,長官。」

  「是市長告訴我的。」警察局長說,「市長老派克爾真有意思。你們知道在我們預防毒氣空襲委員會上他說什麼?他說:『太好了,咱們可以趁這個機會鑽到別人床上去。』他的意思是說,戴上防毒面具,女人們就分辨不出誰是誰來了。懂得他的意思了嗎?」

  「派克爾先生可真愛說笑話,長官。」

  「是的,督察,可是我說的話比他還俏皮。那天開會我也去了。你知道我說什麼?」

  「不知道,長官。」

  「我說:『你不會找到一張空床的,派克爾。』明白我的意思嗎?真愛說笑,這個老派克爾。」

  「你們在預防毒氣空襲的會上做了什麼安排了,長官?」麥瑟爾問,一根手指依然指在市政廳上。

  「你不能指望人人都花二十五先令買一個防毒面具,但是我們已經安排好在後天舉行一次空襲演習。飛機從漢洛飛機場起飛,在市內投擲煙幕彈。街上的行人如果被發現沒有戴面具,就要被強行送上救護車,運到市立醫院去。這樣的話,誰要是有事非上街不可,就必須買一個防毒面具。中部鋼鐵公司免費分發給它的全部雇員每人一個,所以他們那裡在那天仍然像平常一樣辦公。」

  「這有點兒像敲竹槓,」督察說,「要麼就待在家裡,要麼就得買一個防毒面具。幾家運輸公司為買面具都花了一大筆錢啦。」

  「什麼時間進行演習,長官?」

  「這我們不預先通知,到時候防空汽笛就會響起來。你知道怎樣舉行演習,童子軍都騎著自行車巡邏,他們每人都會借到一個面具。當然了,我們心裡有數,中午以前演習就結束了。」

  麥瑟爾又回過頭來研究地圖。「火車站附近有不少儲煤棧,」他說,「這些地方你們都派人守著了嗎?」

  「我們注意到了,」督察說,「倫敦警察局一打電話來,我們就留神這些儲煤棧了。」

  「幹得真漂亮,夥計們,真漂亮。」警察局長咽下最後一口威士忌,誇獎說,「我要回家去了。明天可夠咱們忙活的。我想明天早上咱們得開個會研究一下吧,督察?」

  「啊,我想我們就不用在一大清早麻煩您了,長官。」

  「那好吧,假如你們有什麼事要同我商量,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晚安,夥計們。」

  「晚安,長官。晚安。」

  「有一件事這老傢伙還是說對了,」督察一邊把威士忌擺進柜子里一邊說,「今天夜裡咱們是沒有事情可幹了。」

  「我不想再多耽誤您的時間,長官,」麥瑟爾說,「請您不要想我這人太囉唆,桑德斯會向你們證明,我這人幹什麼也不拖泥帶水。可是這個案件卻有點兒特別……我好像怎麼也放不下手。一個很奇怪的案件。剛才我在看地圖,長官,我在設想,如果我是犯人,該藏在什麼地方。東邊這些虛線代表什麼?」

  「這是個新住宅區。」

  「還沒有完工的房子?」

  「我派了兩個人專門在這一帶巡查。」

  「你們辦事真是仔細,長官。我看我們來真是多餘了。」

  「你不應該根據他這個人來判斷我們。」

  「我對這個案子始終放不下心來。他是追蹤一個人到這裡來的。這人很有頭腦。以前我們對他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但是在過去二十四小時內他卻接二連三地犯錯誤。我們的頭兒說他正開闢一條道路,這話說得有道理。我也覺得他是在不顧一切地想找到一個什麼人。」

  督察看了看鐘。

  「我走了,長官,」麥瑟爾說,「明天早上見。晚安,桑德斯。我到街上去兜個圈子再回旅館。我要把這裡的地形弄清楚。」

  麥瑟爾走到大馬路上。雨已經停了。水溝里結了一層薄冰。他在人行道上滑了一下,幸虧扶住路燈柱子才沒有跌倒。一過十一點,諾維治街頭的燈光就調得非常暗。他朝著市場走了大約五十碼,便是皇家劇場的門廊,劇場裡里外外的燈光都已關掉了。他發現自己嘴裡正在哼著一個曲調:「但對我說來這是天堂。」他想:戀愛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好像心裡有了依靠,有了把握,並不是那種漂浮不定的感情。麥瑟爾要讓自己的愛情也儘快組織得井井有條:他想要愛情打上戳記、貼上封條、簽上名字,他要付款取到證明。他心中充滿了一種無法訴說的柔情,除了結婚,他是永遠也表達不出來的。麥瑟爾不是一個情人,他早已像一個結過婚的人,一個結婚多年,對幸福和信任心存感激的人。

  他做了一件自從認識她以來最瘋狂的事:他到她寄宿的地方去看了一下她的住所。他知道安的地址,她在電話里告訴過他。他尋找這條名叫萬聖路的道路並未逾越他現在的工作範圍,一路上他了解到許多事情,他的眼睛什麼也沒有放過,這絕不是浪費時間。比如說,他了解到當地兩家報社的名字和地址,一家叫《諾維治日報》,一家叫《諾維治衛報》,兩家報紙都在柴頓街上,隔街相對,其中一家旁邊是一家華麗的大電影院。從兩家報紙的新聞招貼上看得出來,《日報》是一家通俗的報紙,而《衛報》則是供有文化教養的人閱讀的。麥瑟爾還了解到最好的炸魚薯條店在哪裡,煤礦工人都到哪家酒館去。此外,他還發現了一個公園,枯萎的樹木、尖頭木柵欄、推嬰兒車的沙石小路,一片暗淡的景象。他了解到的這些事實中的任何一件將來都可能對他有用處,而且這也給予了諾維治地圖一些生活氣息。再想到這個地方時,他就可以同活人聯繫到一起,正像他在倫敦辦案的時候,每想到一個地區,腦子裡總是出現那裡的這個、那個居民們一樣。

  萬聖路兩旁都是新哥德式的小房子,排列得整整齊齊,就像某一家公司在展覽貨品似的。他在十四號門前站住,想知道這會兒她上床沒有。明天早上她會大吃一驚的:他在尤斯頓車站給她寄了一張明信片,告訴她,他到諾維治以後將住在王冠旅舍。從地下室透出一點兒光線,女房東還沒有睡覺。他真希望在明信片沒寄到以前就讓她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他知道住在這種寄宿舍里生活多麼單調:早晨起來一杯不加奶的清茶,一張張毫無笑容的臉。他覺得生活太虧待她了。

  冷風快要把他的身體凍僵了。他在對面人行道上徘徊著,想知道她床上的毯子夠不夠,有沒有零錢支付暖氣費。地下室的燈光誘惑著他,他差一點兒就要去按門鈴,問一問房東太太安還需要不需要什麼東西。但最後他還是走上通到王冠旅舍的路上。他不願意讓人知道自己那麼多情,甚至對安本人,他也決不會提自己到她住處來看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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