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9:24:4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雨從東面沿著威維爾河襲過來,在寒冷的夜空中變成冰,敲打著瀝青人行道,把公園裡木椅上的油漆打出一個個的小坑。一個警察悄悄地走過來,披在身上的厚重雨衣像濕漉漉的碎石路一樣閃亮。他手裡提著一盞燈,在兩個路燈間的黑影里照來照去。他對萊文招呼了一句「晚上好」,連第二眼也不看就走了過去。他要搜尋的是成雙作對的男女,即使在十二月的冰雹天裡也有人出來談情說愛。這是被禁錮的可憐的熱情在小城市裡的表現。

  萊文把外衣領上的扣子繫上,繼續尋找一處躲避冰雹的地方。他想把心思放在查姆里身上,想思索一下怎樣在諾維治這個地方找到他。但是他卻發現自己總是想著早晨他要幹掉的那個女孩子。他想起來他丟在蘇豪區咖啡館裡的那隻小貓。他是很愛那隻小貓的。

  她一點兒也沒有理會他的醜陋。「我的名字叫安。」「你並不醜。」他想,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他要殺死她,就像他有一次不得不淹死的一隻小貓那樣天真。他非常驚奇地想到,她並沒有出賣自己。她甚至很可能相信了他的話。

  這些思想對他說來比冰雹更寒冷,更叫他不舒適。除了苦味以外,他的舌頭不習慣嘗到別的味道。他是仇恨撫育大的,仇恨把他塑造成這樣一個又黑又瘦、殺人成性的人。他一個人彳亍在雨地里,被人追捕著,一副醜陋的臉相。他生下的時候父親正關在監獄裡,六年以後,父親因為又犯了別的罪被絞死了,母親用一把菜刀了結了自己的性命。這以後他便被送到少兒收容所去。他對任何人從來沒有一點兒溫情。他就是這樣被培育出來的,而他對這一結果卻有一種奇怪的自豪感。他不希望自己被製造成別的樣子。突然間,他害怕起來:如果想要逃跑的話,這次他一定要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冷靜。要想眨眼間就把槍掏出來,需要的絕不是溫情。

  河邊上一座大房子的車庫門沒有關上,顯然這個車庫裡沒有放著汽車,而是為了存放嬰兒車,為了孩子們遊戲用的,也許裡面還擺著些洋娃娃和積木。萊文躲了進去,他渾身凍得冰冷,只有一個地方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一生中,他身上那地方的冰塊從來沒有解過凍。那像匕首一樣的冰塊現在卻有一些融化了,給他帶來了極大的痛苦。他把車庫門推開了一點,如果有人從河濱路上走過,他不想叫人發現自己偷藏在這裡。在這種風雪交加的日子裡,誰都可能在別人的車庫裡躲避一會兒。當然了,有一個人是例外,一個正在被追緝的、生著兔唇的人。

  這條街上的房子並不緊挨在一起,兩幢房子中間都隔著一間車庫。萊文被紅磚牆緊緊地包在裡面。他可以聽到兩邊房子裡傳出的收音機聲。一所房子裡,一隻焦躁不安的手不停地扭動旋鈕,改變波段,收音機從一個電台跳到另一個電台,一會兒是柏林的一段慷慨激昂的講演,一會兒是斯德哥爾摩的歌劇。從另外一幢房子裡傳來的是英國廣播電台的節目,一個年老的評論員正在朗讀一首詩。萊文在寒冷的車庫裡,站在嬰兒車旁邊,凝視著室外黑色的冰雹,無可奈何地聽著收音機播出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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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影子從我面前掠過

  不是你,但又何其像你;

  啊,基督,我多麼希望

  能看到,哪怕只一瞬息,

  我們熱愛著的靈魂,能知道

  他們是誰,又在哪裡。

  他想到被絞死的父親,在地下室廚房裡自殺的母親,想到所有那些使他墮落的人。他使勁把指甲掐在自己手心的肉里。那個年老的、文雅的聲音繼續讀道:

  我厭惡廣場和里巷,

  厭惡我遇到的那些面孔。

  那些顆心,對我無情無義……

  他想:如果她有足夠的時間,也會去報告警察的。這是和女人打交道必須要落得的下場。

  我的整個靈魂奔向你

  他在努力令自己的心重新凝凍起來,像過去一樣堅硬、一樣安全,凝成寒冷的冰塊。

  「剛才是德魯斯·溫頓先生朗讀丁尼生[10]爵士的長詩《莫徳》的片段。國家廣播到此結束。祝各位聽眾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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