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09:24:35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這一天諾維治市的天始終亮不起來。濃霧像沒有星辰的夜幕一樣籠罩著市區的高空。街頭的空氣倒還清新,你只要想像這還是夜晚就成了。第一輛有軌電車從車庫裡爬出來,沿著鐵軌駛向市場。一張舊報紙被風颳起來,貼在皇家劇院的門上。諾維治郊區靠近礦井的幾條街上,一個老人蹣跚地走著,拿著一根長棍挨門挨戶地敲打住家的窗戶。商業街上一家文具店的櫥窗里擺滿了《祈禱書》和《聖經》,還孤零零地擺著一張紀念大英國協陣亡將士紀念日的紀念卡,好像擺在紀念碑前的一個枯乾了的罌粟花圈:「你們要在戰爭犧牲者的面前宣誓,永遠不要忘記。」鐵路前面,一盞信號燈在黑暗中閃著綠光,一節節明亮的車廂速度慢下來,駛過一個墓地、一家制膠工廠,從一條砌著水泥堤岸的整潔、寬闊的河上開過去。天主教堂的鐘聲正在轟鳴著。月台上響起一聲哨音。

  滿載著乘客的列車又徐徐駛入一個新的清晨。一張張臉風塵僕僕,所有的旅客都和衣而臥,在車上度過一個夜晚。查姆里先生甜食吃得太多,牙齒積滿污垢,呼吸重濁,帶著一股巧克力糖味兒。他把腦袋伸到過道里,萊文馬上轉過身去,望著窗外鐵路側線。幾輛卡車裝滿了當地采出的煤塊。從制膠工廠飄來一股臭魚腥味。查姆里先生又轉到車廂的另一邊,想弄清楚這列火車傍著哪個月台停車。他一邊說「對不起」,一邊往別人的腳上踩。安微微笑著,使勁在他的腳踝上踹了一下。查姆里瞪了她一眼。安說一句「對不起」,便開始用棉紙和撲麵粉化起妝來。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齊齊,才能鼓起勇氣來迎接這一天的新環境:皇家劇院、狹小的化妝室、煤油取暖器以及同行的互相傾軋和造謠誹謗。

  「你讓我過去好不好?」查姆里先生氣憤地說,「我在這兒下車。」

  萊文從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查姆里從車廂里下去,但是他不敢緊跟在後。他耳旁好像響著一個聲音,這聲音飄過了霧氣迷濛的遙遠路途,越過一個個州郡起伏的原野和時隱時現、建滿了別墅的市郊在他耳邊迴響著:「逮捕一個沒有車票的人。」他手裡拿著驗票員給他補票的白紙單據思索著。他打開車門,看著旅客從他身邊成群結隊地向出口走去。他需要時間,但是他手裡的這張白紙卻馬上就會把他暴露。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連十二小時的先機都不會有了。他們會立刻搜查諾維治的每一處酒店和旅社。他什麼藏身的地方也沒有。

  就在這個時候,他看到二號月台上的自動售貨機,靈機一動,想起了一個主意。這個辦法打破了他彳亍獨行的孤獨天地,使他又回到廣大的人叢中去。

  這時大多數旅客都已走淨了,但是有一個年輕姑娘還站在小吃店門口,等著搬運工回來替她搬行李。萊文走到她跟前說:「我可以幫你拿拿行李嗎?」

  「哦,假如你肯幫忙的話。」她說。萊文站在她面前,微微低著頭,不讓她看到自己的嘴唇。

  「吃一份三明治,好嗎?」他說,「坐一夜車可真夠嗆的。」

  本章節來源於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開門了嗎?」她說,「這麼早?」

  萊文推了推門。「已經開了。」他說。

  「你要請我嗎?」她說,「是請客嗎?」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她臉上帶著笑容,一張小臉很俊俏,兩隻眼睛離得太遠了一些。萊文更習慣的是妓女們脫口而出表示親昵的客套話,而不是自然而親切的態度,這種他似乎早已失掉的幽默感。他說:「我請。我來付帳。」他把她的包裹拿進小吃店去,敲了敲櫃檯。「你要什麼?」他說。在蒼白的燈光下,他始終背對著她,不想把她嚇壞。

  「品種真多,」她說,「葡萄乾麵包、小圓麵包、餅乾、火腿三明治。我想要一個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是不是我會讓你破產了?那我就不要咖啡了。」

  萊文等著,直到櫃檯後的女售貨員重新離開,直到身旁的女孩子嘴裡塞滿了三明治想喊也喊不出聲來,才把臉露出來。他感到有點狼狽,因為女孩子不但沒有露出嫌惡的表情,反而含著一嘴東西對他笑起來。他說:「我要你的車票。警察在追捕我。無論怎樣,我也要把你的車票弄到手。」

  她被嘴裡的麵包嗆住了,咳嗽起來。她說:「看在上帝的面上,在我背上捶兩下。」萊文差一點兒就照她的話做了,她簡直弄得他手足無措。他對人們的正常關係已經不習慣了,這使他的神經感到慌亂。他說:「我帶著槍呢。」接著又補充了個站不住腳的條件,「我給你這個作為交換。」他把補票單據放在櫃檯上。她一邊咳嗽,一邊很感興趣地仔細看了看他補票的單據。「頭等,全程。這麼一說,我還可以退一部分錢呢。這個買賣可真合算。但是你為什麼要動槍啊?」

  他說:「拿票來。」

  「給你。」

  「現在你同我一起出站,」他說,「我不放心你。」

  「你為什麼不先把火腿三明治吃掉。」

  「小聲點兒,」他說,「我沒有工夫聽你說笑話。」

  她說:「我喜歡你這種硬漢子。我的名字叫安。你叫什麼?」外面列車鳴起笛來,車廂開始移動,一長串亮光又駛回到濃霧裡,機車把蒸汽噴射到月台上。萊文的眼睛離開了她一會兒,她趁機舉起杯子,把一杯熱咖啡潑在他臉上。萊文身子往後一仰,雙手捂住眼睛。他像個動物似的呻吟了一聲,熱咖啡把他的臉燙得生疼。這是那個老國防部長感受過的,是那個女秘書感受過的。萊文的右手摸到自動手槍上,脊背倚著門。他幹事都是被別人逼出來的,都是別人逼著他失去了理智。但是他控制住自己,他努力忍著燙傷的疼痛,克制著逼他殺人的痛苦。他說:「我的槍在瞄準你。把你的手提包拿起來。拿著那張補票收據在我前邊走。」

  她照著他的話做了,因為提著沉重的箱子,腳步有些蹣跚。收票員說:「改變主意了?這張票可以一直坐到愛丁堡呢。怎麼中途就下車了?」

  「是啊,」她說,「我就在這兒下了。」收票員拿出一支鉛筆,在補票單據上寫了幾個字。安想到一個主意:她想叫收票員記住她和這張票。很可能會進行查詢的。「不要了,」她說,「我不用票了。我不想到別的地方去了。我就到這個地方。」她從出口處走出去,心裡想:這件事他不會很快就忘記的。

  路兩邊是骯髒的小房子,一條長馬路向前延伸著。一輛送牛奶的車嘩啷啷地響著轉進一條橫街,不見了。她說:「怎麼樣?可以讓我走了嗎?」

  「別把我當傻瓜,」他沒好氣兒地說,「往前走。」

  「你也該替我拿一件行李吧。」她把一隻箱子放在地上,萊文只好提起來。箱子很沉,他用左手提著,他的右手還得攥著手槍。

  她說:「這條路不是往諾維治市內去的。咱們應該在剛才那個街角往右拐。」

  「我知道往哪兒走。」

  「我倒希望我也知道。」

  兩旁的小房子在濃霧裡好像永遠也沒有盡頭。天還很早。一個女人走出門來取牛奶。安看見一個男人在窗戶裡面刮鬍子。她想向這個人呼喊求救,但是這個人可能沒有反應。她想像得出來,這個人會愣愣地瞪著看她,很久也不明白外面出了什麼事。他們繼續走下去,萊文在離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嚇唬她。如果他真的會對她開槍,那他一定是犯了什麼重罪,正在被緝捕。

  她把腦子裡想的說出來:「是殺人了嗎?」她說這話時很不客氣,聲音很低,帶著點兒恐懼,這種語調對萊文說是熟悉的,他習慣了恐懼。二十年來他心頭一直埋著恐懼。使他手足無措的反而是人與人的正常關係。萊文一點兒也不感到拘束地回答說:「不是,他們要捉我不是因為我殺了人。」

  她向他挑釁地說:「那麼你是不敢對我開槍的。」但是萊文的回答是現成的,他這樣回答別人都會相信,因為他說的是實話。「我不想坐牢。我寧可叫他們絞死。我父親就是被絞死的。」

  她又問:「咱們上哪兒去?」她一直注意尋找時機。這次萊文沒有回答。

  「這個地方你熟悉嗎?」但是萊文已經不想再說話了。突然,她的機會來了:一家門口擺著晨報新聞標題GG的小文具店,櫥窗里陳列著廉價的信紙、鋼筆和墨水,一個警察正站在櫥窗外面往裡看。她感到萊文在她背後走近了一步,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她沒來得及打定主意,他們已經從警察旁邊走過去,又沿著這條骯髒的馬路走下去。現在再喊已經來不及了。警察已經離開他們二十碼遠,無法過來救她了。她低聲說:「準是殺了人。」

  她兩次重複這句話刺激了他。他說:「你太不公平了,總是往壞處想我。是他們把一個盜竊案加到我的頭上,我連這些鈔票是從哪兒偷的都不知道。」從一家酒館裡走出一個人來,用濕布揩拭台階,一股油煎火腿味傳到他們鼻子裡來。手提包在他的手裡越來越沉了,萊文需要握著槍,所以不敢換手。他又接著說:「一個人要是相貌生得丑,就一輩子也不會有出頭之日了。從在學校念書就是這樣。甚至在入學以前就已經註定了。」

  「你的相貌有什麼難看的?」她明知故問地說。只要他開口講話就存在著希望。要殺死一個同你仍然發生著某種關係的人一定比較困難一些。

  「我的嘴唇,當然了。」

  「你的嘴唇怎麼了?」

  他有些驚訝地說:「你是說你沒有注意到……」

  「啊,」安說,「我想你是說你的豁嘴兒。比那個難看的有的是。」他們這時已經走完了一座座骯髒的小房子。她看了一下這條新建的路的名字:莎士比亞大道。發亮的紅磚樓房,都鐸式的三角屋頂、半木結構、鑲著彩色玻璃的房門,每一幢小樓都有一個諸如「幽憩」之類的名字。這些房子代表著一種比純粹貧窮更為庸俗的東西——靈魂的庸俗。它們已經爬到諾維治的邊緣上了,投機的建築商大量蓋起分期付款的住房來。安忽然想,他把她帶到這裡來,是為了把她殺死在這些房子後面坑坑窪窪的空地上;那裡,青草都被踩在爛泥里,一個個的樹樁說明過去曾是個樹林。他們繼續往前走,看到一所小樓的門開著,為了讓購買住房的人隨時可以進去看:從一間方方的小客廳可以走到方方的小臥室,臥室通到浴室和樓梯平台旁邊的廁所。一個大招牌上面寫著:「歡迎參觀安樂居。現款十鎊產權立即到手。」

  「你是想買一幢房子嗎?」她強自說著打趣的話。

  萊文說:「我口袋裡裝著一百九十五鎊,可是連一盒火柴也不能買。我告訴你,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從來沒有偷過那些鈔票。是一個渾蛋栽在我身上的。」

  「這個人也太慷慨了。」

  他在另一所名叫「睡谷」的房子前邊猶豫了一會兒。這所房子剛剛蓋好,滴在窗玻璃上的油漆還沒有擦掉。他說:「因為我替他幹了一件事。他本來應該付給我一筆報酬的。我跟蹤他到這裡來。一個叫查爾—姆恩—德里的渾蛋。」

  他把她推進「睡谷」的大門,經過一條沒有鋪砌地面的小路走到後門。他們站在霧氣的邊緣上,好像在日夜交界的地方,霧氣像長幡一樣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萊文把肩膀往後門上一靠,像玩具房屋一樣,住房門鎖一下子就從木柴棍門框上脫開。他們走進廚房,電線等著安燈泡,煤氣灶還沒有接通管道。「靠牆站著,」他說,「讓我看著你。」

  他坐在地板上,手裡拿著手槍。他說:「我累了。在火車上站了一夜。我的腦子都麻木了。我不知道拿你怎麼辦。」

  安說:「我在這裡找到了一個工作。如果把工作丟了我就一個銅子兒也沒有了。我向你發誓,你把我放了我絕不對別人講。」她又不抱希望地加了一句,「但是你是不會相信我的。」

  「人們答應我什麼也不算數。」萊文說。他在污水池旁幽暗的角落裡面色陰鬱地沉思著。他說:「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在這兒待著,暫時還是安全的。」他把手放在臉上,但是馬上就因為燙傷疼得一哆嗦。安的身體動了一下。萊文說:「別動,不然我就開槍了。」

  「我能坐下嗎?」她說,「我也累了。我今天得站一下午。」但是就在她說這話的時候,她卻仿佛看見自己被塞在壁櫥里,渾身鮮血淋漓。她接著說:「我得化裝成中國人,扯著喉嚨唱歌。」但是萊文並沒有聽她說話,他正在自己的幽暗裡籌思他的計劃。為了不叫自己過分沮喪,她信口哼起縈迴在腦子裡的一支歌來;這首歌使她想起麥瑟爾,想起他們晚間乘車回家,想起「明天見」。

  對你這只是

  公園,

  對我這卻是

  人間的伊甸。

  他說:「我聽過這個歌。」他不記得是在哪兒聽到的,只記得那是一個灰暗的夜晚,寒風刺骨,他餓得要命,唱針刮著唱盤。他覺得某種尖銳、寒冷的東西正在他心裡碎裂著,使他痛苦不堪。他坐在污水池下邊,手裡拿著槍,開始啜泣,卻沒有哭出聲音,一任眼淚從眼角往下流,像蒼蠅在由著自己性子飛似的。安繼續哼唱著,一時沒有發現他在落淚。「他們說這是一個男人從格陵蘭帶來的雪蓮。」這時她看見他臉上的淚水了。她說:「你怎麼了?」

  萊文說:「靠著牆,要不我就開槍了。」

  「你都垮了。」

  「這不關你的事。」

  「啊,我想我還是通人情的。」安說,「你還沒有做出什麼傷害我的事來。」

  他說:「沒什麼,我只是累了。」他看了看面前還沒有完工的赤裸、骯髒的廚房地板,想吹兩句牛。「我住旅館已經住膩了。我想把這間廚房修好。過去我學過電工。我受過教育。」他說,「『睡谷』。在你累了的時候這倒是個好名字。但是他們把『谷』字寫錯了。」

  「放我走吧,」安說,「你可以相信我。我什麼都不說。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

  他悽慘地笑了笑:「相信你。我倒願意這樣做。等你進了城,你就會在報上看到我的名字,我的相貌特徵,我穿著什麼衣服,我多大年歲。我從來沒偷過鈔票,但是我卻沒有辦法告訴別人我要尋找的是誰。姓名:查爾—姆恩—德里;職業:騙子。一個胖子,戴著個綠寶石戒指……」

  「啊,」她說,「我就是跟這樣一個人同車來的。我不相信他有這個膽子……」

  「哦,他只不過是個代理人,」萊文說,「但是如果我能找到他,我就能逼著他告訴我……」

  「為什麼你不自己到警察局去投案,把事情和他們說清楚呢?」

  「你真會出主意。告訴他們是查姆里的朋友們把那個捷克老頭兒幹掉的。你太聰明了。」

  「捷克老頭兒?」她叫起來。這時霧氣從這一帶住房和受到創傷的田野上升起來,廚房的光線比剛才亮了一些。她說:「你說的是報紙上到處登著的那件事嗎?」

  「就是這件事。」他陰鬱又驕傲地說。

  「你知道是誰把他謀殺的?」

  「像知道我自己那麼清楚。」

  「這件事跟查姆里也有關係……那是不是說,現在人們想的都錯了?」

  「這些報紙對這件事什麼都不知道。應該相信的事他們卻不相信。」

  「這件事你知道,查姆里也知道。這麼一說,如果你能找到查姆里,就根本打不起仗來了。」

  「打仗不打仗才不關我的事呢。我要弄清楚的是誰把我暗算了。我要報仇。」萊文解釋說。他一邊用手捂著嘴唇,一邊抬起頭來看著地板另一邊的那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又年輕又嬌艷,非常可愛,可是他卻像囚在鐵籠里滿身瘡癤的癩狗看著欄杆外面一隻養得乾淨、餵得肥壯的母狗一樣,絲毫也沒有什麼興趣。「打一場大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說,「戰爭會叫人們睜開眼睛,會給他們嘗嘗自己種的苦果。這我知道。對我來說,戰爭從來沒有停止過。」他摸了摸他的手槍。「我現在傷腦筋的是拿你怎麼辦,怎樣才能叫你安安靜靜地待二十四小時。」

  她低聲說:「你不會把我打死吧?」

  「如果沒有其他辦法的話,」他說,「讓我再想一想。」

  「可是我是要站在你這邊的。」她一邊哀求他,一邊四處搜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向他扔去。她在想辦法逃命。

  「誰也不會站在我這邊,」萊文說,「這我早就懂得了。甚至連一個專門給人打胎的醫生……你知道,我長得太醜了。我不想裝成你們那些漂漂亮亮的人。但是我受過教育。我什麼事都看得很透。」他又很快地說,「我不該浪費時間了,我應該立刻辦自己的事。」

  「你準備怎樣做?」她一邊說,一邊從地上站起來。

  「哦,」他用失望的語調說,「你又害怕了。你不害怕的時候倒是挺不錯的。」他站在廚房的另一頭,用手槍比著她的胸脯,像哀求似的對她說,「用不著害怕。我的嘴唇……」

  「你的嘴唇是什麼樣子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她氣急敗壞地說,「你的樣子並不醜。你應該有個女朋友。有了女朋友,你就不會老惦記著你的嘴唇了。」

  他搖了搖頭。「你這樣說是因為你害怕了。你這樣是不能從我手裡逃開的。你碰上了我,算是倒霉了。你不該這麼怕死。要是打起仗來,反正我們也得死。死來得很突然,快極了,不會叫你受罪的。」他說。他又想起了那個老人的被打碎的頭顱——死就像這樣,不比打碎一個雞蛋更困難。

  她低聲說:「你要開槍打死我嗎?」

  「啊,不,不,」他竭力安慰她說,「轉過身,到門那邊去。咱們去找一間屋子,我可以把你鎖在裡面,過幾個鐘頭。」他的眼睛盯住她的脊背,他想乾淨利落地一槍把她打死,不想叫她受罪。

  她說:「你這人並不壞。如果咱們不是這樣碰在一起,說不定會交上朋友的。如果這是舞台門的話。你在舞台門口找過女孩子嗎?」

  「我?」他說,「沒有。她們連看都不會看我的。」

  「你長得並不醜。」她說,「我寧願你有這樣的嘴唇也不願意你的耳朵像花椰菜似的。那些人還以為自己多麼威武呢!那些人穿著褲衩打拳的時候,女孩子簡直都發狂了,可是一穿上宴會禮服,樣子就可笑極了。」萊文想:如果我在這兒把她打死,隨便哪個人從窗戶外邊走過都看得見她的屍體。不,我要在樓上一間浴室里把她打死。他又對女孩子說:「走,再往前走。」

  她說:「今天下午你就把我放了吧,我求求你。要是我不到劇場去,我的工作就丟了。」

  他們走到外面那間明亮的小客廳里,客廳還發散著油漆味。她說:「我可以給你弄一張戲票。」

  「走,」他說,「上樓去。」

  「這齣戲值得一看。阿爾弗雷德·布利克扮演團琪寡婦[9]。」樓梯口通向三扇門,一扇門是框格毛玻璃的。「打開這扇門,」他說,「進去。」他決定,她一邁進門檻,馬上從背上打一槍。這樣,他只要把門一關,就不會有人看到她了。在他的記憶中又出現了一個蒼老、低微的聲音,那聲音隔著一扇關閉的門無限痛苦地哼叫著。但是萊文從不為記憶所苦。死人的事他已經司空見慣了。在這個寂寥寒冷的世界裡,居然那麼害怕死,真是太愚蠢了。他嘶啞著嗓子說:「你高興嗎?我的意思是說,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啊,我不喜歡這份工作。」她說,「但是它不會繼續很久的。你想會不會有人願意同我結婚?我希望的是這件事。」

  他壓低了喉嚨說:「進去。往窗外看一看。」他的手指摸著槍的扳機。她順從地向前走去。他把槍舉起來,手一點兒也不顫抖。他對自己說:她什麼也不會感到的。死並不是她該害怕的事。她已經把手提包從胳膊下面拿了出來,他注意到這隻提包的式樣非常新奇:一邊是一個擰成螺旋形的玻璃圈,中間鑲著兩個電鍍字母A.C.,她正準備化一下妝。

  就在這個時候,樓下房門發出了合上的響聲,一個聲音說:「請原諒我,這麼早就麻煩您到這裡來。我要去上班,下班非常晚……」

  「沒關係,沒關係,格雷夫斯先生。您看,這幢小房子是不是非常舒服?」

  在安回過頭來的時候,萊文把槍放了下來。安呼吸急促地低聲對他說:「快進來。」他照她的話做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安喊叫起來,他還是會毫不猶豫地向她開槍的。她看見他手中的槍,對他說:「快把它收起來。你拿著槍只會給自己惹麻煩的。」

  萊文說:「你的行李還在廚房裡呢。」

  「我知道。他們是從正門進來的。」

  「煤氣和電都接通了。」一個聲音說,「只要交十鎊錢,把名字往表上一填,您就可以把家具運來了。」

  另一個聲音說:「當然了,我還要考慮一下。」這人的聲音規規矩矩,想像得出:說話的人一定戴著夾鼻眼鏡,繫著硬領,生著一頭亞麻色的稀疏頭髮。

  聽得到兩個說話的人穿過客廳,往樓上走來。房產公司的代理人一邊走一邊不住口地講話。萊文說:「我打死你,你要是敢……」

  「別出聲。」安說,「別說話。聽我說,那些鈔票在你身上嗎?給我兩張。」萊文有一點兒猶豫,她著急地在他耳邊說:「咱們得冒一個險。」房產公司代理人和格雷夫斯先生這時已經走進最好的一間臥室去了。「你看看吧,格雷夫斯先生,」房產公司的人正在說,「用的是帶花紋的棉布。」

  「牆壁隔音嗎?」

  「特製的隔音板。關上門。」門關上了,代理人的聲音小了一些,但是仍然聽得清清楚楚,「屋子裡講話,外面過道上一點兒也聽不見。這些房子是專門為攜家帶口的人設計建造的。」

  「現在我想去看看浴室。」格雷夫斯先生說。

  「別動。」萊文威脅她說。

  「好了,把槍收起來,」安說,「別亂來。」她把身後的浴室門關上,走到臥室前邊。臥室的門打開了,代理人滿臉殷勤地對安說:「哎呀,哎呀,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這種對女人講話的油腔滑調在諾維治的所有酒吧都可以聽得到。

  「我路過這裡,」安說,「看到門沒有上鎖就進來了。我本來預備去找你的,沒想到你這麼早就來了。」

  「隨時樂於為您服務。」房產公司代理人說。

  「我想買這幢房子。」

  「請您等一等。」格雷夫斯先生說。格雷夫斯先生穿著一身黑色西服,滿色蒼白,脾氣暴躁;看到他就會聯想到睡眠不足、酸臭的小屋子和一大群小崽子。「您這樣可不成。這幢房子我現在正在看呢。」

  「我丈夫叫我來把房子買下。」

  「我先來的。」

  「您買下了嗎?」

  「我得先看一下,是不是?」

  「給你,」安把手裡的兩張鈔票亮出來,「我現在只要在……」

  「在這張表格上的虛線上籤上名字。」代理人說。

  「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格雷夫斯先生說,「我挺喜歡這所房子。」他走到窗戶前邊,「我喜歡窗外的景物。」他的一張蒼白的臉凝視著外面坑坑窪窪的地面;在逐漸消失的霧氣下,這片地一直延伸到遠處一座座爐碴堆成的小山前邊。「這地方真安靜,」格雷夫斯先生說,「這對我的孩子和妻子健康大有好處。」

  「真是對不起,」安說,「可是我已經準備付款、簽字了。」

  「您的證明文件呢?」代理人說。

  「我下午拿來。」

  「我帶您去看另外一幢房子吧,格雷夫斯先生。」代理人打了一個嗝,連忙道歉說,「我不習慣在吃早飯以前做生意。」

  「我不看。」格雷夫斯先生說,「如果我買不到這一幢我就不買了。」他面色蒼白、怒氣沖沖地站在這所「睡谷」最好的一間臥室里,他在向命運挑戰,他多年的痛苦經驗告訴他,不管他提出什麼挑戰,命運總是接受的。

  「那可沒法子,」代理人說,「您買不了這幢房子。總有個先來後到呀。」

  格雷夫斯先生說了聲「再見」,便帶著他那叫人感到可憐的、心胸狹隘的驕傲走下樓去。他至少可以為一件事感到驕傲:即使他對真正想要的東西總是晚了一步,他也是絕對不肯將就湊合的。

  「我同你一起到公司去,」安說,「馬上就去。」她挎著代理人的胳膊,回頭看了一眼浴室——那裡面還站著那個手裡拿著一把手槍的陰沉的倒霉鬼,便走下樓去。室外非常寒冷、霧氣迷濛,但是她卻覺得像夏日一樣晴朗、舒適,因為她已經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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