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9 09:24:1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萊文在「街角冷飲店」靠近一根大理石柱的空台子上坐著。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地凝視著列舉各種冷飲的長菜單:芭菲、聖代、奶油水果……旁邊的桌子上,一個人正在吃黑麵包和黃油,喝麥芽飲料。在萊文的盯視下,這人縮了回去,用一張報紙擋住自己的臉。報紙上印著通欄大標題:「最後通牒。」
查姆里穿過一張張桌子,向他走過來。
他是個胖子,手上戴著一隻綠寶石戒指,一張方方正正的大寬臉,幾重下巴垂在領子上。他的樣子像個房地產商,或是買賣女式腰帶發了筆橫財的人。他在萊文的桌前坐下來,道了一聲「晚上好」。
萊文說:「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查爾—姆恩—德里先生。」他把對方的姓每個音節都清清楚楚說出來。
「查姆里,親愛的朋友,我的姓是查姆里。」查姆里先生糾正他的發音說。
「怎麼發音都沒有關係。我猜這不是你的真姓。」
「不管怎麼說,是我挑的姓。」查姆里先生說。在他翻看菜單時,像扣著的大瓷碗似的燈罩里射出的明亮燈光照得他的戒指閃閃爍爍。「要一份芭菲吧。」查姆里先生說。
「這種天氣還吃冷飲,真是太奇怪了。要是你覺得熱,在外面站一會兒就成了。我不想浪費時間,查爾—姆恩—德里先生。您把錢帶來嗎?我身上一個子兒都沒有了。」
查姆里先生說:「這裡的『少女夢』甜點挺不錯。更不用說阿爾卑斯雪糕了。要不就來一份冰激凌聖代?」
「我從離開加來[3]還沒吃東西呢!」
「把那信給我,」查姆里先生說,「謝謝你。」他轉過來對女侍說:「給我一份阿爾卑斯雪糕,加上一杯蒔蘿利口酒。」
「錢呢?」萊文說。
「在皮包里。」
「都是五英鎊一張的?」
「兩百英鎊怎麼可能是小票子。再說錢也不是我給的,」查姆里先生說,「我只不過是中間人。」他的眼睛落在隔壁桌子上的奶油樹莓上,目光變得柔和了。「我這人就愛吃甜食。」
「你不想聽聽那件事嗎?」萊文說,「那個老女人……」
「算了,算了,」查姆里先生說,「我什麼都不想聽。我不過是個中間人。我什麼事都不管。我的委託人……」
萊文鄙夷地對他撇了撇自己的豁嘴唇。「你給他們起的這個名字真不錯。委託人。」
「怎麼我的芭菲還不來?」查姆里先生嘮叨道,「我的委託人真都是最好的人。暴力行為——他們認為這是一種戰爭。」
「我同那個老頭兒……」萊文說。
「都在前線的戰壕里。」他對自己的幽默得意地輕聲笑起來,他的一張大白臉像一塊幕布,可以把各種奇怪荒誕的影像投射上去:一隻小兔子,一個長著角的人。查姆里先生看到他叫的芭菲盛在一隻高腳玻璃杯里端過來,眼睛充滿了笑意,閃閃發亮。他又開口說:「你的活兒幹得很好,很漂亮。他們對你很滿意。你現在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查姆里先生非常肥胖、非常粗俗、非常虛偽,但是看著他坐在那裡吃雪糕,奶油從嘴角上往下流,卻叫人覺得他是個很有權勢的人物。他很富有,好像世界上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他的。可是萊文卻什麼都沒有,除了查姆裡帶來的那隻皮包里的錢、他身上的衣服、他的兔唇和那支本應扔下不拿的手槍。萊文說:「我該走了。」
「再見,我的朋友,再見。」查姆里一邊用吸管吸著甜品一邊說。
萊文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他長得又黑又瘦,生來一副倒霉、受罪的樣子,在這些小圓桌子和晶瑩的水果飲料中間非常局促不安。他走出冷飲店,穿過圓形廣場,順著沙夫茨伯里大街走下去。商店的櫥窗里裝飾著花花綠綠的裝飾品和聖誕節的小紅豆,節日的氣氛叫他又興奮又氣惱。他揣在衣袋裡的手握得緊緊的,把臉貼在一家時髦女裝店的窗戶上,不出聲地向窗玻璃里冷笑著。一個女店員正俯身在一個模特兒上,這個女孩子的線條很美。萊文的眼睛輕蔑地盯著女孩子的屁股和大腿,心裡滿是鄙夷。聖誕節的櫥窗里有這麼多肉出售,他心裡想。
因為刻毒的心情暫時被壓抑下去,他走進了這家時裝店。當女店員向他走過來的時候,他毫不掩飾地把自己的豁嘴露給她看;他感到很開心,如果他有機會拿一挺機槍對著一個畫廊開一陣火,他的心情也會是這樣的。他說:「櫥窗里那件女裝。多少錢?」
女店員說:「五幾尼。」她沒有稱呼他先生。他的嘴唇是他的階級烙印。顯而易見,他出身貧窮,父母花不起錢請個高明的外科醫生。
他說:「這件衣服挺漂亮,是不是?」
她有意咬文嚼字地說:「是的,這件服裝確實很受人欣賞。」
「很軟和,很薄。像這種衣服穿的時候得很小心,是不是?是給又有錢又漂亮的人準備的吧?」
她的謊言脫口而出:「這是樣品。」她是個女人,什麼都瞞不過她,她知道這間小店鋪實際上是很寒酸、很低級的。
「一點兒也不俗氣,是不是?」
「可不是,」她說,眼睛瞟著窗外一個穿著紫紅色西服的膚色淺黑的人,這人正向她張望,「一點兒也不俗氣。」
「好吧,」他說,「我就買了吧,給你五鎊。」他從查姆里的錢包里取出一張五鎊的鈔票。
「要不要給你包起來?」
「不用,」他說,「一會兒我的女朋友自己來取。」他用他那發亮的嘴唇對她笑了笑。「你知道,她也挺有風度的。這是你們這兒最好的衣服了吧?」當她點著頭,把鈔票拿走的時候,他又說:「這件衣服同愛麗絲正好相配。」
於是他走出店鋪,來到大街上,心頭的輕蔑稍微發泄出去了一點兒。他拐進弗里思街,轉過街角,走進一家德國人開的咖啡館,他在這裡有一個房間。沒想到,一件叫他吃驚的東西在店裡等著他:木桶里立著一株小杉樹,杉樹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玻璃球,樹下還有一個小馬槽。他對開這家咖啡館的老頭兒說:「你也相信這個?這種破爛?」
「是不是要打仗啦?」老頭兒說,「報上登的太可怕了。」
「那個客店裡沒有空房的故事我都知道。過去他們過節總是給我們葡萄乾布丁吃。愷撒·奧古斯都下了命令[4]。你看,我知道這些事,我受過教育。過去他們總是一年給我們讀一次。」
「我經歷過一次戰爭。」
「我討厭這種過節的氣氛。」
「哼,」老頭兒說,「對做生意可有好處。」
萊文把聖嬰耶穌拿了起來,下面的搖籃也跟著一塊兒起來了,是用石膏做的,塗了色,庸俗不堪。「他們後來把他殺了,是不是?你看,整個故事我都知道。我受過教育。」
他走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屋子沒有人整理過,面盆里還盛著髒水,水壺也是空的。他的耳邊又響起了那個胖子的語聲:「查姆里,我的朋友,我姓查姆里。我的姓應該讀作查姆里。」胖子一邊說一邊晃動著他那閃閃發亮的綠寶石戒指。萊文氣呼呼地從欄杆上朝下大喊:「愛麗絲!」
愛麗絲從旁邊一間屋子走了出來,一個邋裡邋遢的女孩子,肩膀一邊高一邊低,一綹像褪了色似的淡黃頭髮耷拉在臉上。她說:「你用不著這麼大喊大叫。」
萊文說:「我的屋子成了豬圈了。你這樣對我太不像話了。快去給我收拾收拾。」他在她腦袋瓜上摑了一掌,愛麗絲把頭一歪,嘟噥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她沒敢多說什麼。
「快收拾,」他說,「你這個駝背的下賤貨!」當她趴在床上收拾床鋪的時候,他又對她笑起來:「我給你買了件過節的衣服,愛麗絲。這是收據。快去把它取來。漂亮極了。你穿著正合適。」
「你認為這很好笑?」她說。
「這個笑話是我花了五鎊錢買來的。快去,愛麗絲,再晚鋪子就要關門了。」但是她在下了樓以後還是報復了他一句,她對著樓上喊道:「我的樣子再難看也比你的三瓣嘴好看多了。」咖啡館裡的老頭兒和大廳里老頭兒的老婆,櫃檯前的顧客,房子裡的人都聽到了。他想像得出這些人臉上的笑容。「干吧,愛麗絲,你們倆可真是一對兒。」萊文並沒有感到刺痛,從小時候起人們就一滴一滴地給他餵毒汁,他已經感覺不出那苦辣味兒了。
他走到窗前,把窗戶打開,用手指在窗台上抓弄了幾下。一隻小貓跑過來,順著排水管躥躥跳跳跑到窗口,搔弄他的手。「你這個小雜種,」他說,「你這個小雜種。」他從大衣口袋裡拿出一小盒售價兩便士的奶油,倒在肥皂盒裡。小貓不再自己玩耍,喵喵叫著跟著他的腿跑。他抓住小貓的脖子,連同奶油一起放在櫥櫃頂上。小貓掙扎著從他手裡掙開。萊文小時候在家裡養過一隻老鼠,這隻貓比它大不了多少,只是更軟和些。他搔弄著小貓的腦門;小貓一心想吃食,用爪子抓了他一下。它的小舌頭顫顫抖抖地舐著奶油。
該吃晚飯了,他對自己說。他身上裝著這麼多錢,愛到哪兒吃就可以到哪兒吃去。他可以到辛普森飯店去,像那些商業界的闊佬一樣吃一頓大餐;大塊吃肉,隨便要多少份蔬菜。
在他經過設在樓梯下暗角的公共電話間時,他聽見有人在說他的名字。老頭兒說:「他在這兒長期租了一間屋子,前一陣子到別處去了。」
一個陌生人的聲音說:「你,你叫什麼名字——愛麗絲——領我到他的房間去。你留神看著大門,桑德斯。」
萊文溜進電話間,屈膝伏在地上。他把門留了一條縫,因為他無論在什麼時候也不喜歡把自己關在一個地方。他無法看到外面的人,但是用不著,只聽那說話的聲音就可以知道那是什麼人:警察、便衣,倫敦警察廳的口氣。這個人緊挨著電話間走過去,震得地板在腳下直顫動。過了一會兒他又走了下來。「屋子裡沒有人。大衣和帽子也不見了。這小子一定是出去了。」那人說。
「多半是出去了,」老頭兒說,「他走路總是輕手輕腳的。」
陌生人開始盤問他們:「他長得有什麼特徵?」
老頭兒和駝背女孩異口同聲地說:「豁嘴。」
「這很有用,」警探說,「他屋子裡的東西你們別動。我回頭派個人來采他的指紋。他是怎樣一個人?」
他們說的每個字他都聽得清清楚楚。他想像不出他們為什麼要來逮他。他知道他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不是個做事馬虎的人,他知道。那間屋子、那套公寓他記得非常清楚,就好像他在腦海里拍下來的一張張照片。他們無法抓住他的任何把柄。把自動手槍帶回來是違背指示的,但是這把槍他正帶在身上,牢牢實實地掖在他胳肢窩底下。再說,如果他們發現了什麼的話,在多佛爾就會把他截住的。他懷著一肚子悶氣聽著外面的談話,急著要去吃飯。他已經有二十四小時沒好好吃過飯了。他現在身上揣著兩百鎊錢,想吃什麼都可以買,什麼都可以。
「這事兒我相信,」老頭兒說,「今天晚上他還拿我老婆的聖嬰馬槽取笑了一通呢。」
「專愛欺侮人的壞蛋,」那個女孩子說,「你們把他抓起來才稱我的心呢。」
他吃驚地對自己說:原來他們都恨我!
那個女孩子又說:「他長得奇醜無比。那個嘴唇,一看就讓人起雞皮疙瘩。」
「實在不是個好人。」
「我本來不願意叫他住在這兒,」老頭兒說,「可是他倒不欠房租。只要按時交租,我是無法把他攆走的。這個年頭不能這麼辦。」
「他有朋友嗎?」
「問這話太可笑了!」愛麗絲說,「他交朋友?他要幹什麼?」
萊文蹲在漆黑的電話間地板上暗自竊笑:他們談論的是我,是我啊。他摸著手槍,盯著門上的玻璃。
「你好像挺生他的氣?他怎麼著你啦?他不是還要送你一件衣服嗎?」
「他只是在耍弄人。」
「即便如此,你還是要去取?」
「我才不要呢。你以為我會要他的禮物。我要把衣服退掉,把錢扔到他臉上。真讓人笑掉大牙!」
他既有些氣惱又感到好笑地想:他們都討厭我。如果他們打開這扇門,我要把這夥人一個不剩地打死。
「我要在他那個三瓣嘴上狠狠打一巴掌。我會笑得肚子痛的。我告訴你,我真會笑得肚子痛。」
「我派個人,」那個陌生的聲音說,「站在馬路對面。要是那個人進來,你們就給他個暗號。」咖啡館的門關上了。
「啊,」老頭兒說,「我真希望我的老婆也在這兒。這場好戲叫她花十先令她也肯看。」
「我給她打個電話,」愛麗絲說,「她這會兒在梅森家聊天呢。我叫她馬上回來,把梅森太太也帶來。咱們大伙兒一塊樂一樂。一個星期以前,梅森太太還說,她再也不想在她的鋪子裡看到那張醜八怪的臉了。」
「太好了,愛麗絲,給她打個電話吧。」
萊文抬起胳膊,把燈泡從燈座上摘下來。他站起身,緊貼著電話間的一面牆站著。愛麗絲打開門走進來,把自己同萊文一起關在了電話間裡。她還沒來得及叫喊出聲,萊文已經用一隻手堵住她的嘴巴。他在她耳朵邊低聲說:「別往電話里扔便士,要不然我就打死你。你要是喊叫,我也打死你。照著我說的做。」他們倆身子貼得緊緊的,就像睡在一張單人床上似的。他可以感覺到她畸形的肩膀頂著自己的胸脯。他說:「把聽筒摘下來。假裝你在同那個老婆子說話。快摘下來。我打死你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說,您好,格羅耐爾太太。」
「您好,格羅耐爾太太。」
「把這裡的事說給她聽。」
「他們要逮捕萊文。」
「為什麼?」
「那張五鎊的鈔票。他們早就在鋪子裡等著了。」
「你說什麼?」
「他們把票子的號碼記下來了。那張錢是偷的。」
他被暗算了。他的腦子非常精確地開動著,像一張簡便計算表。只要把數字給它,它就能給出正確的答案。萊文心頭湧起一陣無名怒火。如果查姆里現在也在這電話間裡,他會一槍把他打死,連眼皮也不眨的。
「從哪兒偷的?」
「你自己應該知道。」
「別跟我頂嘴。從哪兒?」
他連查姆里的僱主都不知道。這件事非常清楚:他們不相信他。他們設了這麼一個圈套,為的是把他除掉。一個賣報的小孩在街上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最後通牒,最後通牒。」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這個消息,但是沒有往深里想:這件事好像同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他又重複問道:「從哪兒?」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了。」
他用手槍頂著她的脊背,甚至想哀求她。「你不能想一想了?這很重要。這不是我乾的。」
「當然不是你乾的。」她對著那沒有接通的電話機氣沖沖地說。
「你得了吧。我只求你把整個經過想起來。」
「我永遠想不起來了。」
「我還送給你一件衣服呢,是不是?」
「你沒送我。你要把贓款銷掉,就是這麼回事。你不知道他們已經把鈔票的號碼通知到城裡每一家商店了。連我們的咖啡館也得到通知了。」
「要是我乾的,我怎麼會不知道錢是從哪兒來的?」
「要是你真的沒幹,讓人家給你栽了贓,那可就是更大的笑話了。」
「愛麗絲。」老頭兒在咖啡館喊了一聲,「她回來了嗎?」
「我給你十鎊錢。」
「假鈔票。謝謝你,我不要。你真慷慨。」
「愛麗絲。」老頭兒又叫起來。他們聽到他正從走道走過來。
「你也該講講公道吧。」他憤憤地說,用手槍在她肋骨上戳了兩下。
「你居然還講公道?」她說,「把我當犯人似的呼來喝去。要打就打。在地板上到處撒菸灰。我給你打掃垃圾已經打掃夠了。你還往肥皂盒裡倒奶油。你還談什麼公道?」
在黑暗的電話間裡,身體緊緊同他挨著,愛麗絲一下子變成活生生的了。萊文感到非常驚奇,把外面的老頭給忘了。直到門從外面打開,他才醒悟過來。他壓低了喉嚨惡狠狠地說:「別出聲,不然我就打死你。」他用槍在後面比著,叫這兩個人都走出電話間。他說:「別發昏。他們是逮不著我的。我進不了監獄。要是我想把你們兩個人打死,連眼皮也不會眨。要是我自己被絞死,我也不會眨眼的。我爸爸就是被絞死的……對他來說那倒是件好事……在我前頭走,咱們上樓去。出了這件事,有人可要倒大霉了。」
萊文把他倆弄到他的房間,從裡面鎖上門。樓下一位顧客正一遍又一遍地按電鈴。他轉身對他們說:「我很想叫你們吃槍子兒,你們告訴警察我是豁嘴。你們就不能講點兒情義?」他走到窗戶前邊。從窗戶很容易就能逃出去,他選擇了這個房間也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小貓不敢從櫥頂上跳下來,在邊兒上轉來轉去,像只玩具小老虎在籠子裡來迴轉悠,求援似的看著他。萊文把她抱下來,扔在床上。她走的時候想咬他的手指頭。萊文爬出窗戶,順著外面的排水管道離開。濃雲聚攏,把月亮遮住了,大地好像也隨著雲塊一起在移動。一個冰冷的荒蕪的星球,在無邊的黑暗中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