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9 09:24:06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暮色落下來以後,他倆把身體往一塊兒靠了靠,坐在那裡輕輕地顫抖。他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燈光明亮、煙霧迷濛的上層車廂里,公共汽車正開向哈默史密斯[1]。商店的櫥窗像閃閃發光的冰塊,她喊了一句:「看呀,下雪啦!」汽車駛過一座橋的時候,幾大片雪花飄過去,像紙片一樣落到幽暗的泰晤士河裡。
他說:「只要車一直往前開,我就感到很快樂。」
「咱們明天還會見面——吉米。」她總是不習慣喊他的名字,像他這樣一個又粗又壯的人,叫這個名字真有點兒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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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不能心安的是夜晚。」
她笑起來:「夜晚總會過去的,」但是她的神情馬上變得嚴肅了,「我也很快活。」想到幸福和快樂時,她總是嚴肅的。她更願意在悲哀、不幸的時候放聲大笑。對於她關心和喜愛的事,她無法不嚴肅對待。在幸福的時刻,她就不禁想到所有那些會破壞幸福的東西,幸福就使她肅穆起來。她說:「如果發生戰爭,那實在太可怕了。」
「不會發生戰爭的。」
「上次大戰就是一起謀殺案引起的。」
「上次被刺殺的是個皇太子。這回只不過是個老政治家。」
她說:「說話當心些。你會泄露機密的——吉米。」
「去他媽的,什麼機密。」
她開始哼唱她買的唱片上的一首曲子:「對於你這只是公園。」大片大片的雪花從窗外飄過去,落在人行道上,「一個男人從格陵蘭帶來的一朵雪蓮。」
他說:「這首歌真沒意思。」
她說:「這首歌非常美——吉米。我就是不能叫你吉米。你不是吉米。你的個頭太大了。麥瑟爾探長。人們愛拿警察的大皮靴開玩笑,都是因為你這種大塊頭。」
「那你為什麼不叫我『親愛的』呢?」
「親愛的,親愛的,」她用舌和嘴唇試著發這個詞的聲音,她的嘴唇像冬青結的小紅果一樣鮮艷,「啊,不成,」她最後決定說,「等咱們結了婚,再過十年,我會這麼叫你的。」
「好吧,那叫『心愛的』怎麼樣?」
「心愛的,心愛的。我不喜歡這個。聽起來就像我已經認識你很久很久似的。」公交車經過一家賣油炸魚的小店,向山上駛去。小店的火盆里冒著紅紅的火苗,一股烤栗子的香氣撲鼻而來。汽車已經快到站了,再過兩條街,從教堂旁邊往左一轉就要到家了。已經看得到拐角的教堂,它的尖頂像一根冰柱似的聳立在一片屋頂上。離家越近,她的心越感到沉重;離家越近,她的聲音就越輕。她努力不去想那些事物:剝落的糊牆紙;通到她臥室的長長的樓梯;要同布魯爾太太一起吃的冰冷的晚餐;第二天還得再去職業介紹所,也許又是一個外地的工作,要離開他。
麥瑟爾沉重地說:「你不像我喜歡你那樣喜歡我。我再看到你差不多要過二十四小時。」
「如果我找到個工作,那就比二十四小時還要長了。」
「你才不在乎呢,你一點兒也不在乎。」
她攥住了他的胳膊。「看,看那個海報。」但是在他透過霧氣蒙蒙的玻璃往外看時,汽車已經開過去了。「歐洲在動員」像一塊石頭似的壓在她心上。
「GG上寫著什麼?」
「還是那個暗殺事件。」
「你怎麼老是念念不忘這件事?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跟我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不,才不是沒關係,對吧?」
「如果那件事發生在咱們這兒,我們早就把刺客給逮住了。」
「我真不懂,為什麼他要這麼幹。」
「還不是政治問題、愛國主義什麼的。」
「好了,我到了,也許還是下車的好。別那麼垂頭喪氣的樣子。剛才你不是還說你挺快活嗎?」
「那是五分鐘以前。」
「哦,」她又有些輕鬆又有些沉重地嘆息了一聲,「這些天日子過得多麼快啊。」他倆開始在一盞路燈下接吻,她需要把腳尖踮起來才夠得著他。他雖然有些沉悶和遲鈍,但他還是能像一條大狗那樣給人安慰的,但如果是一條狗,就不會被悽慘地打發到寒冷和黑暗中去了。
「安,」他說,「咱們結婚吧,好不好?過了聖誕節就結婚。」
「咱們一個子兒也沒有,」她說,「這你知道。一個子兒也沒有——吉米。」
「我會加薪的。」
「快走吧,你上班要遲到了。」
「去他的吧。你不喜歡我。」
她逗弄他說:「一點兒也不喜歡——親愛的。」她轉身向54號門牌走去,一邊走一邊暗自祈禱:讓我趕快弄到點兒錢吧,這次讓這個繼續下去吧。她對自己一點兒也沒有信心。一個人從她身旁走過去,向街道的另一端走去。他身上穿著一件黑大衣,樣子寒冷又有些緊張,生著一個豁嘴。這個人真可憐,這個想法在她的腦子裡一閃,但馬上就過去了。她打開54號的門,從長長的樓梯往最高的一層走去,地毯到了第二層就沒有了。她走進自己的房間,立即在留聲機上放了一張新唱片,讓那沒有意義的歌詞和緩慢的、懶洋洋的調子飄進自己的心扉:
對你這只是
公園,
對我這卻是
人間的伊甸。
對你這只是
藍色的牽牛花,
對我這卻是
你溫柔的碧眼。
生著豁嘴的人又從街上走回來。快速踱步並沒有讓他溫暖過來,他像《白雪皇后》里的小男孩凱[2],走到哪兒心裡都帶著冰塊。雪花不斷從半空飄落下來,掉在人行道上,變成泥漿。從三樓一間亮著燈的房子裡飄落下一首歌的歌詞,老舊的唱針發出沙啞的聲音:
他們說這是
一個男人從格陵蘭帶來的雪蓮。
我說這是你素手的
潔白、沁涼和柔纖。
那個人腳步一刻也不停。他從街上穿過,走得很快,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冰塊在他胸口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