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23:1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派爾不請自來,說是要來喝杯酒,但我知道,他其實是不喝酒的。幾周過去之後,回想起發艷那次荒唐的見面,簡直難以置信:甚至連談話的細節也不大清楚了。那次的細節就像是羅馬古墓里的殘缺文字,而我就像一個考古學家,依據我的學術偏見去填補上那些空白。我甚至覺得他是在愚弄我,那番談話是一場計劃周密、幽默的偽裝,為的是掩蓋他的真實目的,因為在西貢已有傳言,說他是從事秘密活動的,「秘密」這個詞其實並不恰當。也許他正將美國軍火供應給第三勢力——發艷主教的軍樂隊,那些嚇壞了的、沒有薪水的年輕士兵,這是他餘下的全部兵力了。河內的那封調職電報,我一直留在口袋裡。這件事即便告訴給鳳,也沒什麼意義,那只會讓我們剩下的幾個月變得極其糟糕,充斥著淚水與爭吵。甚至不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會去申請辦理出境證,萬一移民局裡有她的熟人,那就難辦了。

  我告訴她:「派爾會在六點過來。」

  「我要去找我姐姐。」她說。

  「我想他主要是想見你。」

  「他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的家人。你走之後,姐姐邀請過他幾次,他從沒赴約過。姐姐很傷心。」

  「你不必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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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想見我,可以邀請我們去美琪大飯店。他只是想跟你談些私事——關於生意之類。」

  「他是做什麼生意的?」

  「大家說他進口很多很多東西。」

  「具體是什麼東西呢?」

  「藥劑、藥片……」

  「那都是供應給在北部的沙眼治療隊的。」

  「也許吧。海關沒資格檢查那些東西,全都是外交包裹。但有一次不小心弄錯了——結果那人立馬就被開除了,公使館的一等秘書還威脅說要停止一切進口。」

  「裡面是什麼東西?」

  「塑料。」

  「你說的不是炸彈吧?」

  「不是,只是塑料。」

  鳳走之後,我寫信回英國。路透社有個人幾天後要從這裡去香港,他可以從那裡將我的信寄出去。我知道我的呼籲不會有什麼希望,不過這樣做的話,我日後就不會責備自己沒有採取任何可行的措施。我寫信給報社總編,說現在不是更換記者的好時機。巴黎的德·拉特爾將軍生命垂危,法軍就要從和平府全部撤退,越南北部正處於巨大的危機之中。我告訴他說,我不適合擔任國際新聞編輯——我是個記者,對於任何事情都沒有真正的觀點。在最後一頁,我甚至以私人理由向他申請,雖然任何人的同情心都不可能起到什麼作用:抵擋不住那一排燈管下戴著綠色的遮光帽檐兒的人,也抵擋不住那些千篇一律的廢話——「報紙的利益」「情勢所迫」之類……

  我寫道:「出於某些私人原因,我不太願意離開越南。我認為我在英國很難好好去工作,不僅有經濟上的壓力,家庭方面也有許多問題。老實說,如果我有能力負擔的話,那麼我寧可辭職,也不願意回到英國去。我這樣說,只是為了表現我的反對意願是多麼強烈。我認為您覺得我還不算一個很糟糕的記者,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向您提出申請。」然後,我又讀了一遍我寫的發艷戰爭的文章,準備也托人帶過去,作為一篇發自香港的通訊。法國人現在不會過於反對我這樣寫了——包圍已經解除:敗仗也宣傳為一場勝利了。接著,我又把我給總編的信的最後一頁撕碎了。那樣做根本沒用——那些「私人原因」只會淪為他們私下裡的笑柄。大家都覺得,每一個海外記者在當地都有女人。總編會把它當成笑話告訴給夜班編輯,夜班編輯嫉妒之餘,回到他在斯特里特姆的雙拼別墅里,帶著幻想爬上床,身邊躺著多年前從格拉斯哥帶過來的忠實妻子。我太清楚那種房子裡面是什麼樣的情形了——門廊里擺著一輛壞掉的三輪腳踏車,一個不知是誰弄斷的他最喜歡的菸斗,客廳里有一件孩子的襯衣在等著縫上一顆紐扣。「私人原因」:在倫敦記者俱樂部喝酒時,我可不願意因他們的笑話而使我想起鳳。

  有人敲了一下房門。我給派爾打開門,他的黑狗搶在他前面進來了。派爾從我的肩膀上望過去,發現房間裡沒有別人。「就我自己,」我說,「鳳去找她姐姐了。」他的臉紅了。我注意到他穿著一件夏威夷襯衫,不過在色彩和設計上都相當克制。我很驚訝:難道他已經被人指控從事非美活動了嗎?他說道:「希望我沒有打擾到你……」

  「當然沒有。喝杯酒嗎?」

  「謝謝。是啤酒嗎?」

  「抱歉。我們沒有冰箱——冰塊要讓人送。來杯蘇格蘭威士忌怎麼樣?」

  「一小杯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不太喜歡烈酒。」

  「加冰塊嗎?」

  「多加些蘇打水——如果你有的話。」

  我說:「發艷之後,我就沒見過你。」

  「你收到我的信了吧,托馬斯?」

  他喊我的教名時,仿佛是在宣示他沒有在開玩笑,派爾並沒有掩飾什麼,他來這裡就是為了鳳。我注意他的平頭最近剛修剪過,甚至穿上這件夏威夷襯衫也是為了彰顯男性之美吧?

  「信我收到了,」我說,「我想我應該一拳把你打倒在地。」

  「當然,」他說,「你有這樣的權利,托馬斯。但我在大學時練過拳擊——而且我還比你年輕。」

  「嗯,那對我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是嗎?」

  「你知道,托馬斯(我相信你也有同感),我不喜歡背著鳳去談論她。我本以為她會在這兒的。」

  「好吧,那我們要談點兒什麼呢——塑料?」我說這話並沒有嚇唬他的意思。

  他說:「你也知道那件事了?」

  「鳳告訴我了。」

  「她怎麼能……?」

  「你該知道這個事情已經傳遍了。這又有什麼呢?你準備去做玩具生意嗎?」

  「我們不想讓援助的細節都披露出去。你知道我們國會的情形——而且參議員們經常來訪。僅僅是因為我們沙眼治療隊使用某種藥而沒用另一種,就惹出過許多麻煩。」

  「我還是不明白塑料到底是什麼情況。」

  他的黑狗坐在地板上,占去許多空間,不停地喘著氣;它的舌頭看起來像一塊燒得過了火的煎餅。派爾含糊其詞地說道:「噢,你知道,我們想扶植一些本地的工業,不得不對法國人加以防備。他們希望所有東西都從法國進口。」

  「不怪他們。戰爭需要錢。」

  「你喜歡狗嗎?」

  「並不。」

  「我以為英國人都很喜歡狗。」

  「我還以為美國人都喜歡美元呢,不過肯定也有例外。」

  「沒有『公爵』的話,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日子該怎麼過了。你知道,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非常孤獨……」

  「在你的那個部門裡,應該有不少同伴吧。」

  「我養過的第一隻狗名字叫『王子』,取自『黑王子[28]』這個意思。你知道,那個傢伙……」

  「他在利摩日[29]屠殺了所有婦女和孩子。」

  「這我可記不得了。」

  「歷史書上將這部分掩蓋過去了。」

  當現實與派爾內心裡所珍視的浪漫念頭不相符合,或是某個他所敬愛或者仰慕的人沒達到他那荒唐的標準時,痛苦與失望的情緒便會在他的眼睛裡和嘴角上蔓延。有一次,我記得,我指出約克·哈丁犯過一個事實性的錯誤,然後我安慰他說:「不管是誰,都會犯錯誤的。」他緊張地笑起來,說道:「你一定認為我是個傻瓜,但是,我幾乎以為他是不會出錯的。」他繼續說,「我父親只跟他見過一次面,就非常喜歡他,而我父親本身是很難討好的那種人。」

  那隻名為「公爵」的大黑狗,喘勻氣後,也逐漸適應了房間內的空氣,便開始在屋子裡東聞西嗅。「能讓你的狗老實點兒嗎?」我說。

  「噢,我很抱歉。公爵,公爵。坐下,公爵。」公爵坐了下來,又開始大聲地舔著自己的私處。我將兩個杯子倒滿酒,並特意從它身邊經過,以暫時打斷它的清潔工作。但它只安靜了片刻,之後又給自己抓起癢來。

  「公爵非常聰明。」派爾說。

  「王子後來怎麼樣了?」

  「我把它帶去康乃狄克的農場裡,它被車撞死了。」

  「你難過嗎?」

  「噢,非常難過。它對我來說極為可貴,不過一個人總是要有點兒理智。又沒有什麼辦法能使它復活。」

  「那麼如果你失去了鳳,你還會有理智嗎?」

  「噢,當然,我希望是那樣,你呢?」

  「說不準。我可能會走火入魔。你想到過這一點嗎,派爾?」

  「我希望你可以叫我奧爾登,托馬斯。」

  「我不想那麼叫。派爾這個名字——會引發不少聯想。你到底有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呢?」

  「我當然沒想過。你是我認識的人里最直率的。我還記得當時你的表現是多麼有修養,當我闖進……」

  「我記得,那次在睡著之前,我想,如果現在來一次襲擊,然後你被打死,那麼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光榮犧牲。為了民主。」

  「別笑話我了,托馬斯。」他不安地晃動著他的長手長腿,「在你看來,我一定是有些愚蠢,但我清楚,你這是在跟我開玩笑。」

  「我不是。」

  「我知道,如果認真說起來,你一定希望她能有最好的歸宿。」

  就在這時,我聽見了鳳的腳步聲。我原本寄希望於等到派爾離開之後鳳再回來。派爾也聽見了腳步聲,並意識到鳳回來了。他說:「是她吧。」儘管只相處過一個晚上,但他卻能分辨出她的腳步聲了。為了涼快一些,我將房門打開,狗也起身站在門邊,看起來它好像已經把鳳當成派爾的家人來接待。我反而成為不速之客了。

  鳳說:「我姐姐沒在家。」然後謹慎地望著派爾。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實話,還是她姐姐叫她快點兒趕回來的。

  「還記得派爾先生嗎?」我說。

  「很高興見到您。」她優雅地回應道。

  「我也很高興再次見到您。」說完,他的臉又紅了。

  「什麼?」

  「她的英語不是很好。」我說。

  「恐怕我的法語更糟。雖然我正在學習。我也許可以聽得懂——如果鳳說得慢些的話。」

  「我來當翻譯吧,」我說,「本地口音的法語要聽習慣了才行。現在你想說什麼?坐下來吧,鳳。派爾先生是特地來看你的。說真的,」我轉而問派爾說,「需不需要我離開一下,讓你們兩人單獨談談?」

  「我希望你聽到我要說的這些話,否則就不公平了。」

  「好吧,那就開始吧。」

  他的語氣嚴肅,好像這番話他已在心裡演練過無數次,說他對鳳懷著極大的愛與敬意。自從那天晚上與鳳共舞開始,他就一直有這樣的感覺。聽見這些話,我想起一個老管家正帶著一批遊客參觀一座「深宅大院」。這座「深宅大院」就是他的心,對於這個家庭里的許多私人房間,我們只能匆匆一瞥。我很仔細地為他翻譯——這樣聽起來更糟,鳳安靜地坐著,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仿佛是在聆聽電影裡的對白一般。

  「她聽懂了嗎?」派爾問。

  「在我看來是聽懂了。你不需要我幫你加些話進去,是吧?」

  「不需要,」他說,「翻譯就行。我不希望在感情上動搖她。」

  「明白了。」

  「告訴她,我想娶她。」

  我告訴了鳳。

  「她說什麼?」

  「她問我你是不是認真的。我告訴她,你是個認真的人。」

  「我想這種狀況真是有點兒怪,」他說,「請你替我翻譯。」

  「相當怪。」

  「然而這似乎也挺自然。畢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多謝厚愛。」

  「我遇見麻煩之後,總是第一個想到你。」他說。

  「那麼我想,愛上我的女人也是一種麻煩吧?」

  「當然。我真希望我的對手不是你,托馬斯。」

  「好了,我接下來要對她說什麼。沒有她你活不成了?」

  「不,那種話太感情用事了。而且也不夠真實。得不到她的話,我只好離開這裡,任何事情都會過去的。」

  「當你醞釀接下來該說些什麼的時候,不介意我先跟鳳說一句話吧?」

  「不介意,當然不介意。這才公平,托馬斯。」

  「好吧,鳳,」我說,「你要離開我去跟他在一起嗎?他會娶你。我做不到。你知道原因的。」

  「你要走了嗎?」她這麼一問,我想起了口袋裡報社總編寄過來的那封信。

  「不走。」

  「永遠不走?」

  「那怎麼能保證呢?他也不能保證。婚姻也會破裂,而且結了婚的人往往比我們這樣的分開得更快。」

  「我不想離開你。」她說。但這句話並不能使人放心,它後面跟著一個沒說出口的「但是」。

  派爾說:「我想我應該把所有的牌都擺在明面上。我不富有。但將來我父親去世時,我會得到五萬美元的遺產。我的健康狀況不錯——兩個月前剛拿到一份健康證明,我還可以讓她知道我的血型。」

  「我不知道該怎麼翻譯。說這些幹嗎?」

  「嗯,為了確定我們在一起可以生孩子。」

  「在美國,你們做愛之前,都必須弄清楚——收入和血型?」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情。要是在美國的話,也許我的母親會跟她的母親談談。」

  「談你的血型?」

  「別嘲笑我,托馬斯。我想我的做法是有些老派。你知道,碰上這種情況,我有點兒不知道怎麼才好。」

  「我也是。我看要麼別談了,我們乾脆扔骰子來決定她屬於誰吧?」

  「你這是假裝無所謂,托馬斯。我知道你像我一樣愛她。」

  「好吧,繼續吧,派爾。」

  「告訴她,我並不指望她立即就會愛上我。但那一天會到來的,不過請告訴她,我為她提供的是保障和尊重。這聽起來也許並不動人,但它比激情更為長久。」

  「她隨時都能得到激情,」我說,「當你去辦公室時,還有你的司機呢。」

  派爾臉紅了。他尷尬地站起身來,說道:「這個笑話很無恥。我不會讓她受到侮辱。你沒有權利……」

  「她還不是你的妻子。」

  「你又能給她什麼?」他氣勢洶洶地問道,「當你回英國的時候,給她留下幾百美元,或許你還要把她和家具一併轉讓出去吧?」

  「家具本來也不是我的。」

  「她也不是。鳳,你願意嫁給我嗎?」

  「血型的事情怎麼辦呢?」我說,「還有健康證明。你也應該問她要一份,不是嗎?也許還應該向我要一份。還有她的天宮圖——噢,不用了,那是印第安人的習俗。」

  「你願意嫁給我嗎?」

  「用法語說,」我說,「要是再幫你翻譯,我他媽的就真應該去死了。」

  我站起身來,那隻狗忽然叫起來,這讓我大為光火。「告訴你那該死的『公爵』,讓它安靜點兒。這是我的家,不是它的。」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又重複一遍。我朝鳳身邊挪了一步,那隻狗又叫了起來。

  我對鳳說:「讓他滾出去,狗也帶走。」

  「現在就跟我走吧,」派爾說,「跟我一起生活。」

  「不,」鳳說,「不要。」忽然間,我們兩人之間的怒氣全部消散了。這個問題簡單極了,只需要一個由兩個字母組成的單詞[30]就能解決。我感到一種巨大的安慰。派爾站在那裡,嘴巴微張,滿臉困惑,他說:「她說不。」

  「這點兒英文她還是會說的。」我現在就想大笑——我們兩個把彼此愚弄得成了什麼樣子。我說:「坐下來,再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派爾。」

  「我想我該走了。」

  「再喝一杯。」

  「別把你的威士忌都喝光了。」他喃喃地說。

  「喝光了我可以再向公使館買。」我走到桌邊,狗對我齜著牙齒。

  派爾氣憤地說:「坐下,公爵。老實點兒。」他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如果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很抱歉,托馬斯,我不知道剛才我是怎麼一回事。」他舉著杯子,想了想又說道,「最好的人贏得了最後的勝利。請你千萬別離開她,托馬斯。」

  「我當然不會離開她。」我說。

  鳳對我說:「他想抽一袋煙嗎?」

  「你想抽一袋煙嗎?」

  「不了,謝謝。我不沾鴉片,我們服務隊裡有嚴格的規定。喝完這杯我就離開。至於公爵今天的表現,也很抱歉,它平時一直都很安靜的。」

  「留下來吃晚飯吧。」

  「我想,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我想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他露出一個遲疑的笑容,「我想人們會說我們兩個人的行為都很怪異。我希望你能娶她,托馬斯。」

  「你真的是這麼想的?」

  「真的。自從我看見那個地方——你知道,就是鄉村酒家附近的妓院——我一直就很害怕。」

  他迅速喝完了那杯他不習慣的威士忌,不朝鳳看一眼,告別的時候也沒有去握她的手,只是尷尬地微微點頭。我注意到她的目光跟著他走出房門,經過鏡子時,我打量一下自己:褲子最上面那顆紐扣沒繫上,這是身材走樣的開始。到了門外,他說:「向你保證,我不會再見她,托馬斯。這件事不會讓我們之間產生隔膜吧?等這次的任務完成,我就申請調離。」

  「那需要多久?」

  「大概兩年。」

  我回到房間裡,心裡想:「我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還不如告訴他們我就要走了。」那樣他只需要捧著流血的心,將其作為裝飾,幾個星期後……我的謊言甚至會使他的良心得以安慰。

  「要我給你燒袋煙嗎?」鳳問道。

  「好,稍等一下。我要先寫封信。」

  這是我今天寫的第二封信,這封信我倒是一點兒也沒撕掉,儘管我對於後續的回應也同樣不抱希望。我寫道:「親愛的海倫,我將在四月份回到英國,擔任國際新聞編輯。你能想像,對此我並不情願。英國是我的傷心之地,在這裡沒有一件事能夠順利完成。我本來期望我們的婚姻能長久下去,正如我也遵奉你的那些基督教信仰那樣。直至今天,我都不清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我知道你和我都盡力挽回過),我想大概是我的脾氣不好。我知道自己發起脾氣來,是多麼無情,多麼糟糕。現在我認為稍微好了一些——這是在東方生活的好處——雖然沒有變得溫和,但更安靜一些。也許這不過是因為我的年齡又長了五歲——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五年占的比重很大。你對我一向大度,自從我們分居以來,從來沒有指責過我。你現在願意更大度一些嗎?我知道,在我們結婚之前,你警告過我說絕不會離婚。我也接受了,所以不能抱怨。但現在,我還是想請你同意離婚。」

  鳳在床上呼喚我,她已經把托盤擺好了。

  「再等一下。」我說道。

  「我可以把這件事掩飾過去,」我繼續寫道,「說得既體面又漂亮,或者假裝是為了另一個人的緣故。但事實並不是這樣,我們向來坦誠相見。那是為了我,而且只是為了我。我很愛一個人,我們已經一起生活兩年多了,她一直對我很忠誠,但我知道,我對她而言,並不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我離開她,她會有點兒難過,我認為,但絕不會釀成什麼悲劇。她會嫁給別人,生兒育女。我告訴你這些,顯得我很蠢,相當於讓你有了指責我的把柄。但是,因為我一直是在說真話,要是我說失去了她對於我來說,就是死亡的開端,也許你會相信的。我不是要你『講道理』(道理都在你那邊),也不是要你發慈悲。慈悲這個詞太嚴重了,不符合我的實際情況,再說,我也不值得你發什麼慈悲。我想,我現在想要你做的是,在忽然之間,不講道理,違反常理。我希望你(我在這個詞上猶豫了一下,寫下來還是不太準確)動感情,在你還來不及深思熟慮之前就採取行動。我知道,比隔著八千多英里寫信,這樣的事情通個電話會更容易辦到。但願你能給我回一封電報,上面只要有『我同意』就行了!」

  寫完信後,我仿佛剛剛跑完一段長路,筋疲力盡。我躺在床上,鳳在為我燒著煙,我說:「他很年輕。」

  「誰?「

  「派爾。」

  「那不重要。」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願意娶你,鳳。」

  「我相信你,但我姐姐不信。」

  「剛剛的信是寫給我的妻子的,我求她跟我離婚。以前我從未試過跟她這麼說,總歸是有希望的。」

  「希望大嗎?」

  「不大,但還是有的。」

  「別擔心了。抽菸吧。」

  我抽完了一袋,她開始給我燒第二袋煙。我又問她:「你姐姐真的不在家嗎,鳳?」

  「我告訴過你——她出門了。」讓她承受這種追究真相的激情,西方式的激情,就像對酒精的激情那樣,那簡直太荒謬了。因為我剛跟派爾一起喝了威士忌,鴉片的效果減輕了不少。我說:「我剛才對你撒謊了,鳳。我要被調回去了。」

  她放下煙槍。「但你不會真走吧?」

  「如果不回去的話,我們靠什麼生活呢?」

  「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我很想看看倫敦。」

  「你會非常不適應的,如果我們沒有結婚的話。」

  「但也許你的妻子會和你離婚。」

  「也許吧。」

  「不管怎樣,我都要跟你一起回去。」她說道。她說得很認真,但我從她的眼神里讀出來,在她再次舉起煙槍,準備燒煙泡時,內心已經泛起一連串的思緒。她說:「倫敦有摩天樓嗎?」我就愛她提出的這些天真的問題。出於禮貌,出於恐懼,甚至是出於自身的利益,她有時可能會撒個謊,但她絕對沒有把謊言說得無懈可擊的本領。

  「沒有,」我說,「看摩天樓得去美國。」

  她的眼神從煙針上移開,飛快地看我一眼,承認了自己說得不對。然後,她一邊揉著煙泡,一邊又閒談起來,說她到了倫敦要穿什麼樣的衣服,說我們應該住在什麼樣的地方,還說到她在一本小說里讀到的地鐵和雙層公交車:我們是坐飛機去,還是坐船去呢?「還有自由女神像……」她說。

  「不,鳳,那也是美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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