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024-10-09 09:15:23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無論從什麼角度來看,眼前的這種情況都讓他頗不舒服。在過去,他每個月可以為自己、輪機長和脫衣舞娘特蕾莎領到一筆薪水,偶爾還有工程師希夫和桑茲教授的額外支出,那個醉酒的飛行員則偶爾以威士忌為酬。伍爾摩把每月累積的錢都存到他的帳戶里——那些都是米莉將來的依靠。當然他也必須貢獻情報來回報那些錢。借著一張大地圖、《時代雜誌》上關於西半球的種種報導、政府的經濟公報,再加上他的想像力,每星期交出一篇報告並不困難。在貝翠絲出現之前,他只要把每個周六下午空出來做作業即可。教授是經濟學的權威,工程師希夫負責奧倫特山區軍事基地的追蹤。希夫的報告有時與古巴飛行員的消息一致,有時衝突——這衝突反而帶來真實的氣息。輪機長提供聖地亞哥、馬坦薩斯和西恩富戈斯各地的勞工情勢以及海軍內部逐漸高漲的不滿情緒。至於脫衣舞娘特蕾莎,則提供國防部長和郵政督察鮮為人知的性癖好與私生活。由於伍爾摩在這方面的想像力相當豐富,因此做起文章來十分生動,栩栩如生,足可媲美《地下戀情》雜誌中那些電影明星的報導。
現在來了這位貝翠絲後,要擔心的事可就多了。她一直堅持要為他上顯微攝影的課。還有魯迪,為了避免他閒得發慌,他得多想些電報讓他去發。伍爾摩送出去的電報愈多,收到的也就愈多。現在倫敦每星期都催著他要奧倫特方面的照片,而貝翠絲也愈發急於接手情報員的聯絡事宜。她告訴他,一個情報站的頭子親自接觸下游情報員,是違反規定的。有一回他帶她去鄉村俱樂部吃晚餐,好巧不巧,正好櫃檯有人呼叫工程師希夫。有個眼睛斜視、瘦極了的男人從鄰桌站起來。
「那是希夫?」貝翠絲尖銳地問。
「是的。」
「但你說他六十五歲了。」
「他看起來比實際年紀年輕。」
「你說他有個大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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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大肚子,是大凸子,你沒看到他有斜眼嗎?大凸子是本地人對斜眼的說法,因為眼白看起來比較突出的緣故。」這說法轉得好硬。
在那之後,貝翠絲開始拿另一個伍爾摩創造的浪漫角色自娛——古巴飛行員羅文·多明格斯。她熱切地搜集他個人的點點滴滴,以建立一個屬於他的完整檔案。這個飛行員當然有個悽惻動人的故事。他在西班牙內戰中失去摯愛的妻子,於是在痛苦中幡然醒悟,決心脫離戰爭,特別是遠離了他的共產黨友人。貝翠絲問得愈多,這個角色就發展得愈完全,而她也日益渴望和他接觸。有時候伍爾摩甚至覺得嫉妒,於是試圖抹黑這個人物。
「他每天喝掉一瓶威士忌。」他說。
「他是借酒澆愁,想要逃開寂寞和悲慘的回憶,」貝翠絲說,「你有時候不也會想要逃避什麼嗎?」
「我想每個人偶爾都會。」
「我了解那種寂寞,」她同情地說,「他整天都喝酒嗎?」
「不,最糟的是在半夜兩點的時候。每當他醒來,思緒紛亂得難以入睡時,就拿酒來麻痹自己。」伍爾摩對自己講故事的天分也相當驚訝,不管是什麼問題,他都能夠快速回答。這些人物仿佛生存在他的意識邊緣——只要一按開關,人物就自然成形,栩栩如生。在貝翠絲到哈瓦那來不久後,羅文的生日到了,她提議送他一箱香檳。
「他不會碰香檳的,」伍爾摩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受不了酸性的酒,一喝香檳就過敏,身上會冒紅斑。桑茲教授反而是除了香檳之外什麼也不喝。」
「很有品位。」
「墮落的品位,」伍爾摩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他偏好西班牙香檳。」
有時候他有點害怕這些人在暗中趁他不備時自行成長成形。特蕾莎在那虛擬的世界中做什麼呢?他懶得去想,但有種怔怔的不安困擾著他。她對自己那兩段戀情如此赤裸裸的描述令他感到吃驚。但眼前棘手的問題是羅文,有時候伍爾摩甚至認為如果真有其人的話,事情可能會容易些。
洗澡是伍爾摩思緒最清楚、最有創意的時候。有天早上他正集中注意力思索著,突然聽到浴室外傳來一陣憤憤的噪聲,有人猛然在門上捶了幾下,然後是用力踩踏樓梯的聲音。但當時正巧有個點子靈光乍現,他根本不去理會蒸汽外的那個世界——羅文因為酗酒被古巴航空解僱了,他在絕望中丟了差事。塞古拉大隊長和他之間有一次不愉快的晤談,他威脅……
「你還好嗎?」貝翠絲從門外呼叫他,「你還活著嗎?我要破門而入了。」
他趕緊在腰上圍上毛巾走進他的臥室——那兒現在已兼做他的辦公室。
「米莉氣急敗壞地下樓來,」貝翠絲說,「她等著用浴室等了好久。」
「現在是緊要關頭,」伍爾摩說,「很可能會改變歷史呢。魯迪哪裡去了?」
「你該知道你已經准他周末休假吧。」
「那就算了。看來我們得通過大使館發電報。把密碼手冊拿來。」
「在保險柜里,號碼是多少?你的生日,不是嗎?十二月六日。」
「我改了。」
「生日能改嗎?」
「不能,我當然是指開鎖的號碼呀。」他一副自以為是的神氣,「愈少人知道愈好,魯迪和我就夠了,這是紀律。」他到魯迪的房間去,開始旋轉密碼鎖——四次向左,三次向右。他的毛巾一直往下滑。「而且,每個人都能輕易地從我的身份證上知道我的生日,這類數字最不安全了,他們一知道馬上就會試的。」
「繼續,」貝翠絲說,「還有一圈。」
「沒有人猜得出這個號碼,絕對安全。」
「你在等什麼?」
「我一定轉錯了,要再重來一次。」
「這個密碼顯然安全極了,連你自己都記不住。」
「請不要盯著我看,你讓我覺得心慌。」
貝翠絲轉過去面壁而立。她說:「等我可以轉過來的時候告訴我一聲。」
「太奇怪了,這個該死的東西一定壞了,打電話找魯迪。」
「我沒辦法聯絡上他,他到巴拉德羅海灘去了。」
「該死!」
「或許你可以告訴我,當初你是怎麼記這個號碼的?」
「那是我姑婆的電話號碼。」
「她住在哪裡?」
「牛津,伍德斯托克路九十五號。」
「為什麼選你姑婆?」
「為什麼不能選我姑婆?」
「我想我們可以打電話到牛津電信局去詢問。」
「我懷疑他們是否幫得了忙。」
「她的姓名是?」
「我也忘了。」
「這個密碼真是安全,不是嗎?」
「我們都叫她凱特姑婆,但不知道她姓什麼。而且她已經死了十五年,電話號碼應該也已經改了。」
「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選她的號碼。」
「你的腦袋裡難道沒有一些一輩子都記得牢牢的卻又不知道為什麼的號碼嗎?」
「但這個號碼你好像不是記得很牢。」
「我就快要記起來了,好像是七、七、五、三、九。」
「噢,親愛的,原來牛津的電話號碼是五位數。」
「我們可以試試七、七、五、三、九所有的組合。」
「天哪,你知道那有多少種嗎?我猜大概有六百種吧。希望你這封電報並不急。」
「除了七之外我都很確定。」
「很好,是哪個七呢?我想我們現在得開始列出六百種可能,但我又不是數學家。」
「魯迪一定把它寫在某個地方了。」
「可能寫在防水紙上,這樣他才能帶著進去洗澡。我們是個有效率的團隊嘛。」
「或許,」伍爾摩說,「我們應該用舊的書碼。」
「那麼做並不安全,但是……」
最後他們在米莉的床邊找到了蘭姆的書。書翻開朝下擺著,看來她的《維羅納二紳士》正讀到一半。
伍爾摩說:「譯出這封電報——空白三月空白。」
「連個日期都沒有嗎?」
「A節開始,59200-5-4因值勤時酗酒遭到解僱。恐怕會被遣回西班牙有生命安全之危。」
「可憐的羅文。」
「B節開始59200-5-4……」
「我們能不能直接講『他』就好?」
「好啊,就這樣。在這種情況下他可以到牙買加接受庇護並在合理的酬勞下飛到秘密軍事機地上空去拍照。C節開始,他可能自聖地亞哥起飛於金斯敦降落如果59200能夠安排接待的話。」
「我們終於要採取行動了,不是嗎?」貝翠絲說。
「D節開始,可否請批准五百元供59200-5-4租飛機之用。另外兩百元用來賄賂哈瓦那機場員工。E節開始,給59200-5-4的酬勞請儘量優渥因該任務須冒被奧倫特山頭巡邏機逮捕之險。我建議一千元。」
「多可愛的一大筆錢。」貝翠絲說。
「信息結束。繼續啊,你在等什麼?」
「我努力在找一個適當的句子。我並不喜歡蘭姆的故事集,你呢?」
「一千七百元。」伍爾摩若有所思地念著。
「你應該湊到二千元,A.O.喜歡整數。」
「我不希望顯得太需索無度。」伍爾摩說。一千七百元應該足夠應付瑞士女子社交禮儀學校一年的學費。
「你看起來一副沾沾自喜的樣子,」貝翠絲說,「你難道沒想到這麼做可能會害死他嗎?」
他心想,這正是我打算要做的事。他說:「告訴大使館的人,要他們優先處理這封電報。」
「這是封長電報,」貝翠絲說,「你覺得這個句子如何?『他把波里多和凱德華爾帶到國王面前,告訴他這是他失散多年的兒子,古德律斯和阿維拉古斯。』莎士比亞有時候也蠻無趣的。」
2
一星期後他帶貝翠絲到海港附近一家海鮮店去吃晚餐。上回的電報已批准下來,但經費被刪了兩百元,可能一千五百元對A.O.來講比較像個整數吧。伍爾摩在心裡想像著羅文開車前往機場,開始他的冒險飛行。但故事並非就此結束,一個假造的人物仍可以為所欲為。正如在真實生活中,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發生,他或許在起航前被攔截下來,或許在前往機場的路上被警車阻撓,也可能被關進塞古拉大隊長的牢房裡受凌虐——只是報紙上一點風聲也不會走漏。伍爾摩將警告倫敦,萬一羅文被迫供出他的名字的話,他會設法搭機逃亡,遠離哈瓦那。在最後的信息傳送出去後,無線電報機將拆解藏匿,然後他會用賽璐珞紙引發一場大火,湮滅所有證據……或者羅文也可能安全起飛,而大家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奧倫特山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故事裡唯一確定的一件事是:他沒有抵達牙買加,所以也就沒有照片可提供。
「你在想什麼?」貝翠絲問。
盤子裡的龍蝦他碰都沒碰。
「我在想羅文的事。」
海風從大西洋上吹過來。莫羅城堡躺在海岸線上,像極了一艘橫渡海港的遊輪。
「擔心嗎?」
「當然擔心。」
如果羅文在午夜起飛,他將在黎明前抵達聖地亞哥加油,那兒的地勤人員相當友善,不像奧倫特充滿暴戾之氣。然後當曙光亮度足以拍攝照片且巡邏機尚未起飛時,就是他展開山巔偵察行動的開始。
「他沒有喝酒吧?」
「他答應我不喝的,但誰知道呢?」
「可憐的羅文。」
「可憐的羅文。」
「他從來沒有享受過生活的樂趣,是不是?你應該把他介紹給特蕾莎的。」
他尖銳地看著她,但她似乎全心在享用她的龍蝦。
「那麼做不太安全吧?」
「去他媽的安全。」她說。
晚餐後他們沿著馬萊孔大道走路回家。海風濕潤的夜晚,路上行人稀少,車輛也少。黑暗大西洋中的翻騰巨浪攀越海岸線,浪潮餘波飛向馬路,越過四線道,像落雨般拍打著他們一路經過的斑駁路柱。雲朵自東方競相浮現,他突然覺得自己是哈瓦那逐日受潮侵蝕的一部分,十五年是段漫長的歲月。他說:「看,那些燈光里有一個人可能就是他。他一定覺得很孤獨。」
「你的口氣好像小說家。」她說。
他在一根柱子下停了下來,焦慮又猜疑地看著她:「你是什麼意思?」
「嗯,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只是有時候我覺得,你好像把你的情報員看作是人體模特兒,或書裡頭的角色。你至少是個活生生的人,對吧?」
「這樣說我真是太壞了。」
「嗯,算了,把我的話忘了,談個你真正愛過的人吧。你的太太。談談她吧。」
「她很漂亮。」
「你想念她嗎?」
「當然,當我想起她的時候。」
「像我就不會想念彼得。」
「彼得?」
「我丈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那一個。」
「你真是幸運,你自由了。」他看看表,再看看天空,「他應該已經在馬坦薩斯上空,除非有事耽擱了。」
「你是這麼替他計劃的嗎?」
「嗯,路線當然是他自己決定的。」
「還有他的結局?」
她聲音里的某種東西——某種敵意——再次令他震驚。她是不是已經開始懷疑他了?他快步往前走。他們經過卡門酒吧和恰恰俱樂部——俗亮的標誌漆塗在十八世紀風格的老舊套窗上。一張張美麗的臉龐在微暈的燈光下向外望,棕眼、黑髮、西班牙、肌膚深黃,一個個惑人的美臀傾倚在吧檯上,等待著任何循向這條鹹濕大道而來的生命契機。哈瓦那就像個大工廠,隨時將美麗的人體送上輸送帶。他不要這種美。他在一盞路燈下停下來,回頭直望那雙坦率的眼睛,他想誠實以對。
「我們去哪裡?」
「你不知道嗎?這不也和羅文的航行一樣,是預先計劃好的嗎?」
「我是在走路!」
「你不想坐在無線電機旁邊等待嗎?羅文在執行任務呢!」
「到清晨以前不會有什麼消息的。」
「所以你還沒計劃好下一個信息囉——在聖地亞哥墜機?」
風裡的鹽分、心裡的憂慮,讓他覺得口乾舌燥。他覺得她好像猜出了一切,她會告訴霍索尼嗎?「他們」下一步會怎麼做?他們沒有法律上的依據可以制裁他,但他猜想他們可以讓他永遠回不了英國。他想,她會搭乘下一班飛機回英國去,這樣一來他的生活又將一如以往。當然,這是最好不過了。他的生命是奉獻給米莉的。他說:「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一波巨浪衝過堤防,絕天拔地,像一棵綴滿燈飾的聖誕樹。然後它沉了下去,另一棵樹升起,更進一步推向國家俱樂部。他說:「你今天整個晚上都怪怪的。」拖延無濟於事,如果遊戲就要落幕,不如讓它結束得早一點。他問:「你在暗示什麼?」
「你說在機場——或是飛行途中,不會發生墜機?」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知道?」
「你整個晚上的表現讓我覺得你知道。你談到他時就像在談論一個不存在的人似的。你好像是個差勁的小說家,為他預寫了一首輓歌。」
一陣風吹來,把他們吹得好近。她說:「難道你從不厭倦看著別人去冒險嗎?到底是為什麼?為了玩玩《少年世界》上的遊戲?」
「你也是這場遊戲中的一分子。」
「我才不像霍索尼一樣信這一套。」她憤怒地說,「我寧可當個騙子也不願被人當傻子或菜鳥戲弄。難道你的吸塵器生意賺得不夠多嗎,何必蹚這渾水?」
「不夠,我有米莉。」
「如果霍索尼沒有找上你呢?」
他悲哀地開自己玩笑:「或許我會為錢再婚。」
「你真的可能再婚嗎?」
看來她是打定主意要來一場嚴肅的討論。
「嗯,」他說,「我不知道。米莉可能不會承認那是一場婚姻吧,我這做父親的也不該嚇自己的小孩。我們是不是應該回去聽聽無線電了?」
「但你不認為會有什麼消息,不是嗎?你剛說過的。」
他閃爍其詞:「在三個小時內應該不會有,但我想在他著陸前應該會和我們聯絡。」
奇怪的是,他竟真的感覺緊張起來,他甚至期盼那風動雲涌的暗色蒼穹真能傳給他一些信息。
她說:「你可以跟我保證你沒有運作——任何事嗎?」
他沒吭聲,兀自轉過身去,看著漆黑一片的前任總統宮殿——擊出生命中的最後一搏之後,他就不曾再安臥於此——而就在它下面的人行道上,他看到有個人正彎著腰躲著浪潮飛沫,那是海斯巴契醫生。他可能剛從驚奇酒吧出來,正準備回家。
「海斯巴契醫生!」伍爾摩叫住他。
那老人抬起頭往上看,有一會兒伍爾摩幾乎以為他就要走掉了。
「怎麼了,海斯巴契?」
「噢,是你,伍爾摩先生,我正想到你哪!真是說鬼鬼到啊!」他說。
他雖然一副開玩笑的口吻,但伍爾摩敢發誓海斯巴契是真的被這場巧遇給嚇壞了。
「你還記得塞弗恩小姐嗎,我的秘書?」
「米莉生日那天,當然記得,還有噴水的事。你們這麼晚在外頭做什麼,伍爾摩先生?」
「我們去吃飯,散散步……你呢?」
「跟你們一樣。」
高空中傳來一陣激擾的引擎聲,轟隆而去,漸行漸遠,最後沒入風與海的噪聲里。海斯巴契醫生說:「那應該是從聖地亞哥來的飛機,這麼晚才到,奧倫特的天氣一定很糟。」
「你在等人嗎?」伍爾摩問。
「沒,沒等什麼人。你和塞弗恩小姐介意到我那兒小酌一番嗎?」
上回暴力的痕跡已消失無蹤,房子裡又恢復了秩序。照片掛回了它原來的位置,管狀椅四處站立,像極了怪異的訪客,這重建秩序後的空間暮氣沉沉。海斯巴契醫生為他們倒上威士忌。
「我為伍爾摩先生能有個秘書感到高興,」他說,「不久前你還在擔心生意不好。那個新型吸塵器……」
「事情莫名其妙就好轉了。」
他第一次注意到一張年輕的海斯巴契穿著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戰軍官制服的照片。或許那是上回闖入者從牆上拆下來的照片之一。
「我從來不知道你在軍中待過,海斯巴契。」
「戰爭爆發時我還沒有念完醫學院。軍醫生涯給我很大的震撼——把人治好,好讓他們更快被殺死。那不是很蠢嗎?治病的目的應該是讓病人能活得更久!」
「海斯巴契醫生,你是什麼時候離開德國的?」貝翠絲問。
「一九三四,所以我可以宣稱無罪。親愛的小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沒有那個意思。」
「請原諒我。問問伍爾摩先生就知道,我以前並不會這麼多疑。要不要來點音樂?」
他放了張《崔思坦[2]》的唱片。伍爾摩想起了他的妻子,她甚至比羅文還要縹緲。她同死亡或愛無關,她代表的只是一隻訂婚戒指、仕女雜誌,或者無痛分娩法。他望著房間另一端的貝翠絲·塞弗恩。致命的酒、無望的旅程、森林裡的降服……她象徵的是這樣的世界,而對他而言,他們仿佛屬於同一個世界。海斯巴契醫生突然站起來,拔下牆上的插頭。他說:「對不起,我在等一通電話。這音樂太大聲了。」
「病人的電話嗎?」
「不完全是。」他又斟了杯威士忌。
「海斯巴契,你又重新開始你的實驗了嗎?」
「沒有。」他絕望地環顧四周,「很抱歉,沒有蘇打水了。」
「我喜歡喝純的。」貝翠絲說,她走到書架前去,「海斯巴契醫生,除了醫學方面的書外,你還看些什麼書嗎?」
「很少,就海涅、歌德那些德國的作品吧。你看德文書嗎,塞弗恩小姐?」
「不看。不過你還是有幾本英文書。」
「那是一個病人送我用來抵醫藥費的,我都還沒看呢。這是你的威士忌,塞弗恩小姐。」
她從書架前走回來,拿起威士忌。
「這是你的家鄉嗎,海斯巴契醫生?」她看著年輕軍官畫像旁一幅維多利亞風格的彩色石版畫。
「我在那兒出生。沒錯,那是個小城,有一些古老的城牆、傾頹的古堡……」
「我去過那兒,」貝翠絲說,「在戰前,父親帶我去的。靠近萊比錫,對不對?」
「是的,塞弗恩小姐,」海斯巴契醫生神色蒼涼,「是靠近萊比錫,沒錯。」
「希望俄羅斯人沒有破壞它的祥和。」
海斯巴契醫生門廳里的電話響了起來。他遲疑了一會兒。
「對不起,塞弗恩小姐。」他說。他走進門廳接電話,隨手關上身後的門。
「不管是東德還是西德,」貝翠絲說,「家是最美的地方。」
「我想你會向倫敦方面報告這件事吧?但我已經認識他十五年,而他也住在這裡二十多年了,他是個善良的老人,最好的朋友……」
門打開來,海斯巴契醫生回到房間內。
「抱歉,我覺得不太舒服,或許你們可以改天再來聽音樂、喝酒。」
他沉沉地坐下,拿起酒杯,又放回去。他額前滲出汗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夜的濕熱。
「壞消息?」伍爾摩問。
「是啊。」
「我能幫什麼忙嗎?」
「你!」海斯巴契醫生說,「不,你幫不上忙,塞弗恩小姐也不能。」
「病人嗎?」
海斯巴契醫生搖搖頭。他掏出手帕來擦乾額頭。他說:「誰不是病人?」
「我們最好告辭了。」
「是的,走吧!就像我說的,醫生應該要治好病人,好讓他再活久一點的。」
「我不懂。」
「難道這世上再也沒有和平了嗎?」海斯巴契醫生說,「很抱歉,醫生應該要習慣死亡的,只是我並不是個好醫生。」
「誰死了?」
「發生了一件意外,」海斯巴契醫生說,「只是個意外,當然是意外。有輛車在靠近機場的路上撞車了,一個年輕人……」他激憤地說:「這種事到處都有,不是嗎?到處都有。這當然純粹是個意外。他太喜歡喝酒了。」
貝翠絲說:「他不會剛好叫作羅文吧?」
「沒錯,」海斯巴契醫生說,「那正是他的名字。」
[1] BOLS,荷蘭琴酒的一種品牌。
[2] Tristan,中世紀騎士文學中的一個人物,身世悲慘,其故事有多種版本。——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