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14:55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這是個令伍爾摩終生難忘的夜晚。米莉十七歲生日的那天,他帶她到熱帶花園酒店去。那是個比國家俱樂部單純的地方,只是,在走到歌舞廳之前,會先經過賭輪盤的房間。舞台和舞池是露天的,大棕櫚樹旁二十尺的高台上,歌舞女郎排成一列,粉紅與淡紫的燈光掃射著四座。一個身穿亮藍色晚宴服的男子唱著英國小曲,之後鋼琴被推入灌木叢,那些舞娘步下台來,有如驚慌的鳥群飛下枝頭。
「這裡好像阿爾丁森林……」米莉著迷地說。姆媽顯然不在,米莉一杯香檳下肚後,姆媽就不知去向了。
「我不認為在阿爾丁森林裡會有棕櫚樹,也不會有歌舞女郎。」
「你太沒想像力了,爸。」
「你喜歡莎士比亞嗎?」海斯巴契醫生問。
「嗯,不,它們太文縐縐了。你知道那一類的詞句——『使者登入』 『我的公爵大人由右方趨前』 『讓我們滿心喜悅走向戰場』。」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那是莎士比亞嗎?」
「那像莎士比亞。」
「你在胡說些什麼,米莉。」
「所以阿爾丁森林也是莎士比亞里的囉,我想。」海斯巴契醫生說。
「沒錯,不過我只在蘭姆的《莎士比亞故事選集》里讀過他的東西。書里刪去了關於使者、公爵和詩詞的部分。」
「學校讓你們讀那種東西?」
「不,我在爸爸房間裡找到一本。」
「原來你讀的是這種版本的莎士比亞,伍爾摩先生?」海斯巴契醫生問,帶著驚訝。
「噢,不,不,當然不是。我其實是為米莉買的。」
「那為什麼前幾天我向你借的時候你那麼不高興?」
「我不是不高興,我只是不喜歡你刺探……太多與你無關的事。」
「你說得好像我是間諜似的。」米莉說。
「親愛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們別吵嘴好嗎?你忘了有海斯巴契醫生在。」
「海斯巴契醫生,你為什麼這麼沉默?」米莉問,一面喝下第二杯香檳。
「米莉,哪天我要向你借蘭姆的選集來讀一讀。我也覺得莎士比亞的原著太難了。」
一個矮小的男人對著他們這桌揮手。那人的制服好緊。
「你在煩惱什麼嗎,海斯巴契醫生?」
「親愛的米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有什麼好煩惱的?當然,除了歲月流逝之外。」
「十七歲算老了嗎?」
「對我而言,它們眨眼即逝。」
穿著緊身制服的男人來到他們桌邊,對著大家鞠了一躬。他那張臉滿是坑坑窪窪,像海水侵蝕過的樑柱。他帶來一張和他幾乎一樣大的椅子。
「這是塞古拉大隊長,爸。」
「我可以坐下嗎?」他沒等伍爾摩回答,逕自在米莉和海斯巴契醫生中間坐下。他開口道,「很高興認識米莉的父親。」
他有一種流里流氣的輕慢,並且在你還來不及憎惡之前,他已經又給你一個惱怒的理由:「米莉,替我向你的朋友介紹一下吧!」
「這位是海斯巴契醫生。」
塞古拉大隊長無視海斯巴契醫生的存在,逕自為米莉斟滿酒。他叫住一位侍者:「再拿瓶香檳來。」
「我們就要走了,塞古拉大隊長。」伍爾摩說。
「胡說。你們是我的客人,現在才剛過午夜。」
伍爾摩的袖子碰到酒杯,杯子掉落,砸得粉碎,就像這場生日宴會一樣。
「侍者,再拿個酒杯來。」
塞古拉開始輕聲唱起歌來:「我在花園裡摘下的那朵玫瑰——」
他背對著海斯巴契醫生,傾身湊向米莉。米莉說:「你太沒禮貌了。」
「沒禮貌?對你嗎?」
「對我們。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這是我父親的宴會,不是你的。」
「你十七歲生日?那我更是非做東不可了。待會兒我會請一些舞娘到我們這桌來。」
「我們不要什麼舞娘。」米莉說。
「我很惹人討厭嗎?」
「對。」
「哈,」他顯然很開心,「你是因為我今天沒去校門口接你而生氣。可是,米莉,有時候我還是得把警務工作擺在最先。侍者,叫樂團演奏《生日快樂歌》。」
「別這樣!」米莉說,「你怎麼可以這麼——這麼低俗?」
「我?低俗?」塞古拉大隊長開心大笑,「她真會開玩笑,」他對伍爾摩說,「我也喜歡開玩笑,所以我們才這麼合得來。」
「她告訴我,你有個人皮製的煙盒。」
「她老是拿這個取笑我。我告訴她,她的肌膚可以製成可愛的……」
海斯巴契醫生突然站起身,說:「我要去看賭輪盤。」
「他不喜歡我?」塞古拉大隊長問,「或者他是你的仰慕者,米莉?一個非常老的仰慕者,哈哈!」
「他是我們的老朋友。」伍爾摩說。
「伍爾摩先生,你我都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間沒有友誼可言。」
「米莉還稱不上是個女人。」
「你的口氣真像個父親,伍爾摩先生。天下沒有了解女兒的父親。」
伍爾摩看看香檳酒瓶,又看看塞古拉的頭。他真想把這兩樣東西砸在一起。大隊長背後那桌坐著一個他不曾見過的女子,她凝重地對伍爾摩點點頭,像是鼓舞。他的手碰觸到香檳酒瓶,她又點點頭。他心想,她的聰明一定和她的美麗一樣出色,才能如此精準地解讀我的心思。她的友伴令他羨慕——兩位荷蘭航空飛行員和一位空姐。
「來,我們去跳舞,米莉,」塞古拉大隊長說,「表示你原諒我了。」
「我不要跳舞。」
「我發誓,明天我會在校門口等你。」
伍爾摩做了個小小的手勢,意思是說:「我沒那個勇氣,幫我。」那女人嚴肅地望著他,他想她應該是在衡量全局,只要她一決定好,立刻就會付諸行動。她用虹吸管加了點蘇打水到威士忌里。
「來吧,米莉,別壞了我的宴會。」
「這不是你的宴會。是我爸爸的。」
「你的氣怎麼生這麼久?你要了解,有時候我還是得把工作擺在我親愛的小米莉之前。」
塞古拉大隊長背後的那名女子改變了虹吸管的角度。
「不,」伍爾摩出於本能脫口大叫,「不!」
虹吸管的管口向上,對準塞古拉大隊長的脖子,女子的手指已蓄勢待發。一個美女用這樣輕蔑的態度看他,他覺得很受傷。他說:「好,請吧,好的。」
於是她啟動發射。蘇打水噴到塞古拉大隊長的脖子,順著領口往下流。人群中傳來海斯巴契醫生的聲音:「太好了!」塞古拉大隊長則怒斥道:「幹什麼?」
「很抱歉,」那年輕女人說,「我本來要加到我的威士忌里的。」
「你的威士忌!」
「是海格威士忌。」女子說。一旁的米莉咯咯發笑。
塞古拉大隊長僵硬地欠欠身。你無法從他的身材或酒量測出他有多危險。
海斯巴契醫生說:「小姐,你的虹吸管不能用了。我再去幫你拿一根來。」
那一桌的荷蘭人不安地竊竊私語。
「我想他們對我已經失去信任,不會再給我另外一根。」女子說。
塞古拉大隊長擠出一絲笑容,難看得像是從破管縫裡鑽出來的牙膏。他說:「這是我頭一遭被人從背後偷襲。我很高興是敗在一個女人手下。」
他又恢復了自若的態度,速度之快令人佩服,雖然發梢還滴著水,衣領也依然濡濕。他說:「我應該回敬你一番的,不過今天太晚,我現在得回營去。我們還會見面吧,我希望?」
「我會待在城裡。」她說。
「來度假嗎?」
「不是,來工作。」
「如果你的工作證有任何問題,」他曖昧地說,「一定要來找我。晚安,米莉。晚安,伍爾摩先生。我會告訴侍者,這桌由我請客。想吃什麼、喝什麼儘量點。」
「他下台階下得很漂亮。」女子說。
「你那一射也很漂亮。」
「用酒瓶去砸他的頭未免誇張了點。他是什麼人?」
「很多人都叫他紅鷹。」
「他虐待犯人。」米莉說。
「我好像和他交上朋友了。」
「這我可不敢確定。」海斯巴契醫生說。
他們把桌子並在一起。那兩位飛行員欠身致意,報了一串拗口的名字。海斯巴契醫生不可置信地對那兩位荷蘭人說:「你們在喝可口可樂?」
「公司規定不能喝酒。我們三點半要飛蒙特婁。」
伍爾摩說:「既然塞古拉大隊長要做東,我們就多喝點香檳吧,還有可口可樂。」
「我再也喝不下可口可樂了,漢斯,你呢?」
「我可以喝一杯波爾斯[1]。」年輕的飛行員說。
「在抵達阿姆斯特丹之前,你不能喝波爾斯。」那位空中小姐堅定地對他說。
年輕的飛行員輕聲對伍爾摩說:「我很想娶她。」
「誰?」
「帕芙克小姐。」至少聽來是這個發音。
「而她不肯嫁你?」
「不肯。」
那個年紀較長的荷蘭人說:「我結婚了,還有三個小孩。」他解開胸前口袋的紐扣,「這是他們的照片。」
他遞給伍爾摩一張彩色卡片,上面是個上身套著緊身毛衣、下身穿著泳褲的女孩,正在調整她的溜冰鞋。毛線衣上印有「曼巴俱樂部」的字樣,伍爾摩念出卡片下方的字:「保證回味無窮。五十位佳麗任君選擇,讓你不再孤枕難眠」。
「我想你拿錯照片了。」伍爾摩說。
那個年輕女子的蜜褐色秀髮閃耀著(至少在熱帶花園酒店的燈光下看起來是這個顏色),對伍爾摩眨眨眼。
「我們來跳舞。」
「我不大會跳舞。」
「那有什麼關係。」
他帶她亂轉一氣。她說:「我懂你的意思了。這支舞本來是倫巴舞曲。那是你女兒嗎?」
「是啊!」
「長得很漂亮。」
「你才剛來?」
「是的。那兩個人在這裡已經玩了一晚,所以我就到他們那桌聊聊天。我在這裡誰也不認識。」
她的頭碰到他的下巴,他可以聞到她的發香。隨著他們的舞動,她的秀髮不時拂過他的雙唇。看到她手上戴著婚戒,他心裡泛起莫名的失望。她說:「我的名字是塞弗恩,貝翠絲·塞弗恩。」
「我姓伍爾摩。」
「那我就是你的秘書了。」她說。
「你在說什麼?我怎麼會有秘書?」
「噢,你當然有。他們沒告訴你我要來嗎?」
「沒有。」
他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們」指的是誰。
「可是電報是我親自發的。」
「上星期是有封電報沒錯,但看得我一頭霧水。」
「你那本蘭姆的《莎士比亞故事選集》是哪個版本?」
「艾爾曼。」
「該死,他們給我的不是這個版本。那封電報看起來一定亂七八糟的。不過,反正我也找到你了,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當然,也有點吃驚。你住哪裡?」
「今晚先住英倫酒店,然後我想儘快搬進去。」
「搬去哪裡?」
「當然是你的辦公室。我不介意睡覺的地方,任何員工宿舍都可以。」
「可是我沒有員工宿舍,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辦公室。」
「呃,你總該有秘書室吧?」
「塞弗恩小姐,我從來就沒有請過秘書。」
「叫我貝翠絲就好,這樣比較安全。」
「安全?」
「連個秘書室都沒有,這倒是個問題。來,我們找個地方坐下。」
一個男人正在唱歌,他身穿傳統黑色外套站在樹叢間,像極了英國的地方官員:
理智者環繞著你我,
我摯愛的老友們。
他們說地球是圓的——
我的瘋狂執意抗拒。
他們說橙橘有籽,
蘋果有皮,
我說黑夜即白晝,
而我一無所圖。
請不要相信……
他們在輪盤室後面的空桌上坐下,小球跳動的聲音清晰入耳。她又恢復了凝重的表情——有如女孩子初次穿上長禮服的那種自覺。她說:「如果我知道我是你的秘書,我絕對不會用蘇打水噴那個警察——在沒有你的指示之下。」
「你不用擔心這個。」
「我來這裡是為你分勞,不是替你找麻煩。」
「塞古拉大隊長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知道,我受過完整的訓練,解碼和顯微攝影技巧的測驗都通過了。我可以接手負責聯絡你旗下的情報員。」
「噢。」
「你的表現太好了,他們不希望你曝光。我曝不曝光就沒那麼重要了。」
「我很不希望你曝光,含苞待放比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只是想到了玫瑰花。」
她說:「既然那封電報出了差錯,那你當然也不知道電報操作員的事囉?」
「不知道。」
「他也住在英倫酒店。他暈機,在休息。我們也得替他找個房間。」
「如果他暈機,或許……」
「你可以讓他當會計助理,他受過會計訓練。」
「可是我不需要會計助理,我連個會計都沒有。」
「別擔心,明天一早我會把事情都搞定。這是我的任務。」
「倒是有件事想問你,」伍爾摩說,「跟我的女兒有關。你也來九日敬禮那一套嗎?」
「那是什麼?」
「你不知道?感謝上帝。」
身穿黑外套的男人正唱到歌曲的尾聲。
我說冬天在五月,
而我一無所圖。
燈光由藍轉為玫瑰紅,舞娘又回到棕櫚樹中間。骰子在賭桌上轉,米莉和海斯巴契醫生開心地走向舞池,仿佛她的生日在裂成碎片之後,又重新拼湊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