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12:41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珀西瓦爾醫生邀請了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去他的俱樂部「革新」吃午飯。他們已養成每月的一個周六輪流在「革新」和「旅行者」吃午飯的習慣,那時俱樂部的成員大多已去了鄉間。鐵灰色的帕爾購物街像一幅維多利亞時代的雕版畫,其建築多鑲嵌著頎長的窗戶。深秋初冬的宜人天氣即將結束,鐘錶都已調過,能感覺到冬天的腳步正隱蔽在那最輕柔的風裡。頭一道菜是熏鱒魚,這使約翰·哈格里維斯爵士想起來告訴珀西瓦爾醫生他正認真考慮在隔開他的莊園與農田的那條小溪里放養魚苗。「我會請教你的,以馬內利。」他說。在兩人獨處不受打擾時,他們以名字互稱。

  有好一會兒工夫他們只是談釣鱒魚,或者說是珀西瓦爾在談——這始終是個哈格里維斯可談不多的話題,但他明白珀西瓦爾醫生完全有本事從午飯一直說到晚飯。然而,通過一個偶然的關於其俱樂部的話題轉移,他從鱒魚換到了另一個他最喜歡的談資。「如果我有良心的話,」珀西瓦爾醫生說,「我就不會在這兒做會員了。我加入是因為這裡的食物——還有熏鱒魚,如果你原諒我的話,約翰——是倫敦最好的。」

  「我同樣也喜歡『旅行者』的菜。」哈格里維斯說。

  「啊,但你忘記了我們的肉排腰子布丁。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麼說,可是比起你夫人的餅,我更喜歡這兒做的。餡餅皮能盛住肉汁,布丁卻能把肉汁吸收了。可以說,布丁和肉汁更合得來。」

  「可就算你有良心——一個最不可能的假設——你的良心為何會受打擾呢,以馬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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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知道我想成為這兒的會員,得簽署一份支持《1832革新法案》的聲明。不錯,這個法案不像它的後繼那麼糟糕,比如十八歲可賦予投票權,但它為一人一票的這種有害學說敞開了大門。連俄國人現在也為了宣傳鼓動的目的贊同那種說法,只是他們聰明得很,能夠確保在他們國家,人們投票表決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你真是個反動分子,以馬內利。不過我對你關於布丁和餡餅皮的高論還是有幾分相信的。明年也許可以試一下布丁——如果還打得了獵的話。」

  「如果你打不了,那可都是因為一人一票制。說實話,約翰,得承認吧,這個餿主意把非洲糟蹋成什麼樣子了。」

  「我想要讓真正的民主開始運轉還得假以時日。」

  「那種民主永遠不會奏效。」

  「你真希望回到一戶一票制嗎,以馬內利?」哈格里維斯永遠也無法判斷珀西瓦爾醫生的話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經的。

  「是啊,有什麼不可以的?對獲得投票權的個人收入要求當然也可根據通貨膨脹做適當調整。在當今,年收入四千可以作為有投票權的合適標準。那樣就可以照顧到礦工和碼頭工人了,省去了我們很多麻煩。」

  喝完咖啡,他們不用商量便一齊走下格萊斯頓[1]時代修建的碩大台階,步入寒意瀰漫的帕爾購物街。聖詹姆斯宮的老式磚結構建築在灰濛濛的天氣里如同即將熄滅的火堆,而搖曳著點點紅色的崗哨衛兵就像那最後一息火焰了。他們穿過廣場進了公園,珀西瓦爾醫生說:「再回頭說會兒鱒魚吧……」他們挑了一張能看見在池塘里游水的鴨子的長凳,這些水禽像磁性玩具一般在水面上毫不費力地游弋著。他倆都穿著厚實的斜紋軟呢大衣——那些情願居於鄉村的紳士的裝束。一個戴圓頂硬禮帽的男子從他們身邊走過。他拿著傘,因自己的什麼心事而皺了皺眉。「他姓布朗,帶e的[2]。」珀西瓦爾醫生說。

  「你認識的人真多,以馬內利。」

  「首相的一個經濟顧問。不管他掙多少我都不會把票投給他。」

  「好了,稍微談點兒正事吧,好嗎?現在只有我們。我估計你在『革新』擔心會被竊聽。」

  「幹嗎不在那兒說?被一人一票制的狂熱支持者圍著。他們要是能夠給一夥吃人的野人投票權……」

  「你可不要貶低吃人的野人,」哈格里維斯說,「我最好的朋友中就有一些是吃人的野人,現在帶e的布朗聽不見我們了……」

  「我和丹特里仔細核查了,約翰,我個人確信戴維斯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丹特里也確信?」

  「不。從所有的情況來看,應該沒錯,但丹特里的腦子就會死摳法律。我不想假裝我喜歡丹特里。他缺乏幽默感,不過自然是非常盡職。我和戴維斯一起待過一個晚上,在幾星期前。他不像伯吉斯和麥克萊恩那種十足的酒徒,但喝得也可以了——而且自我們核查開始後他喝得更凶,我覺得。就像那兩人以及費爾比,他顯然處於某種壓抑之中。有點兒躁鬱症——躁鬱症患者都有那麼點兒精神分裂,也是雙重間諜的本質。他急著想出國。大概因為他知道自己受監視,也許因為他們不允許他撤逃。當然一到馬普托我們就無法控制他了,而對於他們那也是一個非常有用的據點。」

  「但證據呢?」

  「這一點的確還有漏洞,但我們能等到鐵證如山嗎,約翰?反正我們沒打算讓他出庭受審。另一種可能是卡瑟爾(你已贊同我的看法,可以把沃森排除),我們也做了徹底調查。幸福的二次婚姻,第一位夫人在希特勒閃電戰中喪身,良好的家庭背景,父親是醫生——就是那種老派的普科醫師,自由黨成員,不過請注意,不是那種『革新派』。照料了病人一輩子,常常忘了寄帳單,母親還健在——閃電戰時她當過防空組長,得過喬治獎章。可以說愛國熱情很高,參加保守黨集會。他的家世很不錯,你得承認。卡瑟爾沒有酗酒的跡象,用錢也很謹慎。戴維斯在波爾圖、威士忌和他的捷豹上開銷很大,常去賭馬——偽稱判斷準確,賺了不少錢——那是花銷大於收入的經典託詞。丹特里告訴我,有一次他被查到將一份59800來的報告帶出了辦公室。他自稱要在午飯時看看。接下來你記得我們和MI5開會的那天,你要他到場,他卻離開辦公室去看牙醫了——他根本沒去(他的牙沒有任何問題——這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而兩個星期後我們得到了情報再次泄露的證據。」

  「了解過他去哪兒了?」

  「丹特里已經把他置於特別行動小組的監視之下。他去了動物園。從會員入口進去的。跟蹤他的人只得在普通入口排隊,結果把他丟了。幹得挺漂亮。」

  「知道他和誰碰頭嗎?」

  「他很聰明。准知道自己被盯梢了。經查他已向卡瑟爾坦白過自己不是去看牙醫,說是去找他的秘書(那天她休息)看大熊貓。可是還有那份你要和他討論的報告。從沒有進過保險柜——丹特里查過了。」

  「不是什麼重要的報告。噢,這都是些疑點,我得說,可我不能稱之為確鑿的證據,以馬內利。他和秘書會面了嗎?」

  「哦,會面倒是有的。他和她一起出了動物園,可中間發生了什麼?」

  「有沒有使用鈔票記號手段?」

  「我以極秘密的方式給他編造了一個波頓的研究,可現在這口風還沒傳出去。」

  「我認為就你現在掌握的情況,我們不能採取任何行動。」

  「假設他驚慌失措,企圖逃跑呢?」

  「那我們就得迅速行動了。你想好了我們到時該怎麼辦嗎?」

  「我正在琢磨一個很妙的點子,約翰。花生。」

  「花生!」

  「那種醃過的就著雞尾酒吃的小東西。」

  「我當然知道花生是什麼,以馬內利。別忘了我也在西非當過專員。」

  「嗯,這就是答案。花生變質時會產生一種黴菌。由『黃曲黴素』產生——不過這個名字你可以不管。不重要,我知道你的拉丁語一直不怎麼樣。」

  「繼續說,看在老天的分上。」

  「為了讓你更好懂,我就集中說那黴菌吧。黴菌產生一系列劇毒物質,統稱黃麴黴毒素。這黃麴黴毒素便是我們那小小麻煩的解決辦法。」

  「它是怎麼起作用的?」

  「我們不能確定它對人類的影響,但似乎沒有動物能夠抵擋得了,所以我們能對它免疫的可能性極小。黃麴黴毒素可以殺死肝細胞。只須使肝細胞與該物質接觸約三小時。動物身上的症狀是沒有食慾、嗜睡。鳥類的翅膀變得虛弱。屍體解剖時可見肝部有大量出血、壞疽;腎部充血,請原諒我用了這麼多醫學行話。通常一周內死亡。」

  「該死的,以馬內利,我一直愛吃花生米。現在我再也不想碰了。」

  「哦,你不用擔心,約翰。你吃的醃花生是人工挑揀的——儘管我估計也可能會有意外,但照你吃完一罐的速度,它們不大可能變質。」

  「看來你對自己的研究工作很是樂此不疲。有時候,以馬內利,你真讓我覺得毛骨悚然。」

  「你得承認這是個乾淨利落、簡單易行的解決辦法。屍檢只會顯示肝臟壞死,我估計驗屍官會向公眾警告濫喝波爾圖的危險。」

  「我猜你已經研究出來怎麼獲取這個王曲——」

  「黃麴黴毒素,約翰。沒什麼太大的困難。我有個波頓的朋友正在製備一些。你只需很少的量。每千克體重需0.0063毫克。當然我已給戴維斯稱過體重。0.5毫克就能搞出名堂了,但為保險起見就說0.75吧。不過我們也許還是先試驗下再小一些的劑量。當然做這些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就是我們能得到黃麴黴毒素如何作用於人類的寶貴資料。」

  「你從來就沒被自己嚇著嗎,以馬內利?」

  「這沒什麼嚇人的,約翰。想想看戴維斯所有其他可能的死法。真正的血管硬化時間要長得多。攝入一定劑量的黃麴黴毒素後他幾乎不會有什麼痛苦。人越來越沒精神,可能腿會有點兒麻煩,在沒有翅膀的情況下,當然某種程度的嘔吐還是可以預期的。只花一個星期死去還是挺好的命,你想想有很多人得受多大的罪。」

  「聽你的口氣好像他已經被判有罪了。」

  「嗯,約翰,我相當肯定他就是我們要的人。我只等你開綠燈。」

  「如果丹特里也對此滿……」

  「哦,丹特里,約翰,我們無法等到丹特里要求的那種證據。」

  「給我一條確鑿的證據。」

  「我還給不出,但最好別等太久了。你記得打獵之後那天晚上你說的話——樂於順從的丈夫總是任那個情人擺布。我們這個處再不能出醜聞了,約翰。」

  另一個戴圓頂硬禮帽、豎著大衣領的人經過他們身邊,走入十月的黃昏中。外交部大樓里的燈一個接一個亮起來。

  「我們再談些鱒魚溪的事吧,以馬內利。」

  「啊,鱒魚。讓其他人去吹什麼鮭魚吧——滑不溜秋的笨傢伙,盲目地一個勁朝上游擠,太容易抓了。你只需一雙大靴子、一條強壯的胳膊和一個伶俐的跟班。可是鱒魚——哦,鱒魚——它才是真正的魚中之王。」

  2

  丹特里上校在聖詹姆斯街有一套兩居室的公寓,是通過處里另一個職員介紹的。戰爭期間MI6曾用這屋子來約見應徵者。樓里只有三套公寓,由一位上了年紀的女管家照看,她住在同一棟樓的一間不大看得見的屋裡。丹特里住二樓,在一家餐館(其歡鬧聲總使他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凌晨最後一輛計程車開走)上面。頭頂上住的是位退休商人,曾與他們戰時的競爭單位SOE[3]有聯繫,還有一位退休將軍,曾在西部沙漠作戰。將軍年事已高,很少能在樓梯上遇見,但患有痛風病的那個生意人過去則經常穿過馬路,一直走到卡爾頓俱樂部去。丹特里不會做飯,通常為湊合一頓就到伏特南酒家買些冷的小香腸盤菜。他從不喜歡俱樂部,如果感覺餓——很少會這樣——樓下就是歐佛頓飯店。他的臥室和衛生間面朝一個極小又古老的院子,裡面有一架日晷和一件銀器。走過聖詹姆斯街的人很少有知道這個庭院的。這是個毫不張揚的公寓,對於一個孤單的人而言也挺相稱。

  這已是丹特里用他的「雷明頓」第三次刮臉了,所換來的那點微不足道的潔淨感與孤獨一起滋生,仿佛一具死屍上仍在生長的毛髮。他正準備和他女兒共進難得一次的晚餐。本來他建議在歐佛頓請她吃飯,那兒他算是常客,可她告訴他想吃烤牛肉。儘管如此,她又拒絕去丹特里也挺熟悉的辛普森飯店,因為她說那兒的氣氛太男性化。她堅持要在潘頓街的斯通餐廳,八點與他見面。她從不來他的寓所——那會不忠於她母親,即便她知道這兒並沒有女人同住。也許連歐佛頓也由於太接近他的寓所而受到了牽連。

  丹特里每回走進斯通都覺得惱火,因為總有個戴著滑稽的大禮帽的人問他是否預訂了。記憶中他年輕時的那家老式小餐館已在閃電戰中遭毀,重建時花了大價錢裝飾得很豪華。丹特里不無遺憾地想起了那些穿著滿是灰塵的黑色燕尾服的侍者、地上的鋸木屑,以及在特倫特河上的波頓特釀的濃啤酒。如今,一路走上樓梯都只見牆上鑲嵌著毫無意義的巨型撲克牌,和賭場的氛圍倒是更合適。餐廳盡頭的厚玻璃窗外有噴泉池,其中立著些白色裸體雕塑,它們看上去使這裡秋天的氣息比外面的空氣更凜冽。他的女兒已在那兒等候了。

  「要是我來遲了我很抱歉,伊莉莎白。」丹特里說。他知道自己早到了三分鐘。

  「沒關係。我自己已經要了點兒喝的。」

  「我也來杯雪利。」

  「我有新聞要告訴你。現在還只有媽媽知道。」

  「你媽媽好嗎?」丹特里用社交場合的禮貌口吻問道。這總是他的第一個問題,他也很高興終於將其打發掉了。

  「她挺不錯的,總的來說。她正在布賴頓,準備待一兩周,換換空氣。」

  他們好像在說一個鮮為他了解的熟人——不可思議的是竟有過這麼一個時刻,他和妻子親密無間並分享了一次性愛的噴發,從而造出了此刻優雅地坐在他對面喝著緹歐佩佩[4]的美麗姑娘。丹特里每次見到女兒總是有一種若即若離的憂傷,而此時,正如往常一樣,這憂傷籠罩住了他——如同一種負疚感。為什麼要負疚?他會與自己爭論。他一直恪守著所謂的忠誠。「我希望天氣會好起來。」他說。他知道妻子覺得他很沒趣,但那應該成為負疚的原因嗎?畢竟她是在相當了解他的情況下同意結婚的;她自覺邁進了這個冷清而長久寂靜的世界。他羨慕那些在普通的辦公室上班,回家可以自由自在談笑風生的男人。

  「想知道我的新聞嗎,爸爸?」

  他的目光越過她的肩膀突然捕捉到了戴維斯。戴維斯獨自坐在一張雙人桌旁。他在等人,指節敲著桌面,眼睛盯著餐巾。丹特里希望他別抬頭。

  「新聞?」

  「我剛才跟你說的。只有媽媽知道。當然還有另一位。」她不好意思地笑著補充道。丹特里看了看戴維斯兩邊的桌子。他懷著些許指望能看見有人盯梢戴維斯,但旁邊桌上已快用完餐的兩對上了年紀的夫婦顯然不像是特別行動小組的成員。

  「你看來一點兒沒興趣,爸爸。你的心思不知飄走多遠了。」

  「對不起。我剛才看了一個認識的人。什麼秘密新聞?」

  「我要結婚了。」

  「結婚了!」丹特里叫道,「你媽媽知道嗎?」

  「我剛才說過我告訴她了。」

  「抱歉。」

  「我結婚你為什麼要抱歉?」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當然如果他配得上你的話,我不會難過的。你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伊莉莎白。」

  「我不是在待價而沽,爸爸。我猜你們那個時候,一雙漂亮腿能出個好價錢。」

  「他是做什麼的?」

  「他在GG公司。他負責詹生嬰兒爽身粉的項目。」

  「產品不錯吧?」

  「很好的。他們花巨資想把強生嬰兒爽身粉擠出老大的位置。科林安排了不少動人的電視場景。他甚至還親自寫了一首主題歌。」

  「你很喜歡他?你十分肯定了……?」

  戴維斯要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在看菜單——可他準是已經讀了很多遍了。

  「我倆都很肯定了,爸爸。畢竟過去一年我們都生活在一起。」

  「對不起,」丹特里又說——這個晚上將成為一個道歉之夜,「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估計你媽媽知道。」

  「她猜到了,很自然。」

  「她見你的次數比我多。」

  他覺得自己就像個行將被放逐遠方的人,從甲板回首,遙見祖國依稀的海岸就要沉入地平線之下。

  「他今晚本想來,讓我介紹他一下,可我告訴他這次我希望單獨跟你在一起。」「這次」——聽起來像要久別。現在他只看得見空落的地平線了,陸地已杳無蹤影。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辦婚事?」

  「星期六,二十一號。在登記處。我們誰也沒請,當然除了媽媽。還有我們的幾個朋友。科林沒有父母。」

  科林,他納悶,誰是科林。他當然就是那個給詹生做GG的人。

  「歡迎你來——但我總有一個感覺,就是你害怕碰見媽媽。」

  不論戴維斯懷有怎樣的希望,他還是放棄了。在付酒錢時,他從帳單上一抬頭看見了丹特里。仿佛兩個背井離鄉的人為了同一目的上了船,看了故國最後一眼,又看見了對方時一時無言。戴維斯轉身朝門口走去。丹特里遺憾地看著他——不過畢竟還不急於相識,他們在船上的日子還長呢。

  丹特里猛地放下杯子,將雪利酒潑出了一點兒。對珀西瓦爾的惱怒遽然升起。他根本沒有證據讓戴維斯出庭受審。他不信任珀西瓦爾。他記得珀西瓦爾在那個狩獵周末上的表現。珀西瓦爾從不寂寞,說話時常常樂呵呵的,他懂得賞畫,他自來熟。他沒有女兒與一個他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同居——他甚至不知他們住哪兒。

  「我們本想之後到賓館或者媽媽的住處喝點酒,吃些三明治。完了以後媽媽還得回布賴頓。不過如果你願意來的話……」

  「我恐怕來不了。我那個周末不在。」他撒謊道。

  「你的預約工作計劃可排得真早啊。」

  「沒辦法。」他繼續說著慘澹的謊言,「事情太多了。我很忙,伊莉莎白。早知道的話……」

  「我想著要給你一個驚喜的。」

  「我們該點菜了,對吧?你吃烤牛肉,不來點羊脊肉?」

  「只要烤牛肉吧。」

  「你們去度蜜月嗎?」

  「哦,我們就在家過周末。也許等春季時……眼下科林正忙他的詹生嬰兒爽身粉呢。」

  「我們應該慶祝一下,」丹特里說,「來一瓶香檳?」他不愛喝香檳,但一個男人必須儘自己的義務。

  「我真的只想喝杯葡萄酒。」

  「我得想想送你一件什麼樣的結婚禮物。」

  「支票最好——也更方便你。你不喜歡上街買東西的。媽媽要送一條漂亮地毯給我們。」

  「我沒帶支票本。我在周一左右把支票寄來。」

  飯後他們在潘頓街上道了別——他提出叫一輛車送她,但她說想走走。他一點兒都不清楚她與科林合住的公寓在哪裡。她和他一樣小心守護著自己的私生活,只是對於他,從來就沒有什麼需要守護著。他並不怎麼熱衷於和她一起吃飯,因為他們可談的話題太少了,然而現在,當他認識到以後再無可能單獨在一塊兒時,他感到被遺棄了。他說:「說不定我能把那個周末的工作往後拖一拖。」

  「科林見到你會很高興的,爸爸。」

  「或許我可以帶個朋友來?」

  「當然。任何人都行。你帶誰呢?」

  「還不能肯定。可能是同事吧。」

  「那很好。不過你得知道——你真沒必要害怕。媽媽喜歡你的。」他目送她向東朝萊斯特廣場走去——然後呢?——他全然不知——之後他朝西走向聖詹姆斯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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