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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09:11:39
作者: (美)加·澤文
簡二十歲的時候,她寫了一篇短篇小說,參加U大學文學雜誌的年度短篇小說比賽。一等獎的獎品是一支頂端有面小鐘的鋼筆和一台寢室用的小電冰箱;二等獎的獎品是一塊燙衣板;三等獎的獎品是一塊芝士;優勝獎則是每人發一塊小一點的芝士。當時,在該文學雜誌(名為「Sic」)的辦公室里圍繞是否只給一等獎發一支帶鍾鋼筆有過一場激烈討論(「這是最有文學味道的獎品,」雜誌的娛樂部聯合主席說,「而且是最典雅的!」)。於是他們打算將寢室用的小電冰箱頒給二等獎選手。然而,字體部主管認為,寢室用的小電冰箱畢竟是最貴的獎品,所以還是應該留給一等獎選手。最終,字體部主管與娛樂部的聯合主席不得不通過拇指大戰[14]和瞪眼比賽一決勝負,事情這樣才定了下來。整個過程所耗費的時間,正好是他們確定本次短篇小說比賽獲獎選手所用時間的四倍。
簡沒有得獎,甚至連優勝獎都沒份。她的小說也確實不怎麼樣。是那種最不值一文的作品,不加掩飾地描述了貝絲姑媽與莉比姑媽之間的關係,風格上模仿的是雷蒙德?卡佛。出於唯有她本人知曉的原因,簡把這篇小說寄給了貝絲姑媽。一周後,她收到了姑媽寫來的八頁紙的回信。信里寫的主要是對她作品中語法錯誤的糾正。考慮到自己的小說只有十一頁長,簡覺得貝絲姑媽的回覆未免有點詳盡過頭了。信的開頭這樣寫道:
親愛的簡:
第一頁的第二段你寫道:「與莉齊姑媽做完愛,貝思姑媽總是感覺糟糕。」當然了,貝思姑媽感覺很糟。(儘管你可以進行想像發揮,我還是對你用的「糟糕」一詞不得其解,因為它太泛泛了。我忍不住會想,「貝思姑媽如何感覺糟糕?貝思姑媽為何感覺糟糕?」湊巧的是,你的貝絲姑媽在和莉比姑媽做完愛後從來沒有感覺糟糕過。)
第一頁的第三段你寫道……
信的餘下部分也都大致如此。但貝絲姑媽也有提到,簡的莉比姑媽「很喜歡這篇小說」。這封信件標誌著簡成為短篇小說家的遠大前程就此終結。
一周後,貝絲姑媽又寄來第二封信,這次還有一個包裹。「直至生命盡頭,你的父親都多少覺得自己是個作家,」貝絲寫道,「儘管他寫的東西恐怕從來都是沒頭沒腦的。」包裹裡面儘是各種雞尾酒巾、活頁紙、便利貼、明信片、卡片紙、筆記本、火柴紙板、問候卡片、傳單、文件夾,甚至還有超聲波檢查單。簡的父親就在這些「紙」上,斷斷續續寫下了類似於簡的母親生平的東西。「我覺得應該把這個給你,」貝絲最後寫道,「因為他是寫給你的,而且你已經長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來處理它了。」
父親的這部「作品」零碎分散,令簡很難找到正確的閱讀順序。她竭盡所能想要理出個條理,卻還是時不時地需要倒回去重新讀過。她還發現父親的文風挺對自己的胃口。(儘管需要指出的是,簡當時正痴迷於雷蒙德?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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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簡終於磕磕絆絆地讀完了這些文件後,她打了個對方付費電話給貝絲姑媽。「這些都是真的嗎?」簡問姑媽。
「我不知道,」貝絲回答,「有些是真的。」
「那麼,是哪些呢?」
「我想問題沒這麼簡單,」貝絲沉默了一會兒後說,「我覺得你父親在瑪格麗特生前一直拼命想要弄懂她。我覺得他不想讓你總活在一個悲劇故事的陰影中,一輩子都在心裡告訴自己,『我母親憂傷抑鬱。我母親是自殺的,』甚至認為她的行為會以某種方式反射到你身上。我覺得,某種意義上,他寫這些是試圖去解釋她,主要是為了你,但同時也是為他自己。」
簡和貝絲姑媽不約而同發出一聲嘆息。
「其實吧,」貝絲姑媽繼續說,「我從來都沒能真正理解他想要創作什麼,但我知道他很愛你。」說完這句老掉牙的話,貝絲姑媽像是抱歉似的聳了聳肩膀,儘管簡在電話那頭是看不到的。
「那麼我母親死的時候不是八十七歲吧?」簡問道。
「瑪格麗特在許多方面都是個不同尋常的女人,但她終究只是個女人,簡。」
「但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只是個故事而已,簡。一個求偶故事。所有情侶都有這種故事,然後這些故事會和其他故事雜糅在一起,又添枝加葉,於是故事本身便擁有了自己的生命。過了一陣之後,故事裡的事究竟有沒有發生過,已經不再重要了。在一遍又一遍的講述與複述當中,這些故事不知不覺就成為了我們自己的人生。」說到這裡貝絲停住了,她想起了遇到莉比的那一天。她們是在簡父親在城裡的房子外面偶遇的,當時莉比正要嫁給另外一個人。她倆是偶然遇見的,貝絲這樣想時,只覺一陣寒意襲身。她倆有可能相遇,也可能遇不上,而不管怎樣,宇宙仍是永恆如斯。
電話打到一半,莉比姑媽插進來,拿起另一台電話要打給別人,她已經開始撥號了。
「莉比,我在打電話呢。」貝絲姑媽抗議。
「哦,不好意思。和誰呢?」莉比問。
「簡。」
「簡!簡!你怎麼不告訴我你在給簡打電話呢?我早該拿起來聽的。最近怎樣,親愛的?」
「挺好的。」簡答道。
「我倆真的很喜歡你的短篇小說。」
「謝謝,」簡說,「但我覺得其實寫得不怎麼樣。」
「快告訴我。裡面的莉齊姑媽說的是不是我啊?」莉比姑媽不懷好意地問。
「我,呃——」簡不知該說什麼。每次她的兩個姑媽同時在電話那頭和她講話時,她總會不知所措。
「莉比,我們是在談正事。」貝絲姑媽說。
「那可別因為我而停下。」莉比姑媽說。
簡可以聽到貝絲姑媽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就像我說的——」
「就說一句,」莉比姑媽打斷她,「簡,親愛的,三周後貝絲和我要來你這兒過『低年級學生家長的周末』。我想要知道去年我們住的那家很可愛的民宿旅館的名字。」
「哦,莉比姑媽,你不會真的還想住在那個可怕的地方吧?」簡問道。
「我很喜歡啊。旅館女主人像洋娃娃一樣漂亮。我們有跟你說過她養了威爾斯柯基狗嗎?」
接下來談話再沒有回到簡的母親或她父親寫的東西上來。某種意義上,這樣也挺好的。不管怎麼說,那些都是陳年舊事了,餘下的時間裡她們談論的都是更為緊迫的事情,比如民宿旅館與普通酒店相比有哪些優勢,比如簡是否攝入了足夠的蛋白質。
那天晚上,簡整理著父親的那些短時收藏物時,突然想到,這個包裹里唯一實實在在地證明她母親的存在的東西,就是那張雞尾酒餐巾,上面留了個電話號碼,還潦草地寫著「緊急時撥打」這幾個字。她推測這是她母親的筆跡,儘管事實上,她只知道這不是她父親的筆跡。她很想知道母親在緊急時會給誰打電話(如果她真的會給任何人打電話的話)。簡撥下那個電話號碼,幸好恰巧是U大學當地的號碼。(她已經幾個月沒交話費了,所以現在沒法打長途電話。)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Beth El猶太教堂。我是利維拉比。」
簡笑了,但並不完全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或許是因為她母親在緊急時竟然會想到去猶太教堂(據簡所知,母親並非猶太教徒)?
「餵。」利維拉比再度開口。
簡又笑了起來。她正要掛斷電話,拉比卻用異常溫和的語氣說道:「需要幫助嗎?」過了一秒又說,「你是遇上麻煩了嗎?」
「我想沒有,」簡答道,「只是撥錯號碼了。」
「你確定?」拉比問道。
簡再次笑了。「是這樣,我在——」不知道為什麼,她在這裡撒了謊,「一位去世的朋友的遺物里翻到了這個號碼。但這個號碼是她很久以前留的了,所以我想可能已經變了。再說,我的朋友也不是猶太教徒。」
「我偶爾確實會收到非猶太教徒打來的電話,」拉比打趣地說,「或許你朋友和我有私交呢,」他提出,「這位朋友叫什麼名字?」
「瑪格麗特?揚。」
拉比沒有作聲。
「不過,或許你知道的是她少女時代的名字,那時她姓湯。」
「瑪格麗特?湯。」拉比說道。
「嗯。她在工作時用的也是這個名字。你認識她嗎?」簡問道。
「不,不能算認識。」拉比回答。
「我知道概率很低,」簡說,「無論如何,還是要謝謝你。」
「沒事。」
簡第二次準備掛斷電話,這時拉比問她叫什麼名字。
「我叫簡。」她說。
「簡,你為什麼不到我辦公室來一趟呢?」
「為什麼要來?」
「是因為——」拉比頓了頓,「你聽上去像是需要找人談談。」
猶太教堂位於布魯克萊恩[15],離簡的宿舍步行僅十五分鐘的路程,於是簡答應下周二下午去找他。
「是利維拉比嗎?」簡向一位高個子男人問道。那人有深色的頭髮,淺色的眼睛,身著一件昂貴考究卻異常難看的毛衣。
「是簡嗎?」拉比問。拉比一看到她,立馬知道她在自己與米亞的關係上撒了謊。事實上,她倆長得太像了。
簡點了點頭。
「大家叫我麥克拉比,或直接叫我麥克。」
他說這話時的樣子——讓簡當即知道他也撒了謊。他看上去很緊張——他們倆握手時,他的掌心都是濕的——很顯然,拉比認識簡的母親。
拉比帶簡走進他的辦公室,裡面到處都是裱框的照片,大多是他家人的。簡沒有坐下來,而是細細地看起了這些照片。
「這些是你的孩子嗎?」簡問道。
拉比點了點頭。
「這是你的妻子?」
拉比又點了點頭。
在他書架的最上一層,簡注意到一張裱框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支高中籃球隊。她把照片從書架上取下來,以便細細端詳。球隊前面有個牌子,上面寫著「北奧爾巴尼高中少年籃球代表隊」。
「你是這個隊的嗎?」
拉比點了點頭。
簡把照片放回去,從口袋裡掏出那張雞尾酒巾。她把酒巾放在拉比的桌上。「這是你的筆跡還是她的?」
麥克拉比拿起雞尾酒巾,手指在上面輕輕掠過。「都有,」他回答,「號碼是我寫的,那幾個字是她加的。」
「她是什麼意思,『緊急時撥打』?」
「我想……」他頓了頓,「很難說,但我想她的意思是她可以信任我。」
「在什麼樣的事情上信任你呢?」
「我想,在需要人理解她的時候,她會打給我吧,如果這樣說得通的話。」
簡點了點頭。
「她提到過我嗎?」拉比問。
「沒有。」簡回答。
拉比轉身面對窗戶,背對著簡,當他說話時,他的聲音是低沉沙啞的,斷繼續續,近乎耳語。「我那時他媽的真是愛著她啊。在某種意義上,直到現在依然如此。」
簡點了點頭。
「這一輩子,我都從來沒能分清什麼是心血來潮,什麼又是我應該執著一生的事情,你懂嗎?」
簡搖了搖頭。「不是很懂。」
拉比笑了。「一個十六歲的異教徒,至今仍是一個四十九歲的拉比的夢中情人。這多可悲啊!」
「你的妻子呢?」
「我也愛她。當然了,我也愛她。」
出於一時衝動,簡擁抱了拉比。
「如果能再活一次的話,你或許就是我的女兒了。」他說。麥克拉比無數次地想像過,如果能再活一次,他的人生會是什麼樣。
那天下午,簡把關於母親的那沓文件留在了拉比那兒(既然他認識母親,簡覺得興許他能夠幫助解讀這些東西),大約過了兩個星期,他將包裹寄還給了簡,還附了張字條。
「親愛的簡,」他寫道,「我看了你包裹里的『文件』,覺得有必要告訴你,你父親完全搞錯了。比如,十六歲時她完全不是米亞那樣的性格(我之所以說『性格』,是因為這是你父親在此生造的說法),她絕不會塗黑色的指甲油。米亞也沒有任何藝術上的抱負。一直以來,她都只想成為一位藝術史學家。我之所以提到這個,只是因為你父親將她罹患抑鬱症的起因歸結為藝術抱負上的受挫,這是完全沒有的事。你可能也知道,大多數專家都認為,抑鬱症是由於腦內激素失衡引起的……」這封信寫了兩頁。結尾處,麥克拉比為他的失態向簡道歉,讓簡隨時都可以給他打電話。最後他補了句又及,「簡,因為我愛你的母親,所以我也愛你;至於你怎樣對待這份感情,則是你的自由。」
簡覺得這一切來得有點過於猛烈。儘管她幾乎從不抽菸,此時卻問室友凱特還有沒有幾根剩下的那種「好東西」。凱特正好有,於是兩個女孩就這樣躺在她們共用房間的地板上,飄飄欲仙。
雖然進入了飄飄然的忘我狀態,簡仍然開始回想起她父親講的故事。如果母親真的是因為一段失敗的婚外戀而自殺的(父親似乎在其中一篇里暗示了這點),那會不會她,簡,根本就沒有出生過呢?因為仔細想起來,她並不能令自己信服地確定前後事件的日期。假如日期都無法作準,那麼簡有沒有可能並非真的存在,而只是她父親想像出來的呢?
簡試圖向凱特表達這一想法。「嘿,凱特,如果我們不是真的存在呢?我們是否只是,比方說,虛構的人?」
凱特咯咯笑著,把大麻遞給簡。簡緩慢地吸入,然後大約過了一個鐘頭,凱特反問簡另一個問題,算是回應了簡之前的發問,「但我們本來不就是彼此虛構出來的人嗎?我是說,你對我而言僅僅是我所看到的你的樣子。」
「看到?」
「感受,或者說。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感受。」
簡緩慢地點頭,思考著凱特的話。
「嘿,簡?」凱特打斷了她的思緒。
「怎麼了?」
「你想吃鬆餅嗎?」
兩個女孩走出去找鬆餅店,然而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並未找到。早晨簡醒過來,感覺肚子好餓。這種飢餓感使她確信,自己是「真實存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