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如何回到家

2024-10-09 08:58:20 作者: (英)威爾斯

  我記得一路跌跌撞撞,一會兒撞在樹上,一會兒在石楠叢里跋涉,其餘的一概想不起來了。火星人帶來的那無形的恐怖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無情的熱光之劍好像來回揮舞,在我頭上盤旋,隨時要劈下來,叫我一命嗚呼。我跑到一條路上,一邊是十字路,一邊是霍斯爾,我於是朝十字路跑去。

  驚恐和疲憊之下,我再也邁不動步子了,踉蹌著栽倒在路邊。不遠處就是運河橋,煤氣廠就蓋在旁邊。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應該在那兒躺了好一會兒。

  我坐起來之後,莫名覺得困惑,好一會兒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那兒。恐懼仿佛一件外衣,不知不覺被我脫掉了。我跑丟了帽子,領子紐扣也撐開了,就在幾分鐘前,我以為世界上只有三樣東西:無盡的黑夜、宇宙、自然,我的痛苦無力,還有近在眼前的死亡。此刻,說不清為什麼,我的想法突然不一樣了。這兩種思想狀態之間找不到合情合理的過渡。我一下子恢復如初:一個體面的普通人。寂靜的公地,倉皇的逃跑,驟然的火光,就像做了一場夢。我分不清剛才的一幕幕是真是假,我不敢相信那會是真的。

  我站了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爬上拱橋斜斜的上坡。我腦中一片混沌,渾身乏力,神經也麻木了。我那時大概像個醉漢似的,搖搖晃晃地走著。坡對面有人來了,是一個提著籃子的工匠,旁邊還有一個小男孩跑跑顛顛的。工匠和我擦肩而過,道了一聲晚安;我想回應,但說不出話來,只咕噥了一聲,繼續向橋對面走去。

  梅伯里拱門外,一列火車吐著滾滾白煙火光,呼嘯著向南飛馳,長蛇般的車身上排著明亮的車窗——轟隆轟隆、咣當、咔嚓。近處立著一排雅致的山牆,是一片叫「東方台」的宅子。一扇大門後隱約有幾個人影,我聽見他們在交談。這一切真實又熟悉,而我身後的是多麼瘋狂,多麼不可思議!我告訴自己,那不可能是真的。

  

  也許是我情緒有異常人吧。我不知道多少人和我有類似的感受。有時候,我會產生一種異樣的漠然之感,好像我自己、這個世界都與我無關,就像我在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擺脫了時間、空間,擺脫了種種壓力和悲哀,冷眼觀察著一切。那天晚上,這種感覺著實強烈。這是我夢裡的另一番景象。

  眼前一片寧靜,而不到兩英里外,死亡張牙舞爪,兩者根本無從銜接。煤氣廠里傳來做工的嘈雜,電燈都亮著。我走到那處人家門外,停下腳步。

  我開口問:「公地那邊有什麼消息?」

  門裡站著兩男一女。

  「啊?」一個男人轉過身。

  「公地有什麼消息?」我又問了一遍。

  「你不是剛打那兒來嗎?」男人反問。

  婦人隔著大門說:「公地怎麼把大夥都弄得傻乎乎的。到底什麼事兒啊?」

  「難道你們沒聽說火星人的事兒?火星來的生物?」

  「夠夠的了。」婦人回答,「有勞。」三個人哈哈大笑。

  我感覺被愚弄了,一肚子氣。我幾番努力也說不清楚剛才的經歷。三個人聽我前言不搭後語,又是一陣大笑。

  「你們很快就會聽到了。」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走回家,妻子見我站在門口,一副狼狽相,不禁嚇了一跳。我走進餐廳,坐在椅子上,先喝了幾口酒,等情緒平復下來,就把所見所聞告訴了妻子。晚飯早就放涼了,但我們都沒有動。

  妻子嚇壞了,我安慰說:「有一點,我從來沒見過爬得那麼慢的東西。他們也許會守在巨坑裡,誰敢接近就殺死誰,不過他們是沒辦法出來的……他們太可怕了!」

  「快別說了。」妻子雙眉緊鎖,握住我的手。

  「奧格爾維真可憐!就那麼死了!」

  至少妻子不認為我是異想天開。我看到她臉色煞白,急忙住了口。

  「說不定他們會到這兒來。」她反反覆覆地說。

  我叫她喝點酒,同時不住勸解。

  「他們幾乎動不了。」我說。

  為了開導她,也開導自己,我講起奧格爾維的理論,火星人是不可能在地球上生存的。我特別強調了重力問題。地球上的重力是火星的三倍,火星人力量再大,體重卻有原來的三倍,身體就像灌了鉛。的確,這也正是當時的普遍想法。第二天的《泰晤士報》和《每日電訊報》都是一般看法,也和我一樣,忽略了兩個顯而易見的條件。

  首先是地球大氣。我們現在知道,和火星大氣相比,地球的氧氣含量多,氬氣含量少(也可以反過來說)。充沛的氧氣更令火星人精力充沛,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引力增強的問題。第二,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事實:火星人的機械水平如此發達,必要時不需要耗費任何體力。

  我當時並沒有想到這兩點,按我的分析,那些入侵者絕沒有機會得逞。我酒足飯飽,恢復了一家之主的信心,加上要不斷勸慰妻子,不知不覺間,我又信心十足,以為可以高枕無憂。

  「他們犯了一個錯誤。」我把玩著酒杯,「他們之所以危險,無疑是因為嚇壞了。可能他們以為這裡沒有活著的生物,至少想不到會遇見智慧生命。」

  「要是萬不得已,只要往巨坑裡砸一枚炮彈,就能把他們一舉消滅。」

  我激動萬分,情緒異常興奮,也格外敏銳。我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妻子那動人的臉上寫滿了憂慮,粉色的燈罩灑下一團光暈,她久久凝視著我;白桌布上擺著銀餐具和玻璃器皿——那時候,就算是哲學家也享受著小小的奢侈;杯子裡盛著紫紅色的葡萄酒。這一切都像照片一樣清晰。最後,我用香菸撥弄著堅果,一邊惋惜奧格爾維行動草率,一邊痛斥火星人目光短淺,因膽小釀成大禍。

  也許模里西斯的渡渡鳥先生也曾在巢里大發宏論,說起那一船嗜吃動物的殘忍水手。「親愛的,咱們明天就把他們通通啄死。」

  我當時並不知道,之後一段漫長可怕的日子裡,我再也沒有享用過像樣的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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