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人 第一章 怪客

2024-10-09 08:56:00 作者: (英)威爾斯

  陌生男子是二月初來的,那天寒風刺骨,大雪紛飛,高地籠罩在那年的最後一場雪中。看樣子他是從布蘭布爾赫斯特[1]車站走過來的。他戴著厚手套,拎著一隻黑色的小旅行皮箱,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軟氈帽的帽檐遮住了面孔,只露出亮晶晶的鼻尖兒。雪落在他肩頭和胸前,也給行李箱鑲了一道白邊兒。他凍得半死不活,腳步踉蹌地走進車馬旅店,隨即扔下皮箱,喊道:「生火!當是發發慈悲!住店,生火!」他在吧檯跺著腳,抖落身上的積雪,接著由霍爾太太引著進到客廳講價錢。他只有這寥寥幾句開場白,此外對要求滿口答應,又往桌子上扔了兩枚索夫林金幣,就這樣,他在旅店安頓了下來。

  霍爾太太生了火,由他暖和身子,接著親自下廚給客人準備午飯。冬天有客人來伊平[2]住店,這可是聞所未聞的好運氣,更難得的是這位客人還不「殺價」,霍爾太太於是卯足了勁兒,不想辜負這份運氣。等培根煎得差不多了,懶洋洋的女僕米莉給她恰到好處地訓斥幾句後手腳也快了幾分,霍爾太太就拿著餐桌布和杯盤迴到客廳,極為熱忱地擺起桌子。爐火燒得正旺,客人卻沒有脫掉衣帽,這叫霍爾太太心中奇怪。客人背對著她,站在窗前望著院子裡的落雪,雙手背在身後,也沒摘手套,看樣子陷入了沉思。霍爾太太瞧見他肩上的積雪化了,水珠滴到了她的地毯上,於是說:「先生,我幫您脫了帽子大衣,拿到廚房好好烘一烘吧?」

  「不用。」客人頭也不回地回答。

  霍爾太太以為自己沒聽清,正要再問一遍。

  客人扭過頭,望著她說:「我願意穿著。」他一字一頓。霍爾太太看見他戴著一副鑲著側光鏡片的藍色大眼鏡,臉上蓄著濃密的絡腮鬍,大衣領子豎著,臉遮得嚴嚴實實。

  

  「好的,先生,」她回答,「請自便。屋裡一會兒就暖和起來了。」

  對方沒有接話,又扭頭對著窗戶,霍爾太太自覺沒挑對時候搭訕,於是麻利地擺好桌子,匆匆退了出去。等她再回來的時候,看見客人依舊站在窗前,石像似的。他弓著背,衣領豎著,濕漉漉的帽檐向下壓,面孔和耳朵都遮住了。她著意放下雞蛋和培根,大聲說:「先生,午飯準備好了。」

  「有勞。」客人和她同時開口,但一動不動。直到她關門的時候,他才轉過身,急切地向桌子走過去。

  霍爾太太繞過吧檯返回廚房,聽見一陣規律的嚓嚓聲,是勺子在水盆里攪動的聲音。「那丫頭!」她說,「嘿,我給忘光了。這麼磨蹭!」她一邊親自調芥末醬,一邊數落米莉做事拖沓。她煎好了火腿雞蛋,擺好了桌子,忙裡忙外,米莉(還叫幫傭呢!)唯一做成的就是耽擱了上芥末。外頭可是有新來的客人要留宿呢!她裝好芥末瓶,帶著幾許莊重把瓶子用黑底金邊的茶盤盛了,端去客廳。

  她在門上敲了兩下,隨即走了進去。客人動作飛快,她只瞥見一樣白色的東西在桌子後一閃。應該是他從地板上撿什麼東西。她輕輕地放下芥末瓶,接著瞧見客人的衣帽都搭在壁爐前的椅子上,濕漉漉的靴子也擺在那兒,怕要把她的鋼質爐圍弄鏽了。她果斷採取行動。「現在我可以拿去烘乾了吧。」她的語氣透出不容拒絕。

  「留著帽子。」客人悶聲悶氣地說。她轉過身,看見他抬起了頭,坐在桌前望著自己。

  她呆望著客人,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手裡握著一塊白布(是他自己帶的餐巾布),下半張臉都遮住了,嘴和下巴一點兒也不露,因此說話聲才顯得悶聲悶氣。但霍爾太太吃驚另有原因:他額頭上纏著一條白繃帶,耳朵上也纏著一條,藍眼鏡沒摘,整張臉上只能看見粉紅的尖鼻子。鼻子呈現出亮粉色,還像他剛進門時那樣,依舊亮閃閃的。他穿著深棕色的絲絨外套,大黑領子翻起來蓋住了脖子,露出亞麻布內襯。他一頭濃密的黑髮從繃帶的縫隙間露出來,像形狀各異的尾巴犄角,使他的模樣至為古怪。霍爾太太沒想到客人頭上打著繃帶,不由得呆住了。

  他依然把餐巾握在手裡,沒有移開,霍爾太太這時才注意到他戴著棕色手套。客人隔著看不透的藍眼鏡望著她。「留著帽子。」他隔著白布,吐字清晰。

  霍爾太太恢復了鎮定,把帽子放回壁爐前的椅子上。「我不知道,先生。」她想道歉。「不知道——」她備感尷尬。

  「有勞。」他的語氣乾巴巴的,目光從她轉向房門,又回到她身上。

  「我馬上送去好好地烘乾,先生。」她說完就捧著他的衣物出去了。出門的時候,她又瞧了一眼他纏著白布的腦袋和那副藍眼鏡,可惜那塊餐巾還擋著他的臉。她關門的時候不禁微微打了一個寒戰,驚訝困惑之情溢於言表。她輕聲感嘆:「想不到,哎呀!」她放輕腳步,回到廚房,因為滿腹心事,竟忘了責問米莉這會兒又在瞎忙活什麼。

  客人坐在桌前,留心聽她遠去的腳步聲。他謹慎地望了望窗戶,然後拿開餐巾,繼續用飯。他吃了一口,又不安地看了一眼窗戶,又吃了一口,隨後站起身,握著餐巾走到窗前,放下了遮光簾,和下面窗格的白棉布帘子之間不留縫隙。屋子裡的光線昏暗起來。他走回桌前,舉止自在了一些。

  「那可憐人出了意外事故,要麼就是動了手術什麼的,」霍爾太太感嘆,「那繃帶真真兒嚇了我一跳,哎呀!」

  她添了煤,打開摺疊衣架,把客人的外套掛在上頭。「還有那副風鏡!呀,他不像個人,倒像潛水頭盔哩!」她把客人的圍巾搭在晾衣架一角。「還一直用手帕遮著嘴。隔著手帕說話!……莫不是嘴巴也受了傷——說不定。」

  她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一轉身。「上蒼保佑!」話題轉得突然。「米莉,土豆兒你還沒弄好呀?」

  陌生人用完午飯,霍爾太太進去收拾桌子,繼而肯定自己猜想得不錯,在那場意外中,陌生人的嘴要麼受了傷,要麼破了相。她進去的時候,陌生人叼著菸斗,但隔著圍在下巴上的絲質圍巾,從頭到尾都沒有解開。這並非疏忽大意,因為菸斗熄滅的時候,霍爾太太瞥見陌生人還瞧了一眼。他坐在客廳一角,背對著窗戶,此刻他酒足飯飽,身子也暖和過來,說話也就不像之前那樣咄咄逼人。火光下,他那副大眼鏡映著紅光,隱約添了幾分之前所沒有的生氣。

  他開口說:「我有些行李存在布蘭布爾赫斯特車站。」他接著詢問如何把行李送過來。聽到霍爾太太的回答,他纏著繃帶的腦袋點了兩下,顯得很是禮貌。「明天?沒有更快的法子嗎?」聽到她回答「沒有」,他似乎十分失望。她確定嗎?沒人願意套馬過去嗎?

  霍爾太太殷勤地回答他的問題,聊了起來。「高地上路可陡著呢。」回答完馬車的問題,她不失時機地說:「有輛馬車翻了呢,有一年多了吧。坐車的先生和車夫都送了命。天有不測風雲,先生說是吧?」

  客人可沒那麼容易上鉤。「不錯。」他一邊隔著圍巾回答,一邊用看不透的眼鏡默默地盯著她。

  「得好長時間才能養好,是吧?……我那個外甥湯姆,給鐮刀傷了胳膊。在草地上摔倒碰著的。天保佑!他三個月都動不了呢,先生。真都不敢相信。那之後哇,一說起鐮刀我都害怕。」

  「情理之中。」

  「他那會兒擔心得開刀——他傷得厲害,先生。」

  陌生人突然放聲大笑,笑聲粗啞,好像在嘴裡咬殺獵物似的。「是嗎?」

  「可不是,先生。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且得照顧他呢,累得我——我姐忙著照顧家裡的小傢伙。先生,我得給他纏繃帶,還得給他換繃帶。先生,我冒昧說一句——」

  「麻煩替我拿幾根火柴,」客人突然打斷她,「菸斗滅了。」

  霍爾太太話沒說完就給打斷了。枉費她這番心血,他可真沒禮貌。她氣呼呼地盯著他,隨即想起那兩枚金幣,於是出去拿火柴了。

  她送火柴進來的時候,客人只說了一句「有勞」,接著就轉過身,又望著窗外。著實叫人沒趣。顯然他不願意提手術和繃帶的事,她那「冒昧說一句」到底也沒說完。霍爾太太氣不過被他怠慢,下午米莉就成了出氣筒。

  客人在客廳里一直待到四點,這期間霍爾太太壓根找不到藉口進去。他大半時候都一動不動。天色越來越暗,他好像一邊烤火一邊吸著菸斗,也可能在打盹。

  倘若有誰好奇,也許會聽見他添了一兩次煤,此外還能聽見他在房間裡來回踱步,足有五分鐘。他好像在自言自語。接著扶手椅吱嘎一響,他又坐下了。

  [1]虛構地名,原型可能是蘇塞克斯郡米德赫斯特鎮。——譯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中注釋均為譯者注)

  [2]位於米德赫斯特鎮西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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