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10-09 08:55:25
作者: (英)威爾斯
「當我站在那兒思考人類這種過於完美的勝利時,一輪黃澄澄的滿月從東北方升起,灑下一地銀輝。後面那些漂亮的小人兒都沒跟上來,一隻貓頭鷹靜悄悄地飛掠而過。夜裡的陣陣寒意凍得我直打哆嗦,於是,我決定下山找地方睡上一覺。
「我尋找之前待過的那棟大樓,就在這時我又瞧見了那尊青銅底座上的白色獅身人面像。隨著月光越發明亮,那尊塑像也變得越發清晰可見,甚至可以看見落在上面的白樺樹枝。盤根錯節的杜鵑花叢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黑乎乎的,我還能瞧見那塊小小的草地。當我再次看向那塊草地時便覺得有些不對勁,整個人像是被潑了一瓢冷水。『不。』我故作鎮定地自我安慰道,『不是那塊草地。』
「但其實就是那塊草坪,就是白色獅身人面像正對的那塊草地。你們能想像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後心裡是什麼感覺嗎?可惜你們不能。時間機器不見了!
「我頓時就像受了當頭一棒。我可能再也無法回到我的年代了,只能無助地留在這個陌生的新世界裡。這個可怕的念頭讓我的身體立刻做出了反應,就像被人抓住了喉嚨一樣,整個人都無法呼吸了。我心慌意亂地往山下跑去,中途還栽了一個跟頭,把臉都劃傷了。我壓根兒沒時間為自己止血,直接跳起來繼續往前跑,一滴滴溫熱的鮮血順著臉頰和下巴往下流。我邊跑邊跟自己說:『他們肯定是把時間機器推到旁邊的灌木叢里了。』然而我還是在拼命往前跑。我知道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人在極度恐懼下的預感往往很準,直覺告訴我,那台時間機器已經被搬到其他地方了。我有些喘不過氣來,山頂與草坪相隔兩英里,我跑過去大約花了十分鐘。我沒有年輕人的強健體魄,一路上一邊跑一邊埋怨自己不該愚蠢地把時間機器留在原地,跑得我都喘不過氣了。我大聲呼喊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這個世界似乎沒有一個生物在月光下活動。
「到了草坪上,我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時間機器不見了!我看著灌木叢中那塊空空的地方,只覺得頭暈目眩、渾身發冷。我怒沖沖地繞著這塊地方打轉,仿佛時間機器就藏在附近的某個角落裡。然後我突然停下腳步,雙手抓住自己的頭髮。獅身人面像高高聳立著,它那張白色的面孔在月光下微微發亮,似乎是在嘲笑驚慌失措的我。
「我本來也想安慰自己是那些小人兒把時間機器藏在了某個地方,可惜我很清楚憑他們的體力和腦力是根本無法做到這一點的。我感覺是某種未知的力量讓時間機器消失的,所以我才會這麼驚慌。但有一點我非常確定:除非其他某個時代也製造出了時間機器,不然這台機器是不可能被啟動的。操縱杆上有阻止旁人隨意啟動時間機器的裝置,對此,我稍後會展示給你們看。時間機器是被人藏起來了。可是它在哪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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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那時都有些精神失常了。我不斷地繞著獅身人面像打轉,發狂地在灌木叢中里亂沖亂撞。我在朦朧月色下把一隻白色的動物當成了一頭小鹿,嚇了它一跳。我還記得後來夜深了,我就拿拳頭不停地擊打灌木叢,直到手指被折斷的樹枝劃得皮破血流。後來,我傷心地哭泣著,語無倫次地走進了那棟石頭大樓里。空蕩蕩的大廳里漆黑一片,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被凹凸不平的地板絆了一跤,摔倒在其中某個石桌上,差點把小腿摔斷了。我點燃一根火柴,繞過我之前跟你們提過的滿是灰塵的窗簾。
「接著我發現了另一個大廳,裡面鋪著墊子,有二十幾個小人兒正躺在墊子上睡覺。我嘟嘟囔囔,拿著噼啪燃燒的火柴,突然從寂靜的黑暗中冒了出來,我相信他們一定會覺得很奇怪。因為火柴早已被他們遺忘。『我的時間機器哪兒去了?』我像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大吼大叫,抓著他們的身子不停搖晃。他們對我的行為感到很不解,某些小人兒笑出了聲,但大多數小人兒似乎被嚇壞了。看著站在周圍的小人兒,我突然意識到自己這種引起他們恐懼的行為有多愚蠢。從他們白天的表現來看,我覺得還是得讓他們忘記這種害怕的感覺。
「我猛地從人群中沖了出來,途中還撞倒了其中一個小人兒。我搖搖晃晃地穿過之前的大廳,往外走到月光下。我聽到小人兒們發出了驚恐的叫喊聲,聽到他們磕磕絆絆四處亂跑的腳步聲。月亮慢慢爬上了頭頂,我已經不記得那時的行為了。意外丟失時間機器後,我整個人都魔怔了。我可能再也無法見到自己的手足同胞了,在這個陌生世界裡我就是一個怪物,那一刻我只覺得萬念俱灰。我當時肯定是在哭天喊地地來回走動。哪怕熬過了那個絕望的漫漫長夜,我仍然還記得那種可怕的疲憊感。我在根本不可能找到時間機器的地方四處搜尋,在月光下的廢墟中到處摸索,還在陰影中碰到了奇怪的生物。最後,我無力地躺在獅身人面像附近的草地上泣不成聲,徒留一地悲痛。後來我就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有兩三隻麻雀在我身旁的草地上蹦來跳去。
「早晨的空氣涼爽清新,我坐起身子,試著回想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有一股深深的荒涼感和絕望感。接著,我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在日光的照耀下,我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處境,意識到自己昨夜的荒唐行為有多愚蠢。我終於恢復了理智。最壞的情況是什麼?假設這台機器徹底不見了,或許是被銷毀了,我會怎麼樣?那我也應該保持冷靜,耐心地處理好和這些小人兒的關係,弄清楚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想辦法收集材料和工具,也許我最終還能再製造一台時間機器出來。這是我唯一的希望,也許很渺茫,但好歹不算窮途末路。說到底,這是個奇妙美麗的世界。
「不過時間機器可能只是被人拿走了。但即使是這樣我也得保持冷靜,耐心地把它找出來。不管是靠武力還是用智取,我必須把它拿回來。於是我爬起來看了看四周,想找個地方洗漱一番。我渾身酸痛,又髒又累。呼吸著早晨的清新空氣,我也想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我已經把壞情緒都發泄出來了。事實上,平靜下來後,我都想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昨夜會那麼激動。我仔細檢查了一下小草坪周圍,還向路過的小人兒打聽時間機器的下落,但那只是白費工夫而已,因為不管我怎麼努力,他們都看不懂我的手勢:有些小人兒無動於衷,有些小人兒卻把我手勢當作笑柄來取笑。看著他們那一張張笑嘻嘻的漂亮臉蛋,我真想一巴掌抽過去。這種念頭的確很愚蠢,但是恐懼就像魔鬼一樣蒙蔽了我的理智,我實在難以抑制住內心的無名之火。這時草皮上的一道溝槽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昨天試圖將機器翻過來時留下了一些腳印,而那道溝槽就位於獅身人面像的底座和我的腳印中間,旁邊還有一些其他的痕跡,那是一些奇怪的小腳印,我一下子就聯想到了樹懶。於是,我認真研究了一下這個底座,我記得我應該跟你們提過,這是一個青銅底座。這個底座不是由一整塊青銅構成的,其每側都有一塊帶框架的嵌板。我走過去敲了敲嵌板。底座竟然是空心的。仔細檢查後,我發現嵌板和框架不是貼合在一起的。嵌板上沒有把手或鑰匙孔,如果這是門的話,我猜也是那種只能從裡面打開的門。現在我可以確定的是,時間機器一定就在這個底座里。不過它是如何被搬進去的就是另外一個謎了。
「這時,只見開滿鮮花的蘋果樹下,有兩個穿著橘色衣服的小人兒正穿過灌木叢朝我走來。我微笑地朝他們招手示意。他們過來後,我指著青銅底座,試圖告訴他們我想要把它打開。但當我第一次指向這個底座時,他們的表現非常奇怪。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們形容他們當時的神情。就好像你對一個優雅女士做了個下流手勢後她所流露出的神情。他們像是受到侮辱一樣轉身離開了。接著我又試著問了問一個身穿白衣的可愛小人兒,結果也完全一樣。不知為何,他的態度讓我感到羞愧。但是你們也知道,我必須得把時間機器找回來。於是我再次試著表達出自己的意圖。當他和那兩個小人兒一樣轉身離開時,我頓時怒不可遏。我三兩步就追上了那個小人兒,一把抓住他松垮的衣領,拽著他往獅身人面像走。可是當我看到他臉上那種恐懼、厭惡的神情後,便鬆手放開了他。
「但我不甘心就此認命。我用拳頭猛擊銅板。我好像聽到裡面有東西在動,確切地說,我想我聽到了有人在笑,但我一定是弄錯了。然後,我從河裡撈起一塊大卵石,不停地敲打面板,把上面的裝飾都砸平了,一塊塊銅鏽撲簌簌向下掉。方圓一英里內,那些纖弱的小人兒一定都聽見我在敲打銅板,但他們並沒有過來。我看見一群小人兒在斜坡上偷偷地望著我。最後,我又熱又累,只好坐下來盯著這個地方。但我坐不住;我這人思想跳脫,不可能長時間守著一個地方。我可以一連數年解決一個問題,但在一個地方待上二十四小時動也不動,我實在做不到。
「過了一會兒,我站起來,穿過灌木叢漫無目的地再次向小山走去。『耐心點。』我對自己說,『如果你還想要你的機器,你就得離獅身人面像遠點。如果他們就是要搶走你的機器,你搗毀銅板也沒好處;如果他們不是這個意思,那到了合適的時候,你就可以把它拿回來。這裡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如同一個謎展現在我面前,真是叫人絕望,人在這種情況下就會變成偏執狂。要面對這個世界,就要了解這個世界的底細,必須仔細觀察,不要輕易做出草率的猜測,這樣到最後,你就能找到所有線索。』現在想來,當時的情形多可笑啊:就為了進入未來,那麼多年來我不停地研究,辛辛苦苦地工作,結果我卻心急火燎地要離開未來。我給自己製造了一個人類所能製造的最複雜絕望的陷阱。我是自作自受,但我還是忍不住這麼做。我大聲笑了起來。
「我穿過大宮殿,總感覺小人兒好像都在躲著我。這可能是我的錯覺,也可能與我敲銅門有關。然而,我還是相當肯定地感到他們在避開我。不過,我很小心地裝作對他們視而不見,也不去打攪他們,而且,過了一兩天,事情就又回到了老樣子。我儘可能學習他們的語言,除此之外,我還四處探索。要麼是我漏掉了一些微妙之處,要麼是他們的語言過於簡單,反正幾乎只有具體的名詞性實詞和動詞。抽象的術語少之又少,比喻也很少。他們的句子通常很簡單,只有兩個詞,我只能表達或理解最簡單的句式。我決定儘可能忘記我的時間機器和獅身人面像下的神秘青銅門,我得先了解這裡,到時候自然能把機器奪回來。然而,我還是不敢走出去太遠,只在我登陸那個地方幾英里的範圍內活動。
「就我所能看到的,整個世界都如同泰晤士河谷一樣豐饒和生機勃勃。在每座山上,我都能看到很多材料和風格千差萬別的壯麗建築,還可以看到一片片常青樹、開滿鮮花的樹木和樹蕨植物。到處都有水閃爍著點點銀光,在遠處,地勢越來越高,形成了起伏的青山,山巒漸漸地與寧靜的天空交融在一起。我立刻注意到了幾處像是圓井的特別地方,在我看來,有幾口井還很深。其中一口井就在我第一次走過的山路邊。和其他幾口井一樣,這口井的邊緣是青銅的,做工很奇怪,頂端有一個用來遮雨的小圓屋頂。我坐在井邊,望著黑暗的井眼,我看不見水的反光,而且就算我劃亮火柴,也照不到任何能反光的物體。但我從所有井裡都聽到了砰砰聲,就像有一個巨大的引擎在響;借著火柴的光亮,我發現有一股源源不斷的氣流吹向井下。此外,我還往一個井口裡扔了一張紙片,紙非但沒有慢慢地飄下去,而是立即被吸了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過了一會兒,我發現這些井和山坡上隨處可見的高塔有關係;因為在它們的上空,經常出現炎熱天氣里在太陽暴曬的海灘上才能看到的那種閃光。將這些細節拼湊在一起,我得出了一個很有可能的結論,那就是地下設有龐大的通風系統,但我難以想像這個通風系統的真正作用。起初我認為這是小人兒的衛生設施。我這麼認為也無可厚非,但很顯然我想錯了。
「在這裡,我必須承認,在我生活在未來的這段時間裡,我對下水道、鍾、交通工具以及類似的便利設施了解得很少。在我讀過的關於烏托邦和未來時代的一些設想中,有大量關於建築、社會制度等的細節。當一個人想像整個世界時,很容易想出這些細節,然而,像我這樣的旅行者身處真正的未來,是完全無法了解這些細節的。想想看吧,一個從中非來的黑人回到他的部落後要怎麼講倫敦的事!他對鐵路公司、社會運動、電話電報線、包裹遞送公司、郵政匯票之類的事會了解多少?然而,我們至少應該樂意向他解釋這些事!甚至對於他所知道的那些事,他又能讓他那些未曾來過倫敦的朋友了解或相信多少呢?那麼各位想一想,在我們這個時代,黑人和白人之間只有很小的差距,而我和那個黃金時代的小人兒之間可是天差地別!我覺察到了許多看不見的東西,這讓我感到很安慰;但我只是對他們自發形成的生活模式有一個籠統的了解,此外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了。
「就拿入葬這事來說吧,我既看不到火葬場,也沒發現墳墓。但我突然想到,可能墓地或火葬場在我探索的範圍之外。這又是一個我有意問自己的問題,但我對這個問題的好奇心完全被打消了。我不光解不開這個謎題,還有個問題更讓我迷惑不解:小人兒中沒有老弱病殘。
「我必須承認,我雖然對我最初得出的自動文明和衰敗人性的理論很滿意,但很快我的滿意感就消失了。可是我想不出其他的結論。我先說說我遇到的困難吧。我看過的幾座大宮殿不過是起居區、大宴會廳和臥房。我找不到任何機器和器具。然而,這些人穿著華服,肯定需要不時做新衣服,他們的涼鞋雖然沒有裝飾,卻是金屬機器製造出來的,相當複雜。必定通過機器才能做出那些東西。小人兒沒有表現出任何創造力。這裡沒有商店、沒有車間,也不見有人從事進口生意。他們整天就是玩兒,在河裡洗澡,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做愛,吃水果和睡覺。我看不出他們是怎麼維持生活的。
「現在還是說說時間機器吧,有人把時間機器拖進了白色獅身人面像的空心底座里,我也說不清是什麼人幹的,更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幹。無論如何我都猜不透其中的原委。還有那些沒有水的井,閃光的柱子。我實在一頭霧水。我有種感覺……該怎麼說呢?就好像你發現了一段銘文,有些是很簡單的英語句子,另外還有一些你完全不認識的單詞,甚至是字母。好吧,在我到那裡的第三天,802701年的世界就是這樣呈現在我眼前的!
「那天,我交了一個朋友,權且算是朋友吧。說來也巧,我看到一些小人兒在淺水裡洗澡,其中一個突然抽筋,往下游漂去。水流很急,但算不上十分湍急,會游泳的人都能應付。眼看著一個虛弱的小傢伙哭哭啼啼,快要淹死了,竟然沒一個小人兒去救,這麼一說,你們就該明白這些生物有多大的缺陷了。見狀,我趕緊脫下衣服,從一個接近水面的地方進入水裡,一把抓住那個可憐的小東西,把她平安地拖到了岸上。我輕輕地揉了揉她的四肢,她很快就甦醒過來了。我很滿意地看到她沒事方才離開。我對他們這種生物的評價很低,所以並不指望她會感激我。然而,我錯了。
「這事發生在早晨。下午,我逛了一圈回來,遇到了我救的那個小人兒,我相信她是女性。她一看到我就高興得叫了起來,還給我戴上了一個大花環,顯然是專為我準備的。看到她這樣,我不禁浮想聯翩。要知道,我一直都很孤獨。無論如何,我盡力讓她知道我很感謝她送我禮物。我們一起坐在一個小石頭涼亭里聊天,但主要是對彼此微笑。這個小人兒對我這麼友好,就像一個孩子一樣。我們互贈鮮花,她還吻了我的手。我也親了她的手。然後我試著和她交流,發現她叫薇娜,雖然我不知道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但不知怎麼的,這個名字似乎很合適她。我們這段奇怪的友誼就是這麼開始的,並且只持續了一個星期,至於結局,我過一會兒會告訴你們!
「她就像個孩子一樣。她一直都想和我在一起。我去哪裡,她就跟去哪裡,我再次外出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她累得筋疲力盡,然後甩掉她,讓她在我身後哀怨地大叫。但問題必須解決。我對自己說,我穿越到未來,並不是為了和一個小人兒調情的。然而,當我離開她的時候,她難過極了,臨別時她還瘋狂地勸告我一番。我想,她對我這麼好,真是既讓我煩惱,又讓我安慰。她真的帶給了我很大的慰藉。我認為她只是太幼稚了,才會一直纏著我。後來,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的離開給她帶來了多大的痛苦,以及她對我來說有多麼重要,可那個時候已經晚了。因為有這個小娃娃喜愛我,以及她用她那軟弱無力、徒勞無益的方式關心我,每當我在返回白色獅身人面像附近時,都會有種回家的感覺;而且,我一翻過那座小山,就急切地尋找她那白色和金色相間的小身影。
「我也從她那裡了解到這個世界的人們仍然有恐懼。在日光下她無所畏懼,也特別信任我;有一次,我犯起傻來,竟然做了個鬼臉嚇唬她,她卻只是笑了笑。但她怕黑,害怕陰影,還害怕黑色的東西。對她來說,黑暗是唯一可怕的。她對黑暗有著強烈的恐懼,我開始思考和觀察她。我發現這些小人兒天黑後聚集在大房子裡,成群結隊地睡覺。若是在黑暗中走到他們身邊,就能把他們嚇得魂不附體。我發現他們在天黑後從不去戶外或者獨自在室內睡覺。然而,我仍然是個榆木疙瘩,不懂他們為何懼怕黑夜,雖然我知道他們很害怕,也知道薇娜很痛苦,我還是堅持不和他們一起睡覺。
「這使她非常煩惱,但最後她對我那份奇怪的愛占了上風。在我們相識的五個晚上,包括最後一晚,她都是枕著我的胳膊睡的。一說到她,我就要跑題了。在她獲救的前一天晚上,天剛一亮,我就醒了過來。我睡得很不踏實,極不愉快地夢見我被淹死了,海葵用柔軟的觸鬚划過我的臉。我驚醒過來,好像看到一個灰白色的動物衝出了房間。我想接著睡,但我非常不安,也很不舒服。在那灰暗的時刻,萬物才剛剛從黑暗中顯現出來,一切都是無色而清晰的,卻又是那麼不真實。我起來走進大廳,來到宮殿前面的石板上。雖然不情願,但我還是去看日出。
「月亮正在下落,逐漸暗淡的月光和黎明乍現的蒼白光亮摻雜在一起,半明半暗,看起來鬼氣森森。灌木叢里黑漆漆的,大地籠罩在憂鬱的灰色中,天空沒有色彩,毫無生氣。我好像看到山上有鬼影。就在我掃視斜坡時,我三次看到了白色的人影。有兩次我似乎看見一個白色的動物,那東西像猿猴一樣飛快地向山上跑去。有一次在廢墟附近,我看見一群這樣的動物帶著一具黑色的屍體。它們的動作很快。我不知道它們去了哪裡。它們似乎消失在了灌木叢中。你們必須明白,此刻的天色仍然昏暗。清晨,寒氣逼人,一切都感覺那麼不確定,你們或許能了解我的這種感受。我懷疑自己看錯了。
「東方的天空越來越明亮,天色亮了起來,整個世界又恢復了鮮艷的色彩,我仔細地審視著眼前的景色。但我沒有看到白色人影。看來那些生物只在昏暗的光線里出沒。『它們一定是鬼魂。』我說,『搞不懂它們是從什麼年代開始出現的。』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了格蘭特·艾倫提出的一個古怪念頭,不禁覺得很好笑。他認為,如果人死後魂魄都留在世上,那鬼就要把這個世界擠爆了。根據這個理論,在大約八十萬年後,鬼魂就該多到數不勝數了,所以同時看到四個鬼也就不足為奇了。但這個笑話說說也就罷了,我整個上午都在想那些人,後來我救了薇娜,才忘記了這件事。我隱約覺得它們與我在第一次找時間機器時驚動的白色生物是同一個物種。但薇娜是我的開心果,讓我暫時忘卻那些不愉快。然而,該來的還是會來,這些生物註定會成為我的心腹大患。
「我想我說過,這個黃金時代的天氣比我們現在熱得多。我無法解釋這其中的原因。可能是太陽更熱了,或者地球離太陽更近了。人們通常認為未來太陽的溫度會持續降低。但是人們和小達爾文[1]一樣,無法參透其中的奧秘,他們忘記了行星最終都將一個一個地回歸母星。當這些災難發生時,太陽將燃燒新能量;可能有某個行星已成為太陽的新燃料。不管原因是什麼,事實是太陽比我們想像的要熱得多。
「在我到那裡的第四天早晨,天很熱,我打算去我睡覺和吃飯的大房子附近的巨大廢墟,找個地方躲躲太陽,這時候發生了一件怪事:在一堆堆石頭之間,我發現了一個狹窄的長廊;末端和兩側的窗戶被大量掉下來的石頭堵住了。我習慣了外面的明亮,剛一進去,只覺得這裡很黑。我摸索著走進去,從明亮到黑暗,我的眼前出現了很多光斑。走著走著,我突然收住腳步,茫然不知所措。竟然有一雙眼睛正從黑暗中注視著我,在外面日光的照射下,那雙眼還反著光。
「對野獸恐懼這種的古老本能在我身上爆發了。我雙手握拳,堅定地注視著那雙閃光的眼睛。我不敢轉身。我想到小人兒似乎生活在絕對安全的環境中,卻十分懼怕黑暗。我努力克服恐懼,向前邁了一步,開口說話。我承認我的聲音很刺耳,還有些發顫。我伸出手,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那兩隻眼睛立刻閃到一旁,緊跟著一個白色東西從我身邊跑過。我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我猛地轉過身,看到了一個猿猴似的古怪小人兒,它的頭以一種怪異的角度低垂著,跑過我身後陽光照耀的空間。它撞上一塊花崗石,隨即跌跌撞撞地繞到一邊,不一會兒便隱沒在另一堆廢墟下的黑影中。
「我並沒有看清那是個什麼東西,但我知道那東西是暗白色的,有一雙怪異的灰紅色大眼睛;它的頭上和背上也長著淡黃色的毛。但是,就像我說的,那東西速度太快,我沒看清。我甚至說不清它跑的時候是四肢並用,還是只是把前臂放得很低。我只是停頓片刻便跟著它進入了第二個廢墟。起初我沒看到那東西;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在一片漆黑中,我偶然發現了一個我已經告訴過你們的圓井口,一根倒下的柱子擋住了一半井口。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那東西是不是下井了?我劃亮一根火柴,往下看去,我看見一個白色的小東西在動,它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一邊向下一邊牢牢地看著我。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它就像一隻人形蜘蛛!它沿著牆往下爬,現在我才發現井壁上有很多金屬架,就和梯子差不多。片刻後,火燒到了我的手指,火柴從我的手中掉下去熄滅了,我又點了一根,那隻小怪物已經不見了。
「我不知道我坐在那裡往井下看了多久。過了一段時間,我才說服自己,我看到的是人。但是我漸漸地明白了真相:人類進化成了兩個不同的物種,地上世界的優雅人類子孫不是我們唯一的後代,從我面前閃過的那些渾身慘白、猥瑣可憎的夜間生物也是我們的後代。
「我想到了閃爍的柱子和我的地下通風系統理論。我開始懷疑那些東西的真正用途。我一向都認為這個世界擁有平衡的組織架構,那這些狐猴又充當了什麼角色?它們與美麗寧靜的地上世界有什麼關係?井底藏著什麼?我坐在井沿上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沒什麼好怕的,我必須下井解決我的問題。可我真不敢去!當我猶豫的時候,地上世界的兩個美麗小人兒跑了過來,他們兩個在調情,直接從陽光下跑進了陰影里。男的在追那個女的,邊跑邊向她拋撒鮮花。
「他們看到我把胳膊撐在翻倒的柱子上朝井裡看,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顯然說起這些井觸動了他們的痛處;我指著這個井口,用他們的語言提問,他們流露出更明顯的苦惱表情,還把頭扭到一邊。但他們對我的火柴很感興趣,我就劃亮幾根逗他們開心。我又問了井的事,但還是毫無結果。我只好走開,準備去找薇娜,看看能從她那裡得到什麼消息。但我的想法已經有了轉變,我的猜測和印象都有了調整。我現在知道了這些井和通風塔的作用,知道了神秘鬼魂到底是什麼;至於青銅門的作用和時間機器的命運,我也有了新的認知!新世界的經濟問題一直困擾著我,我這時也隱隱約約想明白了。
「現在我來說說我的新觀點。顯然,第二種人類生活在地下。根據三個特別的情況,我認定他們之所以很少出現在地上,是因為他們習慣長期生活在地下。首先,他們和大多數主要生活在黑暗中的動物一樣,渾身都呈現出灰白色,肯塔基洞穴里的白鮭魚就是個例子。其次,那雙能反光的大眼睛就是夜行動物的共同特徵,貓頭鷹和貓就是這樣。最後,他們在陽光下明顯手足無措,會匆忙而笨拙地向黑暗的陰影跑去。而且,他們在陽光下會低著頭,這說明了他們的視網膜極度敏感。
「我的腳下一定有分布很廣的隧道,這個新物種就生活在隧道里。山坡上有很多通風塔和井,事實上,除了河谷,到處都有這些東西,由此可見地下隧道的規模有多大。那麼,我自然會認為,白天活動的人類日常舒適生活所需的一切,都是在地下世界裡製造出來的。這個猜測很可信,我立刻就接受了,並繼續假設人類物種是如何分裂的。我敢說你們已經預料到我的理論是怎樣的了;不過,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快就覺得我的理論與事實相去甚遠。
「首先來說說我們這個時代的問題,資產階級和勞動者之間的社會差異在逐漸擴大,在我看來,這是全部問題的關鍵。毫無疑問,你們肯定覺得我看到的一切很怪誕,而且難以置信!然而,即便是現在,現有的情況也可以證明這一點。人們傾向於把文明中不需要裝飾的部分都放在地下空間裡,例如倫敦的大都市鐵路,新的電氣化鐵路、地鐵,地下工作室和餐館,而且這樣的設施在逐漸增加。我認為這種事會越來越多,到最後,工業將全部轉到地下。我的意思是,工業越來越深入地轉移到更大的地下工廠,在地下的時間越來越長,到最後……即使是現在,東區的工人不就是生活在幾乎與地球的自然表面隔絕的人造環境中嗎?
「富人的受教育水平日益提高,貧富之間的差距逐漸拉大,富人的排他性已經導致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占用了相當一部分土地。在倫敦,恐怕已有一半風景優美的地方被圈成了私人土地。富人受高等教育需要很長的時間和很高的花費,他們需要的設施不斷增加,此外他們還追求優雅。這樣一來,貧富差距就會降低不同階級之間的交流,目前延緩物種隨著社會階層化而分裂的通婚現象也在減少。因此,富人就在地面上,他們追求快樂、舒適和美麗;窮人只能去地下,工人們必須不斷地適應他們的勞動條件。一旦他們到了地下,無疑就得為洞穴里良好的通風設施支付很大的代價;如果他們拒絕,那不是要挨餓就是因拖欠而窒息。他們當中生來就悲慘和叛逆的人會死去;最後,一種永久的平衡狀態建立起來,倖存者適應了地下生活的條件,他們的生活和地上世界的人一樣幸福。在我看來,這樣的生存環境自然會造就地上世界的高雅美麗和地下世界的蒼白。
「我曾經夢想的人類的偉大勝利完全是另一種樣子。這不是我所想像的道德教育和普遍合作的勝利。相反,我看到的是一個真正的貴族階層,他們用完善的科學武裝起來,以符合邏輯的方式給了今天的工業體系一個結局。這不僅是人對自然的勝利,人類還戰勝了自己的同胞。我必須提醒你們,這是我當時的看法。我在烏托邦式的書籍中找不到現成的模式。我的解釋可能是完全錯誤的。我仍然認為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但是,即使在這種假設下,最終達到平衡的文明必定早已經過了巔峰期,而且現在已大大衰落。地上世界過於完美的安全保障導致他們進入了緩慢的退化,身材、力量和智力普遍下降。對於這一點,我已經看得很清楚了。我還沒弄清楚地下世界的人是怎麼回事;但是,根據我所看到的莫洛克人的情況——順便說一下,這些生物就叫這個名字——我可以想像,他們的變化比我所知道的『埃洛伊人』這個美麗種族要多得多。
「我有很多事想不通。莫洛克人為什麼拿走我的時間機器?我確信是他們偷走了我的機器。如果埃洛伊人是主人,為什麼他們就不能把機器還給我?他們為什麼那麼害怕黑暗?就像我說過的那樣,我繼續問薇娜關於地下世界的事,但我又一次失望了。起初她不明白我的問題,後來乾脆拒絕回答。她顫抖著,好像這個話題叫她無法忍受。我逼她告訴我,我可能有點太咄咄逼人了,她竟然哭了起來。除了我自己的眼淚,我在黃金時代只見過薇娜流淚。我見她哭得稀里嘩啦,馬上就把莫洛克人的事拋到了腦後,我不想在薇娜的眼裡看到人類遺傳給她的淚水。我一本正經地劃亮了一根火柴,她見了總算破涕為笑,拍起手來。」
[1]指喬治·達爾文(1845—1912),著名生物學家查理·達爾文的第二個兒子。英國天文學家,研究天體演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