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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代漢之爭 第六章 誰是真正的「代漢者」

2024-10-09 08:31:03 作者: 李浩白

  東漢末年,廷失其鹿,而群雄逐之,鬥智鬥力,難分難解。但要真正做到改朝換代、移天易日,則必有相呼應的讖緯之說以興輿論,然後有志有為之梟雄方可乘勢而起。

  古人講:「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在亂世中各方競奪的這個「名」,其實就是引經據典而來的「讖緯之名」。有了「讖緯之名」應驗於身,有志有為之梟雄才能向世人證明自己的成功乃是「順天應人、名實交輝」。

  例如,西漢末年,「劉秀當為天子」的讖言四處流傳,王莽新朝的國師劉歆甚至深信不疑,還給自己改換新名為「劉秀」,以應此讖。不料,這道讖言最終應驗在了光武帝劉秀的身上。而且,劉秀登基稱帝之後,還不惜保留王莽新朝通行的貨幣—「貨泉」,以此來彰顯自己身為「白水真人」這一「讖緯之名」。他如此施為,也是意欲藉此壓服士民之異心,鞏固自己的政權。

  到了東漢桓、靈二帝之時,天下漸亂,人心思變,「代漢者,當塗高」這條讖言也應運而生。據說,這條讖言源自《春秋讖》這部典籍,而《春秋讖》現今已失傳,涉及「代漢者,當塗高」的只有這樣一段言語:

  

  漢家九百二十歲後,以蒙孫亡,授以承相。代漢者,當塗高。

  當時,這條讖言可謂風行天下:上至袁紹、袁術這樣的名門公子,中至蜀地的術士周舒,下至西涼武夫首領李傕身邊的無名女巫,都聲稱讀過《春秋讖》、見過「代漢者,當塗高」之語。於是,各地擁兵而起的梟雄們都打起了這條讖言的文章,企圖用它來證明自己代漢自立的天道性與合理性。

  第一個站出來利用「當塗高」之讖為自己奪權造勢的是西涼武人集團的末代首領李傕。他請來的一個女巫牽強附會地解析讖言道:

  塗即途也,當塗者,闕也。傕同闕,另極高之人謂之傕。

  但女巫身份低微,她的苦心解析根本得不到名門世族集團的認可。所以,李傕也只是拿出來試探了一下朝野的風聲,見朝野內外毫無反響,便不了了之了。

  第二個拿「當塗高」做文章的是下邳郡人氏闕宣,自以為姓氏中有「當塗者,闕也」之寓意,正與「當塗高」相吻合,於是自稱天子,興兵起事,結果很快就被時任徐州牧的陶謙鎮壓了。

  第三個以「當塗高」為己兆而應之的異姓梟雄可謂來歷不凡,他便是出身於「四世三公」之汝南袁氏的袁術。袁術自恃高門豪族,又坐擁豫、徐、揚等三州十一郡的地盤,野心勃發,便將「代漢者,當塗高」之讖言往自己身上硬貼:「塗」即「途」也,而袁術之表字恰為「公路」,豈不正與讖言相呼應?於是,他成為漢末十八路諸侯當中第一個正式建號開國之人,以漢室為「伯家」,自稱「仲家」而代之。

  以九江太守為淮南尹,置公卿百官,郊祀天地。(摘自《後漢書·袁術列傳》)

  可惜,當時名門世族集團的主流共識是「擁漢匡復」。逆流而行的袁術,當然是孤立無援、自取其敗。他在眾叛親離之中又遭曹操大軍的猛擊,終於身死國滅,化為黃粱一夢。他臨死前還想把「仲家」帝號送於其族兄袁紹。袁紹雖然暗暗認可,但在明面上也不敢與「擁漢匡復」的主流共識相對抗。他終其一生,也沒能像袁術那樣建號自立過。

  第四個真正取東漢一脈而代之的便是曹操父子。曹操晚年時已然盪定中原,獨攬朝綱,「三分天下有其二」,積威積德之勢已成,連江東孫權都上書稱臣,向他勸進禪代之事。然而,曹操自知時日無多,便明言:「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他剛一去世,其嗣子曹丕便啟動了代漢立魏之禪讓大事。「代漢者,當塗高」這條讖言被曹魏用作輿論宣傳。東漢最後一位太史丞許芝以讖緯之學解說:

  當塗高者,魏也;象魏者,兩觀闕是也;當道而高大者,魏。魏當代漢。(摘自《三國志·魏書·文帝紀》)

  而魏又與「巍」音韻相近,「巍」亦是「高」之含義,又可印證「當途高」之「高」。所以,精通文學的曹丕也欣然接受了這種解析,自以為「代漢者,當塗高」讖語應驗於身,遂代漢而立、開基建魏。但《春秋讖》里聲稱:「漢家九百二十歲後,以蒙孫亡,授以承相。」他代漢之前位居丞相,應了「授以承相」這四字;他亦可以把漢獻帝劉協視為「蒙孫」。

  但「漢家九百二十歲」這段話,他卻一時繞不過去:自西漢開國元年(公元前202年),至東漢獻帝延康元年(公元220年)為止,漢朝才過了四百二十二年左右,那剩下的五百年怎麼擱?曹丕和他的臣下們只能無視這「漢家九百二十歲」七個字,另行編造了一個故事把這一切掩蓋過去。

  (漢武帝)行幸河汾,中流與群臣飲宴,乃自作《秋風》辭,顧謂群臣曰:「漢有六七之厄,法應再受命,宗室子孫誰當應此者?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群臣進曰:「漢應天受命,祚逾周殷,子子孫孫,萬世不絕,陛下安得此亡國之言,過聽於臣妾乎?」上曰:「吾醉言耳。然自古以來,不聞一姓遂長王天下者,但使失之,非吾父子可矣。」(摘自《太平御覽》)

  在這個故事裡,有「六七四十二代漢者,當塗高也」。魏朝君臣巧妙地把「四百二十年而盡」的漢祚點明出來,勉勉強強地堵住了一些非議。

  但朝野之間還有一部分雜音,例如曹氏宗親大將夏侯惇就認為「宜先滅蜀,蜀亡則吳服,二方既定,然後遵舜、禹之軌」(摘自《三國志·魏書·武帝紀》)。可是曹丕哪有其父之雄才偉略去一舉掃平蜀漢和江東?急功近利之下,他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至此,「代漢者,當塗高」這段讖言算是圓滿實現,魏朝將長存下去,而這讖言也應當退出歷史的舞台了。

  誰都沒有料到,僅僅過了二十餘年,魏朝重臣司馬懿坐大成勢,司馬氏如日中天,曹魏又落到了當年漢獻帝時「君弱臣強」的境地。「代漢者,當塗高」之讖言再度泛起,愈漲愈高。

  在馬曹之爭中,司馬懿、司馬師二人從未引用「代漢者,當塗高」讖語為己方的輿論工具去打擊政敵。他們當時運用的是涼州「玄石圖」里的「大討曹」讖言。但所謂「天降奇石」之銘文,終究不如《春秋讖》這樣的典籍在天下士民中更有說服力和正統性。於是,繼司馬懿、司馬師之後,司馬氏集團的第三代首領司馬昭開始利用「代漢者,當塗高」來大做政治文章。

  這個標誌性事件之一,便是曹魏正元元年(公元254年),司馬師兄弟聯手廢帝立新,司馬昭「以參定策,進封高都侯」。他的爵號「高都」二字大有深意,與「當塗高」相映成趣。其一,「當塗高」者,當塗之高處多為都邑,與「高都」之「都」吻合;其二,內有「塗高」二字,而司馬昭的「高都」爵號中「都」與「塗」音韻相近,似有呼應之兆。

  在司馬昭獲得「高都侯」爵號之後,他身邊發生了一系列戲劇性的事跡:正元元年十月,新帝曹髦登基而立;正元元年(公元254年)十一月左右,司馬昭進封高都侯;正元二年(公元255年)正月,毌丘儉、文欽因司馬師廢帝立新而討之;正元二年(公元255年)二月,司馬師聽從王肅、傅嘏、鍾會之勸諫,抱病親征毌丘儉、文欽,司馬昭留守洛陽;正元二年(公元255年)閏二月,毌丘儉、文欽被一舉蕩平,司馬師亦因受文鴦突襲沖帳之下而目裂出眶,疾篤而亡,臨終前交權於司馬昭;同月,司馬昭返京執政,升為大將軍、錄尚書事。

  縱觀這一時期,在司馬昭晉封為高都侯前後的短短半年裡,他便驟升而起,繼兄當國,權傾朝野。這正給了司馬昭強烈的心理暗示:是「高都侯」這個爵號帶給了自己莫大的幸運!所以,後來魏帝多次要給他加封邑戶,他都推辭不受。他對「高都侯」爵號如此之鐘愛,甚至不去承襲自司馬懿、司馬師一脈傳下的舞陽侯之爵。

  那麼,究竟是誰向朝廷建議給司馬昭封賞了「高都侯」這個爵號呢?《晉書》及相關史籍沒有明載。但筆者聯繫魏晉禪代的歷程推測,應該是由司馬昭的岳父、精通經緯易理之學的鴻儒—王肅建議的。《三國志·魏書·王肅傳》里寫道:

  時有二魚長尺,集於武庫之屋,有司以為吉祥。(王)肅曰:「魚生於淵而亢於屋,介鱗之物失其所也。邊將其殆有棄甲之變乎?」其後果有東關之敗……是歲,白氣經天,大將軍司馬景王(指司馬師)問肅其故,肅答曰:「此蚩尤之旗也,東南其有亂乎?君若修己以安百姓,則天下樂安者歸德,倡亂者先亡矣。」明年春,鎮東將軍毌丘儉、揚州刺史文欽反,景王謂肅曰:「霍光感夏侯勝之言,始重儒學之士,良有以也。」

  這說明王肅通常都在用讖緯之術推斷時事、剖析要務,而他建議給自己的女婿司馬昭戴上「高都侯」之爵,便是推動了「代漢者,當塗高」讖言由虛入實,為司馬氏代魏奪權預做輿論鋪墊。

  一年零五個月後,曹魏甘露元年(公元256年)夏六月,魏廷再次晉封司馬昭為「高都公」,擁地七百里。司馬昭自知尚無功勳以承之,不願由侯升公,仍是堅守著「高都侯」這個爵號。

  又過了一年左右,諸葛誕在淮南起兵作亂,並以其子諸葛靚為人質而勾連東吳,引來外敵夾擊司馬昭。當時,諸葛誕擁兵十餘萬,東吳援軍近十萬,來勢洶洶,震驚了整個朝野。司馬昭臨危不亂,調集青、徐、荊、豫等四州兵力,分取關中游軍,共計二十六萬人馬,奉天子及太后而東征。用了近九個月的時間,司馬昭便內除諸葛誕、外滅東吳軍,大獲全勝,一時聲威大振。魏帝不得不封司馬昭為晉公,加九錫之禮,進位相國。

  此時,司馬氏政權的「晉」之名號終於正式浮出水面。司馬昭所享的高都縣邑本就在并州境內,并州又名「晉」。而「晉」本身,又有「明出地上」「蒸蒸日上」之意象,與「當塗高」的「高」呼應。而《易經》里「晉」卦的卦辭還有「康侯用錫馬蕃庶」的詞句,又與「司馬氏」的「馬」相輝映。《彖傳》又言:「晉者,進也。」司馬昭由「高都公」而為「晉公」,是「進而又進」「高而再高」,以成「當塗」之「至高」。這一切,都是司馬氏一派的數術之士借「代漢者,當塗高」之讖言來為司馬昭篡魏自立的「天命攸歸」做輿論上先聲奪人的渲染。

  然而,司馬昭畢竟還是明智的。他仍然認為自己代魏紹漢的時機還不夠成熟,於是繼續堅持留守在「高都侯」的爵位上不動,同時潛謀破局之舉。

  此後,馬曹之爭也終於到達了臨界點:甘露五年(公元260年)五月,魏帝曹髦不甘皇權旁落,親自帶兵攻殺司馬昭,不料反被司馬昭之部曲成濟當眾刺死。這一弒君事件給司馬昭帶來了極大的負面影響,也無形中推遲了司馬氏的篡代之業。

  司馬昭必須通過對外征伐以建「非常之功」,才能扭轉僵局,才能抹去自己「弒帝震國」之瑕疵。而這「非常之功」只能是「吞蜀取漢」。為什麼這樣說呢?

  當時一部分士民認為漢獻帝劉協雖然禪位於魏,但昭烈帝劉備開創的季漢猶在蜀境巍然而峙。所以,曹魏算不上是真正的「代漢而立」。只有吞掉季漢,司馬氏政權才堪稱實至名歸的「代漢者」。於是司馬昭力排眾議,決定「吞蜀取漢」以應讖言。

  曹魏景元四年(公元263年)冬,司馬昭的部將鄧艾、鍾會先後攻入蜀漢,其主劉禪奉璽而降,季漢至此而亡。司馬昭得此碩勛,便當仁不讓地坐上「晉公」之位,受任大魏相國,正式啟動了以晉取魏之大事。

  《春秋讖》:「漢家九百二十歲後,以蒙孫亡,授以承相。代漢者,當塗高。」這段讖言又被司馬氏一派的讖學之士拿來解析宣示:「漢家九百二十歲」,其實是指晝夜各算一年,為四百六十年。例如《三國志·魏書·朱建平傳》所記:

  文帝(指曹丕)問己年壽,又令遍相眾賓。(朱)建平曰:「將軍當壽八十,至四十時當有小厄,願謹護之。」……文帝黃初七年,年四十,病困,謂左右曰:「建平所言八十,謂晝夜也。吾其決矣。」

  算起來,從西漢劉邦開國元年(公元前202年)直至蜀國季漢滅亡之年(公元263年)為止,漢朝存世共四百六十五年,勉強應了讖言。「以蒙孫亡」,其中之「蒙孫」指的是劉禪這樣的文弱之君。「授以承相」,「相」指司馬昭所任之「相國」也。「代漢者,當塗高」,自然便是比「魏」更高、更大的「晉」了。《晉書》中對此進行了詳細闡釋:

  (習)鑿齒在郡,著《漢晉春秋》以裁正之。起漢光武,終於晉愍帝。於三國之時,蜀以宗室為正,魏武(指曹操)雖受漢禪晉,尚為篡逆,至文帝(指司馬昭)平蜀,乃為漢亡而晉始興焉。引世祖(指司馬炎)諱炎興而為禪受,明天心不可以勢力強也。

  至此,「代漢者,當塗高」這段讖言從理論到實際都已全部「應驗」。司馬氏用自己苦心孤詣的種種作為努力迎合這段讖言,務求「無縫對接」,絲絲入扣。他們這樣處心積慮,也是想為自家政權披上「天命攸歸」的「聖衣」而炫示於世人。然而,可惜的是,西晉建國五十年後便分崩離析,搖搖而墜;東晉在江南立國一百年後也壽終正寢,不再復興。合兩晉之氣數而算,只有一百五十年左右,不及漢朝的一半。

  從那之後,「代漢者,當塗高」讖言就這樣虎頭蛇尾地封凍在了歷史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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