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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十二 奏議類下編二

2024-10-09 08:22:42 作者: (清)姚鼐

  對制科策

  蘇子瞻

  宋時制科,有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科,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有博學鴻詞科。子瞻此對,乃仁宗嘉祐五年問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策也。子由為兄墓誌雲「歐陽公以直言舉之」,而《宋史》本傳乃雲「以才識兼茂舉之」,蓋史誤也。

  臣謹對曰:臣聞天下無事,則公卿之言輕於鴻毛;天下有事,則匹夫之言重於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緩急之勢異也。方其無事也,雖齊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寧之間,將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區區之三豎;及其有事且急也,雖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賤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終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於無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為,而常患於不信;言之於有事之世者,易以見信,而常患於不及改為。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亂亡相尋,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處積安之時,乘不拔之勢,拱手垂裳而天下向風,動容變色而海內震恐,雖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獲,固未足以憂陛下也。所為親策賢良之士者,以應故事而已,豈以臣言為真足以有感於陛下耶!雖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實應之,陛下為是名也,臣敢不為是實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業之重,而自處於寡昧,以為志勤道遠,治不加進。臣竊以為陛下即位以來,歲歷三紀,更於事變,審於情偽,不為不熟矣,而治不加進,雖臣亦疑之;然以為志勤道遠,則雖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詔為然也。夫志有不勤,而道無遠。陛下苟知勤矣,則天下之事,粲然無不畢舉,又安以訪臣為哉!今也猶以道遠為嘆,則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請言勤之說。夫天以日運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動故無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則委靡廢放,日趨於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官之中,其憂勤而不息邪?臣不得而知也;其宴安而無為邪?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遠之嘆由陛下之不勤者,誠見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輕賦稅則財不足,欲威四夷則兵不強,欲興利除害則無其人,欲敦世厲俗則無其具。大臣不過遵用故事,小臣不過謹守簿書,上下相安,以苟歲月。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臣又竊聞之:自頃歲以來,大臣奏事,陛下無所詰問,直可之而已。臣始聞而大懼,以為不信,及退而觀其效見,則臣亦不敢謂不信也。何則?人君之言,與士庶不同,言脫於口,而四方傳之,捷於風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諷誦其言語,以為聳動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賜譴者,何人也?合於聖意誘而進之者,何人也?所與朝夕論議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問訊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聞焉,此臣所以妄論陛下之不勤也。臣願陛下條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幾,可用之人有幾,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雞鳴而起,曰:「吾今日為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為某事,其果濟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違於心,屏去聲色,放遠善柔,親近賢達,遠覽古今,凡此者勤之實也,而道何遠乎?

  伏惟制策有:「夙興夜寐,於今三紀,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闕政尚多,和氣或盭。田野雖辟,民多亡聊;邊境雖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費彌廣;軍冗而未練,官冗而未澄;庠序比興,禮樂未具;戶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讓之節。此所以訟未息於虞、芮,刑未措於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法敘寬濫,吏不知懼;累系者眾,愁嘆者多。」凡此陛下之所憂數十條者,臣皆能為陛下歷數而備言之,然而未敢為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誠得御臣之術,而固執之,則向之所憂數十條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與;今陛下區區以向之數十條為己憂者,則是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天下所謂賢者,陛下皆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餘;而其既用也,則不足。是豈其才之有變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與問答百餘萬言,今之《六韜》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與問答亦百餘萬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覆窮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聽其所為,則夫向之所憂數十條者,無時而舉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辦是矣乎?」度能辦是也,則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無以小人間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無以小人間我也,然後受之。既已受之矣,則以身任天下之責而不辭,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內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輕受之;受之而眾不與也,則引身而求去;陛下又為美辭而遣之,加之重祿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節而有讓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謗也,是不能辦其事而以其患遺後人也,陛下奈何聽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術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實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顯其教之之狀。德之之形,莫著於輕賦;教之之狀,莫顯於去殺。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實不至也。夫以選舉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眾而不行考課,農末之相傾而平糴之法不立,貧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數無限,天下之闕政,則莫大乎此,而和氣安得不盭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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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野辟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無聊,則吏政之過也。然臣聞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吳蜀有可耕之人,而無其地;荊襄有可耕之地,而無其人。由此觀之,則田野亦未可謂盡辟也。夫以吳、蜀、荊、襄之相形,而饑寒之民終不能去狹而就寬者,世以為懷土而重遷,非也。行者無以相群,則不能行;居者無以相友,則不能居;若輩徙饑寒之民,則無有不聽矣。

  「邊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無安之實也。臣欲小言之,則自以為愧;大言之,則世俗以為笑。臣請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為之障也。朝廷置靈武於度外幾百年矣,議者以為絕域異方,曾不敢近,而況於取之乎?然臣以為事勢有不可不取者。不取靈武,則無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則契丹之強未有艾也。然靈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數郡之能抗吾中國,吾中國自困而不能舉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舉者,以不生不息之財,養不耕不戰之兵,塊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舉。欲去是疾也,則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斷然如戰國之世,不待中國之援,而中國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戰國之全利,而無戰國之患,則夏人舉矣。其便莫如稍徙緣邊之民不能戰守者於空閒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為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則向之戍卒,可以稍減,使數歲之後,緣邊之民盡為耕戰之夫,然後數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厭戰而不能支,則折而歸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漸,中國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將濟師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所謂「利入已浚,而浮費彌廣」者,臣竊以為外有不得已之二虜,內有得已而不已之後宮。後宮之費,不下一敵國,金玉錦繡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毀,務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儲其精金良帛而別異之,以待倉卒之命,其為費豈可勝計哉!今不務去此等,而欲廣求利之門,臣知所得之不如所喪也。

  「軍冗而未澄」者,臣嘗論之曰,此將不足恃之過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擁之以多兵,不蒐去其無用,則多兵適所以為敗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嘗論之曰,此審官吏部與職司無法之過也。夫審官吏部,是古者考績黜陟之所也,而特以日月為斷。今縱未能復古,可略分其郡縣,不以遠近為差,而以難易為等,第其人之所堪而別異之,才者常為其難,而不才者常為其易;及其當遷也,難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為此者固有待也。內之審官吏部,與外之職司,常相關通。而為職司者,不惟舉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盡第其屬吏之所堪,以詔審官吏部。審官吏部常從內等其任使之難易,職司常從外第其人之優劣,才者常用,不才者常閒,則冗官可澄矣。

  「庠序興而禮樂未具」者,臣蓋以為庠序者,禮樂既興之所用,非所以興禮樂也。今禮樂鄙野而未完,則庠序不知所以為教,又何以興禮樂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責其胥讓,將以息訟而措刑者,是卻行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向者,下之所趨也,而況從而賞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況從而罰之乎!今陛下責在位者不務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為賞罰者何也!無乃或以教化得罪,而多以文法受賞與?夫禁防未至於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為市也,敘法不為寬濫而吏不知懼者,不論其能否,而論其久近也。縲系者眾,愁嘆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歲以來,災異數見,乃六月壬子,日食於朔,淫雨過節,暖氣不效,江河潰決,百川騰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變不虛生,緣政而起。」此豈非陛下厭聞諸儒牽合之論,而欲聞其自然之說乎?臣不敢復取《洪範傳》《五行志》以為對,直以意推之。夫日食者,是陽氣不能履險也。何謂陽氣不能履險?臣聞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為一交,交當朔則食。交者,是行道之險者也,然而或食或不食,則陽氣之有強弱也。今有二人並行而犯霧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強者也。道之險,一也,而陽氣之強弱異。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後為食,其虧也久矣,特遇險而見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為無災,而其既食而復也為免咎,臣以為未也,特出於險耳。

  夫淫雨大水者,是陽氣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諸儒或以為陰盛,臣請得以理折之。夫陽動而外,其於人也為噓,噓之氣,溫然而為濕;陰動而內,其於人也為噏,噏之氣,冷然而為燥。以一人推天地,天地可見也。故春夏者,其一噓也;秋冬者,其一噏也,夏則川澤洋溢,冬則水泉收縮,此燥濕之效也。是故陽氣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則常為淫雨大水,猶人之噓而不能吸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兵驕而益厚其賜,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禮,蕩然與天下為咻呴溫暖之政,萬事墮壞,而終無威刑以堅凝之,亦如人之噓而不能吸,此淫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陰陽消復之理,殆無以易此矣。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劉向所傳,呂氏所紀,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時何行而順其令?非正陽之月,伐鼓救變,其合於經乎?方盛夏之時,論囚報重,其考於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懼求端之過,而流入於迂儒之說,此皆愚臣之所學於師而不取者也。夫五行之相沴,本不至於六。六沴者,起於諸儒欲以六極分配五行,於是始以皇極附益而為六。夫皇極者,五事皆得,不極者,五事皆失,非所以與五事並列而別為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有極而無福。曰五福皆應,此亦自知其疏也。呂氏之時令,則柳宗元之論備矣,以為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若夫萗社伐鼓,本非有益於救災,特致其尊陽之意而已。《書》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於房,瞽奏鼓,嗇夫馳,庶人走。」由此言之,則亦何必正陽之月,而後伐鼓救變,如左氏之說乎?盛夏報囚,先儒固已論之,以為仲尼誅齊優之月,固君子之所無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師諸夏之根本,王教之淵源,百工淫巧無禁,豪右僭差不度」。此在陛下身率之耳。後宮有大練之飾,則天下以羅紈為羞;大臣有脫粟之節,則四方以膏粱為污。雖無禁令,又何憂乎?

  伏惟制策有:「治當先內,或曰何以為京師?政在擿奸;或曰不可撓獄市。」此皆一偏之說,不可以不察也。夫見其一偏而輒舉以為說,則天下之說,不可以勝舉矣。自通人而言之,則曰治內所以為京師也。不撓獄市,所以為擿奸也。如使不撓獄市而害其為擿奸,則夫曹參者是為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尋前世,深觀治跡,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術而天下虛秏,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竊以為不然。孝文之所以為得者,是儒術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盡者,是用儒之未純也;而其所以為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賈誼之說,然後待大臣有禮,御諸侯有術;而至於興禮樂,系單于,則曰「未暇」。故曰儒術略用而未純也。若夫用老之失,則有之矣。始以區區之仁,壞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髠笞;髠笞不足以懲中罪,則又從而殺之。用老之失,豈不過甚矣哉!且夫孝武亦未可謂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興妖祠,大興宮室而甘心遠略,此豈儒者教之?今夫有國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實,見孝文之富殖,而以為老子之功;見孝武之虛秏,而以為儒者之罪,則過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於晏安,撤去禁防,而為天寶之亂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於詩道,周公《豳詩》,王業也,而系之《國風》;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載之《小雅》。」臣聞《豳詩》言后稷、公劉所以致王業之艱難者也,其後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時,則王業既以大成矣,而其詩為二《南》。二《南》之詩,猶列於《國風》,而至於《豳》,獨何怪乎?昔季札觀周樂,以為《大雅》曲而有直體,《小雅》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體者,寬而不流也;思而不貳、怨而不言者,狹而不迫也。由此觀之,則《大雅》《小雅》之所以異者,取其辭之廣狹,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國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錢穀,大計也,兵師,大眾也,何陳平之對,謂當責之內史,韋賢之言,不宜兼於宰相?」臣以為宰相雖不親細務,至於錢穀、兵師,固當制其贏虛、利害,陳平所謂責之內史者,特以宰相不當治其簿書多少之數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領度支,而職事以治;及兵興之後,始立使額,參佐既眾,簿書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後裴延齡、皇甫鎛皆以剝下媚上,至於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誠得防奸之要。而韋賢之議,特以其權過重歟!故李德裕以為賤臣不當議令,臣常以為有宰相之風矣。

  伏惟制策有:「錢貨之制,輕重之相權;命秩之差,虛實之相養。水旱蓄積之備,邊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樂語有五均之義。此六者,亦方今之所當論也。」昔單穆公曰:「民患輕,則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則多作輕以行之,亦不廢重。輕可改而重不可廢,不幸而過,寧失於重。」此制錢貨之本意也。命者,人君之所擅,出於口而無窮;秩者,民力之所供,取於府而有限。以無窮養有限,此虛實之相養也。水旱蓄積之備,則莫若復隋、唐之義倉;邊陲守御之方,則莫若依秦、漢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內府、外府、職內、職金、職幣,是謂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諸侯之士以為國均,則市不弍價,四民常均,是謂五均。獻王之所致以為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國也。

  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而於其末復策之曰:「富人強國,尊君重朝,弭災致祥,改薄從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當今之要務。」此臣有以知陛下之聖意,以為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盡其辭,是以復舉其大體而概問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詔之曰:「悉意以陳,而無悼後害。」臣是以敢復進其猖狂之說。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進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進;欲退一人,當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進一人,則人相與誹曰:是進於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則又相與誹曰:是出於某也,是某之所惡也。臣非敢以此為舉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則必有由矣。今無知之人相與謗於道曰:聖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盡被其澤者,便嬖小人附於左右,而女謁盛於內也。為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為信者,何也?徒見諫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難入,以為必有間之者也;徒見蜀之美錦,越之奇器,不由方貢而入於宮也。如此而向之所謂急政要務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勝憤懣,謹複列之於末,惟陛下寬其萬死,幸甚!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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