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中的瑪麗恩
2024-10-09 08:12:46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奧連特岬角是長島北岔的尖端,外觀確實非常有岬角的樣子:此地乃島嶼的盡頭,陸地逐漸消失,由於鹽分的腐蝕和海風的侵襲,植被稀疏,海灘沙質粗糲,夾雜著貝殼和碎石。1958年6月的那天,瑪麗恩·科爾在這裡等候從新倫敦市碼頭乘輪渡橫跨長島灣過來的埃迪·奧哈爾。潮位很低,瑪麗恩漠然注視著退潮後暴露出來的輪渡碼頭墩台:高潮位線以下的地方是濕的,上面是乾的。盤旋在空曠的碼頭上空,海鷗正在演出一曲嘈雜的大合唱,隨後順風低飛,掠過波濤瀲灩、隨著日光強弱變換顏色的海面——從藍灰到青綠,從青綠再到藍灰。輪渡一直沒有出現。
碼頭附近停了十多輛車,鑑於太陽不怎麼願意露臉,又刮的是東北風,大多數司機都坐在車裡等輪渡。起初,瑪麗恩站在她的車外面,倚著前擋泥板,後來直接坐到擋泥板上,把1958年埃克塞特年鑑攤放在引擎蓋上。瑪麗恩正是在奧連特岬角(趴在她的車頭上)第一次認真端詳埃迪·奧哈爾的近照的。
瑪麗恩自己不願遲到,也反感別人遲到,她把車停在等待輪渡的隊伍的最前面。停車場裡,汽車排起的隊伍比外面還長,打算搭輪渡回新倫敦的人都在那兒等著。瑪麗恩對他們視若無睹,她很少在公共場合盯著別人看,也很少出現在公共場合。
可每個人都在看她,而且想不看她都難。在奧連特岬角等人的這一天,瑪麗恩·科爾三十九歲,但看著像二十九歲,甚至更年輕一點兒。她坐在擋泥板上對抗狂野不羈的東北風,努力把車頭上埃克塞特年鑑翻飛的冊頁壓住,她的雙腿漂亮修長,但大部分都被款式普通的米色圍帶裙包住了,不過這條裙子倒是格外合身——穿在她身上堪稱完美。
她上身是一件超大號的白T恤,下擺塞在裙子裡,T恤外面套了一件羊絨開襟毛衣,紐扣敞開,顏色是某一類貝殼的內壁呈現的那種淡粉色——這種粉色貝殼更常見於異國的熱帶海岸,在長島的海灘上比較稀少。
微風逐漸變強,她裹緊沒系扣子的毛衣,T恤很鬆垮,但她伸出一條胳膊橫在乳房下面,攏住身上的衣服。她的腰身修長,豐滿的胸部圓潤自然,線條優美,及肩的波浪捲髮映著陽光,顏色時而琥珀,時而蜜黃,微微曬黑的皮膚光澤煥發。整個人幾乎毫無瑕疵。
然而,如果細看,你會發現她一隻眼睛有點不對勁。她的臉龐和深藍色的眼睛都是杏仁形狀的,右眼的藍色虹膜上綴著一塊黃燦燦的六邊形斑點,仿佛一塊鑽石的碎屑或是冰粒掉進了眼睛裡,永遠反射著金黃的陽光。在特定的光線下,或者碰對了角度,這塊黃色的斑點會把她的右眼從藍色變成綠色。她的嘴型優美,無可挑剔,可微笑起來反而顯得相當悲傷——五年來,很少有人見過她笑。
瑪麗恩皺著眉頭在年鑑里翻找埃迪·奧哈爾的近照。一年前,埃迪還是遠足俱樂部的成員,可現在不是了。去年他還很喜歡低年級辯論社,今年就退出了,他也沒有加入校辯論隊——六個男孩組成的精英圈子。他放棄戶外運動和辯論了嗎?她想。(她的兩個兒子也對各種校園社團不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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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她找到了埃迪:夾在一群狂妄自大的男孩——埃克塞特的文學雜誌《鐘擺》的編輯和主要撰稿人——中間,明顯不合群。他站在中間一排的最邊上,像是照相時來遲了,卻要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直到快門按下前最後一秒才走進隊伍。合影中的其他人都在鏡頭前裝模作樣,刻意展現,埃迪卻徑直盯著相機。和1957年的年鑑照片一樣,不苟言笑的神情和出挑的長相讓他顯得比實際年齡成熟。
至於所謂的「文學」氣質,恐怕只能從他深色的襯衫和顏色更深的領帶上找到一星半點,從款式來看,他的襯衫一般不適合搭配領帶。(瑪麗恩記得托馬斯也喜歡隨心所欲地搭配衣服,蒂莫西——要麼因為年紀小,要麼由於保守,或是兩個原因都有——卻不喜歡這樣的穿衣風格。)想像著《鐘擺》可能刊登什麼樣的內容,瑪麗恩感到很沮喪,因為她覺得裡面八成是一些晦澀難懂的詩作和蹩腳的自傳體成長故事——好比典型的中小學作文《記暑假裡的一件事》裹上了「文藝」的包裝紙。她相信,這個年齡的男孩應該更喜歡運動。(托馬斯和蒂莫西的唯一愛好就是運動。)
陰沉多風的天氣讓瑪麗恩忽然打起寒戰,但也可能是另有原因讓她不寒而慄。她合起1958年埃克塞特年鑑,鑽進車裡,接著又打開它,擱在方向盤上。那些捕捉到她上車動作的男人都朝她的臀部行注目禮——實在情不自禁。
說到運動,埃迪·奧哈爾仍在跑步——只是跑步。從越野跑預備隊和田徑預備隊的兩張合影中都可以看出,他的肌肉比一年前又發達了不少。他為什麼選擇跑步?瑪麗恩想。(她的兒子們喜歡足球和冰球,春天時,托馬斯會玩袋棍球,蒂莫西打網球。他們兩個都不喜歡特德最喜歡的運動——壁球,特德只會打打壁球。)
如果埃迪·奧哈爾沒能從預備隊升入校隊——越野隊還是田徑隊姑且不論——說明他跑得不是很快,或者不夠努力。可是不管埃迪跑得究竟有多快、跑起來拼不拼命,瑪麗恩已經再次不自覺地伸出食指,在他裸露的肩膀上描畫起來。她的粉色指甲油帶磨砂效果,與泛銀光的粉色唇膏相得益彰。1958年夏天,瑪麗恩·科爾很可能是全世界活著的女人裡面最美的一個。
而且,說真的,她描畫埃迪肩膀的動作並不摻雜任何色情意味。到這時為止,只有她的丈夫懷疑她對埃迪這個年齡段的男性的沉迷可能發展成實在的性行為。特德非常相信自己在性方面的直覺,瑪麗恩在這方面卻非常不自信。
許多忠貞的妻子都會忍耐——甚至接受——丈夫搞婚外情,瑪麗恩之所以容忍特德,是因為她看出丈夫根本不把眾多出軌對象放在心上,如果真的出現了能把他迷得神魂顛倒的女人,瑪麗恩或許會考慮甩了他。然而特德從來不曾薄待過她,尤其是在托馬斯和蒂莫西去世之後,他依舊對她態度溫柔。畢竟,除了他,又有誰能充分理解和尊重她那永遠擺脫不掉的傷痛呢?
然而,現在她和特德之間出現了可怕的不平等,連四歲的露絲都察覺到,她的母親比父親更悲傷。瑪麗恩也不指望能消除另一項不平等:比起她這個母親,特德在給露絲做父親方面更盡職,而過去照顧兩個兒子的時候,她是更盡職的那個!後來,瑪麗恩幾乎因為特德比她更善於消化悲傷而恨他,但她只能猜測,特德是否會由於體驗不到她那麼多的悲傷而對她產生恨意。
瑪麗恩相信,他們生下露絲是個錯誤。露絲成長的每個階段都會讓他們想起托馬斯和蒂莫西的童年。兄弟倆小的時候,科爾夫婦從來不需要給他們請保姆,瑪麗恩那時是全職母親,可現在他們幾乎不停地給露絲換保姆——雖然特德比瑪麗恩更願意與露絲相處,但日常照顧小孩的重任他無力承擔。而瑪麗恩儘管也做不好,但她至少明白需要專門找人來負責這件事。
1958年夏天,瑪麗恩已經成為最讓特德心煩的原因。托馬斯和蒂莫西去世五年後,瑪麗恩認為,她給特德帶來的痛苦,已經超過了兒子的死。她還擔心自己恐怕做不到一直不愛女兒。她的想法是,如果我允許自己愛露絲,要是她也出了什麼事,我該怎麼辦?她知道自己根本承受不了再失去一個孩子的打擊了。
特德最近告訴她,他想夏天時「嘗試分居」——只是為了看看兩人分開過能不能改善心情。多年以前,兒子還沒去世時,她就開始考慮是否應該和特德離婚,可現在他竟然主動提出一拍兩散!如果他們在托馬斯和蒂莫西活著的時候就離了婚,孩子的歸屬絕對不成問題:當然會歸她——他們是她的,必然選擇母親,而面對如此顯而易見的事實,特德連抗議的資格都沒有。
然而現在……瑪麗恩不知所措。她有時連和露絲說話都受不了,這孩子肯定願意跟著父親。
所以就這樣定下了嗎?她想。剩下的都歸他:房子——她雖然對房子有感情,但是不想要;露絲——她不能、也不允許自己愛這個孩子。她只能帶兒子們走。特德可以保留他對托馬斯和蒂莫西的回憶,而我要帶走他們的所有照片,瑪麗恩暗自決定。
輪渡的汽笛聲嚇了她一跳,仍舊在埃迪·奧哈爾的身形上流連的食指猛然戳在年鑑上,指甲折斷,血流出來。她發現那片指甲已經在埃迪肩膀部位的相紙上剜出一道凹痕,一小滴血濺在紙面,她把手指舉到嘴邊蘸了點口水,擦掉血跡。這時,她才猛然想到,特德雇用埃迪的條件是必須有駕照,而且,在告訴她「嘗試分居」之前,他就把埃迪的工作安排好了。
汽笛再度響起,無比低沉的聲音仿佛在向她宣布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特德其實早就盤算著離開她了!瑪麗恩吃驚地發現,儘管知道特德不忠,她卻絲毫不覺得憤怒,她甚至不能肯定,如果對他恨到一定程度,是否就能說明她愛過他。是不是自從托馬斯和蒂莫西死後,對她而言,人生中的一切都停止了,或者說改變了?直到現在,她還以為特德仍舊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愛著她,可他卻是率先提出分開的人,不是嗎?
她打開車門走出去,仔細觀看走下輪渡的乘客,五年來,她的悲傷分毫未減,頭腦卻比以往清晰許多。她會讓特德走——甚至也同意女兒跟他走。她要在特德有機會離開自己之前先離開他。瑪麗恩踏上輪渡碼頭,心裡想著:除了那些照片,別的我什麼都不要。對一個剛剛做出如此重大決定的女人來說,她的步伐卻出奇地穩當,而且,看到她的人都會覺得她的神情格外平靜。
第一個從輪渡上開車下來的那傢伙絕對是傻瓜:看到一個漂亮女人朝自己走來,他竟然慌不擇路,偏離碼頭,把車開到了遍布礫石的沙灘上,結果在那裡卡了一個多小時,但即使意識到自己的困境,他也無法把視線從瑪麗恩身上移開。瑪麗恩卻沒有注意到這點小意外,只是緩慢地逕自朝前走。
在自己的餘生中,埃迪·奧哈爾開始相信命運,畢竟,當他踏上海岸的那一刻,首先見到的就是等候中的瑪麗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