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 他這樣的死了
2024-10-13 05:59:51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杜潑朗蒂神甫在這兒勸邦斯雇剛蒂南太太做看護,弗萊齊埃卻把她叫到自己家裡,拿出他那套敗壞人心的話和惡訟師的手段打動她,那是誰也不容易抵抗的。剛蒂南太太,大牙齒,白嘴唇,臉黃肌瘦,像多數下等階級的婦女,給苦難磨得愣頭磕腦的,看到一點兒小小的好處就認為天大的運氣,聽了弗萊齊埃的話就同意把梭伐太太帶到邦斯家裡打雜。弗萊齊埃對自己的老媽子早已吩咐停當。她答應用銅牆鐵壁把兩個音樂家包圍起來,像蜘蛛看著黏在網上的蒼蠅一樣看著他們。梭伐太太的酬報是到手一個菸草零售店的牌照;這樣,弗萊齊埃一方面把這個所謂的老奶媽打發走了,一方面有她在剛蒂南太太身邊就等於有了個密探,有了個警察。兩位朋友家裡有一間下人的臥室和一間小小的廚房,梭伐女人在那兒可以搭張帆布床,替許模克做飯。波冷醫生把兩個婦女送上門的時候,邦斯剛好斷氣,而許模克還沒有發覺。他拿著朋友正在逐漸冷去的手,向剛蒂南太太示意教她別開口。可是一見梭伐太太那副大兵式的模樣,他不由得嚇了一跳,那種反應在她這個十足男性的女人是看慣了的。
「這位太太是杜潑朗蒂神甫負責介紹的,」剛蒂南太太說,「她在一個主教那兒當過廚娘,人非常靠得住,到這兒來替你做飯。」
「哦!你說話不用低聲啦!」那雄赳赳的患著氣喘病的梭伐女人說,「可憐的先生已經死啦!……他才斷氣。」
許模克尖厲的叫了一聲,覺得邦斯冰冷的手在那裡發硬了,他定著眼睛瞪著邦斯,死人眼睛的模樣使他差不多要發瘋。梭伐太太大概對這種情形見得多了,她拿著面鏡子走到床前,往死人嘴邊一放,看到鏡子上沒有一點呼吸的水汽,便趕緊把許模克的手跟死人的手拉開。
「快放手呀,先生,你要拿不出了;你不知道骨頭會硬起來嗎?死人一下子就冷的。要不趁他還有點暖氣的時候安頓好,等會就得扯斷他的骨頭了……」
想不到音樂家死後倒是由這個可怕的女人替他闔上眼睛。她拿出十年看護的老經驗,把邦斯的衣服脫了,身子放平了,把他兩手貼在身旁,拉起被單蓋住他鼻子:她的動作完全跟鋪子裡的夥計打包一樣。
「現在要條被單把他裹起來,被單在哪兒呢?……」她問許模克,許模克覺得她的行動可怕極了。
他先看到宗教對一個有資格永生天國的人那麼尊敬,此刻看到朋友給人當作貨物一般包紮,心中的哀痛簡直要使他失掉理性。
「隨你怎麼辦吧!……」許模克迷迷糊糊的回答。
這老實人還是生平第一遭看見一個人死,而這個人是邦斯,是他唯一的朋友,唯一了解他而愛他的人!……
「讓我去問西卜太太,」梭伐女人說。
「還得一張帆布床給這位太太睡覺,」剛蒂南太太對許模克說。
許模克搖搖頭,眼淚簌落落的哭了。剛蒂南太太只得丟下這個可憐蟲。可是過了一小時她又來了:
「先生,可有錢給我們去買東西?」
許模克對剛蒂南太太望了一眼,那眼風教你即使對他有一肚子的怨恨也發作不起來;他指著死人那張慘白,乾癟,尖瘦的臉,仿佛這就答覆了所有的問題。
「把所有東西都拿去吧,我要哭,我要祈禱!」他說著跪了下來。
梭伐太太向弗萊齊埃去報告邦斯的死訊,弗萊齊埃立刻雇輛車上庭長太太家,要他們明天給他委託書,指定他做承繼人的代表。
一小時以後,剛蒂南太太又來對許模克說:「我去找過西卜太太了,她替你們管家,應當知道東西放在哪兒;可是西卜剛死,她對我好不客氣……先生,你聽我說呀!……」
許模克望著這女人,她可一點不覺得自己的殘酷,因為平民對於精神上最劇烈的痛苦一向是逆來順受的。
「先生,我們要被單做屍衣,要錢買帆布床給這位太太睡,買廚房用的東西,買盤子,碟子,杯子;等會有個教士來守夜,廚房裡可一樣東西都沒有。」
「先生,」梭伐女人接口說,「我要柴,要煤,預備夜飯,家裡又什麼都看不見!這也難怪,原來都是西卜女人包辦的……」
許模克蜷伏在床腳下,完全沒有了知覺。剛蒂南太太指著他說:
「哎,好太太,你還不信呢,他就是這樣的不理不答。」
「好吧,我來告訴你碰到這種情形該怎麼辦。」
梭伐女人把屋子四下里掃了一眼,好比做賊的想找出人家放錢的地方。她奔向邦斯的柜子,打開抽屜,看到一隻錢袋,裡邊有許模克賣了畫用剩下來的錢;她拿到許模克面前,他糊裡糊塗的點了點頭。梭伐女人就對剛蒂南太太說:
「喂,嫂子,錢有了!讓我數一數,拿點兒去買應用的東西,買酒,買菜,買蠟燭,樣樣都要,他們什麼都沒有呢……你在柜子里找條被單,把屍體縫起來。人家告訴我這好好先生非常老實,想不到他老實得不像話。簡直是個初生的娃娃,連吃東西還要人餵呢……」
兩個女人忙著做事,許模克瞧著她們的眼風完全像個瘋子。他悲痛之極,入於麻痹狀態,跟木頭人一樣眼睛老盯著邦斯的臉,仿佛給它迷住了;而長眠之後的邦斯,遺容變得非常恬靜。許模克只希望死,對什麼都滿不在乎。便是屋子著了火,他也不會動的了。
「總共是一千二百五十六法郎……」梭伐女人對他說。
許模克聳了聳肩膀。等到梭伐女人想把邦斯縫入屍衣,來量他的身長預備裁剪被單的時候,她和可憐的德國人扭做了一團。許模克好比一條狗守著主人的屍體,誰都不讓走近。梭伐女人不耐煩了,抓著德國人,像大力士般把他按在沙發里。
「快點兒,嫂子,把死人縫起來,」她吩咐剛蒂南太太。
事情一完,梭伐女人把許模克拖到床前他的老位置上,說道:
「明白沒有?死人總得打發掉啊!」
許模克哭了。兩個女人丟下他,支配廚房去了。不消一刻,她們把生活的必需品一齊給捎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