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吝嗇鬼許的願 情人起的誓2

2024-10-13 05:47:46 作者: (法)奧諾雷·德·巴爾扎克

  「做什麼?」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所有值幾個錢的小東西集了起來;可是我在索漠一個人都不認識,想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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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我買下來嗎?」葛朗台打斷了他的話。

  「不是的,伯父,想請你介紹一個規規矩矩的人……」

  「給我吧,侄兒;我到上面去替你估一估,告訴你一個準確的價值,差不了一生丁。」他把一條長的金鍊瞧了瞧說:「這是首飾金,十八開到十六開。」

  老頭兒伸出大手把大堆金子拿走了。

  「大姊,」查理說,「這兩顆鈕子送給你,系上一根絲帶,正好套在手腕里。現在正時行這種手鐲。」

  「我不客氣,收下了,弟弟。」她說著對他會心的望了一眼。

  「伯母,這是先母的針箍,我一向當作寶貝般放在旅行梳妝匣里的。」

  查理說著,把一個玲瓏可愛的金頂針送給葛朗台太太,那是她想了十年而沒有到手的東西。老母親眼中含著淚,回答說:

  「真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呢,侄兒。我做早課夜課的時候,要極誠心的禱告出門人的平安。我不在之後,歐也妮會把它保存好的。」

  「侄兒,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葛朗台推門進來說,「免得你麻煩去賣給人家,我來給你現款吧……里佛作十足算。」

  在洛阿河一帶,里佛作十足算的意思,是指六法郎一枚的銀幣,不扣成色,算足六法郎。

  「我不敢開口要你買,」查理回答,「可是在你的城裡變賣首飾,真有點不好意思。拿破崙說過,髒衣服得躲在家裡洗。所以我得謝謝你的好意。」

  葛朗台搔搔耳朵,一會兒大家都沒有話說。

  「親愛的伯父,」查理不安的望著他,似乎怕他多疑,「大姊跟伯母,都賞臉收了我一點小意思做紀念;你能不能也收下這副袖鈕,我已經用不著了,可是能教你想起一個可憐的孩子在外面沒有忘掉他的骨肉。從今以後他的親人只剩你們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怎麼能把東西送光呢?……——你拿了什麼,太太?」他饞的轉過身來問。「啊!一個金頂針。——你呢,小乖乖?噢,鑽石搭扣。——好吧,孩子,你的袖鈕我拿了,」他握著查理的手,「可是答應我……替你付……你的……是呀……上印度去的旅費。是的,你的路費由我來。尤其是,孩子,替你估首飾的時候,我只算了金子,也許手工還值點兒錢。所以,就這樣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里佛作十足算,那是問克羅旭借的,家裡一個銅子都沒有了,除非班羅德把欠租送來。對啦,對啦,我這就找他去。」

  他拿了帽子,戴上手套,走了。

  「你就走了嗎?」歐也妮說著,對他又悲哀又欽佩的望了一眼。

  「該走了。」他低下頭回答。

  幾天以來,查理的態度,舉動,言語,顯出他悲痛到了極點,可是鑑於責任的重大,已經在憂患中磨鍊出簇新的勇氣。他不再長吁短嘆,他變為大人了。所以看到他穿著粗呢的黑衣服下樓,跟蒼白的臉色與憂鬱不歡的神態非常調和的時候,歐也妮把堂兄弟的性格看得更清楚了。這一天,母女倆開始戴孝,和查理一同到本區教堂去參加為琪奧默 葛朗台舉行的追思彌撒。

  午飯時分,查理收到幾封巴黎的來信,一齊看完了。

  「喂,弟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也妮低聲問。

  「女兒,不作興問這些話,」葛朗台批評道,「嘿!我從來不說自己的事,幹嗎你要管堂兄弟的閒事?別打攪他。」

  「噢!我沒有什麼秘密哪。」查理說。

  「咄,咄,咄,咄!侄兒,以後你會知道,做買賣就得嘴緊。」

  等到兩個情人走在花園裡的時候,查理挽著歐也妮坐在胡桃樹下的破凳上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風斯看錯,他態度好極了,把我的事辦得很謹慎很忠心。我巴黎的私債全還清了,所有的家具都賣了好價錢;他又告訴我,他請教了一個走遠洋的船主,把剩下的三千法郎買了一批歐洲的小玩意,可以在印度大大賺一筆錢的貨。他把我的行李都發送到南德,那邊有一條船開往爪哇。不出五天,歐也妮,我們得分別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很長久。我的貨,跟兩個朋友寄給我的一萬法郎,不過是小小的開頭。沒有好幾年我休想回來。親愛的大姊,別把你的一生跟我的放在一起,我可能死在外邊,也許你有機會遇到有錢的親事……」

  「你愛我嗎?……」她問。

  「噢!我多愛你。」音調的深沉顯得感情也是一樣的深。

  「我等你,查理。喲,天哪!父親在樓窗口。」她把逼近來想擁抱她的堂兄弟推開。

  她逃到門洞下面,查理一路跟著;她躲到樓梯腳下,打開了過道里的門;後來不知怎的,歐也妮到了靠近拿儂的小房間,走道里最黑的地方;一路跟著來的查理,抓住她的手放在他心口,挽了她的腰把她輕輕貼在自己身上。歐也妮不再撐拒了,她受了,也給了一個最純潔、最溫馨、最傾心相與的親吻。

  「親愛的歐也妮,」查理說,「堂兄弟勝過兄弟,他可以娶你。」

  「好吧,一言為定!」拿儂打開她黑房間的門嚷道。

  兩個情人吃了一驚,溜進堂屋,歐也妮拿起她的活計,查理拿起葛朗台太太的禱告書念著《聖母經》。

  「呦!」拿儂說,「咱們都在禱告哪。」

  查理一宣布行期,葛朗台便大忙特忙起來,表示對侄兒的關切;凡是不用花錢的地方他都很闊氣。他去找一個裝箱的木匠,回來卻說箱子要價太高,便自告奮勇,定要利用家中的舊板由他自己來做;他清早起身,把薄板鋸呀,刨呀,釘呀,釘成幾口很好的箱子,把查理的東西全部裝了進去;他又負責裝上船,保了險,從水道運出,以便準時送到南德。

  自從過道里一吻之後,歐也妮愈覺得日子飛也似的快得可怕。有時她竟想跟堂兄弟一起走。凡是領略過最難分割的熱情的人,領略過因年齡、時間、不治的疾病、或什麼宿命的打擊,以致熱情存在的時期一天短似一天的人,便不難懂得歐也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裡一邊走一邊哭,如今這園子,院子,屋子,城,對她都太窄了;她已經在茫無邊際的大海上飛翔。

  終於到了動身的前夜。早上,趁葛朗台與拿儂都不在家,藏有兩張肖像的寶匣,給莊嚴地放進了柜子上唯一有鎖鑰而放著空錢袋的抽斗。存放的時候免不了幾番親吻幾番流淚。歐也妮把鑰匙藏在胸口的時光,竟沒有勇氣阻止查理親吻她的胸脯。

  「它永久在這裡,朋友。」

  「那麼我的心也永久在這裡。」

  「啊!查理,這不行。」她略帶幾分埋怨的口氣。

  「我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你已經答應了我,現在要由我來許願了。」

  「永久是你的!」這句話雙方都說了兩遍。

  世界上再沒比這個誓約更純潔的了:歐也妮的天真爛漫,一剎那間把查理的愛情也變得神聖了。

  下一天早上,早餐是不愉快的。拿儂雖然受了查理的金繡睡衣與掛在胸間的十字架,還沒有被感情蒙蔽,這時卻也禁不住含了眼淚。

  「可憐的好少爺,要去漂洋過海……但願上帝保佑他!」

  十點半,全家出門送查理搭去南德的驛車。拿儂放了狗,關了街門,定要替查理拎隨身的小包。老街上所有做買賣的,都站在門口看他們一行走過,到了廣場,還有公證人候在那裡。

  「歐也妮,等會別哭。」母親囑咐她。

  葛朗台在客店門口擁抱查理,吻著他的兩頰:「侄兒,你光身去,發了財回來,你父親的名譽絕不會有一點兒損害。我葛朗台敢替你保險;因為那時候,都靠你……」

  「啊!伯父!這樣我動身也不覺得太難受了。這不是你送我的最好的禮物嗎!」

  查理把老箍桶匠的話打斷了,根本沒有懂他的意思,卻在伯父面皰累累的臉上流滿了感激的眼淚,歐也妮使勁握著堂兄弟與父親的手。只有公證人在那裡微笑,暗暗佩服葛朗台的機巧,因為只有他懂得老頭兒的心思 [20]。

  四個索漠人,周圍還有幾個旁人,站在驛車前面一直等到它出發;然後當車子在橋上看不見了,只遠遠聽到聲音的時候,老箍桶匠說了聲:

  「一路順風!」

  幸而只有克羅旭公證人聽到這句話。歐也妮和母親已經走到碼頭上還能望見驛車的地方,揚著她們的白手帕,查理也在車中揚巾回答。趕到歐也妮望不見查理的手帕時,她說:

  「母親,要有上帝的法力多好啊!」

  為的不要岔斷以後葛朗台家中的事,且把老頭兒托台 格拉桑在巴黎辦的事情提前敘述一下。銀行家出發了一個月之後,葛朗台在國庫的總帳上登記了正好以八十法郎買進的十萬公債。這多疑的傢伙用什麼方法把買公債的款子撥到巴黎,直到他死後人家編造他的財產目錄時都無法知道。克羅旭公證人認為是拿儂不自覺的做了運送款子的工具。因為那個時節,女僕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到法勞豐收拾東西去,仿佛老頭兒真會有什麼東西丟在那裡不收起來似的。關於琪奧默 葛朗台號子的事,竟不出老箍桶匠的預料。

  大家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與各省的巨富都有極準確的調查。索漠的台 格拉桑與斐列克斯 葛朗台都榜上有名,而且像一般擁有大地產而絕對沒有抵押出去的金融家一樣,信用極好。所以索漠的銀行家到巴黎來清算葛朗台債務的傳說,立刻使債權人放棄了簽署拒絕證書的念頭[21] ,從而使已故的葛朗台少受了一次羞辱。財產當著債權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照例進行財產登記。不久,台 格拉桑把債權人召集了,他們一致推舉索漠的銀行家,和一家大商號的主人、同時也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的法郎梭阿 凱勒為清算人,把挽救債權與挽回葛朗台的信譽兩件事,一齊委託了他們。索漠的葛朗台的信用,加上台 格拉桑銀號代他做的宣傳,使債權人都存了希望,因而增加了談判的便利;不肯就範的債主居然一個都沒有。誰也不曾把債權放在自己的盈虧總帳上計算過,只想著:

  「索漠的葛朗台會償還的!」

  六個月過去了,那些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葛朗台債券清償了,收回來藏在皮包里。這是老箍桶匠所要達到的第一個目標。

  第一次集會以後九個月,兩位清算人發了百分之四十七給每個債權人。這筆款子是把已故的葛朗台的證券,動產,不動產,以及一切零星雜物變賣得來的,變賣的手續做得極精密。

  那次的清算辦得公正規矩,毫無弊竇。債權人一致承認葛朗台兩兄弟的信譽的確無可批評。等到這種讚美的話在外邊傳播了一番以後,債權人要求還餘下的部分了。那時他們寫了一封全體簽名的信給葛朗台。

  「嗯,哼!這個嗎?」老箍桶匠把信往火里一扔,「朋友們,耐一耐性子吧。」

  葛朗台的答覆,是要求把所有的債權文件存放在一個公證人那裡,另外附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據,以便核對帳目,把遺產的總帳軋清。這個條件立刻引起了無數的爭執。

  債主通常總是脾氣古怪的傢伙:今天預備成立協議了,明天又嚷著燒呀殺呀,把一切都推翻;過了一晌,又忽然的軟下了。今天,他的太太興致好,小兒子牙齒長得順利,家裡什麼都如意,他便一個銅子都不肯吃虧;明兒,逢著下雨,不能出門,心裡憋悶得慌,只消一件事情能夠結束,便任何條件都肯答應;後天,他要擔保品了;月底,他要你全部履行義務,非把你逼死不可了,這劊子手!大人開小孩子玩笑,說要捉小鳥,只消把一顆鹽放在它尾巴上。世界上要有這種呆鳥的話,就是債主了。或者是他們把自己的債權看作那樣的呆鳥,結果是永遠撲一個空。

  葛朗台留神觀看債主的風色,而他兄弟的那批債主的確不出他的所料。有的生氣了,把存放證件一節乾脆拒絕了。

  「好吧,好得很。」葛朗台念著台 格拉桑的來信,搓著手說。

  另外一批債權人答應提交證件,可是要求把他們的權利確切證明一下,聲明任何權利不能放棄,甚至要保留宣告破產的權。再通信,再磋商,結果索漠的葛朗台把對方提出保留的條件全部接受了。獲得了這點讓步之後,溫和派的債主把激烈派的勸解了。大家咕嚕了一陣,證件終於交了出來。

  「這好傢夥,」有人對台 格拉桑說,「簡直跟你和我們開玩笑。」

  琪奧默 葛朗台死了兩年差一個月的時候,許多商人給巴黎市場的動盪攪昏了,把葛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也忘了,或者即使想到,也不過是「大概百分之四十七就是我們所能到手的全部了」一類的想法。

  老箍桶匠素來相信時間的力量,他說時間是一個好小鬼。第三年年終,台 格拉桑寫信給葛朗台,說債權人已經答應,在結欠的二百四十萬法郎中再收一成,就可把債券交還。

  葛朗台覆信說,鬧了虧空把他兄弟害死的那個公證人與經紀人,倒逍遙的活著!他們不應當負擔一部分嗎?現在要對他們起訴,逼他們拿出錢來,減輕一點我們這方面的虧累。

  第四年終了,欠款的數目講定了十二萬法郎。然後清算人與債權人,清算人與葛朗台,往返磋商,拖了六個月之久。總而言之,趕到葛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時節,在那年的第九個月,他又回信給兩位清算人,說他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向他表示要把亡父的債務全部歸清;他不能擅自料結這筆債,要等侄子回音。

  第五年過了一半,債權人還是給「全部歸清」幾個字搪塞著,老奸巨猾的箍桶匠暗地裡笑著,把「全部歸清」的話不時說一遍。每逢嘴裡提到「這些巴黎人!……」時,他總得附帶一副陰險的笑容,賭一句咒。可是那些債主最後的命運,卻是商場大事紀上從來未有的紀錄。後來,當這個故事的發展使他們重新出場的時候,他們所處的地位,還是當初給葛朗台凍結在那裡的地位。

  公債漲到一百十五法郎,葛朗台老頭拋了出去,在巴黎提回二百四十萬法郎左右的黃金,和公債上的複利六十萬法郎,一齊倒進了密室內的木桶。台 格拉桑一直留在巴黎;原因是:第一他當了國會議員;第二他雖然當了家長,卻給索漠的生活磨得厭煩死了,愛上了公主劇院最漂亮的一個女演員弗洛琳;他當年軍隊生活的習氣又在銀行家身上復活了。不用說,他的行為給索漠人一致認為傷風敗俗。他太太還算運氣,跟他分了家,居然有魄力管理索漠的銀號,用她的名字繼續營業,把台 格拉桑因荒唐而敗掉的家私設法彌補。幾位克羅旭推波助瀾,把這個活寡婦的尷尬地位弄得更糟,以致她的女兒嫁得很不得意,娶歐也妮 葛朗台做媳婦的念頭也放棄了,阿道夫跟台 格拉桑一起在巴黎,據說變得很下流。克羅旭他們終於得勝了。

  「你丈夫真糊塗,」葛朗台憑了抵押品借一筆錢給台 格拉桑太太時說,「我代你抱怨,你倒是一個賢惠的太太。」

  「啊!先生,」可憐的婦人回答說,「他從你府上動身到巴黎去的那一天,誰想得到他就此走上了壞路呢?」

  「太太,皇天在上,我直到最後還攔著不讓他去呢。當時所長先生極想親自出馬的。我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爭著要去。」

  這樣,葛朗台便用不著再欠台 格拉桑什麼情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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