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漂泊的人2
2024-10-09 07:58:09
作者: 羅恩·徹諾
加勒比當地的氣候並不適於繁殖大量的人口,在這個以奴隸勞動為基礎的社會中,窮人根本沒有任何尊嚴。大種植園主總是搭乘著華麗的馬車招搖過市,他們瘋狂地迷戀從歐洲進口的手錶、珠寶和時裝。這片充斥著野蠻的群島上卻也有幾塊文化的綠洲,有兩家舞蹈學校開設有米奴埃小步舞的課程,而在背風群島(Leeward Islands)上竟然令人吃驚地有大量莎士比亞和查理二世復辟時期的喜劇作品上演。蕾切爾顯然想給自己樸素的家庭弄一點上等人家的感覺,從一份清單中我們可以看到,她有6隻銀勺子、7隻茶匙、一對用來夾方糖的夾子、14個瓷製的盤子、兩個瓷臉盆和一張有著羽絨床罩的舒適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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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蕾切爾家房子二樓的生活區里,一共有34本書——這是一個頗能反映漢密爾頓酷愛閱讀的細節。聖·克羅伊島的大多數人都在暗地裡偷偷嘲諷這個好讀書的異類,這使得漢密爾頓覺得自己與西印度群島格格不入,因此迫切地渴望能夠儘早逃離這片文化沙漠。從他早期對詩歌和散文的創作嘗試中,我們可以大膽地推測他的書架上都有哪些書。亞歷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的詩集一定被擺在書架上最明顯的位置,旁邊肯定還有一本法文版的馬基雅維利(Machiavelli)的《君主論》(The Prince)和普盧塔克(Plutarch)的《名人傳》(Lives)。在這些書左右,一定還擺放著一些有關宗教訓誡和信仰的宣傳冊。如果說聖·克羅伊島粗俗的氛圍令漢密爾頓感到窒息的話,是文學讓他在這個遍布大老粗的島上有了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
少年時代的漢密爾頓,年紀不大,處事態度卻有些悲觀,這顯然和他不愉快的經歷有關。在1767年下半年,38歲的蕾切爾突然宣布搬家,將一家人驅趕到了公司街23號。然而,新年剛過,蕾切爾就又把家搬回了34號。很快,蕾切爾便身罹惡疾。在被一位叫安·麥克唐納德(Ann McDonnell)的婦人照顧了一周之後,蕾切爾的病情並沒有什麼好轉。於是,孩子們不得不請來一位叫希林的大夫,然而,就在這位大夫被請來的當天,2月17日,漢密爾頓也被這神秘的疾病感染,發起燒來。希林大夫對這對母子的治療方法是那個時代非常普遍的灌腸療法,這種中世紀時代流傳下來的療法讓倒霉的蕾切爾和漢密爾頓吃盡了苦頭。蕾切爾不得不每天服用一種名為纈草的催人嘔吐的草藥,而這種草藥可以把食道中積聚的氣體排放出來;而漢密爾頓則是不但被灌了腸,還被放了不少血。這對躺在同一張床上備受病痛和醫生折磨的母子一定被嘔吐、腹脹、反反覆覆通便灌腸和高燒摧殘得不成人形。在2月19日晚上9點,蕾切爾離開人世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的漢密爾頓很可能就在他母親身旁奄奄一息、痛苦地掙扎著。儘管此時已是深夜,五位當地的遺產法庭派出的警察迫不及待地趕到現場開始清點蕾切爾的財產,他們很快就查封了蕾切爾家的一個房間、閣樓和院子裡的兩個小倉庫。
到了給母親舉辦葬禮的時候,漢密爾頓已經恢復到有足夠的力氣和他哥哥一起出席安葬儀式了。這兩個被父母拋棄的不知所措的孩子一定是一副可憐模樣。在短短兩年的時間裡,他們便經歷了父親的離家出走和母親的溘然而逝,一夜之間便成了需要朋友、家族和社區憐憫的可憐孤兒。鎮上的法官給了哥哥小詹姆斯·漢密爾頓一些錢讓他們兄弟倆能夠買兩雙參加葬禮所需的鞋子,又給他們買了一些黑紗;房東托馬斯·迪普納爾(Thomas Dipnall)則為葬禮捐獻了一些白麵包、雞蛋和用來招待前來悼念的客人的蛋糕,而他們的表兄彼得·萊頓(Peter Lytton)則出錢買了10米長的黑色布料用來覆蓋棺材。或許是因為蕾切爾是一個離了婚又生了兩個沒有合法身份的兒子的離經叛道的女人,她很可能被拒絕安葬在聖·約翰聖公會教堂旁的公墓里。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漢密爾頓對於宗教一直有一種複雜而矛盾的心態,而不是對外宣稱的僅僅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教區的牧師在位於克里斯蒂安斯特德郊外萊頓家的莊園裡為蕾切爾主持了葬禮,她就長眠在這裡的一塊覆蓋著桃花心木樹林的小山坡上。
迎接這一對可憐兄弟的是接踵而至的災難。帳單如雪花般紛至沓來,這其中就包括那些為蕾切爾治病而白白花去的醫藥費。在蕾切爾去世不到一個星期,遺囑法庭的官員就又一次殺了過來,這一次,他們是來評估蕾切爾留下的物業。從遺產法庭的一份充滿說教口吻的報告中可以看出,約翰·拉維恩又一次狠狠地報復了蕾切爾,這一次的犧牲品,是她那兩個無依無靠的「私生子」。法庭表示,它必須考慮蕾切爾遺產的三個可能的繼承人:根據「最高當局的有權令狀」而與蕾切爾合法離婚的約翰·拉維恩的兒子彼得·拉維恩(Peter Lavien)以及死者蕾切爾「非法生下來的兩個私生子,漢密爾頓兄弟」。[48]蕾切爾當初的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史又被翻了出來,而這一次漢密爾頓兄弟已經有能力了解其中的原委了。在一次遺產訴訟的開庭中,拉維恩揮舞著那份1759年簽發的離婚令狀,指控漢密爾頓兄弟根本就是「骯髒的狗雜種」。儘管他的兒子彼得已經有18年沒有見過母親一面了,拉維恩依然堅持只有彼得有權繼承蕾切爾的全部遺產。在這些年中,拉維恩自己的日子也不怎麼好過,這個弗萊德里克斯泰德醫院的看門人的妻子在蕾切爾去世前一個月也撒手人寰,而他們夫婦倆在這之前先後有兩個孩子早早地夭折。至於他的經濟狀況,也是一如既往的糟糕。
在母親死後的一年中,漢密爾頓一直被這場懸而未決的遺產訴訟折磨著,而這段經歷或許讓他早早看清楚了社會的本質:誰能夠將法律玩弄於股掌之間,誰就擁有了真正的權力。當漢密爾頓還在等待蕾切爾所留下的為數不多的一點遺產(主要是幾名奴隸和一些存貨)的判決的時候,法庭拍賣掉了蕾切爾的一些個人物品。漢密爾頓的姨父詹姆斯·萊頓非常體貼地將漢密爾頓的藏書都買了回來送給了他。或許是因為受到了蕾切爾與拉維恩那段不愉快的歷史的影響,遺產法庭的判決看起來充滿了預斷:漢密爾頓兄弟被剝奪了繼承權,蕾切爾的全部遺產被判給了彼得·拉維恩。1769年11月,和自己的父親一樣偏執地希望向母親復仇的彼得·拉維恩回到了聖·克羅伊島,接管了母親那小小的遺產——這個不公平的結果顯然讓漢密爾頓憤怒了很多年。彼得·拉維恩在南卡羅來納州博福爾過得很不錯,在接管母親遺產前一年,他剛剛被任命為當地的海倫娜郊區的教堂理事,這相當於此地的財務長和首席行政長官。儘管如此,這個榮歸故里的傢伙連一個子兒都沒有分給他那兩個孤苦伶仃、身無分文的同母異父的兄弟。
一件有關彼得·拉維恩的逸事很值得人注意,這個23歲的年輕教堂理事做了一件令人詫異的事情,在他回到聖·克羅伊島之後,悄悄地接受了洗禮。他為什麼在此時此地接受洗禮?一個合理的解釋是,約翰·麥可·拉維恩雖然一方面處心積慮地想要隱瞞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但是另一方面他並不希望他的兒子皈依基督教。這或許是為什麼彼得像是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偷偷地接受洗禮並嚴格保守秘密。
蕾切爾死後,漢密爾頓32歲的表兄彼得·萊頓被任命為他們倆的監護人。而此時彼得已經是一位鰥夫了,他的生意陷入了包括一樁失敗的倉儲生意在內的一系列麻煩之中。他的一位兄弟在日後堅持說,彼得「根本就是一個瘋子」。[49]彼得·萊頓的經歷給漢密爾頓又上了無情的一課。萊頓有一個黑人情婦,這個女人替他生了一個名叫唐·阿爾瓦雷茲·德·巴萊斯科(Don Alvarez de Valesco)的黑白混血兒。在1769年7月16日,就在漢密爾頓兄弟覺著自己的苦日子已經到頭了的時候,彼得·萊頓卻被發現死在自己的床上,橫屍於血泊之中。根據法院的記錄,彼得·萊頓死於自殺,他「很可能是用一把短刀或者手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50]對於漢密爾頓兄弟來說,萊頓的死所導致的後果同樣是一場災難。彼得在生前寫了一份遺囑,把自己的財產全部留給了他的情婦和那個混血兒,在他的遺囑中,根本沒有一句話提到漢密爾頓兄弟,更不用說給他們留下哪怕一丁點遺產了。詹姆斯·萊頓倒是試圖通過訴訟來爭取一些自己兒子的遺產,他也很有心想幫助可憐的漢密爾頓兄弟,然而,由於萊頓自殺所導致的一些法律障礙讓他最終未能得償所願。緊接著,就在彼得死後不到一個月,心碎了的詹姆斯·萊頓在1769年8月12日也同樣離開了人世,在死之前五天,他也立了一份遺囑。不幸的是,在他的遺囑中,同樣並沒有哪一條是有關他的兩個外甥——漢密爾頓兄弟的,這一定會讓這對孤兒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我們不妨停下來簡單算算這對倒霉的兄弟在1765年到1769年這短短的四年間所遭遇的所有不幸:他們的父親離家出走了,而母親又早早地去世;他們的表兄和監護人自殺身亡而他們的姨媽、姨父以及外祖母全都離開了人世。16歲的詹姆斯·漢密爾頓和14歲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徹底成了一對孤兒,無依無靠,身無分文。在他們如同蒲公英般找不到落腳之處的少年時代,他們是遇到的全部都是失敗而絕望的可憐蟲。他們小小的年紀就生活在破產、分居、死亡、醜聞和廢除繼承權這樣的災難的陰影下,而這一系列的折磨也一定讓漢密爾頓早早地拋棄了諸如「人生而平等」「命運是公平的」「吉人自有天相助」這樣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正是童年的這段令人厭惡的經歷塑造了一個強大、能幹、從不依賴別人的漢子。這段經曆本來足以在漢密爾頓的少年時代就早早地打垮這個未來美國的締造者,然而最終的結局卻恰恰相反,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蹟。由於亞歷山大·漢密爾頓一直對自己悲慘的過去諱莫如深,從來沒有以那段經歷為例證來吹噓自己後來是多麼成功,因此,漢密爾頓同時代的人是沒法理解他所取得的成功有著什麼樣的意義的。要知道,我們對漢密爾頓少年時代的了解幾乎全部始於20世紀。
彼得·萊頓的死讓漢密爾頓兄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哥哥詹姆斯·漢密爾頓成了一位名叫托馬斯·麥克諾貝尼(Thomas McNobeny)的上了年紀的克里斯蒂安斯特德木匠的學徒,這個選擇說明詹姆斯只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在西印度群島,絕大多數白人都避免從事像木匠這樣的手藝活兒,因為他們不得不同那些混血兒匠人甚至熟練奴隸勞工們競爭。如果詹姆斯但凡有一點做生意的天賦,他就一定不會屈就於一個手藝人門下。與此相反,早在彼得·萊頓死前,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就已經在曾經為他母親的雜貨店供貨的紐約商人比克曼-克魯格的商行里做職員了。在這裡,他的過人才幹第一次得到了前輩們的認可。
在討論漢密爾頓的第一次商業經歷之前,我們有必要考察漢密爾頓少年時代另一個令人吃驚的謎。在詹姆斯開始跟著老木匠學手藝的時候,亞歷山大·漢密爾頓的人生卻經歷了一場猶如狄更斯小說般做夢一樣的變化,他遇到了一位名叫托馬斯·史蒂文斯(Thomas Stevens)的受人尊敬的商人和他的妻子安。而史蒂文斯家一個比亞歷山大·漢密爾頓要年長1歲的兒子愛德華,則成了漢密爾頓最好的朋友。「他是我的鐵哥們兒。」[51]漢密爾頓日後這樣形容他們的關係。在這一對摯友長大成人後,他們確實經常表現出相似的品質:他們兩個都絕頂聰明、才思敏捷,嚴守紀律,不屈不撓;他們都講一口流利的法語,精通古希臘、羅馬的歷史;他們都痛恨奴隸制,也都曾被醫生折磨得死去活來。在未來的歲月里,愛德華·史蒂文斯(Edward Stevens)經常讓漢密爾頓回想起那「永恆的友誼,那一段一再被他們重複的誓言」,而漢密爾頓那脆弱的身體也總是讓史蒂文斯夜不能寐。[52]
如果說他們倆的性格有很多相似之處並不足為怪的話,那麼這對好朋友相貌上的相似卻足以讓每個見到他們的人都倒抽一口涼氣。30年後,當漢密爾頓的好朋友,後來的國務卿蒂莫西·皮克林(Timothy Pickering)第一次見到愛德華·史蒂文斯的時候,他大吃一驚。「第一眼看上去,」皮克林回憶道,「他和漢密爾頓上校就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一樣,我還以為他們是親兄弟呢。」當皮克林把他的發現告訴史蒂文斯的姐夫,聖·克羅伊島的詹姆斯·雅德(James Yard)的時候,「詹姆斯告訴我說,已經有數不清的人這麼說啦」。[53]這件事讓好奇的皮克林琢磨了很久,最後,他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漢密爾頓和史蒂文斯根本就是親兄弟。在一本最終沒有得到出版的漢密爾頓傳記中,皮克林寫道,「漢密爾頓完全有可能就是一個名叫史蒂文斯的紳士的私生子」。[54]這則謠言在19世紀廣為流傳,所以,在1882年,外交家、歷史學家亨利·卡伯特·洛奇(Henry Cabot Lodge)能夠寫下這樣的話:「那時候每一個學生都相信這樣的故事,那就是漢密爾頓是一個富有的西印度群島種植園主或者大商人的私生子,這個財主應該就是史蒂文斯先生,他也是漢密爾頓小時候一個鐵哥們和同學的父親。」[55]
是什麼導致了這樣離奇的猜測呢?我們現在無法找到愛德華·史蒂文斯的畫像讓我們一探究竟。無論如何,儘管缺少直接證據,但如果我們相信漢密爾頓確實是托馬斯·史蒂文斯的兒子而不是詹姆斯·漢密爾頓的兒子的話,那麼漢密爾頓一生中的許多難解之謎一下子就解開了。如果這個猜測是真的,那麼我們就知道是哪個人因為和蕾切爾通姦而讓氣急敗壞的拉維恩把自己的老婆投進了監獄;我們也同樣可以解釋為什麼托馬斯·史蒂文斯在蕾切爾死後很快就做了漢密爾頓的庇護人,卻並沒有一起照顧漢密爾頓的哥哥;這一假說同樣可以解釋為什麼漢密爾頓和愛德華·史蒂文斯保持著長久的聯繫卻很少和自己的哥哥詹姆斯打交道;這或許也是老詹姆斯·漢密爾頓離家出走,對自己的孩子不管不問,並在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飛黃騰達之後也沒有一點喜悅之情的原因吧。總而言之,如果這種猜測是真的,那麼就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麼漢密爾頓在日後和自己的父親與兄弟都保持著距離。我們後來就可以知道,漢密爾頓其實是一個對家庭高度忠誠,有著極強責任感的人。於是,便有了這樣一種說法,是漢密爾頓的父親和哥哥斷然中止了和漢密爾頓的交往,似乎是因為他們急於想從三個人心照不宣的關係中解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