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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頸鹿去漢堡

2024-10-09 07:54:00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我在蒙巴薩的時候,住在阿拉伯老紳士阿里·賓·薩利姆酋長家裡。他是掌管海濱事務的官員,熱情好客,很有騎士精神。

  蒙巴薩宛如兒童用畫筆描繪出的天堂。大洋環抱著小島,形成了一處完美的港灣;土地是由灰白色的珊瑚礁構成的,長著高大翠綠的芒果樹和枝幹光禿、外形奇異的灰色的猴麵包樹。蒙巴薩的海洋如矢車菊一樣湛藍,在海灣入口之外,印度洋細碎的浪花化作一條細長的白線,就算是風平浪靜的日子也會掀起悶雷般的轟響。蒙巴薩的街巷很狹窄,地上鋪滿珊瑚礁,閃著米黃、玫紅和赭紅的亮色,城市上方還高聳出一座古要塞的遺蹟,壁壘森嚴,牆上布滿射擊孔。三百年前,葡萄牙人和阿拉伯人的軍隊就在此處交鋒。遺蹟的色彩比城區更濃烈,似乎是因為地勢較高,數百年來飲盡了風暴來臨前的夕照。

  蒙巴薩的花園裡種滿火紅的金合歡,花朵絢爛得不可思議,而葉子卻又纖弱得匪夷所思。陽光向下炙烤著這座城鎮;空氣是鹹的,因為微風日日從東方吹來大洋新鮮的腥氣,土地中也浸滿鹽分,幾乎寸草不生,像一片光滑裸露的舞池。但古老的芒果樹長著墨綠色的葉子,慷慨地投下一片樹蔭;樹下形成了一片圓圓的幽涼。我從沒見過如此適合人們聚會的樹蔭,它就像土著村落的水井一樣,成為活躍的社交中心。當地的市集就在芒果樹下舉行,樹蔭里遍地雞籠和西瓜。

  阿里·賓·薩利姆在島上擁有一座美麗的白房子,就坐落在海灣旁邊,有一列長長的石階直接通向海邊。石階旁有一排客房,陽台後邊的主屋很寬敞,屋裡陳設著精美的阿拉伯和英國工藝品:象牙古董、銅器、拉穆的瓷器、天鵝絨扶手椅、相片,還有一台巨大的留聲機。其中有一個緞子襯裡的小盒子,裝著一整套珍貴的英國陶瓷茶具,這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桑給巴爾蘇丹之子迎娶波斯公主之時,年輕的伊莉莎白女王偕丈夫贈送給一對新人的賀禮,女王夫婦希望這對新人可以像他們一樣幸福美滿。

  「那他們幸福嗎?」我問薩利姆。他正從盒子裡把小巧玲瓏的茶杯一個個拿出來,擺在桌子上向我展示。

  「唉,沒有。」他答道,「新娘不肯放棄騎馬的愛好,把愛馬也隨著嫁妝一起裝船帶來了。但桑給巴爾當地人不贊成女士騎馬,為此還惹出了不少麻煩。公主不願放棄自己的愛馬,寧願放棄丈夫,最終婚姻破裂了,波斯公主也回了故鄉。」

  蒙巴薩港口有一艘鏽跡斑斑的德國貨輪,即將要被送回家鄉。有一次,薩利姆讓他的斯瓦希里槳手划船送我上島,剛好經過貨輪旁邊,我看見甲板上放著一隻很高的木箱,箱沿上端露出兩個長頸鹿的頭。法拉上過這艘船,他告訴我這兩個箱子從葡屬東非運來,要送到德國漢堡參加巡迴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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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隻長頸鹿轉動著精巧的頭顱四下打量著,一副驚訝的樣子,也許它們的確很驚訝,這是它們第一次看到大海。狹小的箱籠只能容它們側身而立。整個世界突然縮小變形,把它們緊緊封閉於其中。

  它們無從想像自己即將航向一場屈辱。長頸鹿是驕傲而天真的生物,是草原上溫柔的浪子,從未嘗過囚禁、嚴寒、惡臭、煙燻火燎、滿身獸癬的滋味,也不了解那個波瀾不驚的環境中可怕的無聊。

  人們會穿著又髒又臭的衣服、冒著風雪前來觀賞長頸鹿,在來自荒野的沉默生靈面前感受人類的優越。展覽館的場地和長頸鹿的脖子相比實在是太小了,它們會把優雅、忍耐、仿佛畫了眼線的頭顱從格柵里探出來,圍觀的眾人就會指著它細長的脖頸放聲大笑。小孩子有可能被眼前這一幕嚇哭,也有可能高高興興地餵長頸鹿吃麵包。孩子的父母會覺得長頸鹿真是性情溫馴的動物,覺得他們撫慰了眼前的野獸,把它逗得很開心。

  未來漫長的年月里,長頸鹿是否會夢見失落的故鄉?那些草木荊棘、河流水窪,那些綿延的青山都去哪兒了?草原上空瀰漫的甜香已經遠去無蹤。曾經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並肩奔跑的同伴去哪兒了?它們離開了,而且似乎再也不會回來。

  入夜之後,那一輪滿月去哪兒了?

  長頸鹿會在馬戲團的帆布棚下突然驚醒,不安地騷動著。幽閉它們的窄木箱散發著乾草和漿果腐爛的惡臭。

  別了!別了!我希望你們在旅途中死去,兩隻都是,這樣你們高貴的頭顱——此刻驚訝地昂在箱沿上方、襯著蒙巴薩蔚藍天宇的頭顱,就不會孤零零地在漢堡左顧右盼。那裡沒有人了解非洲。

  至於我們,除非我們也遭受過同樣不堪的凌辱,否則怎麼有資格請求長頸鹿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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