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卡曼提與璐璐 恩貢農場
2024-10-09 07:51:34
作者: (丹麥)卡倫·布里克森
我在非洲曾有一座農場,位於恩貢山麓、海拔六千英尺的高原之上。赤道在農場以北一百英里處橫貫而過,白晝酷熱,令人感覺置身天穹,離烈日不過咫尺。日出日落之際卻澄澈適意,入夜後寒意侵人。
地理位置和峻拔的地勢造就了得天獨厚的風景。這裡沒有膏腴沃土,也不見茂密的植被。似乎非洲在六千英尺的高度上提煉出了大地濃烈而凝練的精華。滿眼乾枯燒灼的色澤,如火灼成的釉彩。這裡的樹葉生得稀疏細弱,與歐洲樹木的葉形不同,所以樹冠既不低垂飄拂,也不生長成半圓形,而是沿著水平線層層伸開,讓曠野上的孤木有了棕櫚樹一般的輪廓,浪漫而英勇,儼然一艘古戰船高高捲起了船帆,同時還讓樹冠邊緣有了一種奇特的觀感,似乎整棵樹木都在輕顫。廣袤的平原上散布著老刺槐叢,光禿禿的莖幹蜷曲虬結。草間混生著百里香和桃金孃,有些地方簡直香得刺鼻。草原上的野花和莽林中的藤蔓開出的花,都像非洲丘陵地帶生出的花朵一樣小巧玲瓏,只有到了長雨季前夕,草原上才會綻出幾朵碩大芬芳的野百合。那時四野蒼蒼,天高地迥,觸目所見的一切都散發著崇高、自由、無比高貴的氣息。
這片風景的特色,也是在這裡生活最令你難忘的一點,就是它的空氣。離開非洲高原之後,回想這段旅居歲月,你會覺得自己度過了一段雲端的日子。天空幾乎永遠是蔚藍或淡紫色,輕盈的浮雲時而翻卷匯聚,時而流淌而過。淡淡的天色中卻蘊含著活潑的生命力,給近處的山巒與林木染上一層清新的蔚藍。正午時分,地表空氣突然躁動起來,如火焰躍動不休,它閃爍著,搖曳著,仿佛泛著粼粼波光,鏡子一般映出了萬物,幻化出一場盛大的海市蜃樓。高海拔的空氣令人滿懷愉悅和安寧,心頭的憂慮一掃而空。清晨在高原甦醒,你會暗想:我終於來了,我本來就屬於這裡。
恩貢山南北走向,山脊間聳立出四座峻拔的主峰,宛如幽藍色的浪濤凝於天穹之下。山脈海拔八千英尺,東側高出周邊原野兩千英尺,西側卻陡然下沉,形成一片險峻的斷崖,深深落入東非大裂谷。
高原上的風長年從東北偏北吹來,那是來自非洲和阿拉伯海岸的季風,在當地被稱為「東風」,相傳是所羅門王最心愛的坐騎。它推搡著你,好像大地正在躍向浩渺的深空。風朝恩貢山直撲過來,山間的坡地就成了滑翔機最理想的起飛處,氣流會將飛機高高托起,送過山巔。雲朵也隨風而至,在山間縈繞,有些揉碎在凸起的山峰間,化為甘霖降下。那些飄得更高的雲朵則避開了鋒利的山崖,一路西行,最終融化在東非大裂谷炙熱的沙漠上空。這樣壯麗的遊行常常引得我走出家門,遙遙跟隨,滿心驚嘆地目送曼妙的流雲越過山巔,消散在蔚藍的遠空。
從農場眺望遠山,山脈時遠時近,一日之間更有幾番變化。暮色四合之際,遠山黑黢黢的剪影鑲著一道閃亮的銀邊。隨著夜色蔓延,四座山峰慢慢平坦下來,消失在視野中,似乎山巒舒展了肢體,在天邊安然臥下。
恩貢山頭的景色美妙絕倫:南面是野生動物禁獵區,廣袤的原野一直延伸到吉力馬札羅山腳;東面是花園一般秀美的丘陵地貌,在更遠處化為一片森林;北側是地勢起伏的吉庫尤人[1]居留地,方方正正的玉米田、香蕉叢和綠草地交相連綴,一直延伸到百餘英里外的肯亞山腳,宛如一幅馬賽克。土著村落則像很多尖頂的鼴鼠丘聚在一起,不時升起幾道青色的炊煙。但如果向西深入,就進入了一片乾燥的非洲低地,像月球表面一般坑窪不平。褐色沙地散生著小叢荊棘,蜿蜒的河岸繪著墨綠色的痕跡,那是枝舒葉展、棘刺硬如長釘的金合歡。這裡遍地生長著仙人掌,也是長頸鹿和犀牛的家園。
山區的地貌很複雜,進了山,你才能真正體會到它的遼闊、旖旎和神秘。幽深的峽谷、叢生的灌木、蒼翠的山坡、亂石嶙峋的山頭在眼前交替出現,峰巒更高處甚至長著一片竹林。山間也有溪泉淙淙,我曾依傍這些水源宿過營。
那時候,恩貢山上還棲息著野牛、大角羚和犀牛。據土著老人回憶,山上一度還有大象出沒。但後來設立的禁獵區沒有覆蓋整座山脈,只劃入了一小部分,以南側山峰的燈塔為界——這一直讓我覺得很可惜。殖民地進入興盛時期以後,肯亞的首都奈洛比變成了一座繁華的都會,恩貢山本來應該成為城郊首屈一指的狩獵場。但在我離開非洲的前幾年,每逢周末都有很多年輕的奈洛比商人背著槍,騎著摩托跑上山,看到什麼打什麼。我相信那些大型野獸肯定要離開這片山區,穿過荊棘叢和更南邊的石頭地,遷徙而去。
從山脊通往峰頂的路並不崎嶇,草淺得像經過了修剪,不時有凸起的灰色岩石穿破地表。上下山峰的野獸在山脊上踩出了一條「之」字形的羊腸小道,坡度很和緩。有一次我在這裡宿營,清晨時沿著獸徑漫步,發現了大角羚新鮮的腳印和糞跡。想必這種性情溫順的大動物在拂曉時分就已經來了,魚貫而行,登上山脊。但它們來做什麼呢?除了登高俯瞰深谷之下平原之外,你實在想不出別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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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農場種咖啡,但這裡海拔過高,不適合咖啡生長,所以農場經營得很艱難,我們一直沒靠它賺到什麼錢。但種咖啡是一件熬人的事,它把你牢牢束縛在這裡,永遠閒不下來。不管什麼時候,你總覺得手頭的事情沒幹完。
肯亞幾乎全境都是荒野,景色雜亂,所以有規劃的開墾就顯得格外賞心悅目。後來我經常在非洲乘飛機遨遊,熟悉了農場俯瞰的樣子,不禁對自己的咖啡種植園充滿讚嘆:它是灰綠色曠野中的一抹青翠,令人眼前一亮,我突然意識到幾何形狀原來如此令人神往。奈洛比周邊的鄉野也有類似規劃,尤其是北部一帶,那片土地上住著這樣一群人:每天心中所想、口中所說,不離咖啡的栽種、修剪和採摘,即使夜裡躺下身來,腦子裡還在盤算著如何改良自己的咖啡加工廠。
種咖啡非常耗時間,收成也不總如人所願。當時你年紀還輕,滿懷憧憬,冒著大雨從育苗所取回成箱的咖啡幼苗,每一箱十二株,在雨中閃閃發亮。農場的人手全被你派到田裡,親眼看著樹苗整整齊齊地栽進濕泥里的小坑,看著它們漸漸長大;你還得折一些灌木枝葉給它們遮陽,因為萬物幼年時的特權就是不起眼。咖啡樹從栽種到掛果要四五年,這期間你會經歷各種打擊:旱災、病害、蟲害,雜草也肆無忌憚地在田裡瘋長,尤其是一種叫「黑傑克」的野草,長著帶刺的長莢,經常鉤在衣服和長襪上。有的樹苗栽得不好,主根折了,一到開花季節就會枯死。每英畝土地可以栽種六百多株咖啡苗,而我在農場裡足足種了六百英畝咖啡。牛兒拉著耕地機在樹叢間來回跋涉,要走上幾千英里才能把這些田塊都耕完。它們也在等待著辛勤耕耘的獎賞。
有時候,咖啡園裡的景色非常美:雨季伊始,種植園裡繁花盛開、滿目光華,在蒙蒙的細雨和薄霧中,六百英畝土地仿佛飄滿了白堊般的雲朵。咖啡花的芬芳中夾著輕微的苦味,很像黑刺李開花時的味道。等到漿果成熟,田間一片殷紅,婦女和小孩也全體出動,和男人一起採摘熟果;摘下來的咖啡果裝進雙輪或四輪大車,運下高原,送到河邊的加工廠。工廠里的設備總是不太靈光,但這間加工廠是我們一手設計和建造的,我們對此引以為豪。有一次,工廠被大火燒成了平地,我們又從廢墟中把它重建起來。巨大的烘乾機旋轉不休,鐵肚囊里的咖啡豆不停翻滾,沙沙有聲,仿佛海潮沖刷著鵝卵石。有時咖啡豆要到半夜才能烘好,出爐那一刻簡直像油畫一樣美妙——幽暗寬闊的廠房裡掛滿防風燈,燈罩上沾著蜘蛛網和咖啡豆莢,燈光下一張張黝黑的面容圍著乾燥機,滿是殷切與興奮的神色,讓你恍然覺得整間加工廠也高高懸掛在非洲大陸的夜空里,像阿比西尼亞人[2]晶瑩的耳墜。然後咖啡豆還要經過手工脫殼、定級、分揀,裝進麻袋,再用縫馬鞍的大針封口。
清晨天色尚暗之際,我躺在床上聽見人喊牛嘶、車聲隆隆,那是運咖啡的大車正沿著工廠外那條長長的上坡向奈洛比火車站進發。裝滿咖啡的大包在車上裝得冒尖,每十二包就有一噸重。每輛車由十六頭牛拉著,車夫跟在旁邊一溜小跑。一想到工廠外的這段上坡路是途中唯一的一段,我心裡就美滋滋的,因為我農場的海拔比奈洛比還要高一千英尺。第二天夜裡,我就該出門迎接返回的車隊了。牛已經疲乏不堪,耷拉著頭拖著大車,由一個同樣疲乏的小孩在前面牽著。而車夫早就筋疲力盡,鞭子垂在路上的塵土裡。現在我們已經盡了人事,再過一兩天,咖啡就要裝船運走,此後我們就只能祈求這批貨能在倫敦的拍賣會上賣個好價錢了。
我有六千英畝土地,除了種咖啡之外還閒了不少地塊,其中有一片是原始森林,還有大概一千英畝土地被佃農占去,劃成了小塊耕地,當地人稱之為「山巴斯」,也就是「自留地」。佃農都是當地土著,拖家帶口在白人的農場上耕種幾畝薄田,作為回報,每年得為白人干一段時間的活兒。但我農場的這些佃農對這種僱傭關係恐怕另有看法,因為很多佃農都生在農場,他們的父輩也生在農場,所以他們多半覺得我也是農場的佃農,只是級別更高一點而已。佃農的自留地是農場最有生機的地方,景色四時不同。你從被踩得硬邦邦的田埂上走過,穿過沙沙作響的翠綠的高稈,這時玉米穗還只高過頭頂——再一轉眼就到了收穫的季節。大豆成熟之後,由土著婦女收割、脫粒,把豆秧和豆殼收集起來焚燒。每到這時候,農場各處就升騰起稀薄的藍煙。吉庫尤人也種甘薯,藤蔓一樣的莖葉貼地長成一片細密的草毯;還有品種五花八門的大南瓜,表皮上有黃綠色的斑點。
走進吉庫尤人的田塊,第一眼看見的總是那些弓著腰耙地的小老太太,活像把頭埋到沙地里的鴕鳥。每戶吉庫尤人家都有幾座圓形尖頂的茅屋和倉房;茅屋之間的空地上一派活潑的景象:人們在硬如水泥的土地上磨玉米、給山羊擠奶;小孩和雞滿地亂跑。在蔚藍的暮色里,我經常到佃農茅屋附近的甘薯田裡打雞鶉,還能聽見歐鴿在披垂的樹葉間高聲歌唱。農場原本就是一片森林,現在自留地四周還有零星的高樹。
農場裡還有兩千多畝草場。狂風吹過,長長的草莖像海浪一樣洶湧奔逃,吉庫尤的小男孩就在這裡替父親放牧牛羊。天冷時,他們用柳條小筐從茅草屋裡背來燒紅的炭火,一不小心就會引燃一大片草場,給牧草造成一場浩劫。大旱的年景,斑馬和大角羚也會從山上下來,到農場平坦的草地上覓食。
農場十二英里開外,群山懷抱著一小片下陷的平地,這就是我們的城鎮奈洛比。這裡是整個肯亞的統治中心,總督府和主要行政機構都設在此地。
城鎮必然會對人的生活產生重大影響。你喜歡也好,厭惡也罷,你的心總會被它吸引過去,這是精神上的萬有引力。夜裡,從農場某些角落可以遙遙望見城鎮上空閃爍的光霧,那片縹緲的亮色讓我憶起歐洲的大都市。
我來非洲的頭幾年,這裡還沒有小汽車。我們只能騎著馬或者乘坐六頭騾子拉的客車前往奈洛比,到了以後再把牲畜拴在高原運輸公司的畜棚里。我在非洲生活的這些年裡,奈洛比一直是個風格混雜的城市,有一些簇新的精緻石頭建築,也有不少用舊波紋鐵皮搭建的商店、辦事處和平房。奈洛比的道路未經鋪設,塵沙四起,路兩邊栽著桉樹。沿街的高等法院、土著事務部、獸醫部的大樓都破舊不堪,那些公務員窩在如此悶熱昏暗的斗室里,居然還能把事情辦好,實在令人佩服不已。
但奈洛比終究是一座城鎮,你在這兒可以買東西,打聽消息,去飯店用餐,到俱樂部跳舞。這座城市生機勃勃,像流水一樣奔涌不息,像幼年生物一樣茁壯成長,每一年都有一副新面貌。有時你只是去參加了一趟遠途遊獵,返回後也能發覺它的變化。新的總督府修起來了,那是一座宏偉陰涼的大廈,有華麗的舞廳和精緻的花園;酒店建起來了;浩大的農產品展覽和絢爛的鮮花博覽也在這裡舉行;殖民地這些「准上流人士」的行為也常常賦予城鎮通俗劇一般的活力。奈洛比在你耳邊諄諄告誡:「與我盡情狂歡吧!盡情浪擲時光吧!等到再度相聚,你我都不會如此年輕,不會如此狂野不羈!」我和奈洛比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很投緣,有幾回我開車從城區經過,心裡暗想:如果沒有奈洛比的街巷,這世界還有什麼意思!
土著人和有色移民的聚居地比歐洲移民在城區的住地大得多。
斯瓦希里鎮坐落在前往穆薩伽俱樂部[3]的路上,雖然名聲一直不怎麼樣,但這裡是一處熱鬧、骯髒、艷麗的所在,每一刻都有好戲上演。房屋大多都是用裝石蠟油的錫桶錘平了搭起來的,鏽斑深淺各異,好像珊瑚礁或某種生物的化石,現代文明的精神不斷從此地逃之夭夭。
索馬利亞鎮離奈洛比更遠一些,我猜可能是因為索馬利亞人不願讓本族女性拋頭露面。我在非洲的時候,有幾位艷名遠播的索馬利亞年輕女郎搬到鬧市里住下,她們聰明俊俏,令人神魂顛倒,給奈洛比警察惹出了不少亂子。但那些規規矩矩的索馬利亞女人從來不會進城閒逛。索馬利亞區四面空曠、沒有樹蔭,總是塵土飛揚,這肯定讓索馬利亞人回憶起了故鄉的沙漠。而歐洲人習慣定居,好幾代人可能都住在同一個地方,完全接受不了遊牧民族對生活環境毫不在意的態度。索馬利亞人的屋舍七零八落地散布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好像是用長釘隨隨便便釘起來的,住不了一個禮拜就得垮掉。但一旦進了門,看到的一切都令人嘖嘖稱奇:室內十分整潔清爽,瀰漫著阿拉伯薰香的芬芳,地上鋪著繡毯,四壁垂下精緻的簾帷,屋裡還陳設著銅器、銀器以及各種象牙為柄的短劍,劍刃鋒利如新。索馬利亞女人矜持有禮、熱情好客,笑聲如銀鈴一般悅耳。我的僕人法拉就是索馬利亞人,這讓我覺得這片聚居區更加親切熟悉。我在非洲那段日子,法拉一直跟在我身邊,因為他我還參加了好幾場索馬利亞人的宴會。索馬利亞人的婚禮排場盛大,極有民族特色,我曾以貴賓身份被邀入新娘的洞房,屋裡的牆上和婚床上鋪掛著古雅鮮艷的織物和刺繡;年輕的新娘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綢緞婚服上掛滿了黃金和琥珀飾物,活像儀仗官手中的權杖。
索馬利亞人都是牲畜販子和小生意人,行商足跡遍布整個肯亞。為了運送貨物,他們在村子裡豢養了一群瘦小的灰騾子。我還在村里見過駱駝,這是大漠雕琢出的生物,傲慢、堅毅,像仙人掌和索馬利亞人一樣無懼世間的磨難。
各索馬利亞部族之間惡鬥頻發,常常給自己惹來大麻煩。他們對部族紛爭這件事的感知和思考方式與其他民族很不一樣。法拉屬於哈布爾-尤尼斯部族,所以在衝突當中我更偏袒他們這一邊。有一次,索馬利亞聚居區發生了一起嚴重爭鬥,衝突雙方是杜爾巴漢蒂斯和哈布爾-查奧羅兩個部族,爭鬥升級到槍擊和縱火,死了十一二個人,政府不得不出面干預。當時法拉有個叫薩義德的本族朋友,常常跑來農場看他。薩義德是個彬彬有禮的小伙子,我聽說他受了傷,覺得很難過。僕人告訴我,薩義德那天跑到哈布爾-查奧羅部族一戶人家那裡喝茶,有個滿肚子怨氣的杜爾巴-漢蒂斯族人剛好經過,朝屋子胡亂開了兩槍,子彈穿牆而過,打斷了薩義德的腿。我向法拉表示對他朋友的慰問,但法拉激動地嚷道:「什麼話!這就夠便宜薩義德了,誰叫他非得去哈布爾-查奧羅族人家裡喝茶?」
奈洛比的土著市集由印度商人主宰。傑瓦傑、蘇萊曼·費傑、阿里丁那·費思拉姆這些印度富商巨賈紛紛在市集附近建起了小別墅。這些人品位雷同,都喜歡石階石欄和各種石瓶擺件,但肯亞當地的石質偏軟,切工也很差,最後的效果好似小孩用粉色裝飾磚搭出來的玩具小屋。這些印度富商會在後花園裡舉辦茶會,用印式甜點招待客人,很符合別墅的風格。來非洲的印度人都很聰明,見多識廣,特別有禮貌,但他們也都是貪婪的商人,你永遠摸不透面前站著的是個普通人還是個大老闆。我到富商蘇萊曼·費傑的家裡拜訪過,後來有一天我見他家貨倉大院裡降了半旗,就問法拉:「蘇萊曼·費傑死了嗎?」
「死了一半。」法拉答道。
「他死了一半,他家就降半旗?」我又問。
「蘇萊曼是死了。」法拉說道,「但費傑一家還活著。」
我接管農場之前酷愛打獵,參加過很多次遠途遊獵;但等我成了農場主之後,就把槍都收了起來。
馬塞人是遊牧民族,以豢養牲畜為生。他們的居留地與農場僅有一河之隔,時常會有馬塞人跑到我家訴苦,說獅子叼走了他們的奶牛,求我去把它們打死,我都儘量照辦。星期六,我可能會徒步去奧龍基平原打一兩頭斑馬給農場工人改善伙食,每次都有一群興高采烈的吉庫尤少年浩浩蕩蕩跟在我身後。我也在農場裡獵鳥,像鷓鴣和珍珠雞這種都是美味的食材,但我有很多年不去野外打獵了。
不過,我們還是經常談起以往的長途遊獵。那些宿營地牢牢印刻在腦海之中,好像你已經在那裡生活了大半輩子。你會想起大車在草原上軋出彎彎的轍印,就像憶及友人的面容。
我在遊獵途中見過一大群野牛,足足一百二十九頭,襯著古銅色的天空,從晨霧中驀然浮現。這群巨獸渾身黝黑、有如鐵鑄,左右晃動著雄偉的牛角,它們不像是朝我走來,而是在我眼前被憑空創造出來,剛一完工就被釋放到了凡間。我也見過大象在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中穿行,陽光穿過細密的藤蔓灑下點點光斑,大象悠然漫步,仿佛在趕赴世界盡頭的約會。遼闊的原始森林像一大張珍奇的波斯古地毯的邊角,染著翠綠、明黃和灰黑的色調。我曾一次又一次見過長頸鹿橫穿曠野的風姿,它們有一種神秘而無可模仿的優雅,不像野獸,更像一種花柄頎長、花瓣布滿斑點的奇異花卉。我也曾尾隨過兩隻在清晨漫步的犀牛,拂曉的冷風凜冽刺鼻,它們呼哧呼哧地打著響鼻,像兩塊長著角的巨石在狹長的山谷中縱情嬉鬧。我還目睹過一頭雄獅的風采:日出之前,殘月如鉤,它狩獵完畢準備踏上歸途,穿過灰色的山谷,在銀色的高草中留下一道深痕,臉上的猩紅一直染到耳根;我也見過獅子在正午打盹的樣子,它在整個家族的簇擁下,愜意地臥在非洲樂園的淺草地上,金合歡樹在它身上投下泉水般柔和的綠蔭。
農閒無聊的時刻,想想這一切就覺得津津有味。野獸就出沒在外面的荒野,只要興之所至,我隨時都能尋覓它們的蹤跡。知道自己與野物比鄰而居,讓農場的人們莫名有了幾分振奮與雀躍。儘管法拉後來對農場事務越來越上心,但他和那些長年隨我打獵的土著僕人一樣,無不對下一次狩獵之旅充滿期待。
在野外,我學會了觀察突如其來的風吹草動,因為野生動物都很膽小警覺,一不留神就逃之夭夭。家畜永遠沒有野獸那麼沉著冷靜。文明的人類已經失去了這種靜默的本能,所以必須先向野地學會寂靜,才能被它接納。獵人入門的第一課就是掌握緩慢移動的藝術,帶著相機的獵人尤其如此。你絕對不能為所欲為,必須與風、與野地的色彩、氣味融為一體,與大自然的步調保持統一。有時它會不斷重複同樣的律動,於是獵人也必須緊緊跟上。
等你最終摸清了非洲的韻律,你就會發現這種韻律貫穿一切。我從飛禽走獸身上學到的東西,和土著人打交道的時候也能派上用場。
對女人和陰柔氣質的喜愛是男性的特質,對男人和陽剛之氣的喜愛則是女性的特質,而面對南方國家與民族無法自持則是北歐人的特質。諾曼人一見異國風情便墜入愛河,起初是對法蘭西,然後是對英格蘭。十八世紀的史書與文學作品中不乏喜歡游離義大利、希臘和西班牙的北歐老紳士,本來身上毫無南歐特質,卻被與故鄉迥然相異的風土人情迷得神魂顛倒。不知有多少德國和斯堪地那維亞的畫家、哲學家和詩人,第一次踏上佛羅倫斯和羅馬的土地就徹底淪陷,心甘情願拜倒於南方諸國的石榴裙下。
北歐人性情急躁,卻莫名對異域風土抱有不可理喻的耐心。真正的男人永遠不會被女人惹怒,而男人只要仍是個男人,就永遠不會被女人徹底蔑視和拒絕;同樣,這些急躁的紅髮北歐佬也甘願為熱帶國家與民族付出無限耐心。他們受不了同胞和親眷的蠢行,卻對非洲高原的乾旱、烈日、牲畜疫病和不稱職的土著僕從逆來順受。他們滿懷期待,想與本來格格不入的群體打成一片,卻在這個過程中喪失了自己的個性。南歐人和混血兒就沒有這種特質,相反還對此大感驚怪乃至鄙棄。正是因為這個緣故,真正的男子漢會嫌棄悲悲切切的情人,理性的女人對囉唆的配偶毫無耐心,也對格里塞爾達[4]的唯唯諾諾感到不忿。
至於我,剛到非洲頭幾個禮拜,心裡就湧現出一種深摯的感情:我想擁抱每一位土著人,不分男女老幼。與這些黑皮膚的人們相遇,是我人生的美麗拓展。如果有誰天生喜愛動物,但生長在沒有動物的環境,直到晚年才接觸到動物;如果有誰天生屬於林莽,卻直到二十歲才第一次踏入森林;如果有誰生來就有音樂天賦,卻在成年後才第一次聽到音樂,那麼,他就能體會到我的感受。接觸到非洲土著人以後,我找到了生活的軌跡,每一天都在欣賞美妙的交響樂。
我父親曾在丹麥和法國陸軍服役。當年他只是一名年輕中尉的時候,他從法國杜佩的駐地給家裡寫信:「回到杜佩,我被擢升為大型縱隊的長官。工作很辛苦,但也很讓人著迷。對戰爭的熱愛是一種強烈的衝動,你愛手下的士兵,就像愛一群少女那樣熱烈瘋狂,但這種愛不是排他的。愛女人一次只能愛一個,對士兵的愛則包括了整個軍團,多多益善。」我對土著人的感情亦是如此。
想了解土著人並不容易,他們耳朵很尖、行蹤不定,一受驚就會立即躲回自己的小世界,像野生動物一樣逃得無影無蹤。除非你和某個土著人混得很熟,否則你從他嘴裡永遠得不到直截了當的答覆。你問他一個很簡單的問題:你有多少頭牛?他會馬上含糊過去:「像我昨天告訴你的一樣多。」這種回答會讓歐洲人心生反感,但這種質問多半也讓土著人很不舒服。如果非要窮追不捨地逼問下去,讓他們為自己的行為說出個所以然,他們就開始極盡所能地敷衍你,用一種令人失笑的方式把你引入歧途。在這種情況下,就連小孩都有牌場老手的能耐,只要你摸不透他的底細,他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看低了他的牌。當你強行闖入土著人的生活,他們表現得就像一群螞蟻:當棍子捅進蟻冢,螞蟻會千方百計抹除損傷的痕跡,迅速、沉默、不辭辛勞,仿佛在抹殺一種恥辱的遭遇。
土著人究竟怕我們什麼?我們不得而知,甚至無從想像。竊以為,他們怕我們,類似於我們害怕猛然發出的巨響,而不是對痛苦和死亡的畏懼。但這種判斷很難驗證,因為土著人精於偽裝。清晨你騎馬經過自留地,偶爾會看到面前躥出來一隻鷓鴣,好像傷了翅膀,很怕被狗攆上。其實它根本沒受傷,更不怕狗——它隨時可以在狗鼻子前面一飛沖天,它裝出這副模樣只是為了把我們的注意力從附近那窩幼崽的身上引開。土著人的驚恐沒準兒也是一種偽裝,就像鷓鴣一樣,恐懼的背後另有原因,而那種原因我們永遠猜不透。也可能到頭來我們發現,他們的種種表現只是古怪的玩笑,這些看似羞赧的人對我們何曾有過半分懼意。白人總覺得生活中危機四伏,土著人卻鮮有這種感覺。在遊獵途中或農場上,我們偶爾會碰到千鈞一髮的時刻,我和身邊的土著人目光交錯,發覺彼此之間相隔萬里——我滿懷憂懼,他們卻覺得我莫名其妙。這觸動了我的思緒,也許土著人的生命與自然環境渾然一體,這一點是我們永遠望塵莫及的。所以土著人就像深海的魚兒,怎麼也理解不了我們對溺水的恐懼。他們面臨險境如此自信,如魚得水,是因為他們還保留著祖先傳下來的那部分智慧,而我們早已丟失。全世界唯有非洲大陸可以教會你這一點:上帝與魔鬼一體兩面,為同一永恆之尊嚴,非兩不受造者,為一不受造者;而土著人明白,二者其位不紊,其體不分[5]。
野外遊獵和農場生涯讓我逐漸和土著人熟絡起來,變成了好朋友。但我一直努力讓自己接受一個事實:我永遠猜不透他們,但他們卻把我看得一清二楚。有時連我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但他們早已看穿了我的決定。有一段時間,我在吉爾-吉爾山上擁有過一座小農場,我在那邊住帳篷,經常需要乘火車往返恩貢。有時吉爾-吉爾突然下起雨來,於是我就臨時決定返回。我在離農場十英里之外的吉庫尤車站下車,卻發現已經有個僕人牽著騾子在那兒恭候了。我問僕人:「你們怎麼知道我要回來?」他們馬上變得眼神飄忽、手足無措起來,有點像受了驚,又有點像不耐煩。如果聾子非要我們解釋何謂交響樂,想必我們也會有這種反應。
等土著人覺得我們急遽的動作和突然的聲響沒有惡意,他們就會敞開心扉,而且遠比歐洲人之間的交流更為坦誠。他們是不可信賴的,但給人的感覺十分懇切。好名聲,也就是威望,在土著世界裡非常重要。某個時刻,土著人似乎會對你形成某種一致的評價,從此再也不會有人提出異議。
農場生涯有時也很寂寞。闃靜的夜裡,時針嘀嗒作響,你會覺得自己的生命也隨著時光寸寸流逝,只想有個白人朋友在身邊相伴交談。即便如此,我卻覺得自己的生命與土著人沉默而黯然的生命遙相呼應,像兩架飛機並肩翱翔,彼此迴響。
土著人就是非洲大地的肉體賦形。聳立在東非大裂谷之上的隆戈諾特死火山,河流兩岸枝繁葉茂的合歡樹,草原上漫步的大象和長頸鹿,都不如這些無垠山野中的小小身影更能代表真實的非洲。非洲的一切都是相同概念的多種表達、同一個主題的不同變奏。它不是異質原子的簡單堆砌,而是同類原子匯聚成了各自不同的形狀,就像橡樹的葉子、橡樹的果實和橡木製成的器物。白人穿著長靴奔走不休的身影與這片風景並不協調,而土著人與非洲大陸靈肉合一,他們身形瘦削、皮膚和眼睛一樣黝黑,徒步行走的時候總是排成一列,連土著人的交通要道都是一道道窄徑。他們在土中耕耘,在草上放牧,他們舉行盛大的舞會,給你講古老的神話。無論他們幹什麼,都代表著非洲,是非洲在漫遊和起舞,是非洲給你帶來了歡樂。在非洲高地上,你每每想起那些詩句:
我發現,土著人
永遠高貴,
而移民乏味無趣。
殖民地一直在發展變化,我在非洲生活的時候,已經窺見了它的不少改變。我想儘量忠實地記錄下自己的這段農場生涯,記錄下這片風景和山野林澤中的居民,也許日後終究會有一些歷史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