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024-10-09 07:50:38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坦克和卡車轟隆隆駛過素可伺瑞路,浩森在胡同里躲避。想到這些車輛消耗的燃料之多就會令人不寒而慄。坦克肯定消耗了泰王國柴油庫中的大部分存儲了,只是這麼一次放縱的暴力,柴油就將消耗殆盡。加滿油的坦克在履帶上哐啷作響,排放出的煤煙瀰漫在空氣中,浩森在垃圾堆里蜷縮著。處在這樣的危急時刻,他計劃的一切都泡湯了。為了一個渺茫的機會,他沒有在貧民窟等待,伺機北上,而是把他的貴重物品置於平民窟中,落得個被燒光的下場。

  「不要再抱怨了,你這個老傻瓜。你不來這裡,早就被燒死了,你的紫色泰銖、你的黃卡朋友也不例外。」

  不過,他還是希望自己有先見之明,至少帶上一部分他收藏的那些能給他帶來安全感的東西。他想知道他的業是否已經被打破,以至於他再不能真正希望自己成功了。

  他雙眼瞥向街頭,扭簧公司的辦公室出現在視野中。最值得慶幸的是,目前沒有警衛。浩森無奈地微笑。白襯衫現在有自己的麻煩要處理,他推著單車轉過馬路,用它作為拐杖,使他能站著不倒下。

  工廠大院內看起來好像是發生過遭遇戰。三具屍體靠在牆上,似乎是被處決的。處決他們的人將三人的黃色肩章撕扯下來,扔到了旁邊的灰塵堆里。

  只有更愚蠢的孩子才會玩政治——

  突然,身後有人走向他。

  請記住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浩森忽地轉身,把他的扭簧槍瞄向他的追蹤者。他的槍管頂進了她的肚皮。邁大聲喘氣,眼睛睜得大大的,惶恐地啜泣著。

  「你怎麼在這兒?」浩森輕聲道。

  邁踉蹌地後退,躲開他的槍:「我來找你的,白襯衫找到了我們的村莊,那裡有人生病了。」她繼續抽泣,「還有你的房子也著火了。」

  他第一次看見邁的身上滿是菸灰和擦傷,震驚地問道:「你去過唐人街貧民窟了?」

  「還好我運氣好。」她點頭,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浩森搖了搖頭:「為什麼要來這裡?」

  「我想不出別的地方……」

  「更多的人得病了?」

  她點頭,臉上露出恐懼的眼神:「白襯衫審訊了我們,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跟他們說……」

  「別擔心。」浩森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安慰她,「白襯衫再也不會找我們麻煩了,他們也有自己的問題要處理。」

  「你有——」她停下來,最後說道,「他們燒毀了我們的村莊,一切都沒了。」

  她是一個可憐的生物,身材非常瘦小,又如此脆弱。他想像著,她逃離了被摧毀的家園,然後來到這唯一的地方尋求庇護,卻發現此地是戰爭的焦點區。他糾結於是否要除掉眼前這個負擔,但是已經有太多的人死在他身邊,他對她的陪伴感到滿足。

  他搖搖頭。「愚蠢的孩子。」他伸手示意她進入工廠,「跟我來。」

  進入大廳時,一陣刺鼻的臭味襲來。他們捂住整張臉,淺淺地呼吸。「是海藻浴,」浩森喃喃道,「扭簧風扇不轉了,氣體都沒法排出去了。」

  他爬上台階,推開辦公室的門。房間裡很熱,散發著臭氣,就像生產車間很久沒有空氣流通一樣。他推開百葉窗,讓一些夜晚的風和燃燒的氣味吹進房間。透過屋頂望去,火焰閃爍,夜晚如同祈禱詞飛上天空。邁來到他旁邊站定,臉上映照著城市混雜的光芒。一盞破碎的甲烷氣燈在街上肆意地燃燒著。甲烷氣一定在整個城市燃燒起來了。浩森有些驚訝,居然沒有人關停管道。早就該有人已經這樣做了,但這裡還是閃著耀眼的光,映射在邁的臉上。他意識到邁很漂亮,瘦小但很美麗,卻無辜地被困在交戰的野獸群中。

  他從窗口轉身,在保險柜前蹲下。他研究著保險柜的錶盤、重鎖、密碼組合和槓桿結構。用這麼多的鋼製造的這東西肯定很昂貴。他自己開公司時,三合飛剪船統治了中國南海和印度洋,他的辦公室里也有一個這樣的保險箱,那是一個傳家寶,最初是從一家破產的銀行得到的,由兩頭巨象從保險庫拉到三產大貿易公司。現在,眼前這個保險箱坐在他面前,嘲笑著他。他必須從連接處摧毀它,不過可能要花些時間。

  「跟我來。」浩森他領著她回到工廠車間,當他要邁進提純室時,邁退了一步。他遞給她一隻提純工人面具:「足夠防感染了。」

  「您確定嗎?」

  他聳肩:「那你就待在這兒吧。」

  但是,無論如何,她還是跟了上去,去到他們存放固體硫酸的地方。他們打起精神向前走著,拿起一塊碎布推開提純室的門帘,他們動作很小心,不讓任何東西碰到自己。浩森隔著面具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像是在鋸東西。製造室一片狼藉,白襯衫來這裡搜查過了。即使隔著面具,腐爛的海藻箱發出的臭味也非常刺鼻。浩森淺淺地呼吸著,強迫自己不嘔吐出來。天花板處的晾曬網儘是枯萎的藻類,都已經變黑了,幾條海藻懸垂下來,像是消瘦的黑色觸手。浩森抵制住躲閃的衝動。

  「你在做什麼?」邁喘息道。

  「在尋找未來。」浩森說完,剛要示意邁不要笑話自己時,突然意識到對方無法透過面具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從供應櫃裡掏出兩雙手套,遞給她一雙,然後又給了她一條圍裙,「搭把手。」他指向一袋粉末,「我們是為自己努力了,不再受外國人的影響,對吧?」

  邁伸手碰向麻袋,浩森打住了她,然後說道:「不要讓這些東西碰到你的皮膚。」他說道:「別讓你的汗水碰到它。」他領著她回到辦公室。

  「這是什麼?」

  「一會兒你就明白了,孩子。」

  「嗯,可是——」

  「是魔法,你去從運河裡弄點水回來。」

  當邁回來的時候,他拿起一把刀,小心翼翼地把麻袋切開。「把水給我。」她把水桶拉得離浩森更近些。

  浩森把刀子浸入水中,取出,然後用刀子划過粉末,粉末發出噝噝聲,繼而開始沸騰。當他拿起,刀子已經有一半被熔化殆盡,沒熔化的部分仍是噝噝作響。

  邁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一股黏稠的液體從剩餘刀體滴了下來。

  「這是什麼?」

  「是一種專門的細菌,法郎發明出來的東西。」

  「但又不是酸?」

  「不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還是活的。」

  他拿著刀子,開始沿著保險柜的正面刮擦,刀身不一會兒就已經徹底熔化。浩森臉色變得難看:「我需要一根更長的東西,把液體抹得更開一點。」

  「把水撒在保險柜上,」邁建議道,「然後把粉末倒上。」

  他笑了:「聰明的孩子。」

  很快,保險箱就被浸泡在水中。他疊了一個紙漏斗,讓粉末順著淌下去。凡是粉末接觸到的金屬面處,都開始沸騰起來。浩森退後一步,驚駭於這東西的熔解速度,抗爭著擦拭雙手的衝動。「別濺到你的皮膚上。」他說道,盯著自己的手套。如果他們身上沾上一絲粉末,然後又弄濕……他的皮膚抖動起來。邁已經退到了辦公室的另一邊,驚恐地看著他。

  金屬片從保險箱上掉下來,一層層剝落,仿佛秋風吹起的雪花。熔化的鐵葉發出亮光,掉落在柚木地板上,接著噝噝響地散開。地上的金屬薄片還在燒,在地板上畫出了一個破碎的枯木格子。

  「它停不下來呀。」邁說道,內心感到一絲敬畏。浩森越來越不安地盯著,他想知道這酵母般的東西是否會把地板吃掉,然後安全箱就會掉落到生產線上去。他終於能說出話來:「這些東西是活的,不過應該很快就會喪失消化能力。」

  「這是法郎做出來的。」邁被嚇壞了,聲音顫抖。

  「我們的人也發明過這樣的東西。」浩森搖了搖頭,「別以為只有法郎才有這本事。」

  保險箱繼續瓦解,如果他以前夠勇敢就好了。在爆發戰爭前就把它熔解掉,他本可以做到的。他希望能回到以前膽小、偏執的自己,那麼擔心被驅逐出境,害怕激怒外國惡魔,想留住好名聲,而只是在那個老人的耳邊低聲說,這不會有希望。他應該偷走保險箱,那情形不會比現在更糟糕的。

  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哦,譚浩森,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

  浩森轉過身,只見「狗日的」和老骨頭以及另外六個人站在門口。一行人都攜帶著扭簧槍,雖然身上都有劃傷,又從街頭的戰爭中弄得滿是煤煙,但是仍在自信地微笑著。

  「狗日的」說道:「我們似乎一直都在想著同一件事情。」

  爆炸發出的光照亮了天空,橘黃色的光透進了辦公室,浩森的腳底可以感受到爆炸帶來的震動,他分辨不清遭轟炸的地點離自己多遠。炮彈轟擊似乎是沒有固定目標的,如果得到些情報,他們就會肆意開火。又一次爆炸發出隆隆聲,這一次離自己更近些。很有可能是白襯衫在守衛堤壩。浩森抵抗著逃跑的欲望。細菌吞噬鋼鐵的噼啪聲繼續著,幾片細金屬落在地板上。

  浩森試探性地說道:「我很高興在這裡見到你,來幫幫我,來。」

  老骨頭微笑:「我想不是。」

  男人們走近浩森,肩膀撞到了他。所有人的體型都比他魁梧,而且全副武裝,他們全都一副毫不在意浩森和邁的樣子。接著,他們把浩森撞到一旁,浩森打了個趔趄。

  「這是我的。」他抗議,「你不能奪走,是我告訴你它在這兒的!」

  眾人對他不予理睬。

  「你不能拿走!」浩森摸索著他的槍。

  突然,一支手槍頂在他的頭骨上,老骨頭微笑。

  「狗日的」饒有興致地看著:「再殺個人對我的重生也沒有什麼影響,不要考驗我。」

  浩森幾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憤怒,他真想一槍殺死他,那麼,這個男人自鳴得意的表情就會永遠消失。保險柜的金屬皮噝噝地冒著泡沫,鐵殼正在逐漸消失,他最後的希望正在慢慢露出。眾人掃視著浩森和老骨頭,他們神態放鬆地微笑著,絲毫沒有害怕的樣子,甚至沒有舉起手中的槍。他們只是看著,興致勃勃。即使浩森朝他們舉起槍的時候也是如此。

  「狗日的」笑了:「給我滾,黃卡人,在我改變主意之前。」

  邁扯了扯浩森的手:「無論如何,這東西不值得你送命。」

  「她說得對,黃卡人。」老骨頭說道,「這不是一場你能贏的仗。」

  浩森放下手槍,任由邁把他拉走。他們退出了辦公室,糞肥王的人笑看著。浩森和邁走下樓梯穿過工廠,從那裡進入瓦礫街道。在遠處,一頭巨象痛苦地尖叫著。一陣風襲來,吹來了灰塵、政治小冊子,還有燒著的三防木的氣味。浩森老了,他太老了,卻仍然在與決意讓他毀滅的命運抗爭。另一家的小報隨著風飄過去,標題都是發條女孩和謀殺。令人驚訝的是,安德森先生的發條女居然會造成如此多的麻煩。現在城裡的每個人都在搜捕她。他幾乎笑了。即使他是一個黃卡人,也不像那個悲慘的生物那樣處於劣勢,他可能欠她一句感謝。如果不是因為她和浩森先生被捕的消息,那麼他現在已經死了,和他所有的玉石、現金、鑽石埋葬在貧民窟里。「那我該感恩了吧。」

  可他沒有感恩,他感覺到祖先的壓力壓在了他身上,他們的評判壓垮了他,他把他父親和祖父在馬來亞建造的東西變成了灰燼。

  這種失敗感是難以承受的。

  還有一家小報順著工廠的牆上飄起來,還是發條女孩,還有對普拉察將軍的指責。安德森先生痴迷於那個女孩,情不自禁地與她上床,一有機會就將她領回家。浩森拿起小報,陷入沉思。

  「怎麼了?」邁問道。

  「我太老了,不適合再抗爭了。」

  但是,浩森覺得他的心跳得更快了。他說:「我有一個主意,一個潛在的可能。」一個新的、荒謬的希望在閃爍,他無法抵抗。即使他一無所有,也必須努力。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