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024-10-09 07:50:31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坦克震驚了所有人,他們蹬著一輛人力車穿行在一條空蕩蕩的街道上,突然,伴隨著一聲呼嘯,一輛坦克出現在前方路口。坦克上有一處擴音設備,發出嘎嘎聲,大概是對他們的警告,接著,坦克轉動炮台瞄向他們。
「快躲起來。」浩森大聲喊道,緊接著,一行人慌忙下車。坦克的炮管一聲轟鳴,浩森摔到地上。一座建築的正面崩塌,碎石落了下來,灰色的塵土滾滾而起。浩森咳嗽了幾聲,然後嘗試著坐起來爬走,忽然又聽到步槍鳴響,又撲倒在地。在塵土中,他看不清任何事物。旁邊一處建築里零零散散地爆發出輕型武器的回擊聲,接著坦克再次轟炸,煙霧稍微薄了一些。
笑面陳在一條小巷裡招手,讓浩森進去,他的頭髮已經成了灰色,臉上也裹了一層塵土。他的嘴唇在動,浩森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浩森拽了拽白英的衣服,然後兩人蹣跚著跑向小巷。坦克車打開頂蓋,一隊持槍的士兵鑽出來,端著扭簧步槍開火。白英應聲倒地,胸膛被血浸紅,郭鶴年匍匐著躲進了另一條巷子。浩森用餘光瞥見了郭鶴年,再次撲倒在地,然後蠕動著進入碎石堆中。坦克再次開火,在后座力的作用下揚起前部。街道遠處再次射來扭簧子彈,坦克炮台處的士兵身子突然倒下,死了,步槍滑到坦克的裝甲上。坦克嘎吱旋轉,垃圾和落葉在周邊飛舞。坦克轉向安德森,加速向他的方向駛來。坦克呼嘯著朝浩森壓過來,碎石飛起,浩森緊忙撲向街道一邊。
笑面陳緊緊盯著後撤的坦克,他朝著浩森喊了些什麼,但浩森的耳里只有轟鳴聲,他再次招手示意浩森跑向自己。浩森掙扎著站起來,跑進笑面陳那更安全一些的地方。笑面陳雙手擺成喇叭狀,放到浩森耳邊大喊。即使如此,傳到浩森耳中的聲音還是小得可憐。
「它太快了,比巨象跑得還快。」
浩森點頭,他在顫抖,一切來得太突然。坦克跑起來比他見過的所有東西都快得多,這是舊擴張時代的科技,而駕駛坦克的人也跟瘋子似的。浩森看向一堆碎石說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這裡沒什麼好搶奪的。」
笑面陳突然笑了起來。他說的話似乎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然後在浩森耳中嗡嗡響:「也許是他們戰敗了。」
說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浩森因心底得到寬慰而笑得歇斯底里。他們坐在巷子裡休息著,大聲喘著氣,又咯咯笑個不停。漸漸地,浩森的聽力恢復了。
「這東西比『綠頭帶』還噁心。」笑面陳看著大街上一片廢墟說道,「最起碼和『綠頭帶』斗的時候,還有針對性。」他做了個怪相,「你還可以跟他們斗一斗。可這些怪物太快了,太瘋狂了。」接著,笑面陳用漢語說道,「瘋了,全都瘋了。」
浩森同意笑面陳的觀點。「話說回來,死了的就是死了,我不想去回想。」
「我們必須得更小心點。」笑面陳說道,接著,他頭擺向白英的屍體,「他的屍體怎麼處理?」
「你要一路把他扛到黃卡人塔樓去嗎?」浩森尖銳地問道。
陳搖頭,又做了個怪相。又一次爆炸聲傳來,從聲音響度判斷,爆炸地點僅在幾個街區之外。
浩森抬起頭:「又是坦克在攻擊?」
「我們別藏著了,出去探探風吧。」
二人來到街上,沿著各家各戶的大門口行走。有幾個人暴露在大街中間,看向爆發轟隆隆爆炸聲的地方,試圖搞清楚這些噪聲來自哪裡,想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浩森記得,就在幾年之前,他站在一條類似的街道上,那天「綠頭帶」開始異族清洗,他卻能嗅到海洋的氣息,感受到季風的到來將帶來收成的希望。那一天,人們像鴿子一樣探著頭,聽著屠殺的聲音,然後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處於危險之中。
前方傳來的無疑是扭簧槍的噼啪聲。浩森向笑面陳打手勢,接著兩人便轉到一條新的小胡同里。他覺得自己已經年紀大了,不適合做這種蠢事了。他應該躺在沙發上,吸一口鴉片,然後一個長相漂亮的第五房小妾給他按摩腳踝。在他們身後,街上的那些人仍然站在大街上,盯著戰場。泰國人不知道該怎麼做,還沒學會如何應對這種情形,因為他們沒有真正被屠殺過,他們現在做出的反應是錯誤的。浩森轉身進入一座廢棄的建築。
「你要去哪兒?」笑面陳問道。
「我需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開始爬樓梯,一階、兩階、三階、四階,他開始喘息起來,五階、六階。接著,他進入一間大廳。大廳里溫度很高,散發出一陣陣糞便的臭味,一扇扇門都破碎了。爆炸聲又從遠處傳來。
透過一扇敞開的窗戶,曳光彈發射後在黑暗的空中留下一道火焰弧,接著在很遠處爆炸。輕武器發射的子彈像春節的煙花一樣在街上啪啪作響。濃煙柱從城市十幾處地方滾滾而起。黑色的納迦盤繞,與落日光輝相映襯。錨地、海閘、工業區……環境部……
笑面陳揪住浩森的肩膀,手指向某處。
浩森倒吸一口氣。唐人街廢墟區已經處在一片火海之中,三防木棚戶在火焰中爆炸。「我的天。」笑面陳用漢語咕噥道,「我們回不去了。」
浩森驚恐地盯著正在燃燒的貧民窟,那裡一直都是他的家,那裡所有的現金和寶石都變成了灰燼。命運是善變的。他疲倦地笑著。「你以為我不幸運,可如果我們留在家裡,我們現在已經是烤豬了。」
笑面陳略帶嘲諷地向浩森行合十禮:「我會一直追隨三產公司的老闆到九層地獄。」又頓了頓,「不過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浩森指了指:「我們沿著拉瑪十二世路走,然後——」
浩森根本沒看到一枚炮彈被發射出去,速度太快了,肉眼難以辨別。或許一個軍事發條人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準備好躲閃,但他和陳卻被震波轟倒在地。街對面的一棟建築坍塌了。
「別糾結了!」陳一把抓住浩森,然後把他拖到安全的樓梯處,「我們會找到辦法的,我不想為了能看到窗外的景象而丟了自己的腦袋。」
兩人變得更加警覺。他們又潛行到街道上,悄悄地向工業區走著。泰國人終於學到了教訓,知道不躲起來是很危險的,所以街上的人變得更加稀少。
「那是什麼?」陳小聲說道。
浩森眯起眼睛看向前方某一暗處,三名男子正蹲在手搖收音機旁邊。其中一個人把手裡的天線高高舉過頭頂,好讓收音機接收到信號。浩森放慢了步伐,然後催促笑面陳快點過街跟上自己。
「有什麼新聞嗎?」浩森喘息道。
「你看到飛彈擊中那棟建築了嗎?」其中一人問道,然後抬起頭,「是個黃卡人。」他咕噥道。另外兩人看到陳的大砍刀,互相看了看對方,然後緊張地笑了笑,接著開始往離他們遠的地方挪動。
他們中一個人吐出檳榔果,狐疑地看著對方,接著說道:「是阿卡拉特,他在廣播裡說話。」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們來聽,另一個人繼續舉高天線,小心翼翼地靠了過來。
「——待在室內,不要外出。普拉察將軍和白襯衫試圖逼迫童女皇退位。我們有責任防衛我們的王國——」因為信號接收的問題,他的聲音啪啪作響。
其中一人說道:「滿嘴謊言。」
調頻的那個人嘟囔著表示不同意「但是宋德特·昭彼耶——」
「只要有利可圖,阿卡拉特會殺死拉瑪陛下本人。」
另一個人放低了天線。收音機發出噝噝聲,信號傳輸完全中斷:「之前有一個白襯衫在我的店裡買東西,他說要把我的女兒帶回家,他說這是『善意之禮』。他們都是巨蜥蜴。收點賄賂能接受,可是這些渾蛋居然——」
又一次爆炸震動地面。所有人轉過身,泰國人和黃卡人一起試圖找出炮彈擊中了何處。
我們是一隻想要看清一座廣袤的森林的猴崽。
這種想法讓浩森感到恐慌,他們想把眼前的線索拼湊起來,但是卻搞不明白整體的脈絡。無論他們獲得多少信息,永遠都是不充分的。只能待事件慢慢鋪展開來,做出相應的行動,然後祈禱好運氣。
浩森拽了拽陳。「我們走吧。」幾個泰國人趕忙收起收音機,躲回到店裡去了。浩森回頭望去,那處街角已經空無一人,好像剛才的政治討論從未發生一般。
兩人已經靠近了工業區,戰鬥變得更加兇猛。參戰的環境部士兵和進犯軍隊隨處可見。大街上每一處正規軍都有其他「民兵」相隨——志願軍、學生聯盟、平民軍,還有忠實分子,他們都受政治黨派的煽動而參戰。爆炸聲和步槍開槍的聲音傳來,浩森在一處門口停下腳步,大聲喘息。
笑面陳喊道:「我完全分不清到底是誰跟誰在作戰。」一隊貼著肩章的大學生,手持短把大砍刀匆忙從笑面陳身邊跑過,沖向一台忙著轟炸一處舊擴張時代建築的坦克。
「每個人都在說對女皇效忠。」
「可真的有女皇這個人嗎?」
浩森聳肩。一名學生的扭簧槍子彈射到坦克的裝甲上又被彈飛,坦克太巨大了,他不禁覺得軍隊已經運輸多輛軍隊坦克到首都了,他琢磨著海軍和海軍上將也參與了坦克運輸,這意味著普拉察和白襯衫已經沒有任何盟軍了。「他們都瘋了。」浩森嘀咕,「現在分清楚哪派是哪派也沒有意義了。」他看向大街,他的膝蓋在痛,這是老傷了,所以走不快,「要是能找到輛單車就好了,我的腿……」浩森臉色變得難看。
「要是你騎單車,那人們朝你開槍,就跟朝一位坐在凳子上的老奶奶開槍一樣簡單。」
浩森搓了搓自己的膝蓋:「可是我年紀大了,實在跑不動了。」
又是一聲爆炸,碎石從天而降。笑面陳把碎石渣從頭髮上掠掉:「我希望我們沒白來一趟。」
「你也可以當自己根本沒從平民窟出來,然後被活活烤死。」
「這話對。」笑面陳點頭,「咱們快點吧,我可不想總靠運氣活著。」
天色變得更黑,戰鬥變得更加殘暴。謠言在街頭散布,貿易部也處在了火焰之中。法政大學學生以童女皇的名義集合在一起,大家擠在收音機前,說這是一個新的頻道,不過播音員的聲音顫抖極了,浩森都懷疑是不是有人拿著槍指著她的頭。播音員是蘇帕瓦底大人,她一直都非常受歡迎,總是廣播各類有趣的廣播劇。現在,她懇求同胞保持冷靜,聲音卻如此顫抖。坦克衝過一條條街道,前往錨地、碼頭,保護那裡所有的貨物。街道上發出轟擊聲和爆炸聲,伴隨著收音機的爆裂聲。一會兒後,遠處的爆炸聲像一聲悶雷,和收音機里的說話聲完美應和。
「她比我們離戰場更近。」笑面陳說道。
「這是個好的信號,還是壞的?」浩森猜道。
陳剛要回答,卻聽見一頭巨象的嘶鳴,緊接著就是扭簧槍開槍的聲音。每個人都看向大街。「聽這聲音情況不妙。」
「躲起來。」浩森說道。
「來不及了。」
一隊人從街道拐角處尖叫著奔過來,他們身後是三頭嘶喊的碳裝甲巨象。它們巨大的頭顱低低地掃過,從一邊掃到另一邊,然後前後奔跑的人們就被附著鐮刀的象牙掠過而切開身子。屍體像橘子一樣裂開,像葉子一樣飛走。
巨象背上,機關槍槍架在不停開火,銀色的扭簧飛刃閃著光飛向擁擠的人群。白襯衫也在逃跑的人群里,他們不時回頭拿自己的扭簧手槍和單發步槍回射,但扭簧子彈對於裝甲巨象而言絲毫不起作用。環境部的裝備應付不了這種戰爭。被彈回的子彈在白襯衫身邊散開,伴隨著機關槍的掃射。人們紛紛中槍倒地,半死的人攤成一堆,被巨象踩過,發出痛苦的慘叫。空氣中瀰漫著塵土和煙霧。巨象跑動時把一個人甩飛,恰好撞擊到浩森身上,那人噴出一嘴血,不過已經死去了。
浩森從一堆屍體中爬出來。更多的人在列陣,然後朝巨象開火。浩森覺得他們是學生,或許來自法政大學,但是卻分不清他們到底效忠哪一方。他甚至在想他們知不知道在攻擊誰。
巨象原地打了一個轉,然後發起衝擊。學生們被衝散,在他們急忙跑向路邊時向浩森擠來,將他壓得喘不過氣。他大聲喊話,想要人們讓路,但是太擁堵了。他又是一聲尖叫。瘋狂逃命的人們把他壓倒在地,從他的胸腔中壓出一口氣。巨象的鐮刀象牙掃過人群,接著後退,然後再次發起衝擊,切割著人群。學生朝巨象身上扔裝滿汽油的酒瓶,接著又朝它們扔火把,火光沖天——
更多的扭簧槍飛刃飛射而來。浩森低頭躲閃,嘴裡卻吐出一顆子彈。一個男孩盯著他看,黃色的頭帶從他血流不止的臉龐滑下。浩森腿上幾處中彈,疼痛不已。他不知道自己是中彈還是膝蓋碎掉了。他沮喪而又恐懼地尖叫。倒地的一堆堆屍體將浩森壓倒。他被困在屍體底下,就要死去了。無論如何,他都理解不了戰爭的多變,他的驕傲讓他誤以為自己可以做好準備。多麼愚蠢……
突然,周圍變得寂靜。他的耳朵又開始鳴響,但是並沒有槍枝和巨象的聲音。浩森在屍體底下顫巍巍地呼吸,他只能聽到周圍的呻吟和啜泣……
「陳?」他呼喊。
沒人應答。
浩森爬出屍體堆,其他人也在努力把自己拖出來,有的則在幫助受傷的同伴。浩森幾乎不能站立,腿部疼痛得要命,渾身是血。他在屍體中搜尋著,想找到笑面陳。如果他在這堆屍體裡,那他流的血就太多了,而且,夜色已深,屍體又多,他無法找到他。
浩森又喊了一聲,眼睛盯著屍體堆。在街道的不遠處,一座甲烷燈在發出亮光,但燈柱已經破了,向空氣中噴出甲烷。浩森覺得它可能隨時都會爆炸,但他沒有精力去管這件事。
他盯著屍體堆。看起來,死者中的大多數都是學生,他們只是些愚蠢的孩子,卻試圖與巨象戰鬥。傻瓜。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他的孩子們。那場馬來亞的屠殺,他的孩子們就那樣死去,在大街上橫躺著。他從一名白襯衫手中撬出一把扭簧槍,檢查了彈夾。裡面只剩幾發子彈,但仍算個保障吧。他拉動槍機,給扭簧槍上了膛,然後把槍塞進他的口袋裡。一群在戰場上玩耍的孩子,愚蠢到不配活著。
在遠處,戰鬥仍然很激烈地進行著。他們轉戰到其他街道上,去迫害其他受害者了。浩森在街上蹣跚而行,屍體無處不在。他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拖著腳走過。他已經疲憊不堪,顧及不上暴露在公開場合的風險。在遠處,一名男子斜倚在牆上,他的單車倒在身旁,他的大腿已經被血液浸透。
浩森扶起單車。「這是我的車子。」那名男子說道。
浩森頓了頓,審視著這個男人。他幾乎已經不能睜開眼睛,但他仍然堅持「常態」,認為像單車這樣的物品仍然可以有主人。浩森推著單車走下人行道。那個男人又喊道:「是我的。」但是他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做任何動作來阻止浩森。浩森甩腿,然後把腳放在了踏板上。
即便那個男子再抱怨什麼,浩森也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