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2024-10-09 07:48:43
作者: (美)保羅·巴奇加盧皮
把錢存在銀行有個問題。銀行就像老虎,老虎一眨眼間就會對你怒目而視:你的錢變成銀行的錢;你的汗水、你的辛勞甚至連你廉價出賣一部分生命換來的東西,轉眼都成了陌生人的東西。把錢存進銀行帶來的問題,像只基因改造過的象鼻蟲,一直在譚浩森心頭啃噬著,然而他既無法將蟲子挖出來,也無法將它碾成膿漿碎骨。
從時間的角度來看生命:我們賺得工資,存入銀行。那麼,從掙工資耗費的時間來看,銀行可以擁有一個人一半以上的生命。就算你是懶惰的泰國人,這個數字最起碼也是三分之一。而事實上,一個缺少三分之一條命的人,和死亡也沒有什麼區別了。
一個人能丟失哪三分之一呢?從胸膛到禿頂的那三分之一?從腰部到變黃的腳指甲?兩條腿和一條手臂?兩條手臂和一個頭顱?切走四分之一,人或許還有活下來的希望,如果是三分之一,一個人必定無法存活。
這就是往銀行存款面臨的問題,你一旦把錢放到銀行嘴裡,這隻銀行老虎的牙齒就能立刻鎖住你的頭顱。鎖住三分之一,鎖住一半,鎖住一個布滿老年斑的腦袋,那存款人就什麼都不剩了。
可如果連銀行都信不過,那什麼才是可信的呢?一把薄薄的門鎖,床墊罩,在底下小心地把床墊挖空,還是屋頂破爛的瓦片,把瓦片掀起來藏錢,再包上香蕉葉,還是在貧民窟棚戶的竹樑上巧妙地切開一個小口子,挖空後往裡面塞進一捆捆鈔票?
浩森選擇了挖空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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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東稱租給浩森的房子為公寓,而從某種程度上說,確實如此。這房子有四堵牆,而不僅僅是椰子聚合物油布搭起的帳篷。後面還有個極小的院子,院子裡有一間戶外廁所,這廁所是公用的——和牆壁一樣——與其他六間棚屋共享。對於一個黃卡難民來說,這不是一間公寓,簡直是一處宅第。儘管如此,他耳邊淨是周遭人們的牢騷,抱怨這裡人口過於密集。
平心而論,那些三防木牆就是一種奢侈品,雖然這些牆甚至沒連接到地面,偶爾能看到鄰居的黃麻涼鞋在牆底下閃現;雖然這些木牆塗了氣味難聞的油——熱帶濕氣重,這些油是用來防木牆腐爛的。可無論如何,牆壁都是必需品,否則他就無處藏錢,或者他只能把錢藏進包著三層狗皮的水桶,然後祈禱六個月後水不會浸入。
浩森停下動作,仔細聽周圍的動靜。
隔壁房間沙沙作響,不過沒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沒人在偷聽他這老鼠掘洞般的行為。他重新開始手上的活,把竹節上動過手腳的那塊竹板弄鬆,小心翼翼地存下鋸末備用。
世事無絕對——這是他學到的第一個教訓。洋鬼子是在收縮時期學到這一點的,當時他們損失了很多石油,不得不倉皇退回自己的海岸。而浩森則是到了馬六甲才終於學到了這一點。世事無絕對,無事無風險。富人也會變窮。他曾屬於一個繁華的華人宗族,春節時還很豐腴、快樂,吃得很好——有豬肉絲、印尼炒飯和海南雞可以享受,現在卻只是一個憔悴消瘦的黃卡人。萬事無永恆。最起碼,佛教徒可以悟到這一層。
浩森微微苦笑,繼續躡手躡腳地掘洞,循著竹板上方的一條橫線,挖出了更多塞在裡面的鋸末。他現在活得再奢侈不過了,有打著補丁的蚊帳,還有個小爐子,只要他願意交錢給當地皮里恩幫的大哥,買個非法的氣管閥,接通城市路燈燈柱里的傳輸管道,從中獲取那些燒起來泛綠光的沼氣,那他一天就可以點兩次爐子。
他還有自己的雨水土瓮,就放在那個小小的院子裡。雖然土瓮本身就是種驚人的奢侈,但他的鄰居自尊且正直,雖然他們極度貧困,但還是懂得凡事都要有底線,就算再貧困、再骯髒、再墮落,也是有底線的。因此浩森的雨水瓮得以保存,不僅如此,為圖安心,他還在裡面放滿了黏膩的綠色蚊卵。這樣一來,哪怕自己出了家門被殺死,哪怕鄰居的妻子被匪徒看上強姦,也沒有人會從瓮中竊取東西。
浩森撬開竹竿里那小小的竹板,屏息著,儘量不發出一丁點兒剮蹭的聲音。他之所以選這裡,就是因為這兒有暴露在外的托梁,而且那又低又黑的天花板有瓦片遮頂,於是有了各種隱蔽的角落和裂縫,也就有了機會。在他周圍,貧民窟的居民醒來了,呻吟著,抱怨著,有人點起了香菸,而他則在打開這個藏寶的地方,緊張得冒汗。把那麼多錢放在這裡真是太蠢了。要是貧民窟失火了呢?要是哪個傻子打翻了蠟燭,燒著了那些三防木牆壁呢?要是暴徒跑進來,讓人逃之不及呢?
浩森停下來,擦掉額上的汗水。
「我真是瘋了。沒人會來抓我的。那些『綠頭帶』在邊境對面的馬來亞,再說泰王國的軍隊不會讓他們過來的。就算他們真來了,我和他們也有一整個島嶼的距離,足以在他們來之前準備好一切。就算女皇的陸軍上將們沒有把鐵路炸毀,他們也得坐上幾天扭簧火車才能到這兒。就算他們為了襲擊用上了煤炭,至少也得花上二十四小時才能攻過來。要是沒煤炭,進軍得花數周。時間充足,我是安全的。」
他的手顫抖著,好不容易把嵌板徹底打開了,露出了竹子中空的內部。竹管是防水的,這是自然賜予的完美屬性。他把嶙峋的手臂探入洞中,摸索著。
一瞬間,他以為有人奪走了他的財富,趁他外出的時候把這裡洗劫一空。隨後,他的手指碰到了紙幣,於是他一張張地數起了那捆鈔票。
隔壁房間裡,蘇楠在跟馬里討論她叔叔。她叔叔想走私11.s.8防結核菠蘿。會有一艘來自孔安格利特法郎隔離島的小艇載菠蘿過來,他們只需要負責把菠蘿偷偷帶入國境。只要願意冒險,將卡路里壟斷的違禁食品帶進泰王國,來錢會很快。
浩森邊聽他們咕噥,邊把自己的錢塞到一個信封里,隨後將信封藏到襯衫裡面。房間的牆上到處都藏著鑽石、泰銖以及翡翠。儘管如此,現在要把這些錢拿出來,他還是忍不住心痛,畢竟積聚財富是他的天性。
他再次按下竹板,將洞口關緊,把口水和少量殘餘的鋸末混在一起,按進肉眼可見的縫隙中,隨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檢查那根竹竿。幾乎沒什麼端倪。除非知道要往上數四個竹節,否則沒人知道要去哪兒找那筆財富,甚至連要找什麼都不知道。
存在銀行的問題是信任度,一般藏匿之處的問題是太難保護,而貧民窟房子的問題則是任何人都可以等他走後,將錢拿走。他需要找其他地方來藏寶,需要找些安全的地方,好藏起他的鴉片、珠寶和現金。他需要找個安全的地方來藏東西,甚至藏他自己,而為了自己的安全,花多少錢他都在所不惜。
「世間一切都轉瞬即逝。」佛如是說,而浩森年輕的時候,不相信也不關心業報或佛法指明的真理。如今他老了,開始明白祖母信奉的宗教以及這些殘酷的真理。忍受苦難是他的命運,而對身外之物的依戀則是他的苦難根源。然而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存錢、做準備,在如今變得如此貧瘠的生活里掙扎求生。
「我是造了什麼孽,才遭到這樣苦命的報應,才得看著自己的族人被鮮血淋漓的砍刀屠殺,才看著自己的生意燒毀殆盡,看著自己的飛剪船一艘艘沉沒?」他閉上雙眼,強迫自己不再去想。悔恨是在忍受苦難。
他深吸一口氣,挪動著僵硬的雙腿,審視著房間,檢查是否有東西被人動過,之後轉身推開門。木門在塵土上剮蹭而過,而浩森則躋身進入擁擠的貧民窟街道。他用一小截皮繩將門拴上,打了個結,便再無防護措施了。之前有人闖進去過,以後也可能會有人再闖進去。對此,他有準備。一把大鎖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窮人家的一截皮繩卻不會吸引任何人注意。
從耀華力貧民窟一路出去,到處都是陰影和蹲著的人。現在是乾季,乾熱壓在他身上,簡直叫人不能呼吸。湄南河那些高聳的河堤也無濟於事。人在高熱面前無處容身。如果海堤崩潰了,涼爽的河水就能淹沒整個平民窟,但在那之前,浩森只能流著汗,踉踉蹌蹌地穿過迷宮一般的狹窄街道,不斷地剮蹭到廢棄錫牆。
他跳過一個露天的屎渠,在木板上找回了平衡,然後穿過煮飯的女人們。那些女人流著汗,用蒸鍋煮著尤泰克斯粉絲和氣味濃重的曬乾鹹魚。幾輛賄賂過白襯衫或貧民窟皮里恩幫的餐車,在公共場合里燒著幾小堆糞便生火,使得整條小巷充斥著濃煙和烘烤紅辣椒油的味道。
浩森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擠過那些鎖著三把鎖的單車。衣服、鍋子和垃圾堆在油布撐起的牆邊,都溢出來了,蠶食著公共空間。油布房裡的住戶們一動,牆便開始影影綽綽:一個肺癌晚期的男人在咳嗽,一個女人在抱怨兒子有寮國米酒酒癮,一個小女孩威脅要揍她的弟弟。以油布作牆的貧民窟沒有隱私,那些牆只是一種禮貌的錯覺而已,但顯然這比拘押著黃卡人的擴張時代的塔樓好。於浩森而言,油布牆貧民窟是種奢侈,有了周圍這些本地泰國人,他就有了掩護,這可比他在馬來亞安全多了。在這裡,只要他不開口,不暴露自己的外地口音,就不會被別人認出身份。
然而,他還是想念那地方,在那裡,他和家人雖為外族,卻過上了真正的生活。他想念那些鋪著大理石地板的大廳,想念支著紅漆柱子的祖宅,想念盤旋在祖宅里的孩子們、孫子們和僕人的叫喊,想念海南雞、亞參叻沙還有香甜的咖啡以及印度煎餅。
他想念自己的飛剪船隊和船員。難道他不是連棕色人種都雇來當船員,甚至讓他們當船長嗎?船員們駕駛著他的「美志號」,駛向世界遙遠的另一邊,甚至去了歐洲,帶去了抗基因破解象鼻蟲的茶株,帶回了自擴張時代後就不見蹤影的昂貴科涅克白蘭地。到了夜晚,他會回到妻子們的身邊,享受美食。他唯一的擔憂僅僅是某個兒子不夠勤勉,或是如何讓某個女兒找到好歸宿。
他當時多蠢多無知啊,自負是海上貿易家,卻對喜怒無常的潮汐一無所知。
這時,一位少女從油布牆裡鑽出來,朝他微笑。她太年輕了,看不出他是個外國人,她也太天真了,就算知道也不在乎。她是多鮮活的一個生命,燃燒著靈動的活力,叫一個渾身骨頭疼的老人除了嫉妒還是嫉妒。
她朝他微笑。
這個女孩,就像他的女兒。
馬來亞的夜色黑乎乎的,叢林充斥著夜鳥刺耳的叫聲,迴響著昆蟲的跳動和唧唧聲。港口黑色的海水在他面前拍打著。他和四女兒,那個孱弱而沒用的孩子,那個他唯一救下來的孩子,一起藏在碼頭墩,藏在搖晃的幾艘小船中。待黑幕徹底落下,他便帶著她往海邊走去,海浪一次次地衝上海岸。夜幕之下,頭頂的星星仿佛一顆顆金子。
「爸爸,看,金子。」她低聲說道。
他曾多次同她說過,每顆星星都是一小塊金子,等著她去採摘,因為她是華人,只要努力工作,孝敬祖先,尊重傳統,就能活得幸福美滿。如今,他們就站在這片金沙織就的夜毯之下,銀河在他們頭上蜿蜒而去,仿佛是一張巨大而靈動的毯子,星星如此密集,若是他再長得高些,就能伸手去抓一把,任由這些金沙從指縫裡順著他的手臂流淌而下。
金子,到處都是金子,只是夠不到。
在上下沉浮的漁船和扭簧小艇之間,他找到了一艘划艇,將它劃到深水處,順著水流,朝著海灣划去,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他的划艇就像一顆黑色微塵。
其實多雲的夜晚更好,最起碼那時沒有月亮。他不斷地劃啊劃,在他們周圍,海鯉浮出了水面,翻滾著,露出蒼白、肥胖的腹部,那是由他的族人基因改造而成的,想以此充當受餓族人的食物。他劃著名槳,鯉魚繞著小船游,露著鼓鼓的腹部,裡面裝的全是它們的創造者的鮮血和軟骨。
隨後,浩森的小船靠到了他要找尋的目標上。那是一艘三體船,船錨扎得很深,哈菲茲下屬的船民就在這裡睡覺。他爬上船,靜悄悄地溜進人群中,端詳著這些熟睡的人,他們被自己信奉的宗教保佑著,安然地活著,而他卻一無所有。
因為用力划槳,他的手臂、肩膀和背部都在作痛——一個年邁老者的疼痛,一個軟弱之人的心痛。
他悄悄地從他們之間穿過,不斷地找尋著,他太老了,毫無意義地活著,卻不知道為什麼還不能放棄自己的生命。他可能還會化險為夷。這個女兒也可能活下來。就算她還是個小女孩,就算她以後不會為祖先做些什麼,但至少她是他的族人,她這部分基因還是有可能保存下來的。最後,他找到了想找的身影,俯下身,輕輕地碰了碰對方,捂住那個男人的嘴。
「老朋友。」他低聲道。
男人醒了過來,睜開了眼睛,用馬來語稱呼他:「譚先生?」雖然半裸地躺著,男人還是要抬手向他敬禮。隨後,仿佛是意識到兩人命運已不同往日,他的手又落了回去,用以前從未敢用的語氣同浩森說:「浩森?你還活著?」
浩森抿起嘴,「我得養活這個沒用的女兒,還得往北方去,我需要你的幫助。」
哈菲茲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偷偷地掃了一眼還在睡覺的族人,壓低聲音說:「如果我告發你,能得到一大筆錢。拿到三產公司老闆的人頭,我會變得很有錢。」
「和我共事的時候,你可不窮。」
「檳州街上所有華人的人頭加起來,都沒有你的人頭值錢。再說,這麼做我以後就安全了。」
浩森很憤怒。可哈菲茲舉起手,示意浩森安靜,並把他推到甲板邊緣,令他抵著欄杆,傾身過去,嘴巴幾乎碰到浩森的耳朵:「難道你不知道你給我帶來多大的危險嗎?我家裡現在就有人戴上了『綠頭帶』。我的那些兒子!這裡不安全。」
「你以為我才知道這事嗎?」
哈菲茲不忍地看向別處,非常尷尬:「我幫不了你。」
浩森拉下臉:「我一直待你不薄,難道這就是你的回報?難道我沒出席你的婚禮?難道我沒給你和羅娜送厚禮?難道我沒為你舉辦十天的宴席?穆罕默德之所以能去吉隆坡念大學,難道不是我出的錢嗎?」
「的確是,你做的不止這些,我欠了你很多。」哈菲茲垂下腦袋,「今時不同往日,現在到處到是『綠頭帶』,他們就在我們之中,而那些喜歡黃種瘟疫的人是過不了好日子的。你的人頭能買回我一家的安全。我很抱歉,但這就是事實。我都不明白為什麼我現在還沒動手。」
「我有鑽石和翡翠。」
哈菲茲嘆氣,轉過身,寬闊壯碩的背對著浩森:「如果我現在接受你的珠寶,我也會輕易向誘惑屈服,結束你的性命。如果我們談錢,那你的人頭永遠都是最值錢的,所以最好不要拿財寶來誘惑我。」
「所以我們的交情就到這兒了?」
哈菲茲轉回來面向浩森,懇求道:「明天,我就會把你的黎明之星號飛剪船給他們,徹底跟你撇清關係。如果我夠聰明的話,我還會告發你。所有幫過黃種人的人,如今都是被懷疑的對象。我們這些人,因為靠華人工廠發家,靠你們的慷慨致富,如今在新馬來亞的土地上,卻成了眾矢之的。這座城市已經不是原來的城市了。人們飢餓、憤怒。他們管我們所有人叫卡路裏海盜、奸商,甚至是黃種走狗。什麼都平息不了這種暴怒。你們的鮮血已經灑下,而我們還在等著他們宣判,我不能為了幫你而拿全家冒險。」
「你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北方,我們一起駕船走。」
哈菲茲嘆氣道:「『綠頭帶』為了搜尋難民,已經駛向了各海岸,撒的網又寬又深,逮誰殺誰。」
「可我們很聰明,比他們聰明。我們可以溜過去的。」
「不,不可能的。」
「你又怎麼知道呢?」
哈菲茲移開目光,尷尬地說:「我兒子跟我吹噓過他們。」
浩森握著女兒的手,怒視著她。哈菲茲說道:「我很抱歉。在我死之前,我都逃不了良心的折磨。」他忽然轉過身,匆匆走去廚房,回來時帶了些沒壞的芒果、番木瓜、一袋尤泰克斯大米和一個卡路里交易公司出品的防結核甜瓜。「拿著,抱歉,我只能幫這麼多了,真的很抱歉。我沒有辦法不顧及自己的安全。」他把浩森連同這些東西一同推下船,將他推進浪濤之中。
一個月後,浩森經歷了蛇頭的背叛和拋棄,歷經千難萬阻,終於穿過了滿是水蛭的叢林,獨自一人跨越了邊境。
後來,浩森聽說那些幫黃種人的人都死了,成批成批地被殺死了,他們從懸崖上被推下海中,拼命地泅水,徒然避開海岸那些能讓人粉身碎骨的石頭,就算是好不容易浮起來,也會被當場擊斃。浩森經常在想,不知道哈菲茲是不是也被害了呢?還是他上交的禮物——三產公司最後幾艘未損毀的飛剪船,足以保全他一家?他那些「綠頭帶」兒子是否有為他說話?抑或是冷漠地看著他們的父親因那樣深重的罪孽飽受折磨?
「老爺爺?您還好嗎?」
小女孩輕輕地碰了碰浩森的手腕,睜大著黑色的雙眼看著他。「您要是口渴,我媽媽可以給你弄些開水喝。」
浩森本想說些什麼,但終究只點了點頭,便轉過身去。如果他開口說話,她就會知道他是難民。他最好還是融入環境,最好不暴露自己,畢竟他能混進當地生活,憑的只是白襯衫和糞肥王的心血來潮,只是黃卡上的幾個假章。最好還是別信任何人,哪怕對方看起來很友善。今天還在微笑的女孩,明天就是用石頭猛砸嬰兒腦袋的兇手。這是唯一的真理。或許有人會認為世上還有忠誠、信任以及善意,但這些玩意其實全是柴郡貓,最終只會化為影子,抓都抓不住。
他在彎彎曲曲的小巷裡又走了十分鐘,不遠處就是這座城市的海堤了。許多破屋散落在海堤上,讓人不由得想起尊貴的國王陛下拉瑪十二世。為保護自己的城市,他精心設計了藍圖,其中就包括建造護城牆,然而那些城牆如今附滿了藤壺,像極了海堤上的這些破屋。浩森找到了笑面陳,他人就坐在一輛粥車旁,喝著熱騰騰的尤泰克斯米粥,黏稠的粥里有小塊小塊的肉丁,卻認不出是哪種動物的肉。
以前,笑面陳是種植園的監工,下屬管著一百五十號人,負責在橡膠樹樹幹上割口採集膠液。如今,他的管理才能為他贏得了一份新工作:組織勞工將巨象和飛剪船卸到碼頭上,再移到錨地。而要幹這些活兒,好讓下屬的黃卡人有飯吃,也只能是泰國人懶得干、不夠機靈或手腳不夠麻利的時候,或者是他能賄賂某些高層。笑面陳偶爾還會做別的營生,比如,走水路把鴉片和安非他命偷運到糞肥王自己的塔中,比如躲避環境部的封鎖,從孔安格利特島偷運農機公司的莢葉豆進入泰國境內。
笑面陳缺了一隻耳朵和四顆牙齒,可他一點兒也不顧忌,總是笑。現在他就坐在那兒,咧著嘴笑得像個傻子,露出嘴巴里缺了牙的豁口,他的目光一直在觀察來往的行人。浩森也坐了下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泰國米粥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們喝著尤泰克斯粥,配著咖啡,這裡的咖啡幾乎和當年他們在南方常喝的一樣可口。兩人都在觀察,他們的眼睛緊跟著從鍋里給他們舀粥的女人,接著看向蹲在其他桌子旁邊的男人們,又看向騎著單車勉強擠過小巷的路人……畢竟,他們都是黃卡人,這是他們的天性,就像柴郡貓會下意識地找鳥兒一樣。
「你準備好了嗎?」笑面陳問道。
「再等等,我不想你的人被看到。」
笑面陳猛地點頭,笑容消失了:「認識,蘇克瑞也認識我。我會在海堤下面,靠近村莊那一面,不讓人瞧見。替你放哨的,我已經囑託阿平和劉畢德了。」
你準備好了?
「行。」浩森喝完他的粥,順便把笑面陳的粥錢也付了。有笑面陳和他的下屬在附近,浩森感覺好些,但不管怎樣,這終歸是冒險。如果發生了不好的事,笑面陳待得太遠,頂多事後幫他報仇。實際上,每當浩森想到自己要冒的險,他就怕錢給得不夠,無法保障自己的安全。
笑面陳晃蕩著走了,從油布牆之間穿梭而去。浩森頂著不流通的熱氣,繼續走向那陡峭不平的路,順著這條路可以去到海堤上。他往上爬著,每爬一步膝蓋都會隱隱作痛,慢慢地,他爬過了貧民窟,終於,他來到了高大寬闊的堤岸。
穿過憋悶、散發著臭氣的貧民窟,迎面而來的是習習的海風,吹得他衣服獵獵作響,浩森頓感一絲寬慰。明亮蔚藍的海水映照著,好像一面鏡子;堤岸的步行道上有其他人在呼吸著新鮮空氣;遠處,國王拉瑪十二世建造的某個燃煤水泵,好像一隻碩大的蟾蜍,蹲坐在堤岸邊緣,其金屬外殼上可拉寇特(螃蟹名)的標誌清晰可見,上面幾根煙囪有節奏地噴出蒸汽和煙霧。
在地底深處,經由國王巧妙的設計,那些管道伸出它們的「觸手」,從下面把水吸走,讓城市免遭滅頂之災。就算是炎熱的季節,也會有七個水泵不斷運轉,免得曼谷被海水吞沒。而在雨季,大雨瓢潑而下,依黃道十二宮而設計的十二個水泵則要齊齊開動,儘管如此,要在城市街道上穿梭,所有人都得劃小艇,但哪怕衣服濕透,人們還是滿心感激雨季來臨,也慶幸海堤沒有崩潰。
浩森好容易走到另一邊,再走出去就到了碼頭。一個農民正在拉扯一艘放滿椰子的小艇,這位農民遞給浩森一個椰子,還幫他切開綠色椰殼的頂部,方便他喝椰汁。海洋的另一邊,吞武里[1]被淹沒的建築群從海浪里露出角。水面上,小艇、漁網和飛剪船來回穿梭。浩森深吸一口氣,將海鹽、魚兒和海草的味道深深地吸進肺中——這是海洋的生命力。
一艘日本的飛剪船駛過,船身是棕櫚油聚合物做成的,高高的白帆仿佛海鷗的翅膀。這會兒還看不見水翼船船底的水翼包,一旦水翼鋪開,船上的扭簧加農炮就會揚起高帆,船隻就會像魚兒一樣躍出水面。
浩森還記得當年的情景:他站在自己第一艘飛剪船的甲板上,那高高的船帆好像翅膀一樣飛翔,整艘船的行進仿佛孩子拿石頭「打水漂」——劈開海面,破浪而去。那時,海浪噴濺到他身上,而他們大笑著,他還轉過身告訴自己的第一任妻子,凡事皆有可能,未來是他們的天下。
在海岸線上,浩森找地方坐了下來,繼續喝著椰汁,發現有個乞丐模樣的男孩看著自己,於是他朝男孩招手示意。「這個男孩夠聰明。」他想。他喜歡獎勵聰明的人,獎勵那些懂得耐心等待、看他如何處理椰殼的人。他把椰子遞給男孩,那男孩行合十禮把東西接過去,然後拿起海堤頂部沾著灰泥的石頭,砸向椰殼,接著蹲下身,用一小塊牡蠣殼刮下裡面黏糊糊的軟肉。他早已飢腸轆轆。
終於,「狗日的」來了。他的真名叫蘇克瑞·干辛,不過浩森很少聽黃卡人這樣喊他。這背後有太多的故事,藏著太多的憤恨,所以人們總管他叫「狗日的」——一個滿是憎惡和畏懼的詞語。「狗日的」是個矮胖的男人,身上淨是卡路里和肌肉。就像巨象擅長將卡路里轉化為焦耳一樣,這個男人也很擅長他的工作。他手上和胳膊上的疤痕泛著白,鼻子處的兩條細縫正對著浩森。由於被切掉了鼻子,他原先鼻子的部位就只剩兩條黑乎乎的豎痕,看起來像豬一樣。
對於他的鼻子,黃卡人眾說紛紜。有人說「狗日的」得了發紺穗病,花椰菜狀的根須長進了他的血肉里,醫生為了救他的命,只好把整個鼻子切掉。也有人說,鼻子是糞肥王為了給「狗日的」教訓,才切掉的。
「狗日的」蹲到浩森旁邊,漆黑的眼睛滿是冷酷:「你的闡醫生找過我,捎給我一封信。」
浩森點點頭:「我想和你的僱主見面。」
「狗日的」哂然一笑:「我當時在小睡,她吵醒了我,我打折了她的手指,然後把她乾死了。」浩森不讓自己露出一絲情緒。「狗日的」可能在撒謊,也可能在說真話,真相如何,自己不可能知道。但不管怎樣,這是個試探,試探浩森會不會退縮,看他會不會討價還價。或許闡醫生真的死了,若她終得轉世,又多了一個人向「狗日的」討債。
浩森說:「我覺得你的僱主會對我的提議感興趣的。」
「狗日的」心不在焉地抓撓著一邊的鼻子切口:「為什麼不約在辦公室見面?我喜歡露天的場合。」
「周圍安排上你的人?更多的黃卡人?你覺得他們能保證你的安全?」
浩森聳聳肩,看向海面上的船隻和船帆,看向朝他招手的廣闊世界:「我想跟你和你的僱主談筆生意,能賺很多錢。」
「是什麼?」
浩森搖搖頭:「不,我要和他本人談,只和他談。」
「他不和黃卡人說話。或許我該直接把你丟出去餵紅鰭羅非魚,就像南方的『綠頭帶』對你這種人的懲罰一樣。」
「你知道我是誰。」
「我只知道你在信里說你曾經是誰。在這裡,你不過就是個黃卡人。」「狗日的」摩挲著鼻孔切口的邊緣,端詳著浩森。
浩森沒有說話,只是把裝著錢的麻袋遞給「狗日的」,後者懷疑地看著麻袋,沒有接過去:「是什麼?」
「一份小禮物,看看。」
「狗日的」很好奇,但也很謹慎,這是好事。他不是那種會伸手進袋子,然後連帶著蠍子一起把手抽出來的人。相反,他把袋子鬆開,將裡面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成捆的現金散落而出,滾落在貝殼和落潮後露出的沙上。「狗日的」睜大了眼睛,浩森則保持著嚴肅。
「告訴糞肥王,我譚浩森,三產貿易公司老闆,要和他做筆生意。把我的信帶給他,你也能大賺一筆。」
「狗日的」微笑起來:「我覺得,或許我該直接把這錢拿了,讓我的下屬揍你一頓,逼你這偏執的黃卡人說出你剩下的錢藏在什麼地方。」
浩森沒有說話,面上不露一絲表情。
「狗日的」說:「我知道笑面陳的人在這兒。這次他對我不敬,我先給他記著。」
浩森竟然絲毫不畏懼,自己對此感到很驚訝。畢竟,他是活在對萬事的恐懼中的。但是,他深夜裡恐懼的對象,卻不是像「狗日的」這樣野蠻的黑道中人。畢竟,「狗日的」是個商人,不是白襯衫,體內沒有充盈著民族自尊心,也不渴望更多尊重,他只為錢工作,只受錢驅使。他和自己雖然是經濟有機體的兩個不同部分,本質上卻是兄弟。想到這裡,浩森自信大漲,微微笑了出來。
「這只是一份小禮物,畢竟我給你添麻煩了。我的提議能帶來的好處遠高於此,我們都能受益。」他拿出最後兩樣東西,有一封信,「把信帶給你主人,完好無損地帶給他。」隨即他把另一樣遞過去,是一個眼熟的小盒子,帶著常規的支架和轉軸,外殼是棕櫚油聚合物做的,顏色是暗淡的黃色。
「狗日的」接過東西,翻過來看。「一個扭簧?」他拉下臉問,「什麼意思?」
浩森笑道:「看完信他就知道了。」他甚至都沒等「狗日的」回應,便直接站起來,轉身離去。自從「綠頭帶」出現,他的倉庫被燒作飛煙,飛剪船被沉入深海,他就再也沒有這麼堅定、這麼自信過了。在這一刻,浩森覺得自己像個人。想到這兒,他走得越發挺直,甚至都忘了自己腿腳不便。
「狗日的」的下屬會不會跟著他,他完全不清楚,所以他走得很慢。他知道「狗日的」和笑面陳的人就在周圍,這兩伙跟梢會隨著他不斷移動,像是一個移動的監視圈,跟著他從小逕往下走,抄近道進入貧民窟深處。浩森一直走啊走,終於看到了站在那兒微笑著等他的笑面陳。
「他們讓你回來了。」他說道。
浩森掏出更多錢。「你做得很好。不過他知道是你的人在盯梢了。」他多給了笑面陳一捆泰銖,「拿這個擺平吧。」
看到這堆錢,笑面陳笑起來:「我只要一半就可以擺平他了。就算是『狗日的』,如果不想冒險從孔安格利特島走私莢葉豆,也得用我的人。」
「不管怎麼說,拿著吧。」
笑面陳聳聳肩,把錢裝到口袋裡:「謝謝。現在錨地關掉了,這多出來的泰銖正好可以派上用場。」
浩森本來都要轉身離開了,聽到笑面陳的話,又折了回來:「你說錨地怎麼了?」
「關了啊。昨晚白襯衫突襲了那裡,都被封鎖了。」
「怎麼回事?」
笑面陳聳聳肩:「我聽說他們把貨物全燒了,一把火燒成了灰。」
浩森不再問下去,轉身飛跑起來。他拼了命地跑,速度達到了這把老骨頭能承受的極限。一路上,他都在暗罵自己是個傻子,竟然不夠警惕,沒有注意風吹草動;罵自己被欲望蒙了心,只顧著做大事,只顧著再進一步,竟然忽略了最基本的生存之道。
每當他開始籌劃未來,他就險些萬劫不復;每當他想更進一步,整個世界就天旋地轉,巴不得把他壓垮。
在素坤逸路上,頂著炎炎烈日,他找到一個報販,手忙腳亂地捧起各種報紙、手搖小報,就連彩票公布頁和泰拳冠軍預測都不放過。
他翻著這些東西,一份份地翻,動作粗暴得幾乎要將它們撕開,然而每翻一份,他就多癲狂一分。
所有的報刊都印著一張微笑的臉——賈迪·羅亞那蘇上尉——廉潔的「曼谷之虎」。
[1]吞武里,泰國故都,為吞武里王朝(1769—1782年)的都城,位於湄南河下游西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