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重 合
2024-10-09 05:57:42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航程的最後一夜平靜,溫暖,無星。「海豚」輕鬆悠長地擺盪,越過打向南方的平滑波浪。睡眠來得輕易,眾人皆入睡,在睡眠中進入夢境。
赤楊夢到一隻小動物,從黑暗裡來,碰觸他的手。他看不到那是什麼,伸出手,它已然離去,消失,手上又感覺到小小絨軟鼻子的碰觸。半醒,夢境自腦海隱退,但尖銳的失落感滯留心中。
在赤楊下方的臥鋪,塞波夢見自己正在帕恩島費繞的家中,讀一本黑暗年代的古老術典,沉浸於工作,卻被打斷。有人想見他。「要不了多久。」他自語,前去與訪客說話。來客是個女人,頭髮深黑,帶有一抹紅光,美麗,神情憂慮,說:「你必須派他來找我。你會派他來找我,對不對?」塞波心想,我不知道她在說誰,但我得假裝知道,便說:「你知道這不容易。」聽到這話,女人向後舉起手,他看到她握著一塊石頭,一塊沉重的黑色石頭。他大吃一驚,以為她打算將石頭砸向他,或以石頭擊打他,於是退縮了,在黑暗船艙醒來。他平躺著聆聽其他人沉睡的呼吸聲及海浪打在船側的低語。
小船艙另一端臥鋪上,黑曜仰躺,凝視黑暗,以為自己的眼睛睜著,以為醒著,卻感覺許多細繩綁縛手臂、雙腿、雙手與頭顱,繩子朝黑暗延伸,越過陸地與海洋,越過世界的彎弧;繩子正拉他,扯他,他與船和所有乘客都被輕輕、輕輕拖曳到海洋枯竭之處,船將沉默地擱淺在盲目延伸的黑暗沙灘上。但他無法說話或動作,繩子勒閉他的下頷、眼瞼。
黎白南進入船艙想小睡片刻,希望明天清晨喚起柔克時能精神充沛。他快速而深沉地熟睡,夢境飄蕩變換——海面上有座高聳綠丘……一名微笑女子抬起手,讓他看見她能命太陽升起……在黑弗諾中的法庭,一名請願者讓他震驚而羞愧地發現,王國中半數人民正在屋下密閉的房中餓死……一個孩子對他大喊:「來我這裡!」但他找不到那孩子……他一面睡,一面用右手握住掛於頸項的小錦囊,握著裡面的石子,抓緊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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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沉於夢境,而頂上艙房內,女子夢著。賽瑟菈奇走上山,是她故里美麗親愛的沙漠高山,但她正走在禁忌的龍道之上,人類雙腳永遠不能踏上那條路,甚至不能經過。光裸足心下,龍道的塵土光滑溫暖,雖知不能走在上面,她仍繼續前進,直到抬起頭,發現眼前並非熟識高山,而是絕對無法越過的烏黑、崎嶇懸壁。但她必須爬越。
伊芮安欣悅地飛翔在暴風雨中的狂風裡,但暴風雨在她翼上綁縛一圈圈閃電,將她拖入雲中,愈趨逼近時,她看到那並非雲朵,而是黑色石塊,一道烏黑崎嶇的山脈。閃電繩索將雙翼綁縛身側,她墜落。
恬哈弩爬過地底深處一條隧道,裡面沒有足夠空氣,越往前爬,隧道越是縮窄,無法回頭。深入隧道泥土的晶亮樹根讓她得以有了使力點,有時她能借著攀拉樹根,繼續朝黑暗前進。
恬娜爬上神聖峨團之地,累世無名者寶座的台階。她非常嬌小,台階非常高,她爬得十分艱辛。抵達第四階時,她未照女祭司的要求停步轉身,反而繼續前進。爬上一階、一階,又一階,灰塵厚得完全遮掩台階,必須以手摸索人跡未至的階梯。她快速爬行,在空虛的寶座後,格得忘了或掉了某樣東西,某樣對無數人民極端重要的東西,她必須找到,但不知那是什麼。「一顆石頭,一顆石頭。」她告訴自己。但等她終於爬到,寶座後只有灰塵,貓頭鷹糞便和灰塵。
弓忒高陵上的老法師之屋,格得在內室夢見自己仍是大法師,與朋友索理安走在通往學院師父會議廳的符文走廊。「許年來,」他認真地告訴索理安,「我毫無半點力量。」召喚師父微笑說道:「你知道那只是夢。」但格得對於在自己身後拖曳過走廊地板上的修長漆黑翅膀感到不安。他聳聳肩,想抬起翅膀,它們卻只像空袋子般攤在地上。「你有翅膀嗎?」他問索理安,對方回答:「噢,有的。」語氣安適,並讓格得看看自己的翅膀,它們正被許多細小繩索綁縛在背與腿後。「我被綁得很緊。」索理安道。
柔克島心成林間,形意師父阿茲弗如同往常,於夏夜中睡在樹林東側邊緣一塊開闊草地,抬起頭,能透過葉子看見星辰。在此處,睡眠輕盈,透明,心緒由星辰與樹葉的舞步引導,往返念頭與夢境。但今晚毫無星辰,樹葉不動。他抬頭望入毫無光芒的天空,看穿雲層。高遠的黑暗天空中有星星,細小,明亮,靜止,不會移動。他知道將沒有日出……他終於坐起,神智清醒,凝視總懸浮在排排樹木間的昏暗、柔細光芒,心臟緩慢而強烈地跳動。
宏軒館中,沉睡的年輕人輾轉反側,大聲呼叫,夢見必須在一片只有塵土的平原作戰,但敵方戰士是老人、老婦、衰弱病重的普通人與哭泣的孩童。
柔克師父們夢見有艘船越洋航來,負載重物,低壓海面。有人夢到船上貨物是黑岩,另一人夢到負載燃燒的火焰,更有人夢到貨物是夢境。
睡在宏軒館中的七名法師在石室中陸續醒來,變出一點假光,站起身。他們發現守門師父已起身,在大門邊等待。「王即將到來,」他微笑說,「在天亮時抵達。」
「柔克圓丘。」托斯拉向前凝視西南方薄暮海浪上,遙遠、模糊、毫無動靜的波浪,身旁的黎白南一語不發。雲層散去,天空在海面圓弧上罩下純淨無色圓拱。
船長加入,在沉默中悄聲道:「美麗的清晨。」
東方緩緩亮成金黃。黎白南瞥向船尾,兩名女子已經起身,站在船艙外的欄杆旁。高大的女子,赤足,沉默,凝望東方。
圓形綠丘捕捉最初的陽光。航入綏爾灣峽角時,天色大明。船上所有人都在甲板上觀看,但依舊低聲少言。
風在港口中止息,海面平靜,水波映照灣邊小鎮及小鎮上方的宏軒館圍牆。船向前滑行,速度一緩再緩。
黎白南瞥向船長與黑曜。船長點點頭,巫師開始施咒,舉起雙手,緩緩外推,低聲說出一詞。
船輕柔地向前滑行,速度未曾減緩,直到靠上最長的碼頭。船長開口,大帆捲起,船員朝岸上拋擲繩索,打破沉默。
有人在碼頭等待迎接——聚集的鎮民與一群來自學院的年輕人,其中一人魁梧,皮膚黝黑,握著等身長的沉重巫杖。橋板搭出,置穩時,男子向前數步:「西地之王,歡迎來到柔克。我們同樣歡迎你的同伴。」
同來的年輕人與鎮民一致向王歡呼致意,黎白南走下橋板,愉快回應,向召喚師父道安,兩人交談片刻。
觀看的人可以發現,召喚師父雖致歡迎之詞,蹙眉眼神卻一再飄向船身,看著站在欄杆邊的女子,而他的回答未能令王滿意。
黎白南步離,回到船上,伊芮安上前面對他說:「陛下,你可以告訴師父,我不想進入他們的屋子……這一次,就算他們邀請我,我也不去。」
黎白南極端嚴肅地說:「邀請你去心成林會面的,是形意師父。」
伊芮安一聽大笑,神情燦爛:「我就知道他會。恬哈弩跟我一起去。」
「還有媽媽。」恬哈弩悄聲說。
黎白南望向恬娜,她點點頭。
「那就這樣吧。我們其餘人則住宏軒館,除非還有人偏好別處。」
「大人,請您允許,」塞波說,「我也想請形意師父收留。」
「塞波,不需如此,」黑曜粗聲說,「跟我一起去我屋內。」
帕恩巫師微微比出安撫手勢,說:「吾友,與你的友人們無關。我一輩子渴望在心成林中行走,在那裡我也比較安心。」
「也許宏軒館之門會像之前那樣,拒絕對我開啟。」赤楊遲疑地說,黑曜灰黃膚色則因羞愧而赤紅。
公主頭覆薄紗,看向一張張臉,殷切聆聽,試圖理解旁人說些什麼。如今她說:「請你,國王大人,我要跟朋友恬娜一起?我朋友恬哈弩?還有伊芮安?還有去跟那卡耳格人說話?」
黎白南看著眾人,朝站在船板底的壯碩召喚師父瞥了一眼,大笑,以清澈友善的聲音自欄杆發話:「召喚師父,我的部下困在艙房裡太久了,他們似乎渴望能腳踏青草,頭頂樹葉。若我們都懇求形意師父收容,他也同意,你是否會原諒我們暫時婉拒宏軒館的邀請?」
一陣靜默後,召喚師父僵硬鞠躬。
一名矮小圓胖男子來到碼頭,站在召喚師父身側,微笑抬頭望向黎白南,舉起銀色巫杖。
「陛下,」男子說道,「很久以前,我曾帶您繞過一次宏軒館,扯了許多漫天大謊。」
「阿賭!」黎白南喚道,兩人在橋板中央會合,相擁,邊聊邊下到碼頭。
黑曜首先跟隨,莊重多禮地向召喚師父道安,然後轉向名為阿賭的男子。「你如今是風鑰師父?」黑曜質問,阿賭大笑承認,黑曜擁抱阿賭,說道:「當得好!」並將阿賭拉到一旁,開始皺眉、急切地交談。
黎白南望向船,示意其餘人上岸。眾人陸續下船後,他介紹兩位柔克師父:召喚師父烙德、風鑰師父阿賭。
群島王國多數島嶼並不行英拉德以掌心相碰的習俗,只會垂首,或雙手在心口前攤開,比出奉獻手勢。伊芮安與召喚師父相見時,既未鞠躬,也未比出手勢,只是雙手垂在身側,僵硬對峙。
公主背脊挺直,屈膝行禮。
恬娜比出平常人相會時的禮貌手勢,召喚師父同樣回應。
「這是弓忒之女,大法師之女,恬哈弩。」黎白南說。恬哈弩低下頭,做出一般禮貌手勢,但召喚師父震驚地盯視,倒喘一口氣,仿佛遭受重擊,往後退了一步。
「恬哈弩女士!」阿賭連忙說,上前一步擋在兩人之間,「歡迎您前來柔克,令尊、令堂,以及您的尊貴身份,讓我們蓬蓽生輝。旅程還順利吧?」
恬哈弩迷惘地看著阿賭,沒有鞠躬,而是壓低頭隱藏臉龐,悄聲作出某種回應。
黎白南的臉龐宛如平靜的金銅面具,回道:「是的,阿賭,旅程很順利,但旅程終點仍是未定。我們進鎮吧。恬娜、恬哈弩、公主、奧姆伊芮安?」他邊念邊看著每個人的臉,特別強調最後一個名字。
黎白南與恬娜領先在前,其餘人尾隨。賽瑟菈奇從橋板上下來時,堅決地將紅薄紗自臉前撥開。
阿賭與黑曜、赤楊與塞波,兩兩並肩共行;托斯拉留船看守。召喚師父烙德最後離開碼頭獨行,腳步沉重。
恬娜曾多次詢問格得心成林之事,喜歡聽格得形容:「初看,會以為跟一般樹林別無二致。心成林不大,北與東緊接田野,南貼山丘,西方通常也是……看來不甚起眼,卻吸引目光。有時從柔克圓丘上,可以看到心成林是片綿延不絕的森林,即使看穿眼,也看不見盡頭,直朝西方延伸……走在裡面又顯平凡無比,那裡的樹多半是一種只生長在那裡的品種,高大、褐色樹幹,有點類似橡樹,又有點像栗樹。」
「叫什麼名字?」
格得笑道:「太古語是『阿哈達』,赫語則是『樹』……心成林的樹……葉子不會全在秋天變色,而是每季變一點,所以葉色總是綠中泛金。即使在陰暗天氣,樹木似乎都蘊含陽光;夜晚,樹下不會完全黑暗,葉隙有某種閃爍光芒,有如月光或星光。那裡長有柳樹、橡樹、冷杉等等樹種,但林子深處則只有心成林的樹。那些樹的根扎得比島嶼的根還深,有些非常巨大,有些很纖細,但極少見到倒落枯木,小樹也很少見。樹齡非常、非常久。」格得語調變得柔軟,夢幻,「可以在樹下陰影、在光芒下不停向前行走,卻永遠達不到盡頭。」
「但柔克島有這麼大嗎?」
格得平和地看向恬娜,臉帶微笑:「弓忒山上的森林就是那片森林,所有森林都是。」
如今她目睹心成林。一行人尾隨黎白南,穿越綏爾鎮狡獪多變的街道,引出一群鎮民與孩童,前來欣賞、迎接王。訪客從一條穿過矮樹叢與農場間的小徑離開鎮上,歡欣鼓舞的追隨者漸漸散去,小徑漸漸隱匿成一條步道,行經高大渾圓的柔克圓丘。
格得也告訴過恬娜圓丘的事。他說,在圓丘,所有魔法都變得強大,萬物均是真實面貌。「在那裡,我們的巫術與大地太古之力相會,合而為一。」
風在山上的半干長草間穿動,一匹小驢子腳步笨拙地奔過只剩殘株的田野,甩動尾巴,牛群緩緩沿著橫越小溪的籬笆成列邁步。前方長著樹木,深色的樹木,滿是陰影。
眾人跟隨黎白南爬越一道籬梯,走過小橋,來到樹林邊緣陽光普照的草地。小河附近有間年久失修的小屋。伊芮安脫隊,奔越草地來到屋前,拍撫門框,有若拍撫迎接久未見到的愛馬或愛犬。「親愛的小屋!」她轉向其他人,微笑道,「我還叫蜻蜓時,住過這裡。」
伊芮安環顧四周,搜索樹林深處,再度跑向前。「阿茲弗!」她喚。
一名男子從樹下陰影走入陽光,頭髮在陽光下如銀箔閃閃發光。伊芮安跑向他,他停步,朝她抬起雙手,她緊握。「我不會燒到你,這次不會燒到你。」伊芮安說,又哭又笑,卻未流出半滴眼淚,「我把火掩住了!」
兩人拉近彼此,面對面站著,他對伊芮安說:「凱拉辛之女,歡迎回家。」
「阿茲弗,我的姊妹和我在一起。」
形意師父轉過臉,直直望向恬哈弩,恬娜看到一張皮膚白皙、剛毅的卡耳格臉。他來到恬哈弩面前,在她跟前雙膝跪地。「哈瑪?弓登!」然後再次說,「凱拉辛之女。」
恬哈弩靜立片刻,終於,緩緩伸出手,右手,燒傷的枯爪。阿茲弗握住,俯頭,親吻。
「我很榮幸預言了你到來,弓忒之女。」他以歡快的溫柔語調說。
他起身,終於轉向黎白南,鞠躬說:「陛下,歡迎。」
「形意師父,再次見到你真令我滿心喜悅!但我帶來一群人打擾你的獨居生活。」
「我的獨居生活已經很擠了,」形意師父說,「幾個活人可能有助於維持平衡。」
他灰藍帶綠的眼睛環視眾人,突然一笑,充滿溫暖,在如此剛毅的臉上顯得格外出奇。「但這裡有我族女子。」他以卡耳格語說,走向並肩站立的恬娜與賽瑟菈奇。
「我是峨團……弓忒之恬娜。在我身邊是卡耳格大陸第一公主。」
師父彬彬有禮地鞠個躬,賽瑟菈奇照例行了僵直的屈膝禮,但卡耳格語滔滔不絕湧出。「噢,祭司大人,我真高興你在這裡!如果沒有我朋友恬娜,我早瘋了,感覺除了那些從阿瓦巴斯來的白痴侍女外,世上沒有人會說人話——但我正學習像他們一般說話——我也學習勇氣,恬娜是我的朋友與導師。但昨夜我打破禁忌!我打破禁忌!噢,祭司大人,請告訴我該如何才能贖罪!我踏上龍道了!」
「但你在船上,公主。」恬娜說。
「我夢到的。」賽瑟菈奇不耐煩地說。
恬娜又道:「形意師父不是祭司,而是……術士……」
「公主,」阿茲弗說,「我想我們都踏上了龍道,所有禁忌也將撼動、打破,不只在夢裡。等會兒到樹下繼續詳談,不要害怕。若你願意,能否先讓我迎接我的朋友?」
賽瑟菈奇尊貴地點點頭,阿茲弗轉身迎接赤楊與黑曜。
公主看著他,以卡耳格語滿意地對恬娜說:「他是戰士,不是祭司。祭司沒有朋友。」
眾人緩緩前行,來到樹蔭下。
恬娜抬頭望入縱橫交錯的樹枝、層疊堆砌的樹葉,看到橡樹及一棵巨大寒樠樹,但大多仍為心成林之樹。橢圓形葉片在風中靈動擺盪,宛如山楊及鵝掌楸的葉子;有些葉片已轉黃,樹根四周也散落金與褐色,晨光中的葉色則是夏日的綠,滿是陰影與深沉的光芒。
形意師父帶領眾人走上樹間小徑。恬娜想到格得,憶起他形容此地時的語調。自從初夏與恬哈弩在門庭前與格得道別,下山到弓忒港搭乘皇家船艦去黑弗諾,她從未如此刻感覺與他如此貼近。很久以前,格得曾與形意師父住在這裡,也曾一同在此處行走,她知道心成林對格得而言,是萬物中心、神聖處所、寧靜之源,她仿佛只要抬頭,就能在綿長、灑滿陽光的空地盡頭看到格得。這念頭令她心安。
昨晚的夢境令恬娜不安,賽瑟菈奇道出打破禁忌的夢境時,恬娜極為震驚。她在自己夢中也打破禁忌,僭越,爬上通往空寶座的最後三層台階,禁忌的台階。峨團陵墓早已屬於過往,位在遠方,或許大地震早已摧毀取走她真名之處,寶座或台階半點不剩。大地太古之力雖在那裡,卻也在此處,未曾改變或移動,太古之力正是地震,正是大地,其正義並非人之正義。她走過柔克圓丘,知道自己走在所有力量會合之處。
很久以前她背叛了太古之力,逃離陵墓掌握,偷走寶藏,逃來西方。但它們在這裡,就在腳下,在這些樹根里,在這座山的根里。
在大地力量會合的中心,人類力量亦會合,王、公主、巫術師父,還有龍。
還有女祭司小偷變成的農婦,與一名心碎的村野術士……
她轉頭看赤楊,他走在恬哈弩身邊,兩人安靜交談。他是恬哈弩最常主動說話的對象,甚至超過伊芮安,和他在一起,恬哈弩也顯得自在。看著兩人,令恬娜心情輕鬆,她繼續行走大樹下,讓意識滑入充滿綠光與飄蕩樹葉的半冥想中。走不了多遠,形意師父停步,令她十分遺憾,希望自己可以永遠在心成林中行走。
眾人聚集在綠草如茵的林間空地上,枝葉未交及處,視線朝天空大開。綏爾河支流從一邊流瀉而過,柳樹與赤楊木生長在河邊。離小河不遠,有間石頭與草泥搭建的低矮房子,其貌不揚,牆邊接著一間較高的單坡小屋,以柳條與編織蘆葦建成。「我的冬宮,我的夏宮。」阿茲弗說。
黑曜與黎白南驚訝地盯視這些房舍,伊芮安說:「我從來不知道你有房子!」
「以前沒有,」形意師父說,「但現在骨頭老了。」
來往船與森林間搬運數趟後,床榻安置妥當,房子給女士,單坡小屋給男士。男孩在宏軒館廚房與心成林間穿梭,運來豐富的食物。向晚,柔克師父應形意師父之邀,前來與王等一行人相會。
「他們聚集在此遴選大法師嗎?」恬娜詢問黑曜,因格得曾提過那處秘密林地。
黑曜搖搖頭:「我想不是,王才知道。他們上次聚集時,王也在,但或許只有形意師父能回答,因這林內一切都會改變,你知道的,事物的位置無絕對。我想其中的路也不總是相同。」
「這件事聽來駭人,」恬娜說,「但我似乎不怕。」
黑曜微笑:「的確如此。」
恬娜看著眾師父走入空地,由高壯如熊的召喚師父與年輕的天候師父阿賭帶領。黑曜介紹其他人,變換師父、誦唱師父、藥草師父、手師父,每人都灰發蒼蒼。變換師父因年歲衰老,將巫杖當拐杖;皮膚光滑、杏眼的守門師父既不年輕,也不年老;最後進入空地的名字師父年約四十,臉龐冷靜,莫測高深,對王自我介紹,自稱坷瑞卡墨瑞坷。
一聽此語,伊芮安氣憤地爆發出:「你才不是!」
名字師父看著伊芮安,平和說道:「這是名字師父的真名。」
「那我的坷瑞卡墨瑞坷已經死了?」
師父點點頭。
「噢!」伊芮安高喊,「真令我難以忍受!我在這裡孤立無援時,他曾是我朋友!」她轉過頭不願面對名字師父,憤怒而無淚地沉浸在哀傷中。她親密迎接藥草師父與守門師父,卻未對其他人說話。
恬娜看到幾位師父不安地從灰白眉毛下看著伊芮安。
他們將眼神從伊芮安身上轉向恬哈弩,再次轉開,又從眼角瞥回去。恬娜開始揣想,他們以巫師之眼看著恬哈弩與伊芮安時,看到些什麼。
因此她促自己原諒召喚師父初見恬哈弩時表現出的粗野和明顯的憎惡。也許那並非憎惡,而是敬畏。
眾人相互介紹完畢,圍成圓圈坐下,有需要的人坐在軟墊及板凳上,其餘人則以草地為毯,天空與葉片為頂幕。形意師父帶有卡耳格腔調的聲音說:「諸位師父,若王願意,請王發言。」
黎白南起立說話,恬娜帶著難以扼抑的驕傲看著,青春的他如此英俊、如此睿智!起初她未聽清楚每個字,只聽出話語中的梗概與熱情。
黎白南簡短而清晰地告訴眾師父,令他前來柔克的緣由:龍與夢。
他下結論:「隨著每夜過去,這些事似乎更確定指向某件事,某種結果漸趨聚合。若在這裡,在這片土地上,有諸位的知識與力量協助,我們便能預見、迎向那件事,不讓它超出我們的理解範圍。最睿智的法師曾預言,某種巨變正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們必須團結一致,了解那是何種變化、緣由、發展,阻止隨之而來的爭端與毀滅,不容許它影響世界和諧與和平,因為我以和諧與和平為治。」
召喚師父烙德起身響應,莊重致敬,特別歡迎第一公主的來臨,說:「柔克師父與巫師皆同意,人類夢境,甚至不只夢境,都警示巨變來臨,也確信生死疆界遭受嚴重紛擾、僭越,甚至有更嚴重的威脅。但我們懷疑除了魔法師父外,是否有別人能理解或控制紛擾?另外,我們是否能相信生死與人類完全不同的龍族,願為人類福祉放棄狂野的怒氣與嫉妒?」
「召喚師父,」黎白南在伊芮安開口前便說,「奧姆安霸在偕勒多為我而死,凱拉辛載我返回,取得王座。在這圈子裡,坐著卡耳格族、赫族,與西方之民三個種族。」
「這些人曾是同一族。」名字師父平淡無調地說。
「今非昔比。」召喚師父說,字字沉重清晰,「陛下,忠言逆耳!我尊重你與龍族締結的停戰協議。度過眼前危險後,柔克會協助黑弗諾,共尋與龍族締結永久和平之法,但龍族與降臨在我們身上的危機毫無關連,東方族群亦是,他們遺忘創生語時,便已放棄永生不滅的靈魂!」
「厄司?艾姆拉。」恬哈弩站起身,以輕柔且帶著氣音的語調說。
召喚師父呆望向她。
「我們的語言。」恬哈弩以赫語重述,回應他的注視。
伊芮安大笑:「厄司?艾姆拉。」
「你們不是永生不滅,」原本不打算開口的恬娜對召喚師父說,她未起身,詞句爆發如敲擊岩石迸出的火花,「我們才是!我們死亡,是為了與永生的世界重合,放棄永生的是你們!」
眾人突然安靜下來,因形意師父方才比出個小手勢,雙手溫柔一動。
他的神情專注,平靜,盤坐草地上,研究雙腿前以細枝與葉片拼湊的圖形,抬起頭,環顧眾人:「我想我們再過不久就要去那裡。」
又一陣靜默,黎白南問:「去哪裡,大人?」
「黑暗中。」形意師父說。
赤楊盤坐在地,聆聽眾人討論。語音漸漸淡去,減弱,夏末近晚的溫暖陽光退入黑暗,只剩下樹,那是在空茫天地間,高大盲然的存在。世上最古老的大地之子兮果乙,赤楊在心中說道,被創者與創世者,讓我來到你跟前。
黑暗繼續向前伸展,越過樹林,越過一切。
全然的虛無之前,他看到山,那座離開小鎮時在右方的高聳山丘,看到通往山對面的路途、小徑,以及上面的塵土與石塊。
如今他背離小徑,離開眾人,走上山坡。
草長得很高,星花草開盡的花蒂在長草間點頭。他來到狹窄小徑,沿著走上陡峭山邊。我是我自己,赤楊在心中說道,兮果乙,世界多美麗,讓我透過世界來到你跟前。
我可以再次進行與生俱來的工作,赤楊邊走邊想,可以修補毀壞事物,能令它重合。
他抵達山頂,站在點頭的長草間、山風裡、陽光下,在右方看到田野、小鎮屋頂與宏軒館、島外的明亮海灣及大海;若轉頭,會在身後、在西方看到無盡森林中的樹木,漸漸暈退成遙遠的淡藍;面前,山坡隱約灰暗,可以看到向下延伸到石牆與牆後的黑暗,以及在牆邊聚集、呼喚的陰影。我會去,他對陰影說道,我會去!
一陣溫暖散落在肩頭與雙手,風吹動頂上樹葉。有人的聲音,有人在說話,而非呼喊,未呼喊他的名字。形意師父隔著草圈觀察他,召喚師父也是。他低下頭,心神迷茫,試圖聆聽。他收斂心神,專注傾聽。
王正在說話,運用所有技巧與意志力,讓這群性情剛烈、任性而為的男女朝同一目的合作。「各位柔克師父,讓我試著陳述在航程中,我從第一公主處得知的事情。公主,我能代你敘述嗎?」
公主裸露著臉,隔著圓圈凝視黎白南,莊重地點頭示意。
「這是公主的故事。很久以前,人與龍是同一族,說同一種語言,但因追求不同事物,雙方同意分開,去向不同的方向。這協議叫夫都南。」
黑曜抬起頭,塞波明亮的黑眼閃閃發光,輕聲說:「夫爾納登。」
「人往東,龍往西;人放棄創生語,換來雙手技術、手藝,擁有雙手所能創造的事物,龍則放棄這一切,保留太古語。」
「還有翅膀。」伊芮安說。
「還有翅膀。」黎白南複述,擒住阿茲弗雙眼,「形意師
父,或許你比我更適合說這故事?」
阿茲弗接道:「弓忒及胡珥胡的村民,還記得被柔克智者與卡瑞構祭司遺忘的事物。沒錯,我還是孩子時,有人跟我說過這故事,或類似情節,但故事中的龍遭遺漏忘卻。故事敘述群島王國的黑族如何打破誓言。卡耳格族承諾放棄巫術及法術語言,只說通用話,不會命名,不會念咒,仰仗兮果乙,仰仗大地之母,亦即戰神母親的力量。但黑族打破協定,以技藝網住創生語,以符文寫下,保留,教導,使用,他們以雙手技巧,以念誦真字的虛假口舌,用創生語締造咒文。因此卡耳格人永遠不能相信黑族,故事便是如此。」
伊芮安開口:「人類害怕死亡,龍族卻不然。人類想擁有生命,占有它,仿佛它是盒中珠寶。古代法師渴求永恒生命,透過真名阻止凡人死亡,但無法死亡的人也永遠無法重生。」
「真名與龍是一體兩面。」名字師父坷瑞卡墨瑞坷說,「人類在夫爾納登時失去真名,但我們學會如何重新取回,真名便是自己。為何死亡能改變這點?」
他看向召喚師父,但烙德沉鬱地坐著,聆聽,不願說話。
「師父,若你願意,請繼續說。」王說道。
「我說的是半學半猜的事情,不來自鄉談野事,而是孤立塔中最古老的紀錄。在英拉德島最初的王出現前一千年,伊亞與索利亞島上,有最初也是最偉大的法師,創符者。他們最先學會撰寫創生文字,創造龍從未學習的符文,教導我們賦予每個靈魂真名。真名便是真實、自我,他們憑藉力量,賜予擁有真名的人在肉體死亡後的生命。」
「永恆的生命。」塞波輕軟的語音包圍詞語,略帶微笑說,「在一片有河流、高山、美麗城市的大地上,再無艱辛或苦痛,自我將永久存活,毫無改變,永無改變,永遠……那是古老帕恩智慧的夢想……」
「在哪裡?」召喚師父問,「那片土地在哪裡?」
「在另一個世界之風上,在西之西處。」伊芮安輕蔑、煩躁地環顧眾人,「你們以為我們龍族只會在這世界的風上飛行嗎?你們以為我們放棄所有而換來的自由,與蠢笨海鷗的自由相差無幾?你們以為我們的領土,是在你們富庶島嶼邊緣的幾塊小岩石?你們擁有大地,擁有海洋,但我族是陽光的火焰,御風而翔!你們想擁有土地,想創造、保留事物,你們得到了。這就是分離,就是夫爾納登,但你們不滿足於得到的那份,不只想要自己的憂慮,更想要我們的自由。你們想要風!憑藉毀誓者的咒文與巫術,偷去屬於我族的半片領土,隔絕生命與光芒,好永遠生活在那裡!小偷!叛徒!」
「姊妹,」恬哈弩說,「這些不是偷竊的人,而是付出代價的人。」
她沙啞低沉的聲音帶來一陣靜默。
「代價是什麼?」名字師父問。
恬哈弩望向伊芮安,伊芮安遲疑片刻,較為收斂地說:「貪婪熄滅白日,凱拉辛這麼說。」
阿茲弗開口,望向空地對面成排樹木,眼光似乎追描出樹葉的些微飄動。「古人發現龍的領域不限於軀體,他們發現龍可以超越……時間,也許是如此……他們嫉妒這份自由,便跟隨龍族道路,進入西之西處。他們將該處一半領土占為己有,一個不存在時間的領域,好讓自我永久留存。但人的自我不能像龍一樣與肉身同在,只有人類的靈魂能去該處……他們因畏懼龍族的怒氣,建起一道無論人或龍的肉體都無法跨越的圍牆,他們用命名技藝在西方諸島鋪撒一張大咒文網,島民死後,就會去到西之西處,靈魅永遠居留在那裡。
「但牆壁建起、咒文施畢後,牆內的風停止吹拂,大海退干,甘泉枯竭,日出的高山成為夜晚的高山,死者去的是一片黑暗大陸、乾旱的境域。」
「我曾走在那片土地上。」黎白南語調低沉而不情願地說,
「我不害怕死亡,但我害怕那裡。」
沉默籠罩。
召喚師父以粗糙、不情願的聲音說:「喀布與索理安試圖打破那道牆,好令死者復生。」
「不是復生,大師,」塞波說,「他們像創符者一樣,依然在尋求脫離軀體、永生不死的自我。」
「但他們的咒文驚擾了那地方,」召喚師父悶郁地說,「龍族因而憶起遠古的錯誤……因此亡靈如今越過圍牆,渴望重新回到生界。」
赤楊起身說:「他們渴望的不是生界,是死亡,渴望再次與大地合一、重合。」
眾人望向赤楊,但他對此近乎毫無所感,只有一半意識與眾人同在,另一半則在旱域。他腳下的草地既是碧綠而陽光滿布,亦是死枯而昏暗不明;樹葉在他頭頂顫動,低矮石牆在不遠處,就在黑暗山腳下。眾人中,他只看得到恬哈弩,雖無法清楚分辨出她的身影,卻知道她站在他與牆之間。他對她說:「他們建起牆,卻拆不掉。恬哈弩,你願幫助我嗎?」
「我會的,哈芮。」恬哈弩說。
一道陰影沖入兩人之間,一捆巨大的黑暗力量隱蔽她,擒牢、束縛他。他掙扎,喘息,無法呼吸,在黑暗中看到赤紅火焰,然後一切消失。
西方諸島之王與柔克師父,地海兩大力量,齊聚草地邊緣,在星光下會合。
「赤楊能活嗎?」召喚師父問,黎白南答:「藥草師父說他已脫離險境。」
「我錯了,」召喚師父說,「我很後悔。」
「你為何召喚赤楊回來?」王問,並非責怪,但想得到答案。
良久,召喚師父沉鬱地說:「因為我有力量這麼做。」
兩人沉默著踏上大樹間的開闊小徑,左右一片漆黑,但腳下照耀著灰白星光。
「我錯了。但想死是不對的。」召喚師父口音帶有東陲的濃重卷音,低低說道,近乎懇求,「對年老、病重的人而言,或許該是如此。但生命是我們領受的賜禮,想保留、珍視這份偉大賜禮,怎麼會錯!」
「死亡也是我們領受的賜禮。」王說。
赤楊躺在草上一方軟墊。形意師父說他該躺在星辰下,老藥草師父也同意。他沉睡,恬哈弩靜靜坐在身邊。
恬娜坐在低矮石屋的門口,看著恬哈弩。夏末的主要星辰在空地上閃耀,其中最高的星便叫作恬哈弩、天鵝之心,蒼拱的中心。
賽瑟菈奇安靜地走出屋子,到門口邊,在恬娜身旁坐下。她取下固定面紗的金環,讓金褐的濃密長發隨意披散。
「噢,朋友,」公主呢喃,「我們會變成怎麼樣?死者正朝這裡來,你感覺得到嗎?像漲起的潮汐,越過石牆。我想無人能阻止。幾百年來,所有死人,此刻皆自西方諸島的墳墓而出……」
恬娜的腦海與血脈均感受到擊打、呼喚,如今她與眾人皆知曉赤楊所知的事物。但她攀附住信念,即便如今只剩希望。「賽瑟菈奇,他們只是死人。我們建起一道虛假的牆,必須拆除,但真實的牆也存在。」
恬哈弩起身,輕輕走到兩人身邊,坐在兩人腳下石階上。
「他沒事了,正在睡覺。」恬哈弩悄語。
「你剛跟他在那裡嗎?」恬娜問。
恬哈弩點點頭:「我們站在牆邊。」
「召喚師父做了什麼?」
「師父召喚他……硬把他帶回來。」
「帶回生界?」
「帶回生界。」
「我不知道哪個較可怕,」恬娜說,「是死,或是生?真希望能免於恐懼!」
賽瑟菈奇的臉與溫暖的波浪秀髮靠向恬娜肩膀片刻,輕輕一撫。「你很勇敢,勇敢。」公主喃喃道,「但我,噢!我怕海!我怕死亡!」
恬哈弩安靜端坐。借著懸掛枝葉間的微弱溫柔光芒,恬娜可以看到女兒纖細的手蓋在燒傷扭曲的手之上。
「我想,」恬哈弩以小而奇特的聲音說,「死後,我可以吐回讓我存活的氣息,可以將未做的一切還諸世界,所有我可能成為與不能成為的一切,所有我未作的選擇,失去、耗用及浪費的一切,可以全部還諸世界,送給尚未活過的生命。那將是我對世界的回報,感謝它賜予我活過的生命、愛過的摯愛,與呼吸過的氣息。」
她抬頭望向星辰,嘆口氣,低聲說:「不過那是很久以後的事。」她轉頭望向恬娜。
賽瑟菈奇輕輕撫過恬娜的頭髮,站起身,默默進入屋內。
「媽媽,我想不久後……」
「我知道。」
「我不想離開你。」
「你必須離開我。」
「我明白。」
兩人繼續坐在心成林中閃閃發光的黑暗間,相對無語。
「看!」恬哈弩喃喃。一顆流星劃越天際,迅速消失,光之軌跡緩慢消退。
五名巫師坐在星光下。「看。」一人說,抬手畫出流星軌跡。
「是瀕死之龍的靈魂。」阿茲弗說,「卡瑞構人這麼說。」
「龍會死嗎?」黑曜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它們的死亡不同於我們。」
「它們的生命也與我們不同,它們在世界間來去自如,奧姆伊芮安是這麼說。從這世界的風到另一個世界的風中。」
「我們也嘗試過,」塞波說,「卻失敗了。」
阿賭好奇地望著他:「長久以來,你們在帕恩都知道我們今天聽到的故事,一直擁有這份知識嗎?就是關於龍與人的分裂,還有旱域的創造?」
「跟今天所聽的觀點不同。我受的教誨是,夫爾納登是魔法技藝的第一個偉大成功例子,巫術的目標就是征服時間,永生不死……也因此帶來帕恩智識所造成的惡果。」
「至少你們保留了我們鄙棄的大地之母的智識。」黑曜說,「阿茲弗,你的族人也是。」
「這個嘛……你的族人也懂得把宏軒館建在這裡啊。」形意師父微笑說。
「但我們建得不對,」黑曜說,「我們所建的一切都是錯誤。」
「所以必須拆毀。」塞波說。
「不行,」阿賭說,「我們不是龍,我們要住在屋裡。至少要有幾面牆。」
「只要風能從窗戶來去就夠了。」阿茲弗道。
「那誰會從門口進入呢?」守門師父以平和的語音問。
一陣靜默。一隻蟋蟀在空地另一端勤奮唱奏多時,暫停片刻,再度開始。
「龍?」阿茲弗問。
守門師父搖搖頭:「或許之前開始而又遭受背叛的分裂,將要完滿結束。龍會得到自由而離去,留下我們面對之前所做的選擇。」
「對善惡的了解。」黑曜說。
「創造、塑造的喜悅,」塞波說,「我們掌握的技藝。」
「還有貪婪、軟弱與恐懼。」阿茲弗說。
另一隻較靠近溪邊的蟋蟀響應第一隻的呼喚,兩隻蟋蟀不規律地一搭一唱。
「我怕,」阿賭說,「怕到不敢說的是……龍離開後,說不定我們掌握的技藝也會與之同去。我們的技藝、我們的魔法。」
其餘人的沉默顯示同樣的恐懼,但守門師父終於開口,語調輕緩卻確定:「我想不會。沒錯,龍是創世者,但我們也學會了創世,轉化成自己的技能,無從剝奪。要失去,我們得先遺忘、拋棄。」
「像我族人一樣。」阿茲弗道。
「但你的族人記得大地是什麼,永恆的生命是什麼,」塞波說,「而我們忘了。」
漫長的沉默再度降臨。
「我可以向牆伸出手,」阿賭以極低的語調說,「他們近了,很近。」
「我們該如何知曉,該做些什麼?」黑曜問。
阿茲弗對隨著問題而來的沉默回答:「有一次,大法師和我在心成林里時,他對我說,他花了一輩子學習如何選擇去做別無選擇,卻不得不做的事情。」
「我真希望他現在就在這裡。」黑曜說。
「他已完成願行。」守門師父喃喃,微笑。
「但我們還沒有。我們正在絕壁的邊緣討論,心知肚明。」
黑曜環顧眾人在星光下的臉龐,「死者對我們有何要求?」
「龍對我們有何要求?」阿賭問,「這些是龍的女人、是女人的龍,她們為何在此?我們能信任她們嗎?」
「有選擇嗎?」守門師父問。
「我想沒有。」形意師父回答,語氣出現一絲剛硬,宛如劍鋒,「我們只能跟隨。」
「跟隨龍?」阿賭問。
阿茲弗搖搖頭:「赤楊。」
「形意,他怎麼算得上嚮導?」阿賭說,「他只是從村莊來的修補師!」
黑曜說:「赤楊的智慧存在他手中,而非腦袋裡。他依隨自己的心意,絕無引導我們的企圖。」
「但他是遴選而出的人。」
「誰選擇他?」塞波輕聲問。
形意師父回答:「死者。」
眾人沉默而坐。蟋蟀停止鳴叫,兩個高大身影穿越星光染灰的長草而來。「我和烙德能跟你們坐一會兒嗎?」黎白南問,「今晚無人能安眠。」
格得坐在高陵台階上看著海上星辰。一個多小時前他進屋睡覺,但一閉眼就看到山坡,聽到聲音如浪潮湧起。他立刻起身,走到屋外,到能觀察星辰移動的地方。
他很疲累,眼睛一閉便站在石牆邊,心中充滿冰冷恐懼,害怕自己將永遠留在那裡,不知道回歸的道路。他終於對這份恐懼感到厭煩、不耐,再度起身,從屋裡提出一盞燈籠,點亮,朝蘑絲家走去。蘑絲不一定會害怕,她已活到快接近石牆,但石南一定十分恐慌,而蘑絲無力安撫。無論必須採取何種行動,如今已非他能力所及,但至少能去安撫那可憐的弱智女子。他可以告訴石南,只是夢。
在黑暗中前進非常困難,燈籠令小路上的小東西都投射出長長的影子,步行速度比預期更慢,有時他還跌撞數步。
雖然已晚,村裡的鰥夫屋內依然點著燈。村莊裡有小孩哭鬧,媽媽,媽媽,為什麼有人在哭?媽媽,誰在哭?別處也無人能安睡,格得心想,今夜地海,無論何處,都無人能安睡。他一邊想,一邊微微咧嘴而笑。他向來喜歡這寧靜的瞬間,充滿恐懼的瞬間寧靜,天地變色前的片刻。
赤楊甦醒。他躺在地上,感覺大地在身下的深度,明亮星辰在眼前燃燒,夏日星辰隨著風的吹拂在葉片間移動,隨著世界之輪在東西間移動。他凝望片刻,任由其遁沒。
恬哈弩在山上等著他。
「哈芮,我們必須怎麼做?」恬哈弩問。
「我們必須修復世界,」哈芮微笑道,心情終於輕鬆,「我們必須打破牆。」
「他們能幫忙嗎?」恬哈弩問,因如今無言死者在山下黑暗裡聚集成群,宛如數不盡的草葉、砂粒或星星,猶如靈魂形成的遼闊昏暗沙灘。
「不能,」哈芮說,「但或許別人可以。」他走下山到牆邊,這段牆比腰略高,他碰觸其中一塊頂蓋石,試圖推動。石頭牢不可動,或許比尋常石頭更沉,他抬不動,無法撼動半寸。
恬哈弩來到身邊。「幫幫我。」哈芮說。她將手放在石頭上,人手與燒傷的爪一起,盡力握住,像他方才般抬拉石塊。石頭動了動,又動了動。「推!」兩人一同緩緩推移,石塊與之下的岩塊大力摩擦,直到隨著悶重聲響落下牆的另一頭。
下一塊石頭稍小,兩人可以一同抬起,讓它落在近側的塵土之中。
一陣戰慄穿過腳下地面。石牆中堵塞空隙的小碎石塊顫抖,伴隨漫長一聲嘆息,無數死者靠近圍牆。
形意師父突然起身聆聽。空地周圍的葉子喧鬧不止,心成林中的樹木彎倒顫抖,仿佛受到強風吹拂,但林中無風。
「改變開始了。」他離開眾人,走入樹下黑暗。
召喚師父、守門師父與塞波一同站起,快步安靜跟隨,阿賭與黑曜稍慢地跟在後頭。
黎白南站起,跟在其他人身後走了幾步,遲疑片刻,趕忙越過空地,來到石頭與草泥搭建的矮屋。「伊芮安!」他在黑暗門前探身,「伊芮安,你能帶我一起去嗎?」
伊芮安走出屋內,微笑,周身散發火焰般的光芒。「那來吧。快!」她拉住他的手。她將他抬入另一個世界的風中,她的手像燃燒煤炭般滾燙。
少頃,賽瑟菈奇走出房子,來到星光下,身後跟著恬娜。兩人立定,環顧四周。毫無動靜,樹木回復靜止。
「他們都走了。」賽瑟菈奇悄聲說,「進入龍道。」
她向前一步,凝視黑暗。
「恬娜,我們該怎麼辦?」
「看家。」
「噢!」賽瑟菈奇突地跪下,看到黎白南躺在門口,面朝下趴在草地上。「他沒死……我想……噢,我親愛的國王大人,不要走,不要死!」
「他跟別人在一起。陪著他,幫他保暖,賽瑟菈奇,好好看家。」恬娜走到赤楊平躺處,他呆滯無神的眼睛轉向星辰。她坐在他身旁,摸著他的手。等待。
赤楊幾乎動不了手中石頭,但召喚師父來到身邊,彎下腰以肩抵住石塊,說:「來!」兩人一同推,直到石塊晃動,以同樣沉重的聲響落在牆的對側。
如今有別人陪著他與恬哈弩拖扭石塊,將石塊拋在牆邊。赤楊看到自己的手突然在一道紅色光芒中投射出影子。奧姆伊芮安又變成他首次見到時的龍形,正奮力推移最低排的一塊深埋巨石,吐出火焰,利爪刮出火花,長滿長刺的背拱起,石塊笨重滾開,將那一段牆完全推倒。
牆那端的影子發出巨大的輕柔呼喊,宛如波浪敲擊空洞海岸,黑暗身影貼涌牆邊。赤楊抬起頭,發現對面已不再黑暗,光芒在星辰從未移動的天空中移動,遙遠的黑暗西方迅速閃出火花。
「凱拉辛!」
是恬哈弩的聲音。赤楊看向她,她正抬頭朝上方、西方望去。她無心看地。
她抬起手臂,火焰沿著雙手、雙臂燒入頭髮、臉跟身體,爆發成巨碩翅膀,將她抬入空中,成為渾身是火、熊熊燃燒、美麗無倫的身形。
她大聲呼喊,嘹亮卻沒有意義,高高升起,筆直快速地朝逐漸明亮的天際飛去,那裡出現一道白風,抹拭毫無意義的星辰。成群死者中有零星身影,像她一般閃爍飛升,化為龍形,飛駕風上。
其餘多數則步行向前,不推擠,不呼喊,不疾不徐地穩步朝牆壁坍塌處走去。男女無以計數,毫不遲疑地跨越破碎石牆,一踏過便消失無蹤,化成一縷灰塵、一口在逐漸增強的光芒中發光片刻的氣息。
赤楊觀看,幾乎忘了手中猶自握著一塊從牆上拔下、用以鬆動一塊大石的塞孔石。他看著死者自由,終於看見她。他拋去石塊,向前一步,喚道:「百合!」她看到他,微笑,伸出手。他握住百合的手,一同跨越,進入陽光。
黎白南站在毀壞的牆邊,看著晨曦在東方亮起。以往沒有方向、無處可去的地方,如今已有東方。大地撼動,宛如巨獸搖晃顫抖,令尚未破壞的部分亦震動坍塌成碎石。火焰自遙遠漆黑、名為苦楚的山脈進發,那是在世界心臟中燃燒的火焰,餵養龍群的火焰。
他望向山脈上的天空,看見龍在晨風上飛翔,一如與格得曾在西海所見。
三頭龍轉彎,朝眾人站立之處,靠近山頂、高於碎牆的位置飛來。黎白南識得其中兩頭是奧姆伊芮安與凱拉辛,第三頭龍有晶亮的金色皮甲及金色翅膀。那龍飛得最高,未朝眾人低飛,奧姆伊芮安在空中圍繞它,一同高飛,愈攀愈高,追逐彼此,直到初升太陽最高的光芒突然照耀在恬哈弩身上,令她燦爛燃燒,正如其名——一顆明亮巨星。
凱拉辛再度盤旋,低飛,巨大身形降落在破碎牆間。
「阿格尼?黎白南。」龍對王說。
「至壽者。」王對龍說。
「艾撒登?夫爾那登南。」龍響亮且帶著嘶聲說道,宛如一波波鈸響。
黎白南身旁,召喚師父烙德穩當站著,以創生語重複龍的話,再以赫語說:「曾經分隔的事物,如今分隔。」
形意師父站在兩人附近,頭髮在漸亮天色中發光,說:「曾經建造的事物,如今破碎;曾經破碎的事物,如今完整。」
他渴望地抬頭看著天空,看著金色龍與紅銅色龍,但她們如今幾乎已飛出視野,大漩渦般盤旋在綿延低傾的大地上,原本空虛的幻影城市在白日光芒中消失無蹤。
「至壽者。」阿茲弗喚,細長的頭緩緩轉向他。
「她會偶爾隨著道路回到林中嗎?」阿茲弗以龍語問。凱拉辛細長、深不見底的金黃大眼凝視阿茲弗,巨大的嘴像蜥蜴般,似乎合攏成微笑,無語。
凱拉辛沿牆行進,依然佇立的石塊在鐵肚磨蹭下滑動坍塌,它扭曲身子遠離,在一陣高舉雙翼的鼓動與敲擊聲中越離山坡,低飛過大地朝高山而去。山頂如今因煙霧、白蒸氣、火光與陽光而明亮。
「來吧,朋友。」塞波以輕柔的聲音說,「我們自由的時刻未到。」
日光已出現在最高的樹頂,空地上依然存有晨曦的冰冷灰光。恬娜坐在地,手觸赤楊的手,臉俯低,看著垂掛草葉上的冰冷露珠,看著小且纖細的水滴懸掛草葉邊緣,每一滴都映照出全世界。
有人念她的名字,她沒抬頭。
「他走了。」恬娜說。
形意師父在她身邊跪下,以溫柔的手碰觸赤楊臉龐。
他沉默跪著片刻,才以恬娜的語言說:「夫人,我看到恬哈弩,她在另一個世界的風中全身金光地飛翔。」
恬娜抬頭瞥向形意師父,他的臉色蒼白,疲累,但眼中有一抹自豪。
她掙扎,開口,語調粗啞,幾乎無法辨認:「完整的?」
他點點頭。
她輕撫赤楊的手,那是修補師的手,細淨,靈巧。眼淚湧入雙眼。
「讓我陪他一會兒。」說完她開始流淚。她將臉埋入雙手,狠狠、苦苦、靜靜地哭泣。
阿茲弗走向屋門邊一小群人。黑曜與阿賭站在召喚師父附近,表情沉重焦急的召喚師父則站在公主旁邊。公主蹲在黎白南身側,雙臂將他隔擋身後好保護他,不准任何巫師碰觸,她雙眼射出精光,一把原屬於黎白南的出鞘匕首握在手中。
「我跟王一起回來。」烙德對阿茲弗說,「我試著留在王身旁,不確定該怎麼走。公主不肯讓我靠近王。」
「佳奈依。」阿茲弗以卡耳格語道出頭銜:公主。
公主望向阿茲弗,大喊:「感謝阿瓦與烏羅,讚美大地之母!阿茲弗大人,叫這些該死的術士走開!殺了他們!他們殺死了我的王。」她將修長鐵刀朝阿茲弗伸去,遞過匕首。
「不,公主,王是跟龍族伊芮安去的,但這名術士把王帶回我們身邊。讓我看看王。」阿茲弗跪下,微轉黎白南的臉好仔細端詳,將雙手放在他胸膛。「王很冷,返程很艱辛,公主,把王抱在你懷裡,幫他保暖。」
「我一直試著這麼做。」公主說,緊咬下唇,拋下匕首,俯身靠向不省人事的男子,「噢,可憐的王!」她以赫語輕輕說道,「親愛的王,可憐的王!」
阿茲弗站起,對召喚師父說:「烙德,我想王沒事,如今公主比我們有用得多。」
召喚師父伸出巨掌,扶住阿茲弗:「站穩了。」
「守門師父……」阿茲弗問,臉色比之前更蒼白,環顧空地。
「他跟帕恩巫師一起回來。」烙德說,「阿茲弗,坐下。」
阿茲弗依言,坐在前天下午眾人在空地圍圈席地而坐時,老變換師父所坐的木塊上。仿佛已是千年前的事,變換師父在傍晚時回去學院,然後長夜開始……這一夜令石牆如此靠近人世,一睡著便去到牆邊,去到牆邊便是恐懼,無人安睡。或許在整個柔克,甚至所有島嶼上,都無人能睡……只有前去指引道路的赤楊……阿茲弗發現自己開始打盹、顫抖。
阿賭試圖勸阿茲弗回到冬屋,但他堅持留在公主身邊,為她翻譯。還有,在恬娜身邊好保護她,他在心裡想著卻未說出口。好讓她哀悼。但赤楊已無須哀悼,他已將悲傷傳遞給恬娜,給所有人;他的喜悅……
藥草師父走出學院,在阿茲弗身邊忙碌不休,為他披上冬季斗篷。阿茲弗坐在地上,陷入疲累、燥熱的半眠狀態,刻意忽略他人存在,看著陽光躡手躡腳爬下樹葉,隱約因這麼多人進入他甜美安靜的空地而感到煩怒。他的堅守終於獲得報償。公主來到身邊,在面前跪下,帶著急於表達的尊敬凝視,說:「阿茲弗大人,王希望與你談話。」
公主扶他站起,仿佛他是老頭。他不介意。「謝謝你,佳音哈。」
「我不是王后。」公主邊笑邊說。
「你將會是。」形意師父說。
正值滿月漲潮,「海豚」必須等海潮退去,方能通過雄武雙崖。恬娜直到中午才在弓忒港下船,然後是段漫長上坡路。她穿過銳亞白鎮,走上通往小屋的懸崖小徑時,已近日落。
格得正為壯碩的包心菜澆水。
他站直身子,看到恬娜走來,臉上露出老鷹的神情,皺眉:「啊。」
「噢,親愛的!」恬娜趕忙上前最後數步,格得向前迎來。
恬娜累了。她樂於與格得並坐,分享一杯星火釀造的好紅酒,看著早秋傍晚在西方海面燃成一片金黃。
「我該怎麼描述整件事呢?」
「倒著說。」
「好吧,就這麼說。他們希望我留下,但我說我想回家。但因他們訂婚,必須召開議會,王的議會。之後一定會有一場盛大婚禮之類,我想我不需去,他們在那一刻已真正結為連理,透過葉芙阮之環而結合。我們的環。」
格得看著她,微笑,一個只有她才見過的燦爛甜美微笑——至少她這麼想。
「然後呢?」
「黎白南走上前來,站在這裡,就站在我左邊,賽瑟菈奇走上前,站在我右邊。我們站在莫瑞德王座前面,我舉起環,就像我們把它帶回黑弗諾時一樣,記得嗎?在『瞻遠』中,在陽光下?黎白南將環握在手中,吻了環之後還給我,我把環套上公主手臂,十分順利地滑過她的手,賽瑟菈奇可不嬌小呢。噢,格得,你真該看看她!她真美,像只尊貴的獅子!黎白南終於找到匹配的伴侶!所有人歡呼,接著開始舉行慶典。之後我終於能離開。」
「繼續說。」
「倒著說?」
「倒著說。」
「好吧。在這之前,是柔克。」
「柔克從不簡單。」
「的確。」
兩人沉默地喝著紅酒。
「告訴我形意師父的事。」
恬娜微笑。「賽瑟菈奇叫他戰士,說只有一名戰士才會愛上龍。」
「那晚,誰跟他進入旱域?」
「他跟隨赤楊。」
「啊。」格得語氣中帶有訝異與某種程度的滿意。
「其餘師父也跟隨赤楊,還有黎白南,及伊芮安……」
「恬哈弩。」
一陣沉默。
「恬哈弩走出屋外,我跟出去時,她已經走了。」一陣長長的靜默,「阿茲弗看到她。在陽光下,乘馭另一陣風。」
一陣沉默。
「它們都離開了,無論在黑弗諾或西方諸島,都已沒有龍。
黑曜說,虛影之地與其中的虛影和光明世界重合時,它們也重得屬於它們的真正領土。」
「我們打破世界,好讓它完整。」
長久之後,恬娜以安靜單薄的聲音說:「形意師父相信,只要他呼喚伊芮安,她便會回到心成林。」
格得一語未發,長久後才說:「恬娜,看那裡。」
她朝格得所望的地方望去,望入西方海上昏暗的天空。
「如果恬哈弩來,她會從那裡來;如果她不來,她就在那裡。」
恬娜點點頭。「我明白。」她雙眼盛滿淚,「回黑弗諾時,黎白南在船上為我唱了一首歌。」她不會唱歌,但悄聲念出詞:喔,我的喜悅,自由吧……
格得別過頭,看向森林、高山,逐漸深暗的山峰。
「告訴我。告訴我,我不在時,你做了些什麼。」
「看家。」
「你去森林裡散步了嗎?」
「還沒。」
《地海傳奇》全系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