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鷹

2024-10-09 05:56:33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瑟魯很快便帶著雀鷹的回覆返家:「他說他今晚就走。」

  恬娜滿意地聽著消息,慶幸他接受她的計劃,能遠離他害怕的訊息跟信使。但等她用蛙腿大餐餵飽石南跟瑟魯,把瑟魯抱上床,唱歌哄她入睡後,她在一片黑暗中獨坐,心情開始沉重。他走了。他不夠健壯,他迷惘而不確定,他需要朋友,她卻要他離開已是朋友與願意成為朋友的人。他走了,但她必須留下,引開獵犬,至少要知道他們打算留在弓忒還是返回黑弗諾。

  他的驚慌,以及她對這份驚慌的順從,開始顯得如此不合情理,甚至讓她認為他離開也同樣不合情理、不可能。他會善用智慧,躲在蘑絲家,因為整個地海中,這是王最不可能去找大法師的地方。他最好待在那兒直到王的使者離開,然後就可以回到歐吉安的房子,他的歸屬之處,一切將會繼續,她照顧他直到他精力恢復,他則給予她親密陪伴。

  門口出現一道影子,遮蔽了星辰。「噓!醒著嗎?」蘑絲阿姨走進屋內,「好啦,他出發了。」她如同謀般興奮地說道,「走老林道。他說他明天會穿過森林到通往中谷的路,一路走過橡木泉。」

  「很好。」恬娜說道。

  蘑絲比平常更大膽地自顧自坐下。「我給了他一條麵包和一點奶酪在路上吃。」

  「謝謝你,蘑絲,你真好心。」

  「葛哈夫人,」蘑絲在黑暗中的聲音又帶著她誦咒與施法時的吟唱語調,「親愛的,我一直想就我能力所及告訴你一些事,但我知道你曾與大人物同行,也曾身為其中之一,每次想到這兒,就不敢再開口。不過我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你學會符文、太古語,還掌握著在異邦向那些智者習得的所有知識,你還是不會知道。」

  「沒錯,蘑絲。」

  「那就好。所以我們說到那些女巫識得女巫、力量識得力量的事時,我也講了,那個已離開的人,無論他以前是什麼,他現在都不再是了。你當時否認這點,但我說對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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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

  「哎,我說對了。」

  「他自己也這樣說。」

  「他當然會這樣說。我可以說他那個人啊,不會說謊,不會說東說西搞得人頭昏腦漲,也不會沒牛還試著趕車。但我很坦白地說,我很高興他不在了,因為他現在已經不是那麼回事兒了,所以已經行不通,再也行不通了,就這樣。」

  除了「沒牛還試著趕車」這段,恬娜完全不懂蘑絲在說什麼。「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害怕,」她說,「哎,我是知道一些,但我不了解,為什麼他會感到如此羞恥,但我知道他認為他應該死。我知道我對生存所知的一切,就是有事要做,也有能力去做;那是喜悅、榮耀,一切。而如果不能再做那些事,或是那些事被剝奪了,那還有什麼用呢?人一定得有什麼……」

  蘑絲邊聽邊點頭,仿佛受益良多,但隨即又說:「一個老頭子突然變得像個十五歲男孩,一定是件怪事兒。」

  恬娜幾乎要問:「你在說什麼啊,蘑絲?」卻莫名住口。她發現她一直豎直耳朵,等著格得從山中漫遊回到屋內,她等著聽到他的聲音,她的身體否認他已經離去的事實。她突然瞥向蹲坐在歐吉安火爐旁椅子上、包在一團黑暗中的女巫。

  「啊!」她說道,許多思緒突然同時湧入她腦海。

  「難怪,」她說,「難怪我從來沒有……」

  經過了頗長一段靜默後,她說:「他們……巫師……這是個咒法嗎?」

  「當然是,當然是,親愛的。」蘑絲道,「他們對自己下了咒。也有人說他們是做了交易,像反過來的婚約,有誓言之類的,以獲得力量,但我覺得這聽起來不太對,就像是跟太古之力打交道,真正的女巫不會做那種事。老法師跟我說他們沒做這類事兒,不過我知道有些女巫會這麼做,好在也沒什麼壞處。」

  「養大我的那些人就這麼做,發誓守貞。」

  「喔,對了,你跟我說過,那裡沒有男人。還有那些『太堅』。太可怕了!」

  「但為什麼,為什麼……我從沒想過……」

  女巫大聲笑道:「這就是他們的力量啊,親愛的。你想不到!你不能!他們一旦施了法,自己也想不到。怎麼可能呢?放掉力量嗎?不行的,可不是嗎,不行的。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穫,所有人都該這樣。所以那些男巫知道,那些力之子,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這點。但你知道,要男人不當男人是很不自在的,就算他能把太陽從天上叫下來也一樣。所以他們用束縛咒把這事完全拋到腦後,也真的做到了。就算現在時日不好,咒文常常出錯啦,但我還沒聽過有哪個巫師打破這咒文,用力量滿足自己的肉慾,就連最糟的巫師也不敢。當然,還是有那些會用幻術的,不過他們只是自欺欺人;還有些成不了氣候的小男巫,會耍耍巫術的那種,他們會試著對村婦施迷惑咒。但在我看來,這些小咒語都算不了什麼。重要的是,兩種力量都一樣大,互不侵犯。我是這麼想的。」

  恬娜坐著思索,深陷其中。終於她說道:「他們將自己隔絕起來。」

  「哎,巫師必須如此。」

  「但你沒有。」

  「我?我只是個老女巫啊,親愛的。」

  「多老?」

  一分鐘後,蘑絲的聲音在黑暗裡響起,帶著一絲笑意:「老到不會去惹麻煩了。」

  「但你說過……你未曾禁慾。」

  「那是什麼意思,親愛的?」

  「像巫師那樣。」

  「喔,沒有。沒有,沒有!沒什麼值得看的,但我知道怎麼看他們……那不是巫術,你知道,親愛的,你知道我在說啥……拋個眼色,然後男人一定會過來,就像烏鴉一定會呀呀叫一樣。可能一天、兩天,或三天後,他會來我這兒,『我家狗兒需要治病』『我需要草藥茶給我奶奶喝』,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如果我夠喜歡他們,他們說不定可以如願。至於愛,想得到愛——我不是那種人。也許有些女巫是,但我要說她們污衊了自己的技藝。我為錢施展技藝,但我從愛中享受歡愉,我是這麼想的。不過也不全是歡愉。我曾迷戀這裡某個男人好久,好幾年,他長得很好看,但心地又硬又冷。他早死了,他就是那個後來搬回來住的鎮生的老爹,你知道他是誰嘛。哎,我那時對那男人醉心到用儘自己所有的技藝,在他身上下了好多迷咒,但都白費了。什麼都沒有。蘿蔔擠不出血來。當初我會在還年輕時來銳亞白,就是因為在弓忒港惹了男人的麻煩。我不能提這些,因為他們都是有錢有勢的人家。有力量的是他們,不是我!他們不要兒子跟我這樣一個普通女孩混在一起,他們叫我骯髒的蕩婦。如果我沒逃到這兒來,他們會把我解決掉,就像殺只貓一樣。但是,哎喲,我多喜歡那小子啊,他圓潤光滑的手臂跟腿,黑亮的大眼睛,即使這麼多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兩人在黑暗中默坐許久。

  「蘑絲,你有男人時,得放棄你的力量嗎?」

  「完全不用。」女巫自滿地說。

  「但你說過,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穫。難道在這方面,男人與女人不同?」

  「親愛的,有什麼是一樣的嗎?」

  「我不知道。」恬娜說,「我覺得大多數差別是我們自己造成的,然後又抱怨連連。我不認為魔法技藝與力量,對男巫或女巫有什麼差別——除非力量本質不同,或是技藝不同。」

  「親愛的,男人付出,女人收穫。」

  恬娜坐著,沉默但不滿意。

  「跟他們比起來,我們好像只是點小力量。」蘑絲說,「但這力量來自很深的地方,根深蒂固,像叢老黑莓一樣。巫師的力量或許就像棵樅木,又大又高又雄偉,但暴風雨一吹就倒了;黑莓叢可是殺不死的。」她發出母雞般的咯咯笑聲,對自己的比喻很滿意,「所以啦!」她有力地說,「就像我說的,或許他走了好,否則鎮上的人會開始嚼舌根。」

  「嚼舌根?」

  「你是個節操端正的女人,親愛的,節操就是女人的財富。」

  「女人的財富。」恬娜再次漠然重複,然後說道,「女人的財富、女人的寶藏、女人的私藏、女人的價值……」她再也坐不住,起身伸展背脊、雙臂,「像找到山洞的龍,為私藏寶藏建造堡壘,求取安全,所以睡在寶藏上,變成了寶藏。收穫、再收穫,永遠不付出!」

  「哪天你失去節操時,」蘑絲淡然說,「你才會了解它的價值。它不是一切,不過很難替代。」

  「蘑絲,你會願意放棄女巫身份以換取節操嗎?」

  「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兒,蘑絲若有所思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知道。我有某方面的天分,但少了別的。」

  恬娜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雙手。被這舉措嚇到的蘑絲站起身來,微微退縮,但恬娜把她拉到跟前,吻了她的臉頰。

  老婦舉起一隻手,怯生生地摸了一下恬娜的頭髮,像歐吉安曾做的那樣。然後她自恬娜懷裡抽身,嘟噥著該回家了,動身走到門口,又問:「有這麼多外地人在這兒,你想要我留下來嗎?」

  「回去吧。」恬娜說道,「我很習慣外地人了。」

  那晚,她躺著入睡時,再次進入充滿風和光芒的深淵,但這次光芒霧蒙蒙的,帶著紅色、橘紅色、琥珀色,仿佛空氣正在燃燒。她身處此境又不在此處;飛在風中,又成為風。風的吹拂、自由的力量,沒有聲音在呼喚她。

  早晨,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梳整頭髮。她不像許多卡耳格人擁有金髮——她皮膚白皙但頭髮是黑的,現在也依然烏黑,幾乎沒有一絲灰發。既然格得走了,她珍貴的節操也保住了,她決定今天的工作就是洗衣服,順便用那些洗滌用的熱水洗頭。她在太陽下曬乾長發,梳整。在炎熱風大的早晨,火花隨著發梳在飛舞的發尾劈啪作響。

  瑟魯走到她的身後看著。恬娜轉身,發現她專注到幾乎全身發顫。

  「怎麼了,小鳥兒?」

  「火飛出來。」孩子說,帶有恐懼或亢奮,「滿天都是!」

  「這只是從我頭髮冒出的火花而已。」恬娜說道,有點驚訝。瑟魯在微笑,而她不記得以前看過這孩子微笑。瑟魯伸出雙手,完整的及燒傷的手,仿佛有某種東西圍繞著恬娜鬆軟飄逸的秀髮飛舞,而她伸手要碰觸、跟隨那些飛舞的東西。「火,都飛出來了!」瑟魯重複道,然後笑出聲。

  那一刻,恬娜首度自問瑟魯如何看她、看整個世界,繼而明白自己完全不知道。她無法知道,以一隻燒去的眼睛能看到些什麼,「人們會怕她」,歐吉安的話又在她的耳邊迴響。但她毫不懼怕這孩子。她反而更用力地梳理長發,讓火花飛舞,再次聽那細小沙啞的快樂笑聲。

  她洗淨床單、擦碗布、她的內衣、替換的洋裝與瑟魯的洋裝,然後(確定山羊都在牧地羊圈裡關牢)把衣物平鋪在草原乾草上曬乾,用石頭壓住,因為風很強勁,帶著一絲暮夏的狂野。

  瑟魯正在成長。她大概有八歲了,以這個年紀來說,她仍十分瘦小,但在前兩個月,燒傷終於癒合,不再疼痛後,她變得更勇於到處玩耍,也吃得更多。很快,雲雀所送的、原本屬於她五歲小女兒的舊衣,就要穿不下了。

  恬娜想,她可以到村里拜訪織工阿扇,看看他有沒有一兩塊零頭布,讓她用餵豬的餿水交換。她想幫瑟魯縫些衣物穿,也想探望老阿扇。歐吉安過世與格得病養,讓她與村里熟人疏離。她確認瑟魯跟石南在一起,然後往村子出發,一面這麼想著:他們兩人像往常一般,將她拉離她知曉的一切,包括她知道該如何做的事,與她選擇的世界——沒有王與後,沒有超凡力量與征服,沒有高等技藝、旅程跟冒險,只有平凡人做平凡事,如結婚、養孩子、種地、縫紉、洗衣。她帶著一絲報復想著,好似要把思緒射向此刻前往中谷途中的格得。她想像他走在路上,接近她跟瑟魯曾共眠的小山谷;她想像那纖瘦的灰發男子獨自沉默行走,口袋裡放著女巫給的半條麵包,心裡放著沉沉一擔愁苦。

  或許你該搞明白了。她想著,你該明白自己在柔克可沒學得無所不知!正當她如此在腦海里對他說教時,另一個影像插入:她看到格得附近有個之前在路上等著她跟瑟魯的男人。她不由自主地說:「格得,小心!」擔心他,因為他連棍子都沒拿。她看到的不是那個嘴上長毛的大塊頭,而是另一個戴皮帽的年輕男人,那個盯視瑟魯的男人。

  她抬起頭,看著阿扇房子旁的一間小屋,她當年在此處的住所。在她與房子之間有個人走過,正是那個她記憶中,或想像中的男人,那個戴皮帽的男人。他經過村屋門口,走過織工屋前,他沒看到恬娜。她看著他毫不遲疑地走過村裡的街道。他要不是往山路的轉彎口走,就是朝大宅去。

  恬娜不假思索地遠遠尾隨在後,直到看清他轉向何處。他上了山,往銳亞白領主的宅邸走去,而非格得選擇的道路。

  她立時轉身,去探望老阿扇。

  雖然阿扇像許多織工一樣,幾乎離群索居,但仍以他害羞的方式對當年的卡耳格女孩表示了善意,並隨時準備保護她。她想,多少人保護過她的節操啊!現在阿扇的眼睛幾乎失明了,他收了名學徒來擔負大部分的紡織工作。他很高興有客來訪。他仿佛行早朝般坐在一張老舊的木雕椅上,頭上掛著他通名的由來:一把非常大的漆畫扇,是他家的傳家之寶。據說這是一名慷慨的海盜給他祖父的謝禮,因為他為他趕製船帆。這把漆畫扇展開著掛在牆上展示。恬娜再度看到這把扇子,扇面上精細地描繪著身穿燦爛玫瑰色、翡翠色、碧藍色服飾的男女形象,以及黑弗諾大港的高塔、橋樑、旌旗,立時讓她感到熟悉。來銳亞白的訪客經常被帶來看這把扇子,眾人一致同意,這是整個村子裡最貴重的東西。

  她讚美扇子,知道這會讓老人非常高興,也因它的確非常美麗。然後老人說道:「你在過往的旅行途中,沒看過多少這樣的好東西吧?」

  「沒有,沒有。整個中谷都沒有這樣的東西。」她說道。

  「你住在我的小屋時,我有沒有讓你看另一面?」

  「另一面?沒有。」聽到這回答,老翁說什麼都要拿下扇子,不過得是她爬上去把扇子拿下來,因為老人眼睛不好,也爬不上椅子。他緊張地指揮她,她將扇子放在他手中,他老眼昏花地檢視,半閉雙眼以確定扇骨可自由滑動,然後合起扇子,轉面,交給她。

  「慢慢打開。」他說。

  她依言展開。扇折緩移,龍也同樣緩移。淡雅細緻地繪在泛黃絲綢上的是淺紅、藍、綠色龍群,它們在遊動、在聚攏,如同另一面的人像群眾在雲間、山巒間。

  「把它舉起來,對著光。」老阿扇說道。

  她照做,然後看到光線穿透扇子,讓兩幅畫合而為一,雲朵及山巒化為城中高塔,男女背有龍翼,龍亦以人眼望出。

  「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她喃喃道。

  「我現在看不到,但它在我的腦海里。我沒讓太多人看。」

  「這真是非常奇妙。」

  「我一直想拿給老法師看,」阿扇說道,「但忙著忙著就忘了。」

  恬娜再次將扇子迎光轉動,然後將它照舊架好。龍隱藏在黑暗中,男女在白日下行走。

  阿扇接著帶她出去看他養的一對豬,長得十分健壯,依此長勢,秋季便可以製成香腸。他們討論了石南提餿水的缺點。恬娜問他,能不能要塊零頭布幫小孩做件洋裝,他非常樂意,為她拉出一大匹細緻的亞麻布;而他的學徒,一名年輕婦女,在寬大織布機上蹙眉埋首工作,仿佛將他的孤僻連同技藝一併學起。

  走路回家時,恬娜想像著瑟魯坐在那織布機面前的樣子,那將是一份體面的工作。總的來說這份工作很枯燥,不斷重複相同動作,但紡織是門高尚的手藝,在有些人手中甚至是高貴的藝術。所有人都認為,織工因常關在門內工作,所以比較害羞、經常未婚,但他們依然受尊敬;而且,在屋內的織布機前工作,瑟魯便無須讓人看到她的臉。但是那隻枯爪般的手呢?那隻手能丟梭子、排織線嗎?

  難道她要躲一輩子嗎?

  但她還能怎麼辦?「你知道她的人生會如何……」

  恬娜要自己想點別的事情,想她要做的洋裝。雲雀女兒的洋裝用家裡的粗糙手織布做成,跟泥土一樣樸素。她或許可以把這塊布一半染黃,或用沼地的紅茜草根染紅,然後搭配一片白色圍裙或罩裙,綴上花邊。難道這孩子就該藏在黑暗中的織布機前,裙子上永遠沒有花邊嗎?如果她小心裁剪,應該還余足夠的布做件襯衣和第二條圍裙。

  「瑟魯!」近家門時,她喊。她離開時,石南與瑟魯都在金雀花牧地里。她又喊了一次,想給瑟魯看布料,告訴她洋裝的事。石南從泉屋後走出,用繩子拖著希皮。

  「瑟魯在哪兒?」

  「跟你在一起。」石南回答得如此平靜,以致恬娜開始四下張望,直到她了解,石南完全不知道瑟魯在哪兒,只是說出自己所希望。

  「你把她留在哪兒?」

  石南完全不知道。她以前從未讓恬娜失望,她似乎了解瑟魯必須像山羊一樣隨時照看。但或許瑟魯也對這一點一直非常明白,所以讓別人隨時看得到她?恬娜如此想,而石南既然無法提供明確指引,她只好開始四處尋找、呼喚孩子,但毫無回音。

  瑟魯總是儘可能地遠離懸崖邊。從她們到這裡的第一天起,她就對瑟魯說過,因為單眼的視力無法明確判斷距離或深淺,所以絕不可以單獨走到屋下陡峭的草原,或沿北邊陡崖走。孩子聽了她的話,她一直都很聽話。或許小孩子健忘?但瑟魯不會忘記的。她也許不知不覺靠近了崖邊?她一定去了蘑絲家,沒錯,因為昨晚她獨自去過,她會再去那兒。一定是。

  她不在那裡。蘑絲沒見到她。

  「我會找到她,我會找到她,親愛的。」她安慰恬娜,但她沒有像恬娜期望的那樣,沿著林徑上山找人,而是開始結起頭髮,準備施尋查咒。

  恬娜跑回歐吉安屋內,一再呼喚。這次她望向屋下陡峭的草原,希望看到一個小小身影蹲在大石邊嬉戲。但在地勢下降的草原彼端,她只看得見漆黑且波紋連連的大海。她感到暈眩和沮喪。

  她走到歐吉安墓邊,然後深入一小段林徑,她邊走邊喊。當她穿過草地折返時,那隻紅隼正在上次格得看它打獵的同一地點盤旋狩獵。這次它俯衝、攻擊,利爪抓著某隻小動物飛起,往森林快速飛去。它要去哺育雛鳥,恬娜想。經過曬在草地上的衣物時,各種思緒非常清晰明確地穿過她腦海:衣服幹了,該在天黑以前收拾起來;她必須更仔細搜尋屋子附近、泉屋、擠奶棚。這是她的錯,都是因為她想把瑟魯變成織工、把她關到黑暗中去工作、要她保有節操,才會讓這一切發生。歐吉安說「教導她,教導她一切,恬娜!」時,她知道一個錯誤不能被彌補,只會變得更糟——那孩子被託付給她,她卻失職、背信,將她丟失,丟失了這珍貴、唯一的贈禮。

  她進到屋內,搜遍屋舍中的每一條走廊,她再次探頭看了看壁龕,還繞過另一張床,最後口乾舌燥,為自己倒了杯水。

  門後立著三根木棍。歐吉安的巫杖與拐杖在陰影中移動,其中一道影子說:「在這裡。」

  孩子蹲踞在黑暗的角落中,整個人縮成一團,看起來不比小狗大多少,頭埋到肩膀里,手臂與腿緊緊地蜷縮著,唯一的眼睛閉著。

  「小鳥兒,小燕子,小火苗,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對你做了什麼?」

  恬娜抱著如岩石一般閉縮僵硬的小小身體,在臂彎中輕輕搖晃。「你怎麼可以這樣嚇我?你怎麼可以這樣躲著我?哦,真讓我生氣!」

  她哭泣,淚珠落在孩子臉上。

  「喔,瑟魯,瑟魯,瑟魯,不要躲著我!」

  一陣戰慄竄過,孩子終於慢慢放鬆了糾結的四肢。瑟魯動了動,突然攀住恬娜,將臉埋入恬娜前胸與肩膀間的凹隙,更用力攀著,死命抓緊恬娜。她沒哭,她從不哭,或許她的淚水已經被烤乾了。她沒有淚水,但發出一段長長的哀鳴啜泣。

  恬娜抱著她,搖著,搖著。非常、非常緩慢地,緊繃的握力開始鬆弛,頭穩穩地枕在恬娜胸前。

  「告訴我。」女人喃喃道。孩子軟弱、粗啞地悄聲道:「他來了。」

  恬娜最先想到格得,而她仍因恐懼而靈敏的思緒還在繼續向前搜尋著,發覺了「他」是誰後,她挖苦地笑了笑,仍舊問。「誰來了?」

  沒有回答,只有一股由內而發的顫抖。

  「一個男人,」恬娜輕輕說,「戴皮帽的男人。」

  瑟魯點點頭。

  「我們在來這兒的路上看過他。」

  沒有反應。

  「那四人……我對他們發火的人,記得嗎?他是其中之一。」

  但她想起瑟魯當時頭壓得很低,藏起燒傷部分,不敢抬頭。她在陌生人面前總是那樣。

  「瑟魯,你認得他嗎?」

  「認得。」

  「是你……是你住在河邊營帳時認得的?」

  瑟魯又點了點頭。

  恬娜的手臂環緊她。

  「他到這兒來了?」她說,同時所有的恐懼變成憤怒,變成一把火,燃燒著她的全身。

  她發出嘲笑似的聲音:「哈!」然後想起凱拉辛,如凱拉辛的笑聲。

  但對人類及女人來說,事情沒有那麼簡單。這簇火必須收斂。必須安慰孩子。

  「他看到你了嗎?」

  「我藏起來了。」

  恬娜順著瑟魯的頭髮,終於說:「瑟魯,他永遠碰不到你。聽我說,相信我:他再也不會碰觸你,他再也看不到你,只要我跟你在一起,到時候讓我來對付他。你懂嗎,我的寶貝,我的珍寶,小心肝?你不必怕他,你不能怕他。他要你怕他,他吞食你的恐懼維生。我們要餓死他,瑟魯,我們要讓他餓死,直到他開始吞食自己,直到他因為齧咬自己雙手的骨頭而嗆死……啊,啊,啊,別聽我現在說的話,我只是生氣,只是生氣……我臉紅了嗎?我現在是不是像弓忒女人一樣紅,像龍一樣紅?」她試著開玩笑,瑟魯抬起頭,以自己皺塌、顫抖、火蝕的臉回望她,說:「是的。你是紅色的龍。」

  光想到那男人進到屋裡、走到屋裡,過來看看他的傑作,或許還想做點修改,恬娜感覺那念頭實在噁心,令人慾嘔,但那種反胃的感覺在憤怒之下燃燒殆盡。

  兩人站起身去洗把臉,恬娜認定自己現在最強烈的感覺是飢餓。「我餓扁了。」她對瑟魯說,然後擺出豐盛的一餐,有麵包、奶酪、以油與草藥浸漬的冷豆、切片洋蔥和干腸。瑟魯吃了不少,恬娜也吃了很多。

  兩人清理桌子時,她說:「瑟魯,現在這段時間我絕對不會離開你,你也不會離開我,對吧?我們現在該去蘑絲阿姨家,她還在念咒語找你,但現在她可以不用忙了,她可能還不知道我找到你了。」

  瑟魯駐足不動。她朝大開的房門瞥了一眼,瑟縮躲開。

  「我們還得一路把洗好的衣物收進來。到家後我讓你看看我今天拿到的布,好做件洋裝,做件新洋裝,給你的。一件紅洋裝。」

  孩子立定,逐漸縮回自己的內心世界。

  「瑟魯,如果我們躲藏,就只是在餵養他。我們要吃喝,然後讓他饑渴而死。跟我來。」

  對瑟魯來說,這份困難,這通往外界門口的阻礙,巨大得難以言喻。她退縮,將臉藏起來,渾身顫抖、腳下踉蹌。逼她跨越這道門檻是殘忍的,趕她走出藏身之處是殘忍的,但恬娜毫不憐憫。「來吧!」她說,孩子跟上了。

  兩人手牽手穿越草原走向蘑絲家。瑟魯好不容易抬頭看了一兩眼。

  蘑絲見到兩人並不意外,卻帶著某種奇異、警戒之色。她叫瑟魯進屋內看看環頸雞的幼雛,要她挑兩隻帶回家。瑟魯立刻消失在這個新的庇護所中。

  「她一直在屋子裡,」恬娜說,「躲著。」

  「她做得不錯。」蘑絲說。

  「為什麼?」恬娜粗暴問地道,沒有打啞謎的興致。

  「附近……附近有東西。」女巫說,並未焦慌恐懼,卻也神態不安。

  「附近有惡徒!」恬娜說,蘑絲看著她,略略退縮。

  「啊,好了,」她說,「啊,親愛的,你渾身都在冒火,頭上也是閃耀的火,我施咒找孩子,但出了差錯,咒語似乎自行脫離,我不知道它是否已經抵達終點。我很迷惘。我看到偉大的生物。我尋找小女孩,卻看到了它們,它在山中飛翔、在雲中飛翔。而你現在身邊就有這樣一團東西,頭髮仿佛著了火。我漏了什麼?出了什麼問題?」

  「一個戴皮帽的男子,」恬娜說,「還算年輕,長得不錯。他的背心肩頭開線了。你在附近見到過他嗎?」

  蘑絲點點頭。「他們雇他去宅邸堆乾草。」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恬娜往房子的方向一瞥,「瑟魯以前跟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在一起?他是其中之一。」

  「你是說,對她……」

  「是。」

  蘑絲像座木雕般僵硬地站著。「我不知道,」她終於說,「我以為我看得夠多了,但顯然不夠。什麼……為什麼會……他會去……去看她嗎?」

  「如果他是孩子的父親,也許是想來索回她。」

  「索回她?」

  「她是他的財產。」恬娜平和地說道。她一面說,一面抬頭望向弓忒山巔。

  「但我認為那人不是她父親,我想他是另外那個人,是到村里跟我的朋友說,說孩子『傷到自己』的那人。」

  蘑絲依然迷惘,依然被自己的咒法、視界,被恬娜的憤恨,及穢亂至極的邪惡存在所驚嚇。她搖搖頭,表情十分落寞。「我不知道,」她說,「我以為我知道得夠多了。他怎麼可能又回來了?」

  「來吞食,」恬娜說:「來吞食。我再也不會放她一個人待著了。可是明天,蘑絲,早上我可能得請你在這裡幫我看著她約摸一個時辰。我去宅邸時,你能不能幫我這個忙?」

  「哎,親愛的,當然。如果你要,我可以在她身上施個隱藏咒。可是……可是他們在那裡,從王城來的那些大人物……」

  「正好,他們可以看看老百姓是怎麼過日子的。」恬娜道。蘑絲又往後縮了縮,仿佛躲避風從火上吹起的一陣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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