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洛拔納瑞

2024-10-09 05:55:47 作者: (美)厄休拉·勒古恩

  越過陽光四射的海面,從十里外遙望,洛拔納瑞島是綠色的,有如噴泉邊緣的鮮嫩青苔。靠近時,可以看到葉子、樹幹和陰影,道路和房舍,面孔、衣服和灰塵,這一切,組成了一塊有人居住的島嶼。不過整個島看來仍是綠色,因為島嶼之上,凡是沒有建屋、沒有人行的每一畝地,都交給了圓頂的低矮萼帛樹,它們的樹葉上養著一種小蟲,這種小蟲會吐絲,所吐的絲可以紡成紗,讓洛拔納瑞島的男女老少織布。日暮時分,那裡的天空滿是一種灰色的小蝙蝠,專吃居民飼養的小蟲。它們食量很大,但島上的居民任由它們大吃大嚼從不傷害它們,因為大家一致認為殺害這種灰翅蝙蝠是一種很不吉利的行為。他們說,既然人類依靠小蟲過活,小蝙蝠當然也擁有相同權利。

  島上房舍蓋得很怪,窗戶很小,而且位置都很隨意。萼帛樹枝搭成的屋頂,長滿綠色苔蘚和地衣。以前,這島嶼和南陲其餘島嶼一樣,是物阜民豐之地:住屋精良的粉刷、雅致的陳設,農舍及工房的大型紡織機,叟撒拉小港口的石造碼頭——碼頭內可能已停靠數艘貿易大船,這些景象均可資為證。但現今港內,一條大船也沒有,住屋的粉刷也已經褪落,屋內擺設沒有換新,多數紡織機都已停止不動,棄置在那兒任憑灰塵積累,踏板和踏板間、經線和工作檯之間,蛛網張結。

  「術士嗎?」叟撒拉村的村長這麼回答,「洛拔納瑞沒有術士,從來就沒有。」村長是個矮小男人,他的臉孔與他那雙光腳板的腳跟一樣堅實、一樣是赤褐色。

  「誰會想到需要術士呢?」雀鷹附和道。他與八九個村民同座喝酒,酒是本地所產的萼帛果酒,味道清淡苦澀。他不可避免要告訴村民,他來此地是為了尋找艾摩礦石。不過這次他和同伴都完全沒有喬裝,只不過照例讓亞刃把短劍留在船上藏好而已。至於他自己的巫杖,即使隨身攜帶,外人也看不見。起初,同坐聊天的村民個個顯得不悅,甚至懷有敵意,談話當中也頻頻流露不悅和敵意。雀鷹恩威並濟,才促使大家勉強接納他。「你們這島長了這麼多樹,島民必定因樹而貴。」他開口道,「要是樹園採收時碰到遲來的霜降,怎麼辦?」

  

  「什麼也不辦。」座中末尾一位皮包骨的村民回答。此時大家在屋檐底下,背靠旅店的牆壁坐成一排。緊臨那一排光腳丫的外緣,四月的柔細大雨,正啪嗒啪嗒地砸落地面。

  「下雨才是災難,降霜無所謂。」村長說,「雨水會使蠶繭腐爛。但沒有人打算制止雨水降落,從來沒有人那樣做過。」這位村長是強烈反對談及術士和巫術的人。其餘村民,有幾位倒好像很想聊聊那話題。「以前,一年中的這個時候從不下雨。」一位村民說,「就是老人家還在世的時候。」

  「你說誰?老慕迪嗎?對對,他已經不在了,早就過世了。」村長說。

  「以前大家都叫他樹園長。」皮包骨男人說。

  「是呀,都稱呼他樹園長。」另一人說完。現場一陣靜默籠罩,宛若雨水落下。

  單一房間的旅店裡,亞刃獨坐窗邊。他發現牆上有一把老舊的魯特琴,是把長頸的三弦魯特琴,與這「絲島」居民所彈的琴一樣。他把琴拿起來,試著撥弄樂音。音量與雨水打在樹枝和屋頂上的聲音差不多。

  「我在霍特鎮的幾個市場裡,都見到商家販賣絲料,那些絲料很像洛拔納瑞島所產的絲布。」雀鷹說,「它們有的是絲布沒錯,但沒有一塊是洛拔納瑞出產的。」

  「時節一直不好,」皮包骨男人說,「都四年、五年了。」

  「從休耕前夕算起,前後五年了。」一個老人聲音含在嘴裡,自我陶醉地說,「是喔,從老慕迪去世算起。哎,他真的過世了,都還不到我這年紀呢,就死了。記得他是在休耕前夕去世的。」

  「物以稀為貴嘛。」村長說,「今天買一捆染藍細絲布的錢在以前可以買三捆哩。」

  「能買到就不錯了。商船幾乎不再來了,藍色染料也全是假的。」皮包骨男人這麼一說,馬上引起約摸半個時辰的爭議,論點不外大工房的工人所使用的染料質量。

  「染料是誰製造的?」雀鷹問完,又引起一番爭論。爭論結果就如那個皮包骨男人以尖酸刻薄的語氣所說的:絲染的整個過程一向由一個家族監督,過去,那個家族自稱是巫師世家,但就算他們以前真的曾是巫師,後來也喪失了技藝,而且家族之中再也沒有人把失去的技藝尋回過。這群村民除了村長以外,大家一致表示,洛拔納瑞最有名氣的「藍染」,以及世無可匹的「深紅染」——即俗稱的「龍火」絲布,是很久以前黑弗諾歷代王后所穿的——早就變樣了。其中是有什麼成分不見了,大家怪罪的對象包括不合時節的雨水、染土,以及提煉者。「不然就是眼睛嘍。」皮包骨男人說,「看是誰分不清真正的靛藍跟藍土嘛。」說完,眼睛瞪向村長。村長沒有接受這項挑釁,大伙兒於是再度陷入沉默。

  土產淡酒似乎只搞壞大家的脾氣,使每個人看來都一肚子火。這時唯一能聽見的聲音,只有雨水錯落地打在山谷樹園樹葉所發出的聲響,街尾那頭的海水呢喃,還有門後黑暗中那魯特琴咿呀聲。

  「你那個秀里秀氣的男孩,他會唱歌嗎?」村長問。

  「啊,他會唱。亞刃!為我們大家唱一曲吧。」

  「這把魯特琴沒辦法彈奏小調以外的曲子呢,」亞刃在窗邊,笑著說,「它只想唱悲傷的歌。各位主顧想聽什麼?」

  「想聽沒聽過的曲子。」村長有些粗暴地說。

  魯特琴激動地響了一下,亞刃已經摸會彈奏技法了。「我彈奏的這一曲,本地的人可能沒聽過吧。」說完,張口唱起來。

  白色的索利亞海峽邊

  盤曲的紅色樹枝

  將花朵倒彎於

  盤曲的頭上,沉重掛著。

  立於紅樹枝白樹枝旁

  因失去愛人而悲痛

  悲痛無盡。

  我,瑟利耳,

  我母親的兒子,莫瑞德之子

  發誓永遠永遠不忘

  那曾經犯下的錯誤。

  他們苦哈哈的臉、靈巧而勤勞工作的雙手和身軀,全都靜下來諦聽。大家靜靜坐在南方日暮時分的溫熱雨景里,耳聞的歌曲,卻有如伊亞島冰冷的海洋上,灰色天鵝因渴念失喪的同伴而啼哭。歌曲唱完好久,大家依然靜默。

  「這真是奇異的音樂。」有個人遲疑地表示意見。

  另一個視洛拔納瑞島為世界的「絕對中心」的人,很有把握地說:「外地音樂總是奇異悲悽的。」

  「你們也唱點本地的歌謠來聽聽,」雀鷹說,「我自己也想聽聽快活的調子。那男孩老愛唱誦已經作古的昔日英雄。」

  「我來唱。」剛才那個最後說話的村民說著,清清喉嚨,開始唱起一首洪亮穩健的酒桶歌,嘿嗬嘿嗬地,想吸引大家一起唱。但沒人加入合唱,他一個人繼續乏味地嘿嗬下去。

  「現在已經沒什麼歌是對勁的嘍,」他生氣地說,「都是年輕人的錯,老是把時下的東西改來改去,也不學學老歌。」

  「才不是咧,」皮包骨男人說,「現在根本沒什麼事對勁嘛。再也沒一件事對勁嘍。」

  「唉,唉,唉,」最老的那個村民喘著氣說,「好運盡嘍,就是這麼回事,好運盡嘍。」

  話說至此,就沒什麼好再說的了。村民三三兩兩散去,只剩下雀鷹在窗外,亞刃在窗內。最後,雀鷹笑起來,但不是開心的那種笑。

  旅店主人那羞怯的妻子走過來,替他們在地上鋪床,鋪好就離開了。他們躺下睡覺。房間內的幾個高椽是蝙蝠的巢穴,蝙蝠從沒裝玻璃的窗子整夜地飛進飛出,高聲唧啾,直到破曉才返巢安身,各自倒掛,像一隻只整齊的灰色小袋子。

  或許是蝙蝠的騷動使亞刃睡不安穩。這之前,他一連好幾個夜晚睡在船上,身體已經不適應安定不動的大地,即便睡著了,身體還在堅持地搖擺、搖擺……後來,全世界突然在他身子底下跌落,他驚醒了,再重新睡下。等他總算睡著,卻夢見被拴在奴隸船的船艙內,而且有別人與他一起,只不過那些人都是死的。他驚醒不止一次,拼命想擺脫那個夢境,但一睡著就又回到那夢中。最後一回,他好像獨自一人在船上,仍被鎖鏈拴著,無法動彈。後來,在他耳邊響起一個奇異徐緩的說話聲。「鬆開你的枷鎖,」那聲音說,「鬆開你的枷鎖。」他於是努力扭動,結果真的動了,而且站了起來。發現自己置身某個遼闊黑暗的荒郊野外,天空沉沉罩下。地面及濃濁的空氣都有一股恐怖的氣息——巨大無比的恐怖。那地方就是恐懼,是恐懼本身。而他立在當中,四周一無通道。他必須找到路,但就是沒有。那個地方無邊無際,非常廣大,而他非常渺小,宛若稚童,宛若螻蟻。他想邁步行走,但絆了一跤,就醒了。

  雖然他已經醒來,不在那郊野,但恐懼留在他心中,他在那裡面——那份恐懼不比那片無邊無際的廣大荒野狹小。漆黑的房間讓他感覺窒息,他想從黑暗的窗框探視星星,但雨雖然停了,卻不見星星。他清醒地躺著,很害怕,蝙蝠無聲地拍著皮翼,飛進飛出。有時他甚至能在聽力的極限範圍內聽見它們微細的喉音。

  天亮了,兩人早早起身。

  雀鷹到處向人打聽有關艾摩礦石的買賣,但鎮民好像沒一個人知道那種礦石。不過,他們各有各的意見,並互相爭吵起來。雀鷹聽著——不過他真正要聽的是艾摩礦石之外的消息。最後,他們總算踏上村長指引的路,向挖掘藍色染土的采鑿場走去。雀鷹卻在半路上調轉了方向。

  「這棟房子一定就是了,」他說,「他們說染料世家住這條路上,也就是人們所懷疑的巫師之家。」

  「找他們談有用嗎?」亞刃問道,心中一點也沒忘記賀爾。

  「這種厄運必然有個中心。」法師正色道,「總有個地方是厄運的源頭所在。我需要一個嚮導,才能找到那地方!」既然雀鷹往前走,亞刃只好跟隨。

  這棟房子在自己的樹園內,不與人家的房子相連,是石造的高等建築,但可以看出來,房子本身及四周的偌大樹園,乏人照料已久。糾結的樹枝掛著失色的蠶繭,無人收集,地上堆積著一層已經死掉的幼蟲與成蟲。房子周圍,櫛比鱗次的樹木底下,可以聞到一股腐爛的氣味,兩人走近時,亞刃突然憶起夜裡感受到的恐懼。

  他們尚未走到門口,大門便自動彈開了,一個滿頭灰發的婦人沖了出來,瞪著發紅的眼睛大吼:「滾!亂損人的小偷,狗娘養的騙子,沒腦子的笨蛋!詛咒你,滾!滾出去,出去,去!讓厄運永遠跟隨你!」

  雀鷹止步,多少有點詫異,但他很快舉起一隻手,打了個古怪的手勢,說了四個字:「災禍移除!」

  婦人一聽,立刻不再叫囂,呆呆凝視雀鷹。

  「你剛才為什麼做那動作?」

  「為了把你的詛咒移開。」

  她繼續凝視了好一會兒,最後用沙啞的聲音說:「你們是外地人?」

  「從北方來的。」

  她上前一步。亞刃起初一直想笑這個在自家門口叫罵的婦人,但現在靠近時,他只覺得難過。她衣著不整,身上有惡臭,呼吸的氣味也很難聞,凝望的眼睛裡含著駭人的痛苦。

  「我根本沒有詛咒的力量,」她說,「沒有力量。」她模仿雀鷹的手勢,「你們那邊的人還使用這種技藝?」

  他點頭,並定睛看她,她沒有迴避。不久,她的面孔開始起變化,並說:「你的魔法棒呢?」

  「我不想在這種地方把它亮出來,大姐。」

  「對,你不應該亮出來,它會使你小命不保。就好比我的力量,它奪走我的生命。就像我失去它那樣,失去一切我所知的,包括全部咒語和名字。它們像蛛網細索,張結在我的眼睛和嘴巴上。這世界破了個洞,『光』就從那個洞溜走。而咒語也跟著它溜走了。你知道嗎?我兒子整天坐在黑暗中呆望,想尋找那個世界的破洞。他說,要是他眼盲,就可以看得更清楚。他做染工時失去了一隻手。我們以前是洛拔納瑞的絲染師傅。瞧——」說著,她搖晃她那兩隻細瘦但有力的臂膀給他們看,她的臂膀由手到肩,整個沾染著一層淡淡的無法去除的染料顏色。「粘在皮膚上的染料永遠沒辦法去掉,」她說,「但心神能洗乾淨,心神不會固著顏色。你是什麼人?」

  雀鷹沒說什麼,但他的目光再度對上婦人的目光。站在一旁的亞刃不安地觀望。

  她突然顫抖起來,並很小聲地說:「我認得你——」

  「是,大姐,『同類相知』。」

  她驚駭地想逃離法師,想跑開,卻又渴望靠近他——簡直就想跪在他腳邊,瞧她那種樣子,實在古怪。

  他拉起她一隻手並抱住她。「你想把原有的力量、技藝、名字都找回來嗎?我可以給你。」

  「您就是那位『大人』,」她耳語道,「您是『黑影之王』,黑暗境域之主——」

  「我不是。我不是什麼王,我是人,普通人,你的兄弟,你的同類。」

  「但你不會死,對不對?」

  「我會。」

  「但你還是會回來,然後永存。」

  「我不能,沒有誰能夠。」

  「這麼說,你不是那位『大人』了——不是黑暗境域那位大人。」她說著,蹙起眉頭,有點懷疑地注視雀鷹,但恐懼減少了,「不過,你是一位『大人』沒錯。是不是共有兩位呢?敢問尊姓大名?」

  雀鷹嚴峻的面孔緩和了片刻。「我沒辦法告訴你。」他和藹地說。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說著,站直了些,並面向雀鷹。她的聲音及舉止透露出她過去曾有的尊嚴。「我不想永遠永遠一直活下去,我寧可要回那些事物的名字,但它們全喪失了。如今,名字已無關緊要,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你想知道我的名字嗎?」她雙眼炯炯發光,拳頭緊握,欺身向前,她耳語,「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小聲講完,她又嘶聲尖叫,「阿卡蘭!阿卡蘭!我的名字叫阿卡蘭!大家都知道我秘密的名字,都知道我的真名了。秘密已經消失,真相也沒有了。死亡也不再,死亡——死亡!」她講到「死亡」兩字時,大聲抽泣著,唾沫橫飛。

  「安靜,阿卡蘭!」

  她安靜了,淚珠自骯髒的面頰滾下,滲入她那凌亂的一綹綹頭髮。

  雀鷹雙手捧起那張皺紋滿布、淚痕斑斑的臉龐,很輕很柔地親吻她的雙眼。她呆立不動,雙目閉合。他貼近她耳朵,用太古語講了一些話,並再親吻一次,才把她放開。

  她睜開雙眼,用深思、驚嘆的目光注視他許久。一名新生兒就是這麼看母親的,同樣,一個母親也是這麼看孩子的。然後她慢慢轉身走向大門,入內,關門,一概悄然無聲,臉上一徑掛著驚嘆的表情。

  法師也靜悄悄地轉身,走向外面的街道。亞刃跟隨其後,什麼問題也不敢提。不久,法師止步,立正荒廢的樹園中,說:「我取走她的名字,另外給她一個新的,這樣就等於重生了一般。在這之前,她既沒有外來協助,也沒有希望。」

  他的聲音緊繃而僵硬。

  「她曾是個有力量的女子,」他繼續說,「不是一般的女巫或調配藥師,而是擁有技藝和法術、善於運用技藝創造美、足以自豪的可敬女子。她過去的生命曾經如此,可惜全都浪費了。」他突然掉轉頭,步入樹間甬道,站在一棵樹幹旁邊,背對亞刃。

  亞刃獨自站在酷熱、樹影斑駁的陽光下等候。他深知,雀鷹一向不願意拿自己的情緒煩擾他,他也實在不曉得該做什麼或說什麼才好。不過,他的心完全向著他的同伴。這並非只是初見時那種多情的熱心和敬慕,而是一種痛苦的心情,宛若由心底深處拉出一條連結,編造出一個無法拆解的維繫。他可以感覺,當下這份愛里有種慈悲——少了那慈悲,這份愛就不夠純粹、不夠完全,也不會持久。

  不久,雀鷹穿過樹園的綠蔭走回來。兩人都未發一語,肩並肩繼續走。這時已經很熱了,昨夜的雨水已干,塵土在他們腳下揚起。今天上午,亞刃好像受夢境影響,心中總是泛起乏味沮喪之感;現在,忽兒曬太陽,忽兒走樹蔭,他倒感覺趣味橫生。而且,這時他不用深思目標何在,只是單純地享受徒步行走的樂趣。

  事實也是這樣,因為他們真的沒達成什麼目標。下午時間只是耗在幾件小事上:先與關心染料礦砂的人交談,繼而為幾小塊人家所謂的艾摩礦石議價。傍晚的陽光落在兩人的頭上和頸背,他們拖著步伐相偕走回叟撒拉時,雀鷹發表意見:「這根本就是孔雀石嘛。不過,我懷疑叟撒拉的人能不能分得出差異。」

  「這裡的人好奇怪,」亞刃說,「他們不管什麼事都無法分別差異,真是奇怪。就如昨天一個村民對村長說的:『你不會曉得真的靛藍與藍土的不同』……他們一個個抱怨時機不好,卻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時機不好。他們說產品偽冒不實,卻不知改進。他們甚至不曉得工匠與巫師的不同,也不知道工藝和巫藝的區別。他們頭腦里簡直沒有顏色的界線分野。在他們看起來,萬事萬物都是一樣,都是灰的。」

  「嗯。」法師如在深思,但依舊大步前進。他的頭低垂在兩肩之間,狀似老鷹。他雖然個子矮,步子卻邁得很大。「他們所缺的,是什麼?」

  亞刃毫不遲疑地回答:「生命的歡欣。」

  「嗯。」雀鷹再應道。他接受亞刃的陳述,並陷入深思。好大一會兒才說:「真高興你替我思考,孩子……我實在累了,腦筋不濟。打從今天早晨起,打從跟那位名叫阿卡蘭的婦人談話起,我的心裡就一直很難受。我不喜歡虛擲及破壞。我不喜歡有敵人。假如不巧非得有個敵人,我也不想去追查、去尋找,去與他相會……不管是誰,倘若不得不四處尋訪,報償應該是可喜的寶物,而不是可憎的東西。」

  「您是指敵人嗎,大師?」亞刃說。

  雀鷹點頭。

  「那婦人講到那個『大人』,那個『黑影之王』時——」

  雀鷹又點頭。「沒錯,」他說,「我猜,我們要找尋的究竟,不只是一個所在,也是一個人。正在這島嶼散播的,是邪惡,邪惡,它使島上的工藝和驕傲盡失,這真是悲慘的浪費。只有邪惡意志才達得到這種效果。可是,它卻不只使這裡屈服,也不是只讓阿卡蘭或洛拔納瑞屈服而已。我們所尋查的軌跡,是零星碎片合成的軌跡,這就好比我們追趕一輛運貨車下山,結果眼睜睜看它引發一場雪崩。」

  「那個——阿卡蘭——她能不能提供更多有關那個敵人的資料,比如他是什麼人,在哪裡,或者說——他到底是人、是鬼,還是別的?」

  「孩子,現在還不行。」法師雖然輕柔地回答了,但聲音頗為淒楚,「她本來可以提供,這倒不用懷疑。她雖然瘋了,卻仍有巫力。她的瘋狂其實就是她的巫力,但我卻不能硬要她回答我,她已經夠痛苦了。」

  他繼續前行,低頭垂肩,宛如他也正承受痛苦而迫不及待地想要躲避。

  亞刃聽見背後有慌慌張張的跑步聲,回頭一瞧。有個男人在追他們,雖然距離仍遠,但正快速趕上來。西下的太陽光線中,可見塵土飛揚,那人剛硬的長髮剛好形成一個紅光環,狹長的身影在樹園甬道及樹幹間一路蹦跳而來,看起來挺古怪。「嘿!」他喊道,「停一停!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他快步趕上來時,亞刃抬起手來,舉到他劍柄應該在的地方,接著舉到那把遺失的刀子應該在的位置,最後握成拳頭,這些動作都在半秒內做完。他橫起臉,向前一步。那個寬肩男人比雀鷹足足高一個頭,喘著氣叫叫嚷嚷,目光狂野,是個瘋子。「我找到了!」他一直這麼說。

  亞刃想用嚴厲的威脅口吻和態度,先聲奪人地鎮住他,便說:「你想幹什麼?」

  那男子想繞過他,去雀鷹面前,但亞刃又向他跨了一步。

  「你是洛拔納瑞的絲染師傅。」雀鷹說。

  才不過短短一句話,那男人就中止了喘息,並鬆開握緊的拳頭,眼神也平靜了些,還點點頭。亞刃覺得自己真笨,竟然想保護他的同伴,便知趣地退後、讓開。

  「以前我是絲染師傅,」他說,「但現在我沒辦法染了。」說完,他先以懷疑的眼光注視雀鷹,接著竟露齒而笑。他搖搖他那顆紅蓬蓬,而且覆了灰塵的頭,說:「你把我娘的名字取走。害我不認得她了,而且她也不認得我。她依舊很愛我,但她不管我,她死了。」

  亞刃心頭一緊,但他望見雀鷹只是微微搖頭。「沒有,沒有,」他說,「她沒死。」

  「但她終究會死,終究會死。」

  「是。這是存活的結果。」法師說。絲染師傅好像迷糊了一下,然後向雀鷹逼近,抓住他肩膀,低頭看他。他動作太快,亞刃來不及制止,但畢竟已靠近,便聽見那男人小聲對雀鷹說:「我找到黑暗境域的洞了。那個大王站在那裡,他看著黑暗,統治那個境域。他手上有盞小燭火,他吹口氣把它弄熄,然後再吹口氣把它點燃!點燃了!」

  雀鷹被抓著肩膀小聲說話,一點也沒有出手抵抗,只簡單回問:「你見到那情景時,人在哪裡?」

  「床上。」

  「做夢嗎?」

  「不是。」

  「你越過那道牆了?」

  「沒有。」絲染師傅說著,突然清醒了,而且好像感到不自在。他鬆開法師,自己退後一步,「沒有。我……我不知道那是哪裡。我找到了,但我不曉得那是哪裡。」

  「我想知道的就是:那是哪裡。」雀鷹說。

  「我可以幫你。」

  「怎麼幫?」

  「你有船。你是駕船來的,要繼續航行,是要往西去嗎?那就是方向,往那個方向去,就可以到他出來的地方。一定有個地方,一個在世間的地方,因為他是活的——他不是從那道牆跨過來的精靈或鬼魂,不是那樣。除了靈魂以外,誰也不能帶什麼越過那道牆,但他有實體,是凡人的軀體。我看見已熄的火焰在黑暗中被他點燃,我看見了。」男人的面孔扭曲起來,在斜長的金紅霞光中,看起來有一種瘋狂之美,「我曉得他早已征服死亡,我就是知道。我為了知道,還放棄了巫藝。我以前是巫師唷!你也懂得巫術嘛,而且你也要去那裡。帶我一起去吧。」

  同樣的霞光映照在雀鷹臉上,但呈現的是一張堅定嚴酷的臉龐。「我的確是要去那裡。」他說。

  「讓我跟你去吧!」

  雀鷹略略點頭。「我們開航時,如果你在碼頭,就讓你去。」他仍和先前一樣冷靜。

  絲染師傅又退後一步,然後站著看他,臉上的興奮神色慢慢被陰霾整個籠罩,最後更由一種古怪沉重的表情取而代之,看起來好像理智的想法正在努力,想衝破一直困擾他的字詞、感覺、視野等合成的一團亂麻。最後,他一語不發轉個身,循原路跑下街道,重新投入他剛才跑來,塵埃尚未落定的飛揚塵土中。亞刃長舒一口氣。

  雀鷹也嘆口氣,雖然他的心頭好像沒有輕鬆一點。「也好,」他說,「奇異的路徑要有奇異的嚮導。我們繼續走吧。」

  亞刃在他身側跟隨。「您不會帶他跟我們一起走吧?」他問。

  「那就看他了。」

  亞刃心中閃過一道怒火,並暗想:「那也要看我呀。」但他嘴裡沒說什麼,兩人默默同行。

  他們重返叟撒拉港口,沒見到半點好臉色。像洛拔納瑞這樣的小島,誰做了什麼事,立刻傳遍全島,人人皆知。無須懷疑,自有島民見到他們半途轉去絲染師傅的家,還見到他們在路上與那個瘋子交談。旅店主人接待他們便沒個好氣,他妻子則顯得怕得要死。傍晚,村民又圍坐在旅店屋檐下,大家的態度充分說明:他們不跟外地人閒聊,但自己人之間則盡力來點小聰明,彼此逗逗樂子。只可惜他們實在沒有多少小聰明可以相互較量,所以很快就失去了歡樂氣氛。大家久久無言,最後是村長對雀鷹說:「你有沒有找到藍礦石?」

  「我找到了一些藍礦石。」雀鷹禮貌地回答。

  「一定是薩普利告訴你去哪兒找的。」

  其他村民一聽這個嘲諷傑作,一致哈哈哈地瞎起鬨。

  「薩普利就是那個紅髮男子?」

  「是那個瘋子。你今天早上拜訪過他娘。」

  「我是去尋找巫師。」這位巫師說。

  皮包骨男人座位最靠近雀鷹,他朝暗地裡吐口水,說:「找了做什麼?」

  「我以為可以發現我要尋找的究竟。」

  「一般人都是為了絲綢才來洛拔納瑞,」村長說,「他們不會來這裡找礦石,也不會來這裡找魔法、找揮動手臂外加嘰里咕嚕等等那些術士的把戲。踏實的百姓在這裡安居,而且只干踏實的活兒。」

  「說得對,他說得對。」其他人眾口齊聲。

  「所以我們不希望與我們不同的人到這座島上來。外地人來這裡,只會到處窺探,打聽我們的商情。」

  「說得對,他說得對。」又是眾口齊聲。

  「要是能碰到不瘋的術士,我們自會安排他到染工坊去干正經事。偏偏他們都不曉得怎麼幹正經事。」

  「要是有正經事可做,他們可能會做。」雀鷹說,「你們的染工坊都鬧了空城,樹園也沒人照料,倉庫的絲綢都是很多年前紡織的。你們洛拔納瑞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我們照料自己的事業。」村長衝口道,但那個皮包骨的男人激動地插嘴說:「告訴我們,為什麼商船都不來?霍特鎮的人都幹什麼去了?是因為我們的產品差嗎——」他的話被大家生氣地否定。現場叫嚷成一團,甚至激動得站起來跳腳。村長揮拳到雀鷹臉上,另一村民拔出刀子。大伙兒的情緒已經變得狂亂激憤。亞刃立刻起身,望向雀鷹,期待他會突然站起來發射法術光,用他的力量把眾人變得啞口不能言。但他沒有,依舊坐著,看看這個人,看看那個人,靜聽大家的威嚇。慢慢地,村民安靜下來,正如剛才無法繼續歡樂一樣,現在也無法繼續憤怒了。刀子入鞘,威嚇轉為譏嘲,並開始陸續散去,如同狗群打完狗架離開:有的大搖大擺,有的悄悄潛逃。

  剩下他們兩人時,雀鷹才起身,步入旅店,拿起門邊的水壇喝了一大口水。「走吧,孩子,」他說,「我受夠了。」

  「去船上?」

  「對。」他擺了兩塊通用的銀象牙幣在窗欞上,付清住宿費用,拎起簡便的衣物旅袋。

  亞刃疲倦得想睡了,但他四下瞧了瞧這家旅店的這個房間,窒悶陰森,都怪屋椽上那些騷動的蝙蝠。他想起昨天夜裡在這房間內的情況,便心甘情願地跟隨雀鷹離開了。

  兩人一同走下叟撒拉一條幽黑街道時,他想到,現在離開,准讓那個瘋子撲個空。誰知,他們來到港口時,那瘋子已在碼頭等著了。

  「你來啦。」法師說,「要是想一起走,就上船吧。」

  薩普利不發一語便步入船內,蹲在船桅邊,宛如一條邋遢狗。亞刃見狀抗議:「大師!」

  雀鷹回頭,兩人在船邊上的碼頭面對面。

  「這座島上的人都瘋了,我以為您可沒瘋,為什麼帶他走呢?」

  「讓他當嚮導呀。」

  「嚮導?去找更多瘋子嗎?還是想要被淹死,想要背後被捅一刀?」

  「是尋求死亡沒錯,至於遵循哪條路,我倒不曉得。」

  亞刃語帶怨懟,而雀鷹雖然平靜回答,聲音卻有股怒意。亞刃不習慣被人質疑,但自從下午在路上曾想對付這個瘋子,以期保護大法師開始,他就明白,他的保護多麼沒有效用、多麼沒有必要。這樣一來,他不但感覺辛酸,連早上那股忠心奉獻的激昂之情,也因而糟蹋、虛擲了。他不能保護雀鷹,也不被容許做任何決定還不打緊;他甚至也不能,或者也不容許了解這次追尋的性質。他只不過被當成小孩,拉來參與這項追尋罷了。但他不是小孩啊。

  「大師,我不跟您爭論,」他儘可能冷靜地說話,「但這……這實在沒有道理呀!」

  「這的確是完全沒有任何道理。我們要去的地方,『道理』不會帶我們去。那麼,你要來,還是不來?」

  亞刃眼裡含著憤怒的淚水。「我說過我願與您同行,為您效勞。我不食言。」

  「那就好,」法師淡然道,而且好像意欲轉身離開,但他又一次面向亞刃,「我需要你,亞刃,你也需要我。為什麼你需要我,讓我現在告訴你。我相信,我們要去的這條路,就是你要走的路。理由倒不在於服從或忠誠之類的事,而是因為在你見到我之前,在你涉足柔克學院之前,在你由英拉德島出航之前,它就已經是你要走的路了。現在你已經不能回頭了。」

  他的聲音沒有變柔和,亞刃也以同樣的淡然口氣回答:「我為什麼要回頭?又沒有船,而且是在這個世界的邊緣上?」

  「這是世界邊緣?不,世界邊緣還遠得很。我們恐怕一輩子都到不了。」

  亞刃點了一下頭,跳到船上。

  雀鷹解開纜繩,並為船帆注入輕風。

  一離開洛拔納瑞幽隱而空蕩的碼頭,清爽的空氣即由深黑的北方飄來。月亮在他們前方光潔的海面拋灑銀光,當他們的船隻沿海岸轉南航行時,月亮也在他們左側疾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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